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臉狼
一
早年間,大黑山東麓住著一戶人家。男的姓楊,有一身好武藝,為人俠肝義膽,人們都尊稱他為楊武師。女的心靈手巧,熱心腸,鄰里有個大事小情,她總是幫著忙前忙后,大家稱她為楊嫂。就在幾年前,山東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地。他們無奈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到這里落了戶。雖然都年近五十,但膝下無子。平日里,男的在大黑山西的金州城里開了一家武館,傳授武藝。女的在家租種幾畝山地,生活過得還算清閑。
這一年早春,大黑山出了一只食人狼,連傷了數條性命。有僥幸從狼口脫險的人說,這狼長得如小牛犢一樣的個頭,花斑臉,三角眼,青灰色毛皮。最引人注目的是后背上長的白毛,看上去猶如開了花,共有七朵。有老人說,狼每吃掉一個人,后背就要長出一朵白花。如此算來,這狼已經吃掉了七個人。一時間,人們聞狼色變,弄得大黑山周邊的村莊人心惶惶,小孩不敢出門,大人不結伴不敢上山干活,人們的正常生活受到嚴重破壞。為此,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捕殺花臉狼。但此狼十分狡猾,總是神出鬼沒,詭詐異常。遠近獵戶想盡辦法,什么套子、夾子、陷阱,都白搭。就在前不久,三個結伴在山下過路的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花臉狼的襲擊。若不是其中一個人會些拳腳,拼死用棗木棒與狼廝斗,救出另兩個被咬傷的同伴,他們恐怕都要命喪狼口。
楊武師平日在武館授業,門下有二三十個徒弟。經他精心調教,個個身手不凡,尤其是大徒弟王威更是功夫了得。他長著一米八的個頭,相貌堂堂,肩寬腰細,兩臂有千斤之力,且為人正直,聰穎好學,楊武師甚是喜愛并收為義子,把一生所學盡授予他。王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就一身過硬功夫。他尤其善使楊武師那桿祖傳梅花槍,因得了師父真傳,舞得出神入化,風雨不透。天南海北的武術同行聞名趕來切磋技藝,王威從未逢對手。
花臉狼吃人的事早惹怒了楊武師和他的徒弟們,個個摩拳擦掌,發誓要滅掉那畜生。但那只狼卻來無影,去無蹤,楊武師帶領幾個徒弟進山搜捕了幾次,都無功而返。楊武師心想,看來只能與它單挑了。
這一天是禮拜六,按照慣例,楊武師要在下半晌閉館回家。是日,他特意等到日頭快掉到西海頭才閉館。眾徒弟本以為楊武師要在城里過夜,但見他穿戴整齊,又綽槍在手,知道是師父要趕夜路回家,不由得齊聲勸阻。
“沒關系,俺不怕走夜道。”楊武師淡淡地說。
“師父,那就走大道吧,雖說要多走十幾里,畢竟平坦好走。”王威拉著師父的胳膊說。
“俺就是要走小道,要去會會那個孽障,滅了它。”楊武師口氣堅定。
“那狼十分兇殘狡詐,俺跟你去。”王威懇求說。
“那不行。”楊武師回答得斬釘截鐵,“多一個人,那畜生怕是不會出來。年輕時,俺一個人在夜間打跑了十幾個攔路的劫匪,區區一只狼,俺還怕它不成。”
大家知道師父的脾氣,一旦決定了的事,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于是一起送他上路。送到城東三里崗,楊武師執意要眾徒弟回去,并吩咐王威看好武館,如果禮拜一回來晚些,先帶領師兄弟演練。大家千叮嚀萬囑咐,讓師父千萬小心,這才依依作別。
“放心吧,禮拜一聽俺的好消息。”寂靜的夜空里,傳來師父滿懷信心的聲音。不知為什么,王威聽這聲音有些發空,空得像這夜空,他的心也空落落的。
“師父千萬小心,俺們等你的好消息!”他對著消失在夜幕中的師父喊。
二
禮拜一天剛蒙蒙亮,眾徒弟就來到武館,急切盼望師父帶來好消息。大家等啊等啊,直到日頭躍出大黑山,也不見師父影子。一種不祥之感像煙霧一樣在眾人心頭慢慢飄散開來。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心翼翼地說,不會是師父出事了吧?話剛出口,就被眾人給頂了回去。憑師父的身手,別說是一只狼,就是一只虎也不在話下。話雖如此,可是沒有見到人,誰心里也沒有底。眼巴巴地等到日頭升起幾丈高,王威決定不再等了。他后背插上大刀,提上一根哨棒,叫來一輛二馬車,帶上幾個人,一路向師父家疾奔。
車子剛進村,就遠遠看見楊師娘站在自家大門口張望著。王威跳下車,腳下生風,飛快走到師娘跟前。沒等開口,師娘便搶先問道:“你師父呢?”王威頓時眼冒金星,情知不妙,師父恐怕是兇多吉少了。旋即一想,事情沒有搞清楚,一旦另有原因呢?眼下應該先穩住師娘。于是王威答道:“師父前天晚上回家,許是路上遇到熟人。”
“走大道還是小道?”楊師娘見王威臉色不對,緊盯著他的眼睛問,聲音已經有些發顫。
“走小道。”王威不敢撒謊,“聽師父說在山根底的小道邊上,住著一個孤身的看場老頭,去年才從山東家來的,據說還是師父同鄉,說不定宿在那里呢,我們這就去看看。”
“老死頭子,花臉狼吃了好幾個人了,你可千萬……”楊師娘喃喃地咕噥著,腿一軟,就要倒下。王威搶步上前扶住,大家七手八腳把師娘扶到屋里,安頓好以后,留下兩個人照看,其余的幾個跟著王威抄小道直奔大黑山而去。
一路走去,看腳下雜草叢生,不時有枝條攔路,顯然已經好久不曾有人走動。山越來越陡,林子越來越密,時有山風吹過,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夾雜著松樹針的嘶鳴,如哭如泣,越發顯得陰森恐怖,大家不由得握緊手中的家伙。王威仔細辨認路面,沒有發現師父走過的痕跡,不祥的感覺越發加重,像鉛塊,壓得他喘不上氣來。轉過山嘴,小路向兩個方向延伸。王威認得向上的那一條是通往觀音閣的,前年師父和師娘帶著他去趕過廟會。向下這一條他沒有走過,應該就是通往金州的。他們順著這條路行不多遠,便發現前面林木漸漸稀疏。正行間,突然從前方傳來幾聲“哇、哇”的叫聲,在空曠的山谷中回蕩,令人不寒而栗。是黑老鴰,常在亂葬崗里見到,據說喜歡吃腐尸,大家的神經頓時繃緊。王威扒開眼前的樹枝,透過樹葉的間隙,看到遠處是一片空地。“大家精神點兒,彼此靠得近一些。”王威揮了揮手,加快了腳步。還沒有走到那片空曠場地,大家就聞到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腥呲呲的味道。
在空曠的場地中心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樹,近旁有一塊表面光溜溜的大青石。幾只黑老鴰見有人從林子中走出,便紛紛飛起落到柳樹上,發出急促的“哇、哇”的叫聲。王威一眼就瞧見師父的梅花槍插在樹上。來到樹下,大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地面上一片狼藉,師父的衣服和尸體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把一大片草地染成暗紅色。肉已經被啃光了,血糊糊的尸骨散落一地。見此情景,大家頓時哭成一片。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憑著師父的武功,怎能命喪狼口?王威一陣眩暈,側身倒在大青石上放聲痛哭。他用手狠勁地拍打石頭,痛悔沒有伴隨師父而來。
人死不能復活,大家痛哭一陣后,便連忙拾掇師父尸骨。這時,王威漸漸冷靜下來。心想,憑師父的身手,一只狼再厲害,也不會是對手,看來其中必有蹊蹺。于是,他仔細查看現場。大柳樹周圍野草踏平,草葉上粘有狼毛和血跡。已經凝固的血跡呈黑色,顯然是狼血,看來狼先是受了傷。最后,他把目光鎖定在梅花槍上。槍插的位置離地面有五尺多高,他拽了拽槍桿,紋絲不動,槍尖深深地插到樹干中。槍扎的位置左右斜上方都有明顯抓痕。看到這里,王威頓時明白,原來師父是中了狼的奸計。肯定是狼后腿支地站起來趴在樹上,師父隨即狠狠地一槍刺向狼頭。那狼前腿一收便從樹上滑下,趁師父拽槍的機會從背后撲上來……
王威擦干眼淚,帶好師父尸骨,從樹上拔下梅花槍,咬著牙根對著柳樹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花臉狼,容你先茍喘幾日。”然后,他打發兩個人去城里聯系其他師兄弟置辦靈柩壽衣,其余的人帶著師父的尸骨在師娘家村外五里臺等候。
三
打從王威一干師兄弟走后,楊師娘的心就一直懸在半空。都下半晌了,仍不見個人影,情知不妙。及至日頭快磕山(落山),方見王威等披麻戴孝,哭天號地,扶柩而來,她頓時昏厥過去。
三里五村的人以及城里的武林同行敬仰楊武師的為人,都紛紛趕來吊唁。安葬了師父,眾徒弟守墳。待燒過頭七,王威開始要為師父報仇。
他在綁腿上插了把牛耳尖刀,抓起師父的梅花槍,便要只身趕往師父落難處。楊師娘哪里放得下心,非得讓他帶上幾個人手。王威拗不過,只好選了三個人。
這天夜里趕上陰歷十五,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他們走到觀音閣的東山,王威讓那三個人收住腳步,找地方隱藏起來。人多,那只狼肯定不會出來。他和大家約定,如果得手,便發出呼哨為號。
王威披著月色,來到大柳樹下。他的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恨不得馬上就把那個孽障穿幾個透亮的窟窿。他平心凝氣,攥緊手中的槍,蹲在大青石上。周圍出奇地靜,沒有一絲聲響。一直到東方發白,也沒有見到花臉狼的蹤影。守在東山上的三個人見天色大亮,便趕了過來。
王威說:“這孽障狡猾得很,鼻子特別靈,可能嗅到你們的氣味。我想,它一個多禮拜沒有嘗到人肉味了,肯定是又饞又餓,今天晚上我獨自來,肯定可以會到它。”
是夜,月亮特別圓,像一面鏡子懸掛在藏藍色的天幕上。王威心中默念:“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師父在天之靈,保佑徒兒圓了報仇雪恨的夢。”
他坐在大青石上,手里攥緊梅花槍。明晃晃的月亮照得周圍一切影影綽綽,四周的草叢、樹木、巖石,有的像牛,有的像狼,有的像長頸鹿,有的像廟里的金剛……時而一陣微風吹過,好像賦予了它們生命,紛紛晃動身形,令人毛骨悚然。王威不敢有誤,豎起耳朵,仔細分辨四周傳來的各種聲響。月亮漸漸升到中天,花臉狼還是悄無聲息。這時,近幾天連續熬夜,使得困意沖破內心的警惕和些許恐懼,像海岸邊的浪花一樣,一波接一波地不斷襲來。及至下半夜,王威抱著槍竟然不知不覺地打起盹來。
“徒兒醒醒,孽障來了。”似乎是師父在喊。
王威猛地睜開眼,就覺得腦袋“唰”的一下漲得老大,后背躥上一股涼氣,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定下心來,就聽到對面灌木叢中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定睛看時,卻見一個小牛頭大小的腦袋慢慢地從暗影中探了出來,一雙眼睛像鬼火似的發出幽幽綠光。王威“哎呀”一聲,攥緊梅花槍從石頭上站了起來。那只狼整個身子亮到草坪上。好大個頭,足有半人多高,一庹來長。臉呈三角形,一個大長嘴就占去頭部的一半。那狼收住腿,腦袋沖著王威,張開大嘴,伸出舌頭,亮出兩只尖刀似的大獠牙,一雙三角眼瞪得賊亮,全身毛發奓撒開,透露出一股兇煞惡氣,王威的心跳不由得突突地加快。他定了定神,胸中熊熊燃燒的替師父報仇的烈火把瞬間閃現出的恐懼燒得一干二凈。他深吸了一口氣,記住師父的話:“逢敵要靜觀其變,辨清虛實,然后出手。”他攥緊手中梅花槍,放眼打量眼前的這只惡狼。
狼的臉上有黑白相間的不規則花紋,脖子上豎起來的長鬃毛殘缺不全,看上去像帶了個露草的破驢套包。身上、腿上有幾處黑褐色的綹子,點綴在殘缺不全的毛發中,像是生了癩。顯然,那是師父給它留下的槍傷。再看那花臉狼的后背,果然有幾簇碗口大的白毛,在灰暗的毛發襯托下,像是開了花。
據打獵的人講,但凡狼要吃人,總是先要張嘴、吐舌、亮牙,豎起鬃毛,用兇相嚇得人腿發軟,失去抵抗力。然后它會躥起來直擊脖頸,咬斷氣管。
花臉狼見人站在那里沒動,許是以為獵物已經著了道嚇傻了,于是便瘸著一條腿一踮一踮地湊了過來。
俗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王威見狼已經到了出槍的范圍內,便挺起手中槍,一躍跳下大青石。他把槍根緊靠自己的腰際,槍尖直指花臉狼的腦門,丹田發力,箭步前突,使了招中平槍四夷賓服式,喊了聲“拿命來”,便“唰”的一槍刺了過去。那孽障就地一滾,耳朵上早中了一槍,只聽見“嗷”的一聲怪叫,卻是整個耳朵被劐成兩半。那貨迅即站起,后腿一蹬,張著大嘴從側面撲了上來。王威心想,好快的速度。若不是受了師父的槍傷,那孽障會來得更加迅猛。他收身仆步,變槍式為棍法,用了一招少林云撥棍,猛力向狼頭橫掃過去。雖然距離較近,力道沒能完全展開,但是那狼脖子著了這一棍,翻身滾落地上,站起來的速度明顯減緩。王威氣勢大振,一槍緊似一槍刺去,槍槍都是絕命殺招。花臉狼縱然躲閃再快,也快不過王威的手中槍,更何況身上有傷。工夫不大,狼身上又增加幾處新傷,流血不止。狼不再反撲了,而是繞著柳樹轉起圈來。王威知道它要故伎重演,便暗暗做好了準備。果然,沒有轉上幾圈,花臉狼便顯得傷重力盡,奄奄待斃。只見它后腿蹬地,身子順著柳樹挺了起來,兩只前爪趴在樹上,側著頭,張開大嘴,吐出舌頭呼呼地直喘氣。王威心中冷笑:“孽障,你的死期到了。”便快速掉轉槍頭,使了招磨旗槍法,用槍柄向狼的后腦狠命刺去。那狼迅即前腿一收便滑落下來。王威拽著槍桿,假裝狠命從樹上向外拔。那狼扭轉身繞到背后,一個前撲,張開前爪,抓向王威雙肩。“來得好。”王威心中默念。待聞到狼嘴哈出來的腥臭之氣,便順勢將槍尖向后刺去。只聽到一聲號叫,槍尖從狼嘴灌進,穿透脖子。花臉狼帶著槍翻身倒地,腿在死命地亂蹬。王威從綁腿上拔出牛耳尖刀,一腳踏在花臉狼的肚子上,揮刀在狼身上像雞啄米似的亂刀刺下。邊刺邊喊:“還我師父命來,還我師父命來……”
四
第二天,花臉狼被殺死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金州城里城外和大黑山周邊的村村寨寨。大家自發組織起來,為王威披紅掛彩,簇擁著他跨馬巡游三天。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擺上酒宴犒勞。
王威帶著一干師兄弟,在師父墳前擺上狼頭和各色祭品。他流著眼淚說:“師父在上,俺已經殺了狼報了仇,為民除了害,愿你在天之靈安息吧。放心吧,師父,師娘就是俺娘,俺給她養老送終。”
“師娘就是俺娘,俺們都給她養老送終。”眾師兄弟齊聲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