烈日蒸騰出一層白膜樣的燥熱裹覆起整條馬路。
街旁早點攤的老人在撤去簡支的舊布棚帳,愈強的光線籠罩在時而出落在殘剩豆漿的碗底,雜散在一旁的蔥花萎靡在那濺積在那兒的水洼的邊緣,像總會出現在隔夜水盆中的死去了的蚊蠅。
鞋子將我的腳踝后側刮磨地破爛了,細而深的刺灼像某種玩鬧式的啃噬于支離半絡著的臟污皮碎中,在不得不繼續走步——繼續刮磨中漸入欲直往髓中一般。
每每我強忍不住呲牙看顧的時候,它們又脹癢不堪了。
若某種戒斷反應。
汽車引擎肆意嗡鳴著了無邊際沉悶。偶爾幾下促催前方的車輛的喇叭總也無濟于事。
它們遲遲緩緩在那家夜晚最繁華的KTV的玻璃櫥窗里,通宵當值的服務生們正整齊的站成一排聽背對向這邊似是領班男人的訓誡,四五人于包廂廊道那邊繞過他們走出華麗的旋轉門來。
那些學生樣的年輕人抹了抹眼睛,趕在最后一張小桌收起前問沿墻鍋灶前的婦人點要了東西。他們將圓凳在桌下拉了出來。單薄的素鐵蹬腳懶散地拖蹭在坑洼不平的磚石上。
唯一的女孩隨坐下簡略別噎住松脫拖跨于地面縫隙上的長長的裙系。
餡餅在擺攤婦人手握的鏟子上斜溜到盤子里,這大概是那天賣出的最后幾份兒早點的面皮上滿是金黃盒絡。
她將它們送到那些孩子的桌上去。
“你去哪兒啊,車上還差一人呢。”出租車經過搖下窗來,司機的聲音里滿是晚間四處謀生倦怠。
我只拉開車門。
與才剛吃過早餐的那些孩子擠坐滿車上的位置往他們要回去的地方。
我走進那間屋子里。
“算幸運的,這次破天荒的沒點名喲。”伶禾隨幫扶住我脫下的鼓囊囊的雙肩包晃點著食指數落嗔怪,亦僥幸笑道。
簾子輕飄飛蕩著,那卻是像四敞空曠處而非那小扇朦白的窗戶中吹來的風了。
桌上紛散著許多紙張,鋪疊錯摻的面幅大抵是一本被拆離的書頁的數目。
伶禾隨手拿過杯子挪在它們中幾處翩翩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的源頭上。
“那是什么呢?”我走過去。
“是被我肢解了的教材。”
伶禾聊賴地搖搖頭,坐回旁邊的椅子上拿筆繼續伏身撰寫起來。
“我在編寫一份兒合同。”她笑與我。
“合同?”
“那個中年講師要每個人寫一份兒工程合同。”
“所以你把教材附冊的匯編拆開方便拼湊了。”
我踮腳將那大背包舉搡到床上去,它們重到致使繃起的腿肚瀕臨抽筋的邊緣了。我迅疾上推,像是不惜枯竭所有的縱身一躍來結束它們。
若一場關乎死亡的窮盡。
那對兒磁鐵在這猛烈的倒折間墜落下來。
它們砸在地磚上發出極為尖脆的聲音,生硬地反蹦幾次后于床腳下吸簇到一處。那是種極度短促的“嘶啦”,像行星相撞的爆裂,和冰水驟得覆澆在燃的盛旺的一盆爐火之上。
只于那奔逃般的翻滾中被床腳凌厲的角鐵再割離了去,不動聲色地。
“哪兒來的呀?”
伶禾離座蹲身撿了它隨手推合卻若我于火車上那般了。
我順勢坐往空來的椅子念讀起那些勉強拼湊了半張紙的合同條款,不由得對照著她勾畫在離析書頁眉盡的幾處標識伏案續寫起來。
“和曲曉可有進展?看好了就抓緊啊。”伶禾閑口調笑著,她正兌壓著那兩塊磁鐵往一起去,手掌微顫,被某種看不見而始終存在的排斥逼迫地近乎執拗。
“就快行了。”
我將剩下的款目全然擠縮到頁末最后一橫排中去。雖是促狹不堪至難以為繼的地步,終也算是一副完整的合同習作吧。
“我把你的護身符畫好了哦,免得那中年講師找麻煩。”我拎起手下那張密集了筆頭按印的凹凸的紙梳蕩抖摟,像是要甩去才剛洗過、扭擰的濕衣服的褶皺一般。
疊在下面的紙張純白,深印著那些紋路。光亮側掠而過,或者只是一點點角度的跌晃,所有曾流走過的痕跡便會重又來過的。
那些璀璨,有過之而無不及。
猶如萬顆星辰朝著輪番陷落的方位中傾瀉,西北、東南的,像無妄避及的山體滑坡,是災難啊。
除卻墨油的顏色,它們全留在那兒了。
有東西驟而沖涌進我的血脈之中,第無數次,若山洪般。
我于余下的極度空白的紙張上填寫不住。
在那些似交錯,似平行的霧障般隨光線挪變的紋路上順其描拓、或者摧毀掉它們生生違拗拐劃出相悖的凹陷去,甚至在一些時候狠力到連紙面也破碎不堪了。
它們像游走著無數烏鴉人的那所迷宮里的,一堵堵墻。
亦是巨大的出口。
是不得不碎落了圖騰、烹煮掉臣民去完成的救贖。
我合眼涂抹著那些支離破碎且永恒荒蕪了的、美麗的癡言囈語,于那湖中奔跑不止。
像是在拼命趕制的一封實在劣質的情書。
大雨滂沱。
那處灰藍色的鏤空幾何隱約在環環廊道正中,像一座觀象臺。
若沉落入湖底的石塊觸在一架古老鋼琴盡頭的低階鍵格上,那兒哀緩著厚重的純凈,猶若安穩踏于墓室的腳步于那巨幅石壁中回音。
像深夜最深處的海潮遺忘在寂靜中的洶涌。
我進出在那灰藍色梁柱上開閉的許許多多扇門中,張望往那些于上一瞬還在的悄無聲息斷裂開的棱臺下,倒置在水中影子總也抵達不了城堡鐘樓上,亮了那燈光。
錯了向的臺階通往別處,我不知自己何時兜轉而來。
我停駐在門洞外。
猶疑著那尖頂上拂漫著的絳紗。
那是種遙遠的若樹葉在夏末白陽中的沙沙,合著微妙錯離著的空間里的貨車無恙駛于無盡頭的平緩聲,惺忪泛若泡在牛奶瓶的第二汪清水的顏色。
臺階上的幾處腳印覆了稀薄于旁處的灰塵。
我不要走進去。
我總還記著似是有某些未被完成的贖回,甚至我已深深留戀在那些屋子里面的從來不可以、亦不需要被更改的聲色流漫中了。
我低頭才見自己所站著的梁柱盡頭的腳印愈是紛繁凌亂,它們于一團不見緣際的圓域中重重疊拓著。像被許多人于這兒新覆了灰塵的倏忽便再而徘徊久而久之遺下的,是凝固了的時差——若以鉛筆輕描在那沓空白紙張上便隱約顯來的痕跡。
若雨后的遠山。
只那腳印均勻,分明是同一人的啊。
我不能離開這兒!
我必須回到那些屋子里去。
盡端的棱臺再度潰空了,我走過去只于那無望跨過的豁口跳入水中。
那是一處方方正正若淌鍍了鉛華的流體,似是清朗而依稀可見著臺體基礎的臺階顫悠悠的輪廓的,又若西面嵌了大鏡或者本無圍礙的望不到依托的安寂境地。
若那所緊鎖在那扇銹舊了的大鐵門的,四五鏈鎖纏攪出的那一汪水銀。
我撐離那狹隘的柵欄,爭渡、窒息逃離重又睜開眼睛。
那清冷中似漸恍幻了星點的暖橘燭暈,我只循去。
我聽到冰晶化珠滴刺入水洼的聲音,那空靜若波漪在無盡悠緩地推遠。
伶禾濕淋淋的發綹正控了水碰打在塑料垃圾桶邊緣,像潲斜帶玻璃上的雨點。她在那些濃黑發絲黏束而離讓出的空隙中與我說才剛接了去土木樓開會的通知,忙匆匆繼續涂擼護理精油往發梢上。
支出她手握后的細齒梳把兒偶爾剮碰在嗡鳴著的風筒壁上,寂滅若那處金屬孔洞中的未知世界萬物窸索的回音。
我換了件速干T恤走了出去。
大抵已是過了大暑時節,我避過教學樓的正側往通到北門的小徑上拐跑了去。在灌木疏余中,尚能看到出入那兒上自習的學生明顯漸多起來。
考試周結束后便要放暑假了吧。
我回了回神快跑了幾步,跨過那扇被掙開的角門,見幾截銹鐵斷碎落在仍無絲毫散逝的那些深褐色粉末上,長長的草葉枯靡陷在黑柵欄外的甬道中。已非盛夏了。
國道上時有重型貨車駛過,灰塵連并噪聲被這旁側不算寬的灌木帶草草絡濾成了一種悶生生的嗡鳴。
那些抽萎藤蔓稀落癱連的幾叢灌木圍著的稍稍平闊些的地方,卻是繚冒著煙氣的。
一眾赤膊的男生在盛旺的燒烤爐前說笑。
通紅的炭塊錯雜在那匣黑鐵槽中,輻映在正將燃過的燼截撥攏出來的男生飽碩的手臂上,熱溢著某種潮濕感,像汗液亦像強壓抑在這空氣中過久的水汽的濺釋。他們攪混著烏、紅、灰白的斷截,不時仰頸將綠瓶啤酒騰空掉。
酒瓶歪倒在被踏平的草稞子間,像于山野麥地中壓打出的平闊區域中歇躺喘息著的裸體。映著麥子和深秋陽光燦燦滾燙的金黃。
像某種呼喚。
我原速走在平行著那場歡飲的甬道始終看向他們,恍惚在通紅的碳塊撲暈來的熱浪中。
它們倏而騰竄成篝火,照了茹毛飲血的人們狂舞在黑夜的炬擺著的影。
我驚詫且猶疑,為遠遠超乎所見的那股熾烈的來源。
“江晚一。”
他原是在我為那些碳紅別過頭去而盲略了的甬道對側啊。
他一個人坐在那疏粗了石子的路緣石上,隔著我走在著的甬路看向那些熱火朝天交遞著烤肉與烈酒的男孩們。
他蜷腿低坐在被敗落草木堆占了大幅的石階上,眼下大抵因剛與那赤膊著的男孩們兒喝了太多而微微泛出紅腫。
我的手尖似被絡在襟下的錐棘末刺破了。
我下意識靠走向他。
人聲喧鬧如沸灌進我的耳朵,灼痛若開了的辣椒的汁液,剎那于新嫩的豆皮戳卷出狼藉的卷曲與殘破。我意識到那些人們一下就會看到他竟認得我的啊。
我牢牢站在原處。
我想要逃離。
“你要去哪兒呢。”他的語聲溫啞。
“去跑步,最近都有跑步呢。”我簇出禮貌的笑意,依循著曾經的馴化慌慌尋到某種最優解。只以無盡的生疏傾瀉了某種危害極大的摯切——我不能在人群中與他有半分牽連,不能再徒增了他的恥辱的啊。
“晚一。”他合拳撐在眉心喚我的名字,我看不清他低垂著頭的臉。
“你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吧。”他抬眼看向我,近乎哀傷了。
我緊貼在他的身旁,那些落敗的草木于我坐下的碰觸中發出枯涸松釋的擦挲。他微微汗濕了的膝側貼在我的皮膚上,冰涼而緩緩溫熱。
像一束呢喃著枯干玫瑰色的煙草在漫漫燃燼。
在不時看來的人們的眼睛里,我沒有看到那些可怖的東西。
它們像被火光融了去。或者從來沒有過。
有人橫過甬道于人群中走來,他蹲下身來將烤好的蔬菜間合了幾串蝦魚丸遞給我,舒展笑說許久未見了。原是兆連啊。
“不如在這兒呆一會兒吧。”
“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他拿過留在那兒的半瓶的酒輕聲道,喝光了它們的時候被男孩們嬉鬧喚去再更續了碳火到燒烤爐槽中。
“你寫完了嗎?”他挪手臂將我攬在自己的身上輕聲道。
“嗯?”
我一陣恍惚。
“算是結束了,為什么要編寫一份合同呢。”我只想起那中年老師留下的課業道。
“那本情書啊,寫給曲曉的,那本情書。”他只以下顎抵在我仰望而稍抬去的額頭問及。
哪兒有什么寫給旁人的,情書呢。
我小心覆著他靠來我肩膀的絡了汗珠的鬢側,害怕晚風撲及到它們。
會著涼生病。
“我想給媽媽打個電話。”他說。
他便那樣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與自己的媽媽說著月底便可以放假回家了。他說近來考試密集,選作為考場的教室總還是沒有安裝風扇的,說每此被那些試題難住的時候他都會記起幼時在黑板上當眾畫成的一只小熊,和那些混雜著驚嘆、厭惡與歡喜的目光。
他說這城市有著他所見過的最明朗的天空。
他說自己要提前回去了。
“你放心。”伶禾應。
她與我說上次贈與的禮券都還在,她這就去訂了那家烘培屋最美麗的蛋糕。那是給誰過生日贈與的呢,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你怎么這么粗心。”他蹲下身來。
我的鞋帶纏絞出許許多多的結扣,像癌變細胞陰沉在CT影像中的那些硬核。
“你可喜歡?”他笑于我。
他將松解開的白色絲絳系成了一朵漂亮的蝴蝶結。
它們不再隔了厚厚的面革繃勒在我難以過血而潰爛不堪的小腳趾上了。
我再度生理式地失聲。
“是怎么,我記著有方法可以將兩邊翅膀環扣地一點偏差也沒有的。”他側頭看著它們,努嘴疑想那個方法,停停拆拆著。
他終未尋到卻也勉強盤系好罷抬頭窘笑與我。
像個笨拙的小孩執拗無果后的嬌賴。
“總還算是結實的。”他顧盼著那只蝴蝶放下心般喃喃。
“不要讓它們松散開,不要讓它們越來越緊地纏絞。”
“不要被羈絆,不要摔倒。”
“那多危險啊。”
他抬眼與我連連說,像是被追殺著的又要逃離了的人,某些惶惶驚恐在他的眼睛中閃過、翻騰漸而沉沒,它們深切、安寂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悲戚。
“于歌。”
我拼命喚出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卻也只若盡了生命的蝴蝶——枯葉紛落于深秋暖陽中那一倏忽的遙遠縹緲。
有東西被抽離了。
在它們失去逆風飛舞意念的瞬間。
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抵住爛漫在臟腑、血脈與發膚里的醉意不讓自己撲栽到那些頹黃草木之中。我高直舉起我的右臂,告慰身后的憂切——聲聲傳自深深水域外的男孩真摯的呼喊。
我不能再回過頭去。
拐過那排鐵柵欄的盡處,便能看見鋪深色瀝青的環路了。
手機于我觸握不及的掌心滑落,我只得撿起,再滑落,那循環幾步、一步終至牢束了雙腳也無妄停下來的。像一場無休無止著虛茫與徒勞的行走。我抓不住它,只由那塊完整的玻璃被析在路面的砂礫利愣劃割、磕碰地破碎凄零。
貨車急剎在那兒。
那是高壓水關空抽著那種尖銳的聲音,像動物某一剎那的嗚咽。
有團團叢叢的飛蟲自那方吞容著我的感知,那些嗡嗡聲像種誦念,沿著緩坡上蔓流而去玻璃和反在那兒的連腳踝也漸漸模糊去的我的影子。一場又一場。
淡月蒼槁。
我再看不到那些校園建筑的輪廓了。
我是在幕色光景于湖邊碰見安琪的。
“琪哥。”
她于所坐著的參差入湖的石崖上轉過身來。
“看啊。”她指向對岸笑與我。
那兒像化了界線的三色冰淇淋,和打翻在書柜上的橘子汁和墨水。像午夜過后殘剩在細高魚尾杯里的瑪格麗特頂層的藍焰。像一些匿在洗皺了的純棉床品拉和縫隙中的碎白絨絮,像困頓在泥雨過后玻璃窗里的燈火。
像夢著的那許多根兒沾絡了甜柔、關乎年歲的蠟燭在微微燃顫。
和封束進蛋殼里的光。
在那片無盡空暗著的洞口另側盤桓的木棧間,有溫啞的光潤暈爍綴出一方水光溫柔的淺灘。又是那些薄薄的冰開裂的纖細聲音,合燭火搖曳著的濃艷、寒凜皆融融而入。
那里是流漫往天空的金色夜歸安眠的家啊。
是河燈。
“它們隨逝水東流,一去不返,孤魂亡靈才得以度化。”
安琪說總會有人放它們來這片湖中。
我橫躺在那塊被白晝捂的溫暖的石崖,于那湖漪推搖哼唱著的恬謐深處飄忽不止,我別過那些光將臉緊緊貼抵在她的小腹上,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我失去他了。”
他們終于深夜抵達了。
像遙遠的海嘯聲——天滔拍襲所有城市粉碎前的于平靜水面下傳來的某種窸索,和難以預計卻已然感知了將被殺屠的無盡惶惶。
滅頂之災。
這間屋子的人皆剎那于被子中抬彈出上半身朝窗口探望,若暴雨于云層中滾動的頻次總是未觸耳卻已驚心了。
“那是什么啊?什么!”那些人猛然捂住耳朵不住搖頭嘶喊,嗓音尖劈若被某些東西迫入末境的厲鬼。
貨車車輪滾碾過那些松動離落的磚石的聲音像某一處巨大構建物在坍塌。一塊塊,一坯坯,高大的梁柱,驟然一整面墻壁、全部構架轟然于地。
“他們到了吧。”伶禾撩開簾角看了眼道。
我盯望著天花板上許多被扣掉的粘鉤鉤的膠底,那些白晝里泛黃的楔形于月色中只剩一影影黑色的輪廓了,像一群咬附罷某個龐然大物的蝙蝠,于此倒掛安歇。
那些遠近不一的腳步聲漸漸真切起來。
那種輕盈卻實在地、自然著某種節律的搬運的疊踏像某種陽剛積極的曲調。
像軍歌。
我念數著那些若碩滿的麥穗輕輕摔打在谷倉油亮橫木上的步子,終于可以睡去了。
艷陽天中,樓下熙攘若市,多家商店將暖壺、臉盆牙具那一眾顏色明艷的新新的生活用品聯排擺外攤售賣。那些晾曬著床單于明朗的光線中蕩拂在闊亮的桿繩上,像系在被解放了的人民腰上隨歡鬧歌聲被掀舞著的紅色綢帶。
他們歪帶著船帽坐在行駛過去的汽車斗欄上,于兩旁的人們揚手歡呼。
“可要換件衣服?瞧你最近總穿它,臟兮兮的呢。”
伶禾將我的藍紋襯衫裙遞于我道,胸口裝飾布補上沾掛著干涸的番茄醬還是什么確是連繡在上邊的數字也給臟污的模糊不清了。
“習慣了,而且也沒什么別的衣服嘛。”我耍賴般笑將裙上的皺掙了掙道。
“外邊可真是熱鬧啊。”她伏于窗臺望去。
陽光映過她的眼角,大抵是過于清凜的緣故,竟是將她眼中純潔的神往襯地無盡傷感,像一泓極美的絕望。
偶爾沖來窗框中的邊角像一枚枚被慶祝游行著的人們歡悅揮舞著的小彩旗。
那些淡暈在光線中的顏色柔和在她白皙的頸后,像初染了霞色的雪。
“和我一塊出去啊。”我聽到自己的輕渺近乎失真了的聲音。
“干嘛要出去呢。”她回眼笑語我,撒嬌微皺在鼻梁上的微小皺紋泛著汗珠的晶晶亮亮。像灑進沙漠海子中的滿夜的星光。
“倒是的,這酷熱的天氣哪兒哪兒都曬地厲害。”
我將那藍紋襯衫裙套在身上,朝窗外遮望了一眼便下床走出了那間屋子。
我聽到鎖柱滑壓在了芯體里的聲音,于至走廊的盡頭的一倏忽。
我回頭凝望那扇落鎖了的門。
曲曉穿了一套絳紫色的籃球套站在那兒,上面姜黃號碼突兀像無奈縫著的七扭八拐的補丁。在堅持每個傍晚定時發消息給他閑聊幾天后,便一起來這里打羽毛球了。
不遠處的籃球場的塑膠面上積了灘洼,那些帶帶連連的光鏡映著一眾男孩跑動帶起的風的影子的顏色,斜側看去像一幅深度崩析了的世界地圖。
什么時候又下的雨啊,我心不在焉地看著它們。
“怎么更換呢?”有人問道。
曲曉站在那里,只三四米的距離卻是被豎在中間的球網相隔甚遠了去。那些線絡拓在他的身體和臉上,愈是割離的模糊不清了。
我恍了恍神才知是他在問近來院系統一調排寢室的事情——于逝于某場慘烈戰亂與囚困里的無數亡靈的供奉滋養中生就的一絲偏差。
南校所租用的公寓業主與校方就往年租金支付和現下租金上漲之類的事情而在1100萬這個數字上爭辯、拉鋸甚至彼此咒罵,直至對方于深夜在那扇大鐵門上纏了那四五條若灌滿水銀的蛇的絞鏈,將所有的人圈禁其中。
那是場再無法和解了的仇恨。
他們只得于某個深夜逃離——在凌晨兩三點秋蟲嘶鳴中,惶惶撕扯開圍住那所集中居住地的鐵荊棘攔網的一處逃離到這兒,筋疲力盡甚至被那些籬刺剮地血跡斑斑。
浩浩湯湯上千人的隊伍于空無陰冷的路上,于雨后懸鈴木的樹影婆娑中顛沛流離,心念著奔趕往存在于記憶碎落的聲色中或許向陽的半席容身之所。
是一場無盡悲壯且英勇的生死遷徙。
“只以抓鬮的方式。”我說。
“你們呢?”我只為禮貌而回問道。
“班里一共是三個男寢,其中一個寢室始終是空著兩個床位的,所以就商量決定拆他們拿一個。然后抽簽決定那四個人分成兩組對應分配進那兩個沒被拆盡的寢室。”他說。
我驚詫不已。
這種數學題講解式的邏輯是絕對正確的。
“分配?”我睜目愣愣重復道。
我感到某種畏縮地參差在絕對安全松懈之中的滑稽,若被不茍言笑的物理學究認證了試題答案的精準的時候見他支援搭扣的一綹油發墜晃到兩眼之間。
我看著他那張硬朗俊逸的臉驟笑起來。
呆鈍和除此之外某種隱晦的陰郁將這張年少的面皮蹂躪成了令人痛惋的繪了被淘汰掉的黑色幽默漫畫的紙。我不得不于滿是皮屑的垃圾桶里將它檢來,避開沾了不知何人唾液的邊邊角角鋪展開。
像急用于包裹某種赤裸而隨從衣角撕扯下的布碎。
我對它沒有一絲興趣。
在笑意終止了的倏而,我對此感到厭惡至極,以及由它們所衍生出的某種虐殺欲。
像一場幽深到所有痕跡都煉化入了冥冥的可怕的遺存。
“這個措辭嘛,太有趣啦。”
我強壓下那些翻涌不無歡悅地頑笑與他,跳展或微蹲身體去接打住似于落寞殘陽中飛沖來的那顆將血橘色篩隔成束成束的陳舊昏黃的羽毛翎扎,一顆和許多顆。
像嵌上錨扣。
像拔掉牙齒。
從樓梯間拐出再走一小段兒路,便是通知大家過來的地方了。
風里有皂粉溫綿的香味,廊道兩端的玻璃門是打開著的,洗曬在那兒的淺鵝黃被單翻飛在澄澈的光線中,像靈魚如紗翩拂在溪水中的柔軟的鰭。
我不知道那從來緊密的門外是有一個陽光朗裕的露臺的。
我屢屢對照手機消息上的號碼,在經過每一扇門的時候。
我站定在那兒,叨念出聲音以再次確認沒有出任何偏差。
木門上貼著許多彩色紙板鏤空翻疊著的頗為立體的蝴蝶,半幅式的水晶珠簾彼此搖碰著極美妙極清脆的聲音。
河馬,小雞,呱呱的青蛙。
是夏天,是夏天啊。
丁香丁香,白色與紫色的貓頭鷹。
窗子里的海岸清清涼。
搖頭的帶著星光,
大藤蔓上有家,有家。
臭臭的浣熊,
去點亮,來救它來救它。
不要放手啊,不能抓緊啊。
占有它占有它。
水波是流沙,蜂蜜濺開了。
別掉下去啦。
有人哼唱著,那種極致清越的女孩的語聲。
它們飄繞過那些蝴蝶翅膀,聲波顫顫在倏而若透了陽光的蛋殼軟膜般紙扎上,若那些美麗的生靈凜若游絲的呼與吸。
若最初將其燃燼空余中漸而熄、漲的焰。
它回來了。
像穿過幾億幽暗,和那些死亡了的星球冰冷的尸身的一線光。
“肉團兒你還疼不疼了?”
“我沖了杯紅糖水給你放那兒了啊。”
“起來,一起刷關數。”
那些對話溫鈍在厚厚的門板那側,像是被調音師遠近悠游著檔鍵的幾處音符,那是種極為緩順溫和的裂斷感。
我不敢去叩門,害怕失手摧毀、被摧毀它們。
“愣什么呢,進屋啊。”
赫平的咖色T恤于領口濕拓出大大的U形弧,袒露著麥色皮膚上仍偶有汗珠流滾其中去,像秋日谷場中頑皮滑下麥堆的小熊。她的語調粗獷,若一只厚樸的手掌扣握于肩膀擁住我隨它去安謐的地方。
我是到過這間屋子里來的。
那場隱秘的贈送、卑微的供奉——某種混亂的飲鴆止渴,甚至是一切潰散的源頭,像大巴玻璃上留設的可于慘烈事故中以破窗錘擊碎的角落里的那個點。
“這大汗淋漓的還不趕緊洗漱去,剛好一起啊。”
那個受用著它們的女孩于舒適的床鋪上慵懶起身,大咧隨意地端起余轉著水角在傾歪底壁接合的臉盆將赫平挎離開了我。
“沒關系,沒關系的啊。”我連連笑說擺手。
我仍是怯懦的,并將一直怯懦。我跋涉在恥辱中,并將一直跋涉。
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那么溫馴下去。
在被另外的女孩禮讓坐下而微微抵跨在最靠近的那條床沿的時候,她明朗的毫無余地的善意和我因此可以消隱在眾目睽睽下的身體高度令人安心至極。
大概是在那一剎那,我得知自己已徹底容不得一絲一毫不純粹的東西了——那無盡生絞的疑析會像肆意長繞的水葫蘆般,終至魚蝦匱氧皆亡,水體腥臭著死去直至涸裂作可怖的骷髏狀啊!
那樣的疲瘁于我便是煉獄一般。
“歸置的怎么樣了,瞧這里總還不行的。”她手掌支拖著粉白若蓮底的腮頰隨顧著滿是小物什的床鋪說。
“嘿嘿,還好,嘿嘿嘿我還好的。”
我不清楚該怎么回應。即便我通知自己這是一個溫和的女孩在對客人的善意閑說,可我仍若陷入某種被窺視、被燒殺搶掠的畏縮中。我的身體里似乎被錨釘鐫刻了某種碑銘,被一錘一錘生生砸嵌進去漸而化生一體的甚至已然成為信念的東西。
于撕裂之處,于血肉模糊之中,那些反復被破鑿的空洞生出崎嶇的瘡痍,那些干涸掉的痂層終究封培出它們——任何與人的觸及若已然感染卻引而不發的絲須,萌生、嬌嫩繁茂終會歸于某種潰爛,只一星半點的溫濕洇滲那猙獰斑糜便會于光潔充盈的綠脈中一塊塊地漾漫、吞噬而來。
我總是過度驚懼于那樣慘烈的瞬間。
為了免受一瞬又一瞬的錐心之痛,不如一股腦地避開它們。
那些枯涸之至的凋零才是我找到的可以受及的更溫柔的逝去的方式。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好好告別。”她兀自落寞喃喃。
“不是說真正搬離還是下學期的事情嗎?”我下意識猛站起身來。
我隨之驚疑。
我對逃離那兒的極度渴望似被某種更可怖的東西悄無聲息地蠶食、消解,它們在聽聞到滯后之可能的倏而爆裂開來。
我恐懼于某種縹緲無時的極為輕靈的破碎。
我恍然,像于一處終極耗盡身心奔赴至另一處最遙遠的終極的倏而了然的某種破滅——旋人追尋的殊途同歸的空蕪。
像蝴蝶翅膀碾粉了的白霧消散在深秋的燦爛里,是絕美的空寂啊。
那一剎那,我無盡向往死亡。
女孩們逐鬧撲門進來,纖碎的笑聲穿于水晶珠簾的清麗晶瑩中,若任性調皮在鈴當中長長的玻璃托于清風中舞動吟唱。
“嗷!絲襪破了一個大洞。快快指甲油。”
“狼嚎什么呢,把作業借我復至一份兒,來不及了。”
“我買的指甲油都快變成你的專用修補膠水了,煩人哦。”
我坐在床邊聞見赫平疊放著的枕套間氳漫來的藍月亮的香味兒,那些洗過褪淺了的校發純棉床品有許多小小的褶皺,像于初夏的晚風中扶托著云朵一起去找放了學的水藻玩耍的水波,它是玩伴中最溫柔的孩子啊。
我藏偎在那兒,安沉于那些閑適可人的瑣碎語聲。
“查寢的來了!”
“查寢的來啦!”
我被那極尖銳的聲音驚醒,若驟有無數蜂刺蟄灼在心上。我詐然騰起身體,額上的汗珠浸濕額鬢的發色恍若才于湖中撈來的藻絡般。
我望著那副穿衣鏡呆愣不已。
遲遲難以回神于那莫名強烈的慌促。
有女孩以木簽高高支挑起自己的上眼皮露出大幅的紅膜內里,根根睫毛若鐵絲般硬生生地棱在那兒。她單手持筆顫抖著將它們間的白隔填充做黑色。隨后對著面前的小方鏡眨了眨眼睛左右轉角度審視那妝容。
她捏起口紅的手若被什么推搡般失頓了下去,于嘴角至下顎旁側搓劃出一條長長若血豁的紅。她失聲哭泣起來。
我驚慌逃往那扇門,若是在拼命躲避開被自己親手推下山崖摔爛、截腰斷在凸出在那兒的刀鋒般的片石上的尸塊兒般。
我等不到赫平回來了。
“不是我拿的。”
“不是我拿的啊。”
我失去意識般無休止地叨念著,跌撞在那似再走不盡的布滿桌角、床棱和臟亂鞋襪的那半幅空間里。有東西勾住我肋下,倏而扎刺若一絲發觸了硫酸灼在膚上一點。
困頓住那些水晶顆粒的細膠魚線僵硬的盤結亦逆嵌衣服的織絡孔洞中了。我惶惶回身急疾欲將那鎖扣抽拔去,只它們卻若魚網般愈纏愈緊難以掙脫,直至將織絡中的線勾脫若被腰斬的人淌流于行刑場滿地上的腥滑腸肚、至某樣的窒息感出現。
我姑且再不去開解了。
于狠戾中,那偏顯黏拖的“啵”聲——細微若黑色匣殼雷管千萬絲連中之一的斷離罷。
水晶珠散落一地。
大樹上有豆莢,
金葉子堆下有嫩芽,
嘩啦啦,嘩啦啦,
小蝸牛在爬。
霉絨彈彈,霉絨蹦蹦,
別害怕哦,別害怕。
企鵝匿在冰塊中了,
噼啪、噼啪。
寶石碎落了雪花,
紅狐貍在粘液中游泳。
斑斕的鸚鵡。
與斑斕的鸚鵡啊。
我又聽到那清凜凄愴的歌聲。
階梯教室彈回式椅背涼涔涔的,監考員在沙白色多媒體箱上繞開了密封的牛皮紙袋。
屋頂的吊扇白頁一環一環地擾掃著那些凝固著的空白與嗡鳴,像集料與礦粉在那深暗無光的拌合柱中遲緩著某種悶沉的“沙,沙”,拼命攪動。
失錯循離,泛泛茫茫。
我將竊在手心的答案謄抄往題卡框格之中,于那深劃的邊跡周遭潦草混亂無度。那些油墨被汗濕融成滿手的臟污,滲進無數條細密紋絡、隱隱繚繞在若水系灘涂已呈枯椏之姿的幽青之中。
它們又終會去到哪兒呢。
我只以腳尖勾掛住人字拖中繩那一小截兒布纏將其于腳底顛出與這一整間屋子離落的秒針相襯的聲音,像試扭保險柜的竊賊屏息貼在箱門上的祈禱。
那是一次極為純凈的嘗試。
如若往那沉悶的“沙、沙”中引初化的溪流,潺潺終汪做一片海啊。
“啪嗒!”
像人魚輕玫瑰色輝映著珠光金閃的扇尾與漾漾溫柔的波浪觸及那一倏而,它總在夕陽燦燦——每天最絢麗的光景中與那塊承著她的身體、所有泡沫般輕妙的憧憬的大礁石告別。
鞋子墜落到下一階去。
人們被打擾、解救在微微的焦疾中,抬眼看來。
那只手于我右肩空側兀地將卷子掀奪了去,我轉頭見那中年女老師臉上刻板著那令人安心的不悅之態,自明白她是發現了那些臟融在手心的黑色到底是什么東西才這般的。
中年人也總有中年人的仁慈。
我是該像旁的心虛者那般就勢起身,自然而然地走離那間屋子的。
“快點,你怎么回事!”
他厭煩于我的遲緩,抑聲斥責的聲音像一頭被輕易觸怒的獸的咆哮。卻也再顧不得那些不擾其余考生答題的宗旨了,后來什么也顧不得了。
“可是我沒有鞋子啊。”
“我的鞋子掉下去了。”
我窘迫無辜的蹙眉笑道,祈求原諒般地仰望著那個人,無盡虔誠。
我被驅趕,卻不覺得慌促了。剎時逃離、和無限度地頹賴在那兒也都是一樣的啊。
“老師,我要交卷。”
屋子的西北向兀地站起一個人來,彈椅和那些桌板的邊角于那迅疾的挺身兩相碰撞,像是什么被封印的法器破土而出般發出霹靂哐當的巖層砸落的聲音。
他直直手臂高舉甩動著那張試卷,像是代領農民起義的領袖持著大旗,像戰火紛飛中被推抵在那條長長的走廊頂柱的炸藥包。
承萊將那些人的目光全然引了去。
我鉆到桌下,畏縮在許許多多套桌椅的冰涼鐵腿錯裂割疊著滿是異象的狹隘之中,像在等待著什么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