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烏黑的眼睛（外三篇）

全世界的生物都在談情說愛，在這浪漫的情感之中，生命得以延續。人類當然是也是如此，但因為有智慧，進而就有花言巧語、口是心非、故作多情、利益參與，為此浪漫的純度要大打折扣。山林中野獸們的浪漫，因地勢險峻、明槍暗箭，驚恐之中而多長精神，無法盡心盡意地浪漫。真正不顧死活的瘋癲欲狂的浪漫，還要數海洋里的生物。如果你能聽懂海的語言，你就會驚心動魄地感到，在那日夜騷動的大海里，滾動著一片我愛你、你愛我的呼喊。

渤海是盛產大蝦的寶地。陽光穿透海面，水層中融進金色的溫暖。大蝦成熟了，脫盡最后一層外殼的束縛，新生的盔甲锃亮耀眼，成千上萬的公蝦母蝦們在愛情中升騰，沉寂的藍色里涌起一片粉紅色的歡悅。渤海灣里的大蝦能箭一樣地彈跳飛射，靈活得鬼也抓不著。深深的夜里，它們會借助黑暗浮出水面，享受清爽海風的摩挲；光天化日之下，它們又能躲避陽光，深潛海底，在暗礁叢中享受寧靜。它們既能頂風劈浪地逆行，又能以順水推舟般的高速前進，甚至能在敵害追逐的危難時刻，從容不迫地談情說愛。有這么多能耐的蝦，按理說應該是所向無敵了，但卻不得不敗在人類的手下。因為人類有智慧，他們看準了，再靈巧的蝦也要娶妻生子，所以，只要是算準了蝦的發情期，便可輕松降伏為愛情而沖昏頭腦的蝦。

溫暖的陽光像丘比特的情箭，穿透藍色的水層直射到公蝦母蝦們的心尖上。新生的盔甲就像結婚的禮服。千百萬的公蝦向千百萬的母蝦發起猛烈的愛的攻擊，公蝦母蝦們開始燃燒愛的激情，激情一旦爆發，愛的信號愛的語言愛的氣味就放肆地膨脹，愛的情感愛的熱血愛的力量萬箭齊射，這是一年一度蝦界盛大的婚禮。愛火熾燒的公蝦們確實更加急切更加瘋狂更加忘乎所以，并更加奮力追擊。浪濤被愛的熱情所感動，也不由自主地為愛推波助瀾。這實在是一場戰斗，一場你死我也不活的愛的廝殺。公蝦們挺直身軀，幾十對蝦腿一齊劃動，坦克履帶般的甲殼排列整齊又有節奏地鳴響。它們絕對地全力以赴，絕對地猛打猛沖，絕對地所向無敵。它們對愛的舍生忘死使全世界的生物為之驚嘆。所有的母蝦們全都純潔無比，忠貞不貳，它們決不考慮門戶地位，也毫無私心雜念，它們全身心地迎候著愛，表面上看是羞澀式的驚慌，實際上它們急急奔逃的動作是一種挑逗，意在更加激起公蝦們狂熱的情感。所有的公蝦們也都無限忠心無限忠誠愛得專一，只追逐它們唯一的所愛。于是，異性相吸的愛情力量使公蝦母蝦們在遼闊的水域里迅速靠攏，不顧一切地融為一體，一陣唰唰唰的劇烈摩挲，做愛的勁頭猶如戰場上的肉搏戰。公蝦們確實專一，它們毫無保留地把整個精囊交給了母蝦。用不著說“海枯石爛不變心”，因為連愛的“根”都奉獻給愛人，即使是遇到再美好再漂亮的母蝦，它們也會無動于衷，因為它們連愛的器官都沒有了！這就絕對地杜絕了第三者插足，絕對地不會喜新厭舊，絕對地不能另娶新歡。

由于徹底地毫無保留地愛，公蝦們頃刻衰頹變弱，它們像輕浮的空殼任水流拖動而無能為力。母蝦憐憫地看著飄忽的公蝦，知道它的愛人是為了它的愛情才不顧一切地毀掉自己，它急速地摩挲帶著公蝦體溫的精囊，這是永恒的愛的信物。母蝦繼續興奮地愛撫著，像跳著優美的獨舞。它在向公蝦表示堅貞的決心：放心吧，我會珍重你給我的愛，我會全力保護這愛的結晶，直到永遠。然而，它們永遠也想不到，人類最貪饞的就是它們蝦身上懷著的蝦子，吃起來有營養有滋味還特別香，于是捕捉的興趣和勁頭就成倍地增長。那結實的尼龍漁網城墻般地排列在前進的路上，但愛情使浪漫的母蝦忘乎所以，早就忘掉危及它們生命的兇險，以為整個海洋坦蕩無際，全是幸福的空間。當它們突然撞到人類布下的漁網時，才猛然驚醒。然而此時，早就弱不禁風的公蝦在漁網前束手就擒。可母蝦身負愛情的重任，卻充滿氣力地去沖撞，用憤怒的蝦須去刺網繩，它們如此的拼命精神絕對會擊退兇惡的大魚，可沒有生命的網繩卻堅不可摧。

不行，一定要逃出去！母蝦驚慌失措卻又勇敢百倍。它們再次猛烈地沖擊，不惜粉身碎骨，因為它們拖著兩個生命的愛情結晶。但正因如此，它們比過去沉重了，不那么靈活不那么輕捷了，終于筋疲力盡，難逃厄運。人類的智慧、人類的貪婪對于它們就是死亡的絕對因由。巨大的網包在人類的笑聲中浮出水面，被漁網漸漸勒緊的母蝦萬分痛苦，失去了大海的呵護，失去了氧氣，所有的母蝦都在窒息中掙扎，猶如懷抱嬰兒的母親，它們用全身的力量保護著腹中的愛果，將挺直的身子艱難地彎曲下來，勾成一個不太情愿的句號。但這種痛苦的彎曲對人類來說“正合吾意”，并帶來奇特的審美愉悅。一對對勾成圓形的大蝦不但可以入腹，而且還可以入畫。吃客們歡喜地尖叫：嘿，還有一肚子子哪 ！真香呀……

吃客們沒有注意，被燒得血紅的大蝦還剩下兩個烏黑的眼睛，這兩個烏黑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會變色，就像在水里一樣圓圓地瞪著，它在尋望它的愛人，它在惋惜腹中成千上萬個因愛而結晶成的小生命。

如今，渤海灣里的蝦群已經蕩然無存了……

鲅魚食搶灘

大自然經常制造奇妙和絕妙，讓人類驚訝和驚喜。遼東半島面對太平洋的沿岸，每年的盛夏季節，一場強勁的東南風之后，都會有成千上萬的小魚自殺般地沖向沙灘。這是一種像手指頭大小的魚，魚背深藍色，魚肚銀白，酷喜群集，組團漂游，在海洋里處于食物鏈的下層。由于黃海水域里所有的大魚，特別是鲅魚，都吃這種小魚，所以人們稱這種小魚為“鲅魚食”。當成千上萬的鲅魚食被鲅魚追急了，就只好發了瘋般地逃跑，最終只能是撲向海岸。這猶如成千上萬的鈔票涌上來，使岸邊的人類發了瘋。

場景是這樣展開的——強勁的東南風攪得海底開了鍋，成百萬成千萬手指頭大的小魚浩浩蕩蕩地擠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抱成一團，猶如黑壓壓的烏云，又似狂風卷起的沙塵，在廣闊的水域中間涌動。飛速滑行之時，卻陡然地改變方向，翻出白亮的肚皮，于是黑壓壓又變成亮閃閃，造成一種變幻的壯觀之美。然而，這是千千萬萬個愚蠢的生命，它們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所有的行動路線都受逃命的逼使。為此，它們一會兒蘑菇云般地升騰，一會兒又自由落體般地下沉，東躲西奔，左沖右突，花樣不斷翻新。這一切皆因它們的后面跟隨著一群群兇猛的鲅魚。這些鲅魚形狀似鋼藍色的炮彈，而且又像剛剛從炮筒里發射出來，在水花中呼嘯飛躥，直搗魚群。它們張開長著尖牙利齒的大嘴，沖進密密麻麻的鲅魚食群中，簡直就是沖進稠稠的肉湯里，只需狼吞虎咽就行。

鲅魚食沒有一丁點兒反抗的能力，可它們卻有著奇跡般的生存能力，能在驚慌失措的逃亡中娶妻生子，在筋疲力盡的跋涉中談情說愛，即使在還差一秒鐘就喪身鲅魚腹中的關鍵時刻，雄魚也能興奮地及時射精，雌魚也能激動地飛快排卵。所以，每當它們的隊伍被吃掉一百萬，卻會有兩百萬來補充，這真正是在壓迫中茁壯成長。但災難正是這種茁壯成長的能力：如此越吃越多、越殺越興旺的鲅魚食，數量會像炸彈爆炸般地膨脹，從深深的海洋里一路逃奔，最后不得不撞到岸邊，無可奈何地爆出海面，造成遼東半島一年一度壯觀而奇妙的景色：鲅魚食搶灘。

鲅魚食搶灘是人類最幸福的時刻，每年盛夏，大海都會給遼東半島沿岸送來這盛大的美餐。隨著一聲“鲅魚食搶灘了！”的呼號，海邊所有的人，特別是女人和孩子，都會興沖沖地沖出家門。他們手里拿著柳筐、菜籃、網兜，甚至是鍋碗瓢盆，站在稠厚的鲅魚食群中，任何一種家什都是良好的工具。

海水開始發稠了，有不少的鲅魚食順著浪頭涌上來，男女老少在齊腰深的水里拉開一條防線。驚慌失措的魚兒感到不妙，它們胡亂地鉆來鉆去，撞擊或摩擦著人們的大腿，有些癢。女人們開始尖聲尖氣地歡叫，男人們則放肆地笑著：小心，別叫鲅魚食鉆進腚眼里！……誰都知道，這是海邊的男人都愿講的一個既久遠又現代的故事：一個漂亮的漁家女在海里撈鲅魚食，不知怎么弄的，一條小魚鉆進她的“那個地方”，于是她像得了重病似的到處求醫，但所有的大醫院都無可奈何。漁家女終日惶惶不安，這時有一個二流子男人出來拍胸脯，說他能治這個病，因為他的那個“玩意兒”帶鉤，可以把魚鉤出來。當然，二流子男人占了便宜卻沒有鉤出魚來，但他卻煞有介事地說，我把那條魚搗成魚醬了！

整個海灘一片“搗魚醬”的笑聲。

一道道雪白的浪花排著隊般地涌上岸邊，與陸地撞擊之時，可以見到一些鲅魚食被拋在鵝卵石上蹦跳，亮晶晶的魚肚和黑藍色的魚背交替閃爍，儼然在跳現代舞。一陣腥鮮的魚味也隨之涌上來，人們的收獲情緒像海浪一樣越來越高漲。

天氣真好，太陽像個煮熟的大蛋黃，熱氣騰騰地冒出來，藍藍的海水被鍍上了一層金彩，顯得不真實了。富有經驗的人瞇起眼睛，掃視著海面，按兵不動。心急的孩子們卻在躍躍欲試，他們把筐子或網兜探進水里，拖過來劃過去，然后猛地撈出水面，可以見到一些亮晶晶的鲅魚食在筐子底下蹦跳。富有經驗者不屑地撇著嘴：真是些笨蛋，等鲅魚食大批涌過來，就累得沒勁了！

果然，一陣大浪涌來，人們已經可以看到一片片閃動的銀光，數以億計的鲅魚食至少以一比一的比例，也就是一斤海水一斤魚的數量攪和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地涌向岸邊。

來嘍！來嘍！人們尖叫起來，紛紛勇猛地沖進浪濤，那勁頭不亞于饑餓而兇猛的鲅魚。所有的人都拉開了架勢，把手中的柳筐高高地揚起來，然后唰地舀進水中，逆著浪流盡力撈去，又唰地將柳筐抬出水面，空空如也的柳筐盛滿劇烈蹦跳的鲅魚食。人們一個個急速地轉身，踏著水花飛跑上岸，把活蹦亂跳的魚倒在平坦的沙灘上，一時流金瀉銀，煞是好看。然而沒有人欣賞這種美景，人們只是飛也似的又轉身跑進海里，再度把柳筐舀進水中。

有人吆喝著唱起來——

一筐撈金呀，

兩筐撈銀，

三筐撈出個呀，

——大活人！

有俏皮的男人接著唱——

回到家里燈下看，

白白的奶子顫又顫……

最正經的女人這時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們此時完全像個轉動的機器，全速撈魚，飛速上岸，再全速撈魚，再飛速上岸。

鲅魚食越涌越多，昏頭昏腦不知所措，開始成群結隊地撞著人們的大腿和肚皮。

蛋黃般的太陽不知何時已騰空高升，并變成一個發燙的大火球，散發出無窮熱力。然而，發瘋般撈魚的人們已經感覺不到這個大火球的存在，他們現在只是重復著相同的動作。盡管人們如此發瘋般地撈魚，水里的魚卻一點兒也沒見少，反而越撈越多。接近中午時，涌上來的鲅魚食多得不能再多了，它們擁擠著，蠕動著，在缺氧的水里張著嘴，清澈的海灣漸漸變成濃稠的魚肉糨糊，浪濤也在魚群的蠕動中顯得緩慢而呆滯。人們的動作也開始慢下來，因為一切技巧都是多余的，只消把筐子往水里一舀就會裝滿魚，這簡直就是站在堆滿魚的倉庫里，動手拿就是了！

城里的魚販子也聞訊趕來，他們開著手扶拖拉機，駕著摩托車，騎著自行車，甚至推來手推車，完全像一批聞腥而動的饞貓，在沙灘上一字排開，兩眼放射著見財眼紅的亮光，與撈魚的人們相比，他們仿佛是第二道防線。但是，看著如此之多的鲅魚食在海水里蠕動，這些家伙卻只是袖手等待，因為此時只要出一元買魚，就能賣到十幾元獲得暴利，所以他們一個個倚在車旁守株待兔。潮水開始后退時，撈魚的人們紛紛走上岸與魚販子們交易。這是大自然給予的盛大節日，金燦燦的票子與銀閃閃的魚相映相照，所有不同形狀的臉都笑開了花。

沙灘上一座座小魚山很快消失。一陣陣馬達轟鳴，油煙噴涌，手扶拖拉機、摩托車和所有的什么車都紛紛開動，順著通往城里的路，腥鮮的魚味很快就蔓延開來，數以萬計的鲅魚食變成清蒸、醬燜、油炸等美味食品，端上千家萬戶的餐桌，進入人類貪婪的胃。

潮水再次回漲之時，一輪明月已高掛中天，黑藍的海面由于游動著數萬億的鲅魚食，翻騰著一大片一大片細碎的銀花，人們的筐子打下去，又立即爆出一串串更亮的電擊般的海火。人們托著裝滿魚的筐子，猶如托著一筐流動的銀子，踏在沙灘上的腳下也迸發出火花和火星，把筐子倒扣過來，流動的銀子傾瀉在沙灘上，一下子燃燒起來。這也是遼東半島著名的美景之一——海火之夜。不是哪一個晚上都有海火的，只有月亮、太陽和地球旋轉到恰好的角度，才能使大海反射出海火的光彩來。在有燦爛海火的夜，人們捕撈鲅魚食的干勁就更足了。

鲅魚食搶灘有時能持續幾個潮流，還是前仆后繼，逐浪而來。第一批魚被海浪拋向岸邊，脫水而干癟；第二批又涌了上來，再度壯烈犧牲。這樣，一層層半干的魚尸鋪滿了長長的海岸線，人們踏著這厚厚的魚肉，完全像踏在柔軟的海綿上。但水里活著的鲅魚食還在不顧死活地滾滾而來。人們干脆就踩著這厚厚的死魚，走到水里撈還活著的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海邊所有能下水的人全都累得剩下最后一口氣，不得不癱倒在沙灘上的時候，還朝海里拼力睜著發紅的雙眼。夜色越來越渾濁沉重，所有的海火也隨之熄滅。只有滾滾而來的鲅魚食還在水里愚蠢地涌動，無可奈何地向死亡進軍。

太陽再度升起來，海水又一次疲憊地退下去，東南風卻愈加有力了，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鲅魚食都被無情地拋上沙灘，它們成片成堆地交織粘連，在熾烈的太陽照射下，整個海灣猶如一口巨大的熱鍋，煎烤著一張張奇形怪狀的魚餅。

開始，附近人家的雞鴨鵝狗聞腥而至，連豬們也為此撒開四蹄歡躍；接著，方圓數里的家貓、野貓、老鼠和叫不出名字的水鳥浩浩蕩蕩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它們高叫著，撕扯著，咀嚼著，大享口福，拼了命地把轆轆饑腸塞飽，塞滿，塞得幾乎暴脹而死。與此同時，海底下的螃蟹也在歡天喜地地大干一場，它們張牙舞爪地橫行，成群結隊地爬向臭氣熏天的營養，這些家伙們怎么也想不到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美事。最終，天空發出轟炸機般的轟鳴，成千萬成億萬的紅頭綠頭尖頭圓頭蒼蠅振翅而來，巨大的灰色云團撲向巨大的魚餅，瘋狂地掃蕩著開始發酵的海灣。

鲅魚食搶灘之后，城里的街道上空終日飄溢著海鮮味，大人小孩都精神抖擻，臉色紅潤。東南風之后是暴雨橫行，暴雨過后又是晴空萬里，再回到海邊，人們會發現，海似乎更藍，水也更加清澈，魚蝦更肥更美了。那些活著的或死了的鲅魚食全都沒了蹤影。什么事也沒發生，似乎大海是個巨大的屏幕，剛剛上演了一部虛構的電視劇而已。

然而，這種鲅魚食搶灘的情景近些年來在遼東半島已經絕跡，真就是一部虛構的電視劇了。那驚心動魄和呼天搶地的生動，只是在老一代人的心靈里偶爾閃現，并在新一代人的耳朵里，漸漸變成難以置信的神話傳說。

海螺“上床”

海螺的外表酷似陸地的蝸牛，行動遲緩蹣跚。為此，海螺談情說愛也是笨拙可笑的。平日里它們相當謹慎保守，各自默默地躲在暗礁叢里，穩如一個個石塊。但為了生存，它們不得不馱著堅實沉重的螺殼四處爬行。然而，海底世界并不平靜，海生物們相互殘殺，造成危機四伏的局面。所以海螺每前進一步都謹慎小心，一旦有風吹草動，即使是極細微的聲響，它們也趕緊將全身縮進硬殼里，并用腦袋上的護蓋封住螺殼口。危險已過去大半天，它們還死死地扣在礁石上。直到它們確信沒有一絲一毫的危險，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像無線電天線一樣四處轉動，充滿警惕地傾聽四周的聲音。

海螺無論做什么事都極有耐心和涵養，就是饑餓得胃腸都痙攣之時，也表現得老練和穩重。它們獲取食物時并不廝打，而是慢條斯理地、和風細雨地、悄無聲息地解決問題。海螺最喜歡吃蛤蜊。可是蛤蜊有兩片堅硬的貝殼保護，很難打開。海螺并不像蟹子那樣兇猛地揮動蟹鉗，也不像其他魚類那樣生硬地撞擊、砸碎蛤蜊殼。它們只是悄無聲息地移動到蛤蜊旁邊，完全像擁抱情人那樣，將蛤蜊緊緊地擁抱在懷里，直到把蛤蜊擁抱得窒息而死。海螺吃相也極其文雅，它們不狼吞虎咽，而是文雅地用自身長有的吸管插進蛤蜊的身體中，平平靜靜仔仔細細地吸食，并吸食得干干凈凈，不剩一丁點兒殘渣，不留一絲痕跡。

問題是到了愛情的季節，海螺卻一反常態，像其他的魚一樣瘋瘋癲癲。盡管它馱著沉重的螺殼，卻能大張旗鼓地喧嘩和騷動，幾乎將三分之二的身體探出殼外，激動得像喝了二斤燒酒，張張狂狂，搖搖晃晃，完全不顧死活。此時，所有的海螺都在發射著愛的信號，它們既能將愛的信號發射到幾公里以外，同時也能收到幾公里以外的愛的呼喚。成千上萬的海螺發出的成千上萬個熱烈誘人的信號，在水下縱橫交織，形成一張巨大而無形的情網。于是，仿佛誰突然吹響了愛情的號角，四面八方的海螺聞聲而動，它們越過高低不平的礁石、海藻林、軟的水下沙丘，瘋狂地朝情網中心靠攏。任何生物見到海螺行走的樣子都會覺得可笑卻又痛苦。海螺行走得太艱難了！由于它們沒有腳沒有手，只能靠觸角和肉體在地面上摩擦蠕動，每小時挪動的距離只能是人類的幾步遠。然而為了愛情，它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饑餓，日夜兼程，朝愛的方向艱辛挪動。它們完全像朝圣的信徒一樣，哪怕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也在所不惜。

愛情的號角在深深的海底無聲地鳴響，不斷向四周放射震波，吸引方圓數里海域的海螺們手舞足蹈般地奔波不止。第一批趕到的海螺立即緊緊擁抱在一起。它們過去壓根就不相識，絕無往來，但在愛情面前，卻毫不猶疑地親密起來，完全像闊別多年的老友重逢。

第二批海螺趕來了，更是毫不猶疑地擁抱。第三批、第四批……它們一層又一層地瘋狂擁抱，相吸相靠，即使是幾十幾百幾千個海螺，也抱得緊似一個海螺。在愛情的高潮季節，往往成千上萬個海螺緊密相愛成一座巨大的海螺山！這種集體婚禮令海洋里所有的生物都得行注目禮。

一個年輕的小花螺還在路上吃力地爬動，它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參加愛的聚會。它本來躲在礁叢里安靜地生活，陡然地感到一種異樣的信號，這信號猶如甜美的歌曲，使它渾身激起一陣陣幸福的戰栗。這從沒有過的美好感受弄得它興奮不已，膽量倍增。它不再像過去那樣膽小怕事唯唯諾諾，一個遙遠的呼喚向它內心注入力的電流，這電流使它激情澎湃，它要朝那遙遠的呼喚奔去，去唱歌去快樂去將那鼓脹的情感盡情宣泄。小花螺吞吐著清澈的水流，花枝招展般地托起沉重的螺殼，朝它感受美好的地方努力靠近。

兇狠的螳螂蝦揮動著尖利的雙鉗，橫在路前；狡猾的寄居蟹也鬼鬼祟祟地瞄著它，要行不軌。要在過去，它早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現在，愛的力量使它英勇無比，坦然而行。螳螂蝦和寄居蟹驚呆了，面對一反常態的小花螺猶疑不決，終于沒敢輕舉妄動。

小花螺一個勁地向前奔，無論是亮麗的白天還是幽黑的深夜，它每分每秒不休止。當它終于接近愛情的圣地之時，千百個阿哥阿妹已擁抱成一個巨大的螺山。眾多愛的心靈愛的肉體在一起撞擊摩挲，噴發出讓它喘不過氣來的愛波。小花螺陶醉了，伸展著全身每一個部位，忘情地撲上去。

猛然間，它看到人類碩大的手掌向下伸來，進而看到一些令它膽戰心驚的金屬器具。頃刻，它的那些阿哥阿妹們在金屬器具中翻滾碰撞。它模糊地認識到這是危險，但它卻收不住向前的力量，愛情使它視死如歸，它一直走進人類貪婪的手掌。離開水面的一剎那，它看到它身后還有無數個兄弟姐妹被捉上來，為一腔戀情前仆后繼。

聰慧的人類哈哈大笑：海螺“上床”了！海螺“上床”了！

“上床”，是人類性交的代用詞，現在卻巧妙地用在海螺交配行為上。人類早已掌握海螺的一切動向，精確計算它們的愛情季節和浪漫行為。人類知道平日里深藏的海螺是很難捕捉到的，并不去白費力氣。因為只要到了愛情的季節，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俯首拾來，輕松得如囊中取物。得了便宜的人類在收獲之后又說又笑，講海螺的笨拙，講海螺傻乎乎的愛，講螺肉的滋味和營養，這營養能滋潤人的生殖器官……

海螺們安靜地躺在漁船甲板上，包括那個還沒來得及嘗到愛果滋味的小花螺。應該說它們還是挺幸運的，因為它們聽不懂人類的語言。

威武之愛

蟹子們的愛情毫無美感，盔甲與盔甲嘁哧咔嚓地碰撞摩擦，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卻頗威武雄壯。

一只公梭子蟹在水中“翱翔”，它伸直所有的腿腳，真正將身子挺成一枚長長的梭子，然后奮力劃動兩條櫓片腿，飛一般穿掠水層。蟹子在海里最常見的動作是爬行，而且還是橫著爬，即使是在平坦的道路上，也讓旁觀者感到坎坷曲折。現在，它卻能達到這樣的高速，連魚類也為之吃驚，它們甚至以為這是在逃跑，因為只有逃跑，才能使動物們發揮出使用高難動作的本領。其實這時的公蟹跑得比逃跑還快，簡直就是一支響箭，沖得水流唰唰作響。然而它卻不是逃跑，而是追逐愛情。如果你仔細注意，就會發現它火柴棒狀的眼睛格外突伸，并且不停地轉動，掃視著四周的水域。如果你再懂點兒海洋生物的知識，你會明白這只公蟹體內正在燃燒愛的烈火。

母梭子蟹體形全都嬌小玲瓏，幾乎比公蟹小一半。它們為此輕柔靈巧，舞姿翩翩，逗引得體形大一倍的公蟹神魂顛倒。母蟹一般是在水下海草中暗行，間或閃動著清亮的腿腳，朝公蟹斜送著含情脈脈的秋波。公蟹在水層上空瘋狂地飛行，像一架架戰斗機似的掠過海草和暗礁叢，一旦發現目標，便一個俯沖，直撲草叢中的母蟹。

前面說過，蟹子們的愛情不太有美感，事實也是如此。最初的接觸完全是一場野蠻的廝殺，堅硬的盔甲相撞，尖銳的鉗腳纏扭，嘁哧咔嚓作響，你會覺得體魄巨大的公蟹蠻橫無理，似乎在欺侮身材嬌小的母蟹。扭打了幾個回合，母蟹體力不支，開始倉皇逃跑。公蟹緊追不舍，再度兇猛地撲上前去，又重演開始的扭打動作，又是幾個回合。幾經折騰，愛火愈熾，情感愈烈，公蟹激動得要爆炸，攪得泥沙紛涌。就在這時，母蟹陡然停止了反抗和逃跑，一下子變得溫順無比，滿含一腔柔情向公蟹偎去。極度焦躁的公蟹歡喜若狂，張開八條腿，全力擁抱母蟹。那真是鋼筋鐵骨般的擁抱，是任何一種動物難以承受的擁抱。一陣咔嚓作響的親吻之后，公蟹和母蟹簡直就凝固為一體。它們此時已經不管不顧，明目張膽地做愛，在人類看來絕對是恬不知恥，是流氓般地放肆。當然，有些公蟹母蟹相擁著尋找草叢隱秘處做愛，似乎像人類一樣有羞澀之心。其實這種隱匿是怕同類的情敵前來騷擾，壞了即將入懷的甜蜜。從它們突然優美的步伐看去，你會奇異地感到，它們那堅硬的甲殼已被愛情泡軟了。看來，愛情不僅是有魅力，而且有魔力。

草叢里涌起一片片咔咔嚓嚓的做愛聲響，公蟹母蟹們沉浸在愛的歡樂之中，此時它們不僅失去了對外敵的警惕，而且也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親密廝纏在一起的蟹鉗這時已柔軟得像面條。

對漁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捕捉時機，平日里你費九牛二虎之力也難捉到的蟹子，這時完全像一塊卵石任你擺弄。事實正是這樣，漁人的手已經伸到蟹子跟前，甚至已經觸摸到蟹子的腿腳，這些被愛情泡軟的家伙還在春心蕩漾。漁人不客氣了，猛地就抓下去。

猛然被漁人攫住的公蟹一下子清醒了，它立即松開擁抱母蟹的腿腳，它要母蟹快跑。但母蟹并不理解公蟹的意思，它正在享受愛的美好。當然它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不過，它并沒有逃跑，反而更加摟緊它的丈夫。它不是不敢逃跑和不能逃跑，而是不愿逃跑，那么雄壯那么熱情那么愛戀它的丈夫被捕捉，使它萬分難受萬分痛苦，它不忍心離開即將死去的丈夫，它要用最后的力量和膽量向丈夫表示愛的忠誠。

漁人得意地大笑起來：這個季節捉蟹子，一捉就是一對，真合算！

一對又一對愛得難分難舍的蟹子被捉出水面，無能為力地散張著腿腳。失去海水的滋潤，它們呼吸困難，神志模糊，不知怎么辦才好。

哈哈，再叫你們想好事！漁人嘲笑著，把公蟹母蟹扔進魚簍。

一對對跌散開的情人在魚簍的狹小空間里，又重新擠在一起，所剩無幾的愛情氣味相互浸染，于是它們不但忘了恐懼，而且還利用生命的最后時刻相互表達愛情。但是干燥的空氣使它們越來越無法呼吸，腿腳也漸漸僵硬，只剩下嘴巴還能勉強地翕動。于是它們拼命訴說著，訴說愛的美好愛的強烈愛的遺憾。由于它們感到時間不多了，便愈發動心動肝地訴說著。可惜的是，它們無論多么動心動肝，都無法戰勝陸地世界的障礙，那些濕潤的語句一出口，便被干燥的空氣凝住了，只能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氣泡。可憐它們竟不死心，還是發瘋般地訴說，這些小氣泡越積越多，開始向空間膨脹，猶如無數個亮晶晶的小珍珠堆在一起。正是這些珍珠般的小氣泡，讓它們的生命又維持了一段時間。看起來與人類一樣，愛情能奇跡般地延長肉體的生命力。

公蟹母蟹們漸漸停止了呼吸，但那堆小珍珠卻依然不散，而且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五彩光環，令打魚人悅目而頓生美感。為此，愛情季節的蟹子不但肉質格外新鮮且保鮮的時間要長。尤其是母蟹，由于懷著愛情的結晶，營養就格外豐富。漁人的體會是，這個時候捉蟹子，一是好捉，二是好吃。最關鍵是城里來的食者一面挑揀一面挑剔地問：有子嗎？有子的就是懷卵的母蟹，所以母蟹的價格高過公蟹，有時甚至高過一倍。從實際價值上講，含子的母蟹味道鮮香，營養豐富，當然價錢要貴；但從理論價值上講，吃一只懷卵的母蟹等于吃一百只乃至一千只蟹子，多貴的價錢也不算貴。

為愛而死的蟹子，哀哉，壯哉！

原載《海的味道》，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