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
1961年隆冬的某一天,我隨爸爸去趕集。那一年我十五歲。
眼瞅著要過年了,一家老小七口,過年都要添一身新衣服。錢哪里來?生產隊分紅?春夏之交,漫山遍野黑壓壓的夜盜蟲席卷了所有綠色,糧食顆粒無收。生產隊肯定要長支,分紅是指望不上了。別無他路,只能是肚里挪,口里省。那可是三年特大自然災害的第二年,正是最困難的時候。每人每天只配給三兩糧,一丁點兒油水也沒有。咋???只能在自家菜園里產的白菜、蘿卜上打主意。全家總共分給的菜園子不過一畝多點兒,產菜的數量很有限,更何況還有七張嘴在等著。為了能體面點兒過個年,也只能去城里趕集賣菜了。
從我家到城里,足有三十里。凌晨三點就胡亂吃了點兒菜團子,跟著爸爸摸黑上路了。爸爸挑了一擔一百五十斤的蘿卜,我挑了一擔六十斤左右的白菜。怕凍壞,媽媽提前把菜用破麻袋、破棉花給包了起來??瓷先グΥ螅黾恿宋倚睦砩系呢摀?。另外還有二十幾包碎煙葉,爸爸媽媽都抽煙,煙葉很金貴,這是他們在為孩子置辦過年新衣服而忍痛割愛。
開始時,我還有一股子要趕集、要看看外面世界的興奮勁,步子邁得挺輕松??墒亲卟怀鍪?,就感覺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扁擔簡直就像根鐵棍,直挺挺的壓得肩頭火辣辣地痛。心跳逐漸加快,總覺得氣不夠用。嘴張得大大的,“呼哧呼哧”地噴著熱氣,像一架蒸汽機。看著爸爸挑著那么重的擔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只好打起精神,咬緊牙關,學著爸爸的樣子,甩開手臂,顛起腳步,下意識地讓肩上的扁擔顫起來。邊走邊想,根據單擺運動定律,用鐘擺控制時鐘的時間。手臂相當于鐘擺,只要甩開手臂,我的步子就會邁得像時鐘一樣準確。扁擔兩端上下顫動,就是動能與勢能不斷相互轉換的過程。我要借著扁擔兩端上彈而由動能轉化為勢能的一瞬間,搶上一步;在扁擔壓下來由勢能轉化為動能而到達最低點時蹬腿扛上一肩,使得能量得到補充。根據能量守恒定律,扁擔兩端就會不斷地上下跳動,我就會借勢緩解肩上壓力。邁出一步算作一米,還有不到二十里路,不過是一萬步左右。走一步就少一步。愚公能移山,我走這點兒路算得了什么?就這樣,隨著扁擔起伏的節奏,邊邁步,邊想著學到的知識,不知不覺地竟然一口氣走完了這漫長的路。
到了城里南門外的集市,天還沒有亮。集市里早已有了不少人,看上去影影綽綽,像在迷霧中晃動的影子。市場按照商品種類劃分區域。爸爸將蘿卜白菜歸在一處,在西頭賣。我則單獨去市場東頭賣煙葉。爸爸囑咐,一元錢一包,賣完了趕到西頭去找他。
我從來不曾賣過東西,心里在打鼓:這二十幾包碎煙葉,該怎樣賣呢?需要叫賣嗎?喊啥呢?“賣煙賣煙?”不妥,學生模樣,賣啥不好,偏偏要賣煙。班級里的劉帥就因為抽煙受到了記過處分。若是被同學看見,更是糟糕,想必“奸商”的外號跑不了。不喊吧,誰知道你賣啥。腦袋里充斥著疑云,像一團亂麻,破解不開。我選了一塊地,猶豫了好半天,才把碎煙葉一包一包地從布袋子里掏出擺到地上。
天漸漸亮了起來。賣東西的,幾乎都是一個模樣:塌陷的兩腮,尖削的下巴,黝黑的膚色,好像許久沒有洗臉。有的還夾著眼屎,顯然和我一樣起了大早。各式各樣的棉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在頭上。有狗皮的,耷拉著帽耳,像是狗的大耳朵在撲扇。有黑色的朱德帽,帽前面釘著兩個紐扣,像是八路軍戴的那種。有草綠色的,帽耳是亞麻的,尖帽頂,短帽舌,叫作志愿軍帽……穿著是清一色藍、黑布大襟棉襖,插襠棉褲,褲襠耷拉著,幾乎快到腿腕子了。有的在棉襖外面系了條布帶子,前面打個結,像小人書中畫的《水滸傳》里的人物。他們說話土里土氣,卷舌平舌不分,一聲和二聲全發成三聲和四聲,聽起來狠丟丟的。不用說,他們都是鄉下人。買東西的,多是城里人,臉色白凈,穿戴相對得體干凈,說話也標準許多。
天嘎嘎地冷,我不停地跺著腳,搓著手。等了老半天,沒有人過來問津??粗磉叺娜速u得熱火朝天,我急得嗓子直冒煙。如此這般地干靠下去總不是辦法。我舉目四處踅摸。只見不遠處有一個賣葵花子的,也是一包一包的,有一包敞開口。我頓時得到啟發,喜上眉梢。干脆也打開一包,學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我的心情也和這天色一樣明朗起來。
果不其然,有“魚”上鉤了。只見走過來一位老伯,六十幾歲模樣。花白胡子上結著霜,臉上的皺紋多得像內江豬。
“小伙子,哪里的煙?”花白胡子問。
“自家種的?!蔽疫B忙回答。
“什么煙?”
“旱煙?!?/p>
“我是問蛤蟆煙還是椰子煙?!?/p>
我一頭霧水,無可奉告。
“那我嘗嘗就知道了?!?/p>
我只好點頭應允。
這老伯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黑煙斗,用口叼住煙嘴,鼓著腮幫子“噗噗”地吹了兩下。然后蹲了下來,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紙袋里捏出一大戳煙葉,壓到煙鍋里。隨即掏出火柴,熟練地抽出一根在煙盒上一劃,雙手捧成船形擋住風。他偏著腦袋瞇縫著眼,將煙斗湊到火上,腮幫子猛地抽動了幾下,嘴一張,便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我心里一揪,這哪里是嘗嘗,分明是借機來過煙癮。
“這是蛤蟆煙,沒有勁。多少錢?”老伯一邊貪婪地大口吸著,一邊問價錢。
“一塊錢一包。”
這時,又圍上來幾個人。
“太貴了,五角怎樣?”
我搖了搖頭。
“憑我的經驗,這煙是下霜前收的最后一茬,一點兒勁也沒有。五角就不少了?!被ò缀訄猿终f。
我只好亮出底牌:“這是我爸爸定的價。嫌貴,不買就算了?!?/p>
花白胡子只幾口就把那袋煙抽完了。趁我不備,他又裝上一袋,說:“抽到最后這幾口,還算有點兒意思。如果抽兩袋能有抽好煙一袋的滋味,一塊就一塊吧。”花白胡子有點兒松口。
我心里明白,這是為他又蹭的這袋煙打圓場。本想呲兒他幾句,看他那么大的年紀,話到嘴邊,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小伙子,我抽點兒試試。要是說得過去,想買兩包?!闭f話的是一個中年人,穿的黑棉襖怪怪的,布滿了一趟趟小壟溝。
沒等我點頭,他就已經上手捏了一戳煙,放在平攤在手掌的煙紙上。兩手一卷,放在舌尖上抿了一下。隨之把卷煙在手掌上撞了撞,掐去空紙頭,一支煙便像變戲法似的瞬間叼到嘴上。
“沒有勁?!焙诿抟\一臉認真地說,“不過,抽抽解解饞還行?!?/p>
“我也嘗嘗?!庇腥诉呎f邊伸出手。沒等我答應,圍著的人你一戳,我一捏,一包煙轉眼就沒了。
我看著面前的一圈人,很無助?!澳銈儎e光抽不買。誰買啊,誰買?”我連喊幾聲,沒有人回應。
每個人都在拼命地噴云吐霧,一時間這里煙霧繚繞,像剛點著火的爐子。點點煙頭時亮時滅,像鬼似的眨著眼。再看他們的眼神,各個像餓狼似的露出貪婪的光,我心里發毛。怕他們動手哄搶,于是就急忙說不賣了,往包里裝。
“小伙子,你以為這是擺碗玩呀,說不賣就不賣。不行,我要這兩包?!焙诿抟\首先抓起兩包。眾人見狀,紛紛伸出手來。一時間,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想動搶嗎?都把煙給我放下!”是爸爸的一聲斷喝。
爸爸不放心我,他匆匆賣完菜,便趕了過來。
爸爸長得高大威猛,是三里五村有名的大力士,發起火來,任誰都要畏懼三分。
“你們怎么好意思,一大幫人欺負一個孩子,良心讓狗叼去了嗎?”爸爸瞪大了眼睛瞅著這堆人。
“你若買,就掏錢。不買,放下這兩包煙走道,該干嗎干嗎去?!卑职种钢诿抟\說。
“買,買?!焙诿抟\一臉尷尬,連忙掏出兩塊錢遞過來。
花白胡子見狀,也遞上兩塊,拿走兩包。就這樣,二十幾包碎煙葉轉眼間賣完了。
回家的路上,我問爸爸:“那煙為什么我賣不出去,你一來就賣完了?”
爸爸說:“人、畜都是一個道理,欺軟怕硬。你越是唯唯諾諾,越是要受欺負。賣東西,是賣動不賣靜。那個穿黑棉襖的打眼一瞅就知道是個工人,兜里肯定有錢。他手里拿了兩包煙,見我發火,不能不買。他開了頭,其他蹭煙抽的人就不好意思不買。這就叫拿人家的手短,抽人家的嘴短?!?/p>
原來趕集也有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