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秀文學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5935字
- 2021-06-04 19:39:38
偏 見(外三篇)
若干年前,如果看到路燈下坐著四個男人打撲克,我毫無感覺;要是看到清一色的四個女人坐在那里打撲克,我就會憤然覺得有點兒“太不像話了”。這應該說是偏見。若干年前,我要是看到女人嘴里叼著一支香煙,立即就反感地想到電影里暗殺列寧的女特務。當然,這更可以說是偏見。但今天,在豪華客廳里的女人,倘若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我不但不會覺得像特務,反而感到格外有氣質。我不知道這是偏見還是“正見”。
我們的生活五彩繽紛也五花八門,總是變化多端,這使我的見解往往就亂了方寸,有時從偏見走向“正見”,但有時也會從“正見”走向偏見。記得在安裝公司當工人時,看到某領導騎著自行車下工地,中午也端著飯盒與我們工人擠在食堂窗口前排隊買飯,我心下想這個干部挺優秀,不禁對他高看一眼。今天要是聽說哪個干部不貪不撈,兩袖清風,打死我也不信。如果我親眼看到這個干部確實是優秀,心下卻還是狐疑不止:怎么會這樣呢?這家伙肯定是精神不太正常。
周末親友們聚會,大家圍著才五六歲的小外甥女嘖嘖地贊美不絕,說她聰明伶俐,絕對神童。我開始以為小外甥女會唱歌跳舞,或是會背誦唐詩宋詞,但上前認真了解,原來是她在幼兒園已經交了一個相親相愛的“男朋友”,而且兩個小家伙還相互喊對方的父母為“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問題是那個相親相愛的“男朋友”因搬家去了另一家幼兒園,和她分手了。于是大家圍著小外甥女開心調侃,問她是否對離去的“男朋友”傷心思戀,令我驚異的是小外甥女一本正經地回答,用不著傷心,因為她有“備胎”,也就是還有二號、三號“男朋友”在排隊呢。親友們樂瘋了,紛紛拍手為“備胎”二字叫絕,又嘖嘖地喊“神童、神童”的。我雖然也隨聲附和,但卻暗暗感到她不太像神童,卻像小妖精。一些親友見我的表情不太熱烈,就撇著嘴笑我老思想、老正統,再也寫不出現代讀者喜聞樂見的小說了。
我家旁邊有一座小洋樓,住著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爺子。他不僅四肢僵硬,連五官也僵硬,即使見了熟人打招呼,眼神轉動一下也很困難,所以走路必須由兒子和女兒兩個人攙扶,完全像一具沉重的塑像,使任何人看到這個景象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吃力。據說老爺子堅持每天都要下樓散步,甚至逼得女兒辭去工作、兒子在單位請假來護理他。為此,我對老爺子的兒女充滿敬意。因為無論是風雨陰晴,你都會看到兩個兒女艱難并親切地攙扶著老爺子,在樓間的花園里一步步挪動。后來我知道這個老爺子是科學院的院士,退休前是一家科研部門的權威,就愈發敬重,如此重量級的人物,有著如此孝兒孝女,真可謂幸福也!
一個陰冷的下午,我又看到孝順的一對兒女攙扶著科學家老爺子散步,就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沒想到鄰居幾個大媽卻嘲笑起我來:虧得你還是個作家,凈看表面現象!見我有點兒呆頭呆腦的還在納悶,她們就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你看那是兒女攙扶著老爹,其實是攙扶著“活期存折”呀!你想想,這個老爺子退休后享受非常高的待遇,一個月掙好幾萬塊錢呢,活一天就上千塊,兒女們就怕他死了呀……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任老大媽們冷嘲熱諷。有一陣子我想大聲辯解,因為我不相信,兒女們如此親切如此孝順的畫面后面是金錢的支撐。然而我卻一下子又陷入沮喪之中,有一種上當的感覺,似乎是被一個精心編織的騙局戲弄,我甚至大傷自尊。
突然,我腦海里涌出一個問號:假如這個風燭殘年的老爺子是個沒有退休工資的農民,從窮苦的農村家里跑到城里來求兒女供養,會得到兒女們這種親親切切、這種無微不至的照料嗎?嗚呼,是生活出了問題,還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
原載2017年5月13日《今晚報》
雷 同
蘇聯有部電影,是諷刺城市建筑雷同的喜劇片。片名我已經記不清了,但幽默的內容卻經常在腦海里閃現:一個年輕人酒后上錯了飛機,本該到自己居住的莫斯科,卻坐到另一座城市列寧格勒(現為圣彼得堡),下車直奔自己的家:某某大街某某號,沒想到列寧格勒和莫斯科同樣有某某大街,同樣模式的樓房,同樣的門牌號碼,甚至連門鎖鑰匙都一模一樣。于是這個年輕人就順利地進了“家”。由于當時蘇聯建房包括家具也統一購置,所以年輕人進了屋子后,發現大衣柜擺放的位置變了,不禁大感奇怪。這時房主人回來了,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看到自己家里竟然闖進來一個陌生男人,不禁驚恐地質問。可年輕人也非常憤怒,反問姑娘為什么要挪動他的大衣柜。總之,一連串可笑的故事情節就此展開,觀眾為此笑得前仰后合。
在電影院里笑夠了之后,走出電影院,細細一想,我們不也是這樣嗎?全國哪個城市沒有勝利路、解放路、人民路、中山路、和平路,還有什么黃河路、長江路之類的路街?當然,我們會振振有詞地斥責,這種庸俗是“大鍋飯”年代的產物。可是改革開放將近四十年了,再看我們現在的城市建筑,天哪,雷同的更是屢見不鮮。尤其是各大城市的小區建設,建筑風格整齊劃一,遠遠望去像軍營一樣令人嘆為觀止,卻沒有絲毫的生活情趣。更雷同的是有的街區搬用外國的名稱,令你啞然失笑。你就是站在全國任何一座城市的街道上照一張相,然后就隨便說是哪一座城市,也絕對不會有人懷疑。我們如今出國的機會很多,難道看不見人家市區建設得風格各異、千姿百態,如童話王國一樣富有詩意嗎?
也許我們中國人喜歡雷同,腦海的深處就盤踞著“樣板”意識。從我能記事時的童稚年齡,就聽到上級號召要我們學習這個樣板、那個樣板。長年累月,我們的頭腦里就形成一種照葫蘆畫瓢的觀念,總要尋求一種標準的東西來指導,而從來不敢、實際上也不會想到超越,嚴格地說就是缺少創新意識。在日常生活中,雷同的意識真就深入腦髓。同事中誰要是買了件新穎款式的服裝,大家就羨慕就喜歡,就打聽在哪兒買的,價錢多少,然后就照著樣子去買。如果那種款式沒貨了,便無精打采,怏怏而歸。鄰居買了件新式家具,大家便奔走相告,紛紛前去參觀,嘖嘖贊嘆,然后就按照鄰居告知的商店地址也去購置。
在公共汽車上看到一個母親有些氣急敗壞,原來她在訓斥孩子,為什么班里別的同學考一百分,你才考八十來分。孩子反駁說全班沒有考一百分的,全都是八十來分。氣急敗壞的母親表情立即松弛下來,還溫柔地摩挲了一下孩子的腦門,覺得兒子考得和大家一樣,那就挺好。我妻子姐妹們一大幫,看中一件服裝的款式,大家全都組團去買。為此,經常發生一些糾紛,有時就相互穿錯了,大姐說二姐穿了她的鞋,三姐說四姐穿了她的褲子,往往就吵個沒完。我到醫院采訪,看到患者吃藥也尋求雷同,哪個人要是吃了一種藥有療效,大家就去找醫生要求也開這樣的藥。其實人的體質各異,即使患有同一種病,也有微妙的差別,再加上諸多其他原因,藥物的療效是絕不會一樣的。有些患者往往質疑醫生,為什么同病房的張三吃這樣藥好用,我為什么吃了不好用?還有的患者拒絕動手術,原因就是:同病房的患者都不動手術,我為什么要動?問得醫生目瞪口呆。
在國外的一個小區,我看到一個正要建房的老外用手機拍攝一些樣式美觀的樓房。我以為外國人也喜歡雷同,誰知他說,他拍照是怕他建的房子與這些房子相同。我說,你拍照的這座樓房多美呀。他瞪著藍色的大眼珠子,說他想建得更美一些。
原載2017年4月29日《今晚報》
對牛驚呼
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夏,我開車拉著幾個親友到郊外踏青。車窗外一片嫩綠,整天擠在城市鋼筋混凝土建筑里的親友們猶如放風的囚犯,大感賞心悅目。猛然間,聽到外甥女櫻櫻驚叫一聲:“牛!”我以為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條件反射使我立即踩了個急剎車。車內其他的親友在劇烈的剎車搖晃之時和我一樣恐慌。車停下之后才弄清,原來是櫻櫻看到車窗外的草地上有一頭牛。我笑起來,牛有啥驚訝的,我以為是看見老虎了!櫻櫻臉唰地紅了,我們這才明白,她長了這么大,第一次看見真的牛。櫻櫻今年十八周歲,讀大學一年級,每天是家里到學校,學校到家里,從來沒看見過真正的活生生的牛,如果沒有電視和畫報使她知道牛的模樣,那么今天她會以為車窗外的牛是什么怪物了。
大家哈哈哈地笑了一通后,卻又陷入沉思,甚至聯想到當今的教育太成問題,從書本到書本,從教材到教材,一個快二十歲的年輕人看見牛就像看見老虎一樣驚心動魄,啊呀呀,這可怎么辦,我們的下一代絕對完蛋了!……于是就又聯想到當年的革命歲月,上山下鄉呀,與工農兵相結合呀,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呀……那時候什么沒見過呀,不但見過牛,見過驢、馬、豬、羊,還見過騾子呢!
櫻櫻臉更紅了,她也沒見過真正的驢,而且絕對不知道騾子,因為她都不知道“騾”字怎么寫。車上有人說騾子是馬爹驢媽或驢爹馬媽交配生出來的。說到交配,櫻櫻母親臉紅了,她說她剛上山下鄉那陣,什么也不懂,看到一頭驢騎到另一頭驢的身上交配,氣得用棍子去打,說是大驢欺負小驢,惹得農民都笑翻了。櫻櫻父親是城建部門的工程師,他當然也下過鄉,因此更懂牲畜的習性。他說:為什么要創造出騾子這個品種來?就是雜交的品種更優秀,騾子有馬的速度、驢的耐力,而且健壯抗病。遺憾的是騾子卻只能是一代,也就是騾子無法生騾子,沒有生育功能。
櫻櫻卻迅速地插上一句,就像轉基因那樣嗎?我們又笑起來,別看櫻櫻沒見過牛沒見過驢,但人家卻學問比我們深,一下子就能想到轉基因。櫻櫻父親嚴肅地說:你連牛和驢都沒見過,懂個啥?別亂插嘴!櫻櫻并不服氣,反問道:你確實見過驢和馬,你確實懂得驢和馬雜交生騾子,可這有啥用呢?你搞房屋設計時,還用驢、馬和騾子的知識嗎?……櫻櫻的父親立即滿臉濺朱,很有些悻悻然,但卻說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話來。于是我們又哈哈哈了一通。
應該承認,我們那一代年輕人在社會實踐上確實比現在的年輕人知道得太多太多,不但看見過牲畜的模樣,還熟悉它們的習性,甚至能相當準確地模仿驢叫馬叫牛叫和豬哼哼。我們絕大部分的青春歲月都消耗在田野和糞土里,我們明白在什么季節下什么種子施什么肥,但我們卻聽不懂外語,操作不了儀器,有些人至今打個電話都緊張。
我們確實與最原始的勞動親密地結合在一起,所以,我們現在有些老教授老學者,表面上文雅而文靜,但要是發起火來,罵人的詞有時能顯示出鄉下牲畜狂叫的風格。我們只知道兩手磨出老繭才能有收獲,但先進科技手段令兩手壓根用不著磨出老繭便收獲百倍。而這些發明創造先進科技的人兩手從來也沒磨出過老繭。我敢說,愛因斯坦大概弄不清驢和騾子的習性,牛頓也絕沒挑過大糞施肥,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為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全世界所有的科學家、企業家、文學家和藝術家,大概90%以上沒有上山下鄉鍛煉過,但他們的品格、他們的毅力、他們的創造精神卻令人敬仰和欽佩。然而當年那些神圣而嚴肅的實踐是荒謬可笑的嗎?是沒有必要的嗎?
我不能不陷入一種困惑。為什么呢?因為只要回憶起當年上山下鄉的歲月,我的心胸里就涌起一種激動、一種興奮、一種神圣,還有著痛不欲生的留戀。從情感上說,我決不愿用“荒謬”兩個字來概括我青春的經歷。
面對櫻櫻這樣的年輕人,我能相當生動地講述我當年的故事。但我發現無論我講得多么激動和深情,他們總是對我閃爍著一種怪怪的眼神,這眼神絕不是嘲弄,當然更不是羨慕,那能是什么意思呢?我久久不能理解。近幾年我到醫院采訪發現,當看到神經內科的一些患者語無倫次時,醫生們顯露出的眼神,就是“櫻櫻”們閃爍的那種眼神。我驚訝而傷心,從此我不再對年輕人講述我走過的那些歲月。
原載2015年1月5日《今晚報》
放 蠱
到湖南湘西開筆會,我立即被奇麗的水光山色所吸引,再加上悅耳的土家族和苗族姑娘的山歌聲,更令我心曠神怡。我想,這里肯定會流傳著許多美麗的傳說。但我萬萬想不到,如此美麗的山水之間,卻與那些不毛之地一樣,生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其中關于“放蠱”的傳說,竟然同現代生活和現代情感有聯系,讓你聽后目瞪口呆。
什么叫“放蠱”?就是控制情感和道德的一種極其古老而神秘的方式。小伙子和姑娘結婚了,姑娘的父母便把小伙子叫到自己家里,請有法力的術士進行神秘的放蠱。被放蠱了的小伙子從此不能變心,也不能(實際上是不敢)擅自離開姑娘。只要小伙子婚后變心,膽敢離開妻子跑到外面去找情人或是不再回到家里,那么他就倒霉了:不超過一百天,那個神秘的“蠱”就會顯出魔力,讓小伙子突然死癥降身,氣息奄奄。
可是,小伙子要是痛改前非,馬上回到妻子的身旁,瀕臨死亡的病癥就會立馬消失,他就會起死回生,否則必死無疑。至于怎樣放蠱,是在小伙子身上念咒語,還是用針扎什么關鍵的穴位,還是貼什么神符,講述人不肯說——也許是說不清。但他們卻異口同聲地斷言,這令人恐懼并嚴厲的放蠱是千真萬確的事,而且今天還在施展著它的魔力。
一些人有鼻子有眼并有名有姓地告訴我,多年前一個上海的下鄉青年與苗家的一個姑娘結婚,就被放蠱了。但那個青年不當一回事,結婚幾年后,看到他的知青伙伴們紛紛返城,便也偷偷跑回上海。在繁華的大上海當然要比在貧苦的山區生活舒服,所以那個知青就“樂不思蜀”,再也不愿意回到窮山溝了。然而,就在這個上海青年離開結發之妻快到一百天的時候,本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病倒了,什么高級的醫院和什么高檔的藥品都治不了他的病,眼看就要命歸黃泉,這才知道放蠱的厲害,最后老老實實地回到湘西妻子身邊。回到妻子身邊后,便體健如故,于是只好跟妻子終生廝守在一起,再也不敢有外心了。
開筆會的作家們聽了,全都驚訝萬分。女作家們甚至驚喜萬分:這簡直就是專治壞男人的一種絕妙招法,但愿有這種絕妙靈驗的招法,推而廣之,全天下的夫妻都會像板上釘釘一樣緊密結合在一起,從此家庭世界永久太平,因為所有的夫妻都會海枯石爛白頭偕老永不離婚。更令人樂不可支的是,此法還能絕對有效地杜絕一切形式的第三者插足,人們的感情生活從此會幸福萬萬年了。
女人再也用不著處心積慮地去抱怨去詛咒去監視不軌的丈夫,她只要坐在家里靜靜地等待,那個可恨的男人就會像判了死刑的犯人,乖乖地跑回來求得赦免。法院干脆就可以撤銷辦理離婚的這個部門了,放蠱的法力完全就是愛情的鉚釘,能把男女牢牢地釘在一起,千秋萬代永不變。
但是在現實世界里,愛情會有干枯之時,夫妻經常摩擦反目,最終連女人也要提出離開丈夫。問題來了:法律的鎖鏈盡管會把家庭成員牢牢地捆綁在一起,但家庭同時也可以借助法律的手段來打開;可是放蠱卻不然,它就像“文革”年代被戴上“反革命”帽子一樣,永世不得翻身了。男人跑不了,女人也照樣跑不了。管你男女相不相愛,必須死死地粘在一起。驚喜之后,女作家們卻又漸漸地驚恐起來,如果女人嫁的是一個可惡而又可厭的丈夫,那不是徹底完蛋了嗎?任何一種事物,如果沒有后悔沒有補救沒有回旋的余地,那真是可怕。
當然,放蠱也可能只是一種傳說,問題是為什么有這種傳說呢?我想,也許是人們過于希望愛情的美滿和長久,過于乞求家庭的和諧與穩定。急切之下,急出了這個嚴肅得有點兒嚇人的傳說。看起來,即使是美好的東西,過于執著追求也會走向事物的反面,弄得你不能美好下去,反而擔驚受怕。
原載2015年5月24日《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