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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鏡中的契約

“我做不到?!庇埔唤^望地說,那圓圓的眼睛里閃著淚光。要是聽從這樣的忠告,誰還敢觍著面皮向俊輔這種素昧平生之人傾訴衷腸呢?俊輔一番結婚的規勸對他來說是很殘酷的事。

傾訴之后雖說感到后悔,但至今一心想一吐為快的狂熱的沖動就不用說了。三個夜晚什么事也沒發生的痛苦,使得悠一大肆爆發。康子絕不挑動他,一旦受到挑動,他會對她說明白的,可是在焦躁不安的黑暗之中,在經風時時拂動的鵝黃色的蚊帳里,一位少女眼睛直盯著天棚,屏著呼吸躺在自己的身邊??吹剿乃?,悠一苦惱極了,他從未嘗過這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刹赖钠谑沟盟麄儍蓚€陷入困倦,他們擔心,假若繼續這般痛苦地醒著,那么只要活著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敞開的窗戶,布滿星星的天空,輪船微弱的汽笛聲……康子和悠一,久久地睜著眼,連身子也不翻一下。不說話,不動彈。他們覺得,只要交談一下,哪怕動一動身子,就會招來不測的事態。兩個人都保持同一行為、同一狀態,總之都是在勉強等待著一種東西。不過,康子是帶著一種千百倍強烈的羞恥心在等待,而悠一卻感到恥辱,他希冀著死。對于悠一來說,這個橫臥身旁、汗津津、瞪著黝黑的眼眸、雙手搭在胸間、一動不動的少女,就是死。假如她稍稍靠過來,那就是死。他被康子死乞白賴邀到這里來,因而對自己十分憎惡。

他不止一次想,現在就能死。馬上起來,沿著那段石階跑到臨海的懸崖上就成。

一想到死,在這一剎那他感到一切都變成可能的了。他沉醉于可能之中。這樣可以帶來快活。他不住地故意打哈欠,大聲喊著“困死啦”,借此背對著康子假裝睡著了。不一會兒,他聽到康子嬌滴滴地小聲咳嗽,知道她沒有睡著。于是,他鼓起勇氣問道:

“睡不著嗎?”

“不?!笨底恿魉愕氐吐暬卮?。他們兩個互相假裝入睡以欺瞞對方,結果各自都受到蒙騙而墮入困倦。他做了一個幸福的夢,夢見神允許天使將他殺掉。他哭了,哭聲和眼淚都沒有泄漏到現實世界。因而,悠一感到自己依然殘留著濃重的虛榮心,他放心了。

雖然思春期過了七年了,但悠一十分憎惡肉欲。他保持純潔的身子。他熱衷數學和體育、幾何學和微積分,還有跳高和游泳。這種希臘風的選擇,并非有意識的選擇,然而數學在某種程度上使他頭腦透明,比賽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精力抽象化。可是,在體育部的屋子里,當他看到一個低年級同學脫下汗濕的襯衫時,他為那位同學渾身飄溢的青春的肉香所迷醉。悠一再次跑出門外,來到薄暮冥冥的操場,趴在草坪上,把臉孔埋在堅硬的夏草里。這是為了等待情欲自行靜止。棒球部成員正在訓練,那用干燥的球棒擊球的響聲,回蕩在黃昏黯淡的天空,又傳到操場的每個角落。悠一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到自己裸露的肩頭,那是浴巾,雪白的粗棉線,刺一般火辣辣扎著他的肌膚。

“怎么啦?要著涼的?!?/p>

悠一抬起頭一看,正是剛才那位低年級同學,俯首站在一旁。他已經穿好制服,帽檐下面的臉上,于黑暗中滿含微笑。

悠一勉強地道了謝,站起身來。肩上披著浴巾,正要回屋里去。這時,他感到那位低年級同學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肩頭??墒撬麤]有回頭。根據純潔的奇妙邏輯,悠一發覺那少年愛上了他。結果他暗下決心,不能愛上那位少年。

如果悠一他自己絕不會愛女人而又偏偏切望想愛女人,那么,悠一要是愛上這個少年,他盡管是男的,也會將他看作女人,使之變異成為一個難以形容的丑惡而麻木的存在,不是嗎?

——悠一一連串的告白中,那種尚未轉變為現實的童蒙的欲望,道出了腐蝕現實本身的消息。他總有一天會和現實邂逅的吧?在他和現實遭遇的場所,他的欲望既然搶先一步腐蝕著現實,那么現實只能改換姿態,按照欲望的命令采取相應的形式。他決不想和自己的欲望相會,然而卻總是碰見自己的欲望??≥o覺得,即使從那三個夜晚什么事兒也沒干的痛苦的告白里,也能感知這位青年欲望的齒輪徒然旋轉的聲音。

然而,這不正是藝術的典型、藝術創造的現實的雛形嗎?悠一為了使他的欲望變成他的現實,首先二者之中要死掉一個——他的欲望或者現實。他知道,雖然在這世界上二者幾乎并存,然而藝術必須敢于觸犯存在的法規,這是因為藝術本身需要存在下去。

慚愧的是,檜俊輔的全部作品,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對現實復仇的企圖。所以,他的作品不是現實。他的欲望輕輕觸及了現實,又令人厭惡地咬著嘴唇縮回到作品之中。他那一個接一個的愚行,只是在欲望與現實之間來來往往,努力起著一個虛假的信使的作用。那種無與倫比的華麗矯飾的文體,總體來說,不過是對現實的粉飾,不過是現實將其欲望腐蝕殆盡之后留下的奇拔的花紋。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他的藝術,他三次出版的全集,一概都不存在。因為他從來沒有觸犯過存在的法規。

這位老作家已經失去從事創造的膂力。他倦于嚴密構思的工作,只是對過去的作品加以美的注釋,這成為他目前唯一的工作。所以,當悠一這位青年出現在他眼前時,對于他是多么大的激刺啊!

悠一具備著這位老作家沒有的青年人的全部資質,與此同時,又具有這位老作家一直夢寐以求的最高級幸福——不愛女人。假如具有這種矛盾的理想的形象,以有望青年的資格愛女人,那就不會有那一連串的不幸。在俊輔的一生中,他已經感到愛女人只能給自己帶來不幸。那么彌補俊輔這一觀念的存在,將他的青春夢想和老年悔恨交混在一起的存在,就是悠一。假如俊輔是個像悠一那樣的青年,愛女人是多么幸福的事!再者,假如俊輔像悠一那樣不愛女人,或者說,他可以不愛女人的話,他的一生該有多么幸福!——這樣一來,悠一就成為俊輔的觀念和他的藝術作品的化身了。

可以說,一切文體都是從形容詞這部分開始老化的。就是說,形容詞就是肉體,就是青春。俊輔甚至認為,悠一就是形容詞本身。

這位老作家面帶審判官般的微笑,雙肘支在桌子上,身著浴衣,單腿著地,露著膝蓋,聽悠一的訴說。過后他毫無所動地反復說道:

“沒關系,干脆結婚好了?!?/p>

“我怎么能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呢?”

“別犯傻啦,一個人即使是根木頭,是臺電冰箱,也要結婚的。結婚這玩意兒,本來就是人的發明嘛。這是人人都要做的工作,不需要什么欲望。至少在這個世紀,人已經忘記憑借欲望而行動了。權當把對方當成一堆碎木柴、一副坐墊,或者肉鋪屋檐下吊著的一塊干牛肉。你是一定能夠煞有介事地大振雄風,討得對方歡心的??墒且涀?,正如剛才所說,使女人獲得快樂,有百弊而無一利。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對方身上尋求什么精神。你自己也不能保留一點點兒精神的殘渣。聽到嗎?只能將對方看成物質。這是我長年積累的痛苦經驗,就像入浴時要摘掉手表一樣,當你面對女人時,如果不擺脫精神的制約,那就立即會敗下陣來,成不了事。正因為我做不到這些,所以我失掉了無數只手表,一生中都在為制造手表而忙忙碌碌。積攢了二十塊生銹的手表,這回出了一套全集。你讀過沒有?”

“沒有,還沒讀過?!薄嗄昴樇t了,“不過,先生說的話我有些明白。我一直在考慮,自己為什么從來都不想女人?每當我想到我對女人的精神之愛是一種欺騙的時候,我就傾向這樣的想法:精神本身就是欺騙?,F在我就在考慮,我為何同大家不一樣?為什么我的朋友都不像我肉欲和精神相乖離呢?”

“大家都一樣。凡是人都一樣。”老作家提高了嗓門,“不過,不作如是想,這是青年的特權。”

“可是我就不一樣。”

“沒關系,我也想懷著你這種確信返老還童呢?!?/p>

狡黠的老人說道。

然而,悠一到底是悠一,對于他自身秘密的天性,他自身一直為那種丑事所折磨的天性,俊輔不僅很有興趣,還十分憧憬,這使悠一感到困惑不解??墒?,現在平生第一次將秘密公開出來了,等于是把全部秘密賣給了對方。于此,悠一感受到一種自我背叛的喜悅。猶如被可憎的主子驅使賣秧苗的人,偶爾碰到一位好心的顧客,把秧苗全部賤賣給他了,他也會感到叛徒般的喜悅。

悠一把他自己和康子的關系簡要講述了一遍。

他的父親和康子的父親是老朋友。大學時代,悠一的父親選修了工科,作為培養技術員出身的重鎮,受雇擔任菊井財閥一個子公司的總經理,后來死了。這是昭和十九年夏天的事??底拥母赣H畢業于經濟系,在某百貨公司工作,現在是那里的部門經理。根據兩位父親的約定,悠一二十二歲這年元旦,同康子訂了婚。他的冷淡使康子感到絕望。她經常到俊輔這里來的那一陣子,也是她無法引他動心的時候。這年夏天,她好容易勸說悠一同她兩個人單獨到K鎮旅行。

康子覺得他另有意中人,時時為此煩惱。這是一個未婚妻常有的懷疑。不過悠一只是守著康子一人。

他目前在一所私立大學讀書,同患慢性腎炎的母親和女傭三人一道生活。生長在這個健全的沒落家庭,他的一副恭謹的孝心,成為母親的一塊心病。在他母親相識的親友中,除了這位未婚妻之外,還有許多寄意于這位美青年的女子,但他一個也瞧不上眼。做母親的只能認為,兒子是為照顧自己的病體或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吧。

“我不想把你培養成一個老實巴交、毫無出息的孩子?!边@位心胸坦率的母親說,“要是你爸還活著,該是多么傷心啊!你爸從大學時代起就沒日沒夜地玩女人,上了年紀后變得老實多了,我也就省心啦。像你年輕時這么規規矩矩,等年齡大了,反而會使得康子小姐大吃苦頭的呀!別看你長著一副老子遺傳下來的眠花臥柳的面相,可真叫人想不通。我這個當媽的,總想早一天抱孫子,要是你不喜歡康子小姐,那就早點兒撕毀婚約,自己挑個中意的帶來也好啊!和她結婚之前,你盡管挑,哪怕挑得眼花繚亂,只要不給我丟丑,十個二十個都行。只是媽媽這病,不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可就走人嘍!所以么,還是盡早結婚為好啊!一個男子漢堂堂正正的,做事要敢作敢為。不要擔心沒錢花,我哪怕瘦成一把老骨頭,管飽肚子的錢總會有的。這個月,我供你雙倍的錢,學校的書也不必再買啦!”

他用這筆錢學習舞蹈,技術出奇的好。然而,這種十分藝術化的舞蹈,和那種專為床戲作準備運動的庸俗低級的實用舞蹈相比較,可以說帶有一種單調的過于機械化的動作,令人感到寂寥。悠一那種心情低落的動作,在觀者眼里,使人覺得他的美貌的內里,隱含著不斷受壓抑的行動的潛能。他參加舞蹈比賽,獲得了三等獎。

三等獎獎金兩千日元。他母親的銀行存折上號稱有七十萬日元的存款。他到銀行想為母親存錢時,發現存折上的金額相差甚遠。母親查出尿里含有蛋白臥床休息之后,把存折交給行動懶散的老女傭代管。母親每次問起存款總額,這位規規矩矩的女子,都要特意將存折的上段和下段用算盤匯總起來,然后報告母親。就是說,換了新折以后,不論過多長時間,一直都是七十萬日元。悠一一算,已經變成三十五萬了。證券收入月月兩萬,但由于近來不景氣,這個靠不住了。考慮到生活費和他的學費,以及母親的醫療費和以備不時之需的住院費,就必須盡快把這幢寬敞的房子賣掉。

這個發現反倒使悠一喜出望外。他想,自己心里總是有一個結婚的義務壓抑著,這樣一來,要是搬到剛能住進三個人的窄小的房子,就可以避免結婚了。他主動擔當財產管理。他把這件粗俗的工作,硬說成學校經濟課程的實際運用。母親看到兒子高興地埋頭于家庭開支賬本里,心中感到傷悲。實際上,悠一這一舉動,對于上述母親坦率的慫恿來說,暗暗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對抗:呶,我干的這份工作,讓您無話可說。一次,母親無心地說道:“一個做學生的,對家里柴米油鹽這么感興趣,實在有點兒變態?!庇埔灰宦?,氣得臉都歪了。這句帶有幾分沮喪的話語,足以使兒子跳起來。她對這種反應反倒很滿意。她不知道這話哪一點如此傷害了兒子。憤怒使悠一從日常極其單調的趣味里解放出來,他認為,對母親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浪漫主義空想,踏上一腳的時機到來了。因為他覺得,這空想對于他來說是毫無指望的幻想,母親的希望也是對他的絕望的一種侮辱。他說:

“結什么婚?連這房子都得賣掉!”——兒子發現經濟上的拮據情況,出于愛心,一直隱瞞到今天。

“別瞎說,不是還有七十萬存款嗎?”

“缺了三十五萬。”

“算錯了,還是你撒謊?”

腎臟病慢慢給她的理性摻進了“蛋白”。悠一這個頗感自豪的證言,反而驅使她熱衷于這一可愛的陰謀了。本來雙方約定,康子要有一筆陪嫁錢,悠一畢業后到康子父親的百貨公司就職。為此,一個急著要結婚,一個有點兒勉強,提出首先要維持這個家。同兒子媳婦一塊兒住在這座房子里,這是母親長年的愿望。心地善良的悠一看到這一點,反而陷入必須結婚的困境。于是,這一自恃的念頭給了他力量。他一旦和康子結婚(勉強做出這樣的假定,更加深了他的不幸之感),靠她的陪嫁錢拯救家計危機的企圖,馬上就會暴露。這樣一來,結婚就顯得不是出自真情,而是基于一種卑微的打算。這位純潔的青年,是不容許自己有一點兒自私的想法的,他希望這樁婚事的實現完全出自孝道這一純粹的動機。不過,對于愛來說,這就更是一種不純的動機了。

“怎樣做才能最符合你的希望呢?”老作家問,“我們先來考慮一下吧?;橐錾钍菦]意思的。不過,我為你做保人。因此,你結婚完全不必顧慮什么責任或良心。為了患病的母親,還是早些結婚為好。不過,至于這筆錢……”

“哦,我倒不是為了這個。”

“不過我聽出來了。你害怕為陪嫁錢而結婚的原因是缺乏一種自信。你怕不能把這種卑俗外表掩蓋下的愛情傾注給妻子。你總是巴望有一天能背叛這樁自己本不情愿的婚事。一般青年人總是相信,計劃可以通過愛來補償。一個精于算計的男人,總在某些方面依靠自己的純粹行事。你的不安來自不明確依靠什么。陪嫁錢存起來,留作將來離婚的贍養費。這點兒錢不必在意。剛才說了,有四五十萬足夠維持家計,還可以把媳婦娶進門。說句不必見外的話,這筆錢包在我身上。只是不要告訴你家母親好了。”

悠一面對的地方,有一個漆黑的鏡框。渾圓的鏡面也許被來往人的衣角扇動了一下,微微上揚著,正好映出悠一的面孔。悠一一邊談話,一邊不時注視著自己的表情。

俊輔急急地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的,我可不是喝醉酒的財主,隨隨便便拋給一個過路人四五十萬塊。我之所以給你這些錢,理由很簡單,有兩個原因……”——他不好意思地猶豫了一下,“一,你是世上的一位漂亮青年。年輕時,我也曾想像你一樣。二,你不愛女人。我現在也還想有女人。不過,生就這副樣子,沒辦法。我受到你的啟發,拜托了,請讓我的青春再來一次吧。坦白地說,我想讓你做我的兒子,為我復仇。你是獨子,不能做養子,那么就做我精神上的(啊,這可是禁忌?。﹥鹤影?。替我對那些墮入迷途的無數件愚行做一番吊慰吧。要是能這樣,花多少錢我都愿意。本來也不是為老后的幸福才攢錢的。不過,為了我,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秘密。我叫你見哪個女人,你就去見哪個女人。要是碰到一眼看不中你的女子,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對于女人,你沒有任何欲望。有欲望的男人,他們的做派我會一一教給你的。我教你男人如何用冷酷使女人白白死去。怎么樣?就照我的指示行動吧。也許你會問,假如被識破沒有欲望,該怎么辦?我有辦法,交給我好啦。為了使你的秘密不被識破,我要運用一切手段。你今后萬一沒法找到安心于夫妻生活的路子,我會讓你實地涉獵一些男人之間的情愛。雖說還未到這種地步,可我也要尋找機會。不過這件事,萬不可向女流們泄漏。前臺后臺不能混在一起。我陪你到女人的世界串一串,那里是我一直扮演丑角、用香水和脂粉涂抹成的大布景的舞臺,你扮演對于女人不曾動過一根指頭的唐璜k。過去的舞臺,不管多么偏僻的劇場,演唐璜也不出現床上戲,你只管放心好啦。至于舞臺背后的那一套,我正在學習研究來著?!?/p>

老藝術家幾乎走到吐露真情的地步了。他講述了一部尚未動筆的作品的寫作計劃。盡管如此,他還是掩蓋了部分難以啟齒的真情。這件突然心血來潮的五十萬日元的慈善行動,正是對于或許是他最后的一次戀愛——使這個不愛出門的老人大夏天跑到伊豆半島南端來的戀愛、一次悲慘的愚行中可憐的失意的戀愛、第十多次愚癡的抒情式的戀愛——奉獻的一份祭奠。他沒想到愛上了康子。他嘗到了犯下這個錯誤而受的屈辱。為了報復,他必須使康子成為一個愛上沒有愛的丈夫的妻子。她和悠一這門婚事,是基于擄掠俊輔意志的一種兇暴的邏輯。他們必須結婚。盡管這樣,這位不幸的作家,過了還歷之年依然不能從內心里尋求一種控制自己意志的力量。為了根絕或許還要再犯的愚行而花的這筆錢,竟然當作為了美而舍棄的費用,還有比這更空虛的陶醉之情嗎?這樣一來,俊輔不就借結婚這件事間接地對康子犯下了罪行嗎?同時,這樁罪行不也將使他品味自己心靈受到苛責而產生的快慰的苦痛嗎?在過去的不幸之中,俊輔從來沒有一次站在犯罪的一邊。

這段時間,悠一從鏡子里一直盯著自己,他被一個漂亮青年的面龐吸引住了。那雙含著深深憂郁的眸子,從秀美的眉毛下邊向他這邊瞧著。

南悠一品味著這副美貌有何神秘。這副面孔如此充滿青春的朝氣,如此帶有男性雕像般的深沉,如此具備青銅似的不幸的美質。這副青年人的臉,就是他的臉!過去,悠一對于意識到自己的美感到厭惡,對于那些可愛的少年不斷拒絕的未來的美感到絕望。按照男性一般的習慣,悠一自行禁止認為自己美。然而,如今隨著眼前一位老人熱情的贊詞流進他的耳朵,這種藝術的毒素,這種語言的有效的毒素,消解了長期的禁忌。他現在容許自己感覺到自己的美。這時候,悠一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漂亮。他看到小圓鏡里出現一個他不認識的絕美青年的臉,那富于男性性感的嘴唇,顯露著一排潔白的牙齒,不由得笑了。

悠一不理解俊輔那種發酵和復仇交混形成的復仇的熱情。盡管如此,俊輔還是急著提出一個要求,逼著他回答。

“你怎么答復我?和我訂約嗎?愿意接受我的補助嗎?”

“不知道。我現在有種預感,好像要發生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p>

這位漂亮青年夢幻似的說。

“現在不一定馬上回答。如果有意接受我的提議,可以打電報通知我。我馬上履行剛才的約定?;槎Y上我來致祝賀詞。此外,只管按我的主意行事,好嗎?我決不會給你惹麻煩的,還要送你一個美名——浪蕩公子。”

“假如要結婚……”

“絕對需要我?!?/p>

老人滿懷自信地答道。

“阿悠在這里嗎?”

康子從格子門外頭問道。

“請進。”

俊輔說??底永_門,同驀然回頭的悠一打了個照面。她看到一個年輕人臉上令人著迷的美好的微笑。她意識到這是悠一的微笑。一剎那,她發現這青年滿含著光輝而動人的美。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她迷茫地眨巴一下眼睛。她也學著那些被感動的女人,不知不覺體驗著一種“幸福的預感”。

康子在浴室里洗完發,她想悠一可能到俊輔房里聊天去了,不便到那里叫他。她倚著窗口晾頭發。輪船進港了,這是傍晚自O島出發,經由K鎮,明天微明到達月島棧橋的班船。她一邊梳頭,一邊眺望水面上燈火閃耀的進港的輪船。K鎮缺乏弦歌之聲。因此,輪船一進港,甲板上的擴音器就清晰地響起流行歌的音樂,在夏天的夜空中回蕩。棧橋上聚滿了旅館導游的燈籠。不一會兒,輪船靠岸作業尖利的哨音,劃破夜氣,如不安的鳥鳴傳入她的耳鼓。

康子感到洗過的頭發迅速變得干爽、清涼起來。黏在太陽穴附近的幾根頭發,摸上去像草葉一樣冰冷,仿佛不是自己的頭發。她害怕用手摸自己的頭發,這逐漸干燥的頭發,其手感里包含著爽凈的死。

“阿悠在為什么而苦惱呢?我不明白?!笨底酉?,“如果這苦惱一旦說出來就應該死,那就一道去死也沒有什么。自己特意把阿悠叫到這里來,很明顯,心里早有這個打算?!?/p>

好大一陣子,她一面梳理頭發,一面反復思慮著。突然,她被一種不祥的念頭所困擾:悠一眼下不在俊輔房里,而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底诱酒鹕?,快步跑到走廊上。她一邊叫一邊拉開格子門,正好碰見那美好的微笑。她自然產生了幸福的預感。

“正在談話嗎?”

康子問。那微微傾斜著腦袋的媚態,老作家一看就覺得明顯不是沖著自己,他轉過頭去。他想象康子七十歲了。

房子里飄蕩著不自然的空氣。這時,就像人們常做的那樣,悠一看看表,快到九點了。

這時,壁龕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三個人像刀刺一般一起轉向電話看著。誰也不接。

俊輔拿起聽筒。他馬上向悠一遞眼色。原來是東京家里給悠一打來了長途電話,他要到柜臺去接。悠一出了房間,康子害怕只剩下她和俊輔兩個,也跟著去了。

過一會兒,兩人回來了。悠一的眼里失去了沉靜,沒等人問就急急地說道:

“母親似乎患有腎萎縮,心臟很弱,一味感到口干。不管住院不住院,先叫我馬上回去。”——他很激動,報告了平時不大提起過的事。

“而且整天念叨,說總得看到悠一娶過媳婦再死呀。病人簡直像個小孩?!?/p>

他說著,越來越感到自己應該結婚。這一點俊輔也看出來了。俊輔的眼睛里暗暗泛起喜悅的神色。

“總之,我得馬上回去?!?/p>

“現在還能趕上十點的班船,我也一起回去?!?/p>

康子說罷,跑回屋子收拾行李。她的腳步帶著歡樂。

“母愛浩大無比。”因為丑陋一直未能嘗到親生母親之愛的俊輔想道,“她不是能憑自己腎臟的力量拯救兒子于危機嗎?這樣一來,悠一不也就能實現今夜趕回去的愿望了嗎?”

在他考慮這些問題之前,悠一也陷入沉思之中。一瞥見那低俯的細細的眉毛,以及冷峻的流線型的眼睫,俊輔感到輕輕地戰栗?!敖褚故莻€奇特的晚上?!崩献骷以谛闹凶哉Z。對于這位青年思念母親的不安情緒,從反面加以刺激,以使其就范,這個辦法要謹慎運用。沒關系,這位青年會按照我的意思行事的。

正好趕上十點出發的班船。頭等艙已經滿員,八人一間的二等艙日本式房間只住進他們兩個??≥o聽到這些,拍拍悠一的肩膀,逗笑地說:“今夜可以保證睡個好覺啦。”他倆上船不久就撤去了舷梯。碼頭上兩三個身穿白色內衣的男子,拎著提燈,和甲板上的一個女子打情罵俏,那女子用尖利的叫聲回擊他們??底雍陀埔槐贿@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征服了,含著微笑,任輪船遠遠離開了俊輔。于是,輪船和棧橋之間徐徐露出油一般閃著萬斑光點的靜靜的水面,這片肅穆的水面又像獲得新生似的眼見著慢慢擴大開來。

老作家的右膝經夜間海風一吹,有點兒疼痛。有段時間,神經痛發作的痛苦是他唯一的激情。他憎惡這些日子?,F在慢慢不討厭了。這右膝陰險的疼痛,有時成了他為人所不知的熱情的藏身處。他由旅館掌柜的提燈引導著回到旅館。

一周之后,俊輔匆匆趕回東京,他接到了悠一應允的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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