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圖經典文庫:三島由紀夫·禁色
- (日)三島由紀夫
- 4464字
- 2021-06-03 16:25:30
第三章 孝子的婚事
婚禮定在九月下旬的一個吉日。兩三天之前,悠一想,一旦結婚就再沒有機會單獨一個人吃飯了。盡管平時沒有單獨出去吃過飯,但為了完成一個未了的心愿,他下決心來到街上,到位于后街的一家西餐館樓上吃晚飯。這位五十萬日元的小富豪,也有這樣享受一次的資格。
五點鐘。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店里很空閑,侍者們都還在睡覺。
他俯瞰著日落前殘暑未消的雜沓的大街。街道的一半十分明亮,對面洋貨店的遮陽傘下,陽光一直照到櫥窗內部。陽光像小偷的手指一般,已經逼近和服腰帶上的翡翠綠。這個靜謐的光芒閃耀的櫥窗中的一點綠色,和正在等待上菜的悠一的眼睛時時碰到一起。這位孤獨的青年感到口渴,不住地喝水。他有幾分不安。
悠一不知道,大凡喜歡男色的人,多數也要結婚當父親,找不出一個例外。其中多數人雖說不是出于本意,事實上都想利用自己的特異的本能為婚姻生活錦上添花。他們在飽享妻子這唯一女人賞賜的珍饈盛筵,被弄得腦滿腸肥、惡心嘔吐之余,可以說絕無再向別的女人伸手的道理。世上熱愛妻子的男人中,這類人并不少。要是生了孩子,他們既當父親,又當母親。那些為拈花惹草的丈夫所苦惱的女子,二次結婚時可以找這種男人。他們的婚姻生活意味著一種幸福、安定、無刺激,而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可怕的自我冒瀆。這類丈夫最后的堡壘總的來說靠的是一種自恃驕人的觀念:永遠以冷笑對待“作為人的”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對于女人來說,這是做夢都難以想象的殘酷的丈夫。
要了解這些機微需憑年齡和經驗。而且要經過調教才能耐得這樣的生活。悠一二十二歲了。不僅如此,他的瘋子一般的庇護者也沒有年齡上的優勢,只是熱衷于觀念。悠一至少失去了使之凜然而視的那種悲劇意義。他感到一切都無所謂。
菜上得太遲了,他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看墻壁。于是,他覺察到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側影。那視線一直像飛蛾一般悄悄地停在悠一的面頰上,他一回頭,那“飛蛾”很快飛走了。墻壁旁邊站著一個十九二十光景的身材修長、肌膚白嫩的侍者。
那人的胸前排列著半圓形的兩列漂亮的金扣子。他倒背手直立不動,手指輕輕彈著墻壁。看他那副羞赧的神色,就知道尚未經過職業訓練。頭發烏黑光亮,那纖弱的略顯倦怠的下半身,同那小巧的面龐、男童偶人般天真的嘴唇十分相配。他的腰圍襯托著少年雙腿純潔的線條。悠一如實地感受到他身上飄溢的情欲。
那位侍者被里面的人叫去了。
悠一吸著香煙。正如一個接到征兵令的男子,入伍前絞盡腦汁,計劃著如何享樂,結果什么都沒有得到那樣,快樂從一開始就需要有個前提,即無期限和害怕倦怠。悠一有種預感,就像過去數十次放過機會一樣,這種欲情也會失去蹤影。他一口吹走落在光亮的餐刀上的煙灰,那煙灰飄到了桌面的一朵玫瑰花上了。
湯上來了。左臂搭著餐巾、推著銀制餐具走過來的正是剛才那位侍者。他把打開蓋子的湯碗放在悠一的盤子上的時候,悠一在一股熱氣的鼓舞下,抬眼朝侍者看了看。兩張面孔靠得非常近,悠一微笑了。侍者微微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以此回應這位青年的微笑。不久,侍者離去,悠一又低頭默默望著盛滿湯汁的杯碗。
——這個頗有意味的難得再遇見的小插曲,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里。因為這插曲的背后似乎帶有某種明確的意思。
婚禮宴會在東京會館分館舉行。新郎新娘照例并排站在金屏風前。獨身的俊輔當然不適合擔當證婚人的角色,他以所謂嘉賓的名義出席。老作家坐在休息室里吸煙,這時,身著男女禮服的一對夫婦走進來。這位舉止高雅、身穿滾花裙裾的盛裝女子,那一副略顯冷艷的瓜子臉,使得休息室內所有其他女子黯然失色。她那絕不含笑意的澄澈的眸子,一無所動地打量著周圍。
她就是和原伯爵丈夫一起巧設美人計、敲走俊輔三萬日元的那個女人。知道這些,就會懂得那副裝得毫無所動的一瞥,是在尋找新的獵物。而那位儀表堂堂的丈夫,他縮著下巴頦,兩只手捋著沒有戴的白色羔皮手套,緊貼著自己的妻子。和好色之徒頗有自信的傳情不同,他用不安而充滿渴望的視線到處搜尋。這對夫婦具有乘著降落傘到蠻荒之地探險的興趣。那種自豪和恐懼相混合的滑稽的表情,在戰前貴族身上是難得一見的。
鏑木原伯爵看到俊輔便伸出手來。他用一只像流氓似的白皙的手擺弄著紐扣,微微歪著腦袋,笑瞇瞇地說了聲“您好”。這句自有財產稅以來被偽君子所濫用的寒暄語,中產階級故意繞開不用,實出自他們可厭的頑固本性。作惡可以保證他們高貴的無恥,所以,聽到這個“您好”的問候語時,誰都有一種自然的印象。總之,惡人由于慈善,最終可以變成非人;貴族由于作惡,最終可以變成真人。
話雖如此,鏑木的風貌里還是能感覺出某種難以形容的可厭的東西。猶如衣服上擦也擦不掉的污跡,仿佛刻印上的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快、柔弱和厚顏無恥的混合物,還有那副硬擠出來的可怕的腔調,以及那完全按計劃造就出來的自然……
俊輔滿懷憤怒。他想起了鏑木那副又像女人又像紳士的脅迫的手段。他今天更沒有理由接受鏑木這句誠懇的犒賞。
老作家勉強應付了一下。他馬上意識到必須對這種孩子氣的回應方式加以修正。俊輔從長椅上站起來。鏑木一雙黑色皮鞋上套著鞋套,他看到站起來的俊輔,以一個腳底擦著地面的舞蹈姿勢后退了兩步。于是,他便和另外一位熟悉的夫人互道契闊。俊輔已經站起來的身子失去了方向,鏑木夫人徑直走過來,將俊輔領到窗邊。這是一個不愛說過多客套話的女人,她走起路來風擺荷葉,顯得非常快活。
室內的燈光明亮地映在玻璃窗上,鏑木夫人站在暮色籠罩的窗戶前邊。俊輔注意到她那看不出一點皺紋的美麗的肌膚,十分驚奇。夫人的才能是總能在一瞬間選擇適合于自己的照明角度和光感。她也沒有提到過去的事情。這對夫婦很善于利用一種心理作用:自己只有完全不顯露歉疚的樣子,才會使得對方更加感到歉疚。
“您的身體很好嘛,在這種場合,我丈夫倒比檜先生顯得老多啦!”
“我真想老得快一些呀。”六十六歲的作家說道,“現在還老是犯年輕人的毛病哩!”
“這老頭子真討厭。還有那番心思嗎?”
“您呢?”
“對不起,我今后還長著呢。今天的新郎官和那孩子般的姑娘結婚很像過家家呢。要是舉行婚禮前,到我這兒學習兩三個月就好啦。”
“您看南君這位新女婿的穿戴怎么樣?”
老藝術家用微顯黃濁的目光,緊緊盯著女人的表情問道。只要她面龐稍動一動,眼睛略微閃一下光,他就有信心抓住時機,煽風點火,定能使她欲火中燒,春心蕩漾,欲罷不能。大凡小說家都是如此,他們這伙人,在對付別人的熱情方面本領大極了。
“今天第一次見到他。早聽人說起過,真是一位名不虛傳的漂亮青年。這青年和一個不通世故的傻姑娘結婚,聽說才二十二歲,還有比這樁婚姻更枯燥無味的嗎?哪里還有什么浪漫可言呢?連我都忍不住生氣呢。”
“別的人對他怎么看?”
“都在談論那位新郎官。康子小姐的同學都在爭風吃醋呢。說什么‘我才不喜歡那種男人哩’。此外,她們還能挑剔些什么?那新郎一副動人的笑容真是沒法說,那是一種散發著青春光彩的溫馨的微笑。”
“您可以在致辭的時候提一提嘛。也許可以幫襯幫襯,因為他們的戀愛結婚實在太平淡無奇了。”
“可是事先不是這么宣傳的嗎?”
“那是撒謊。可以說是另外一層意思上的崇高的婚姻,這指的是孝子的婚事。”
俊輔朝休息室一角的安樂椅方向示意了一下,那里坐著悠一的母親。她的臉上顯得有些浮腫,涂著厚厚的白粉,近來看不出是在一個快活的剛入老境的年齡。她拼命想笑,但是那浮腫的面頰妨礙了她的笑容,使她那僵硬的笑意不斷沉淀在腮邊。盡管如此,在目前的這一瞬間里,她置身于一生最后的幸福之中。俊輔認為,所謂幸福就是丑陋。這時,那位母親戴著古式鉆戒的手指在腰間蹭了一下,或許表示要小解了。陪伴她的一位身穿紫色和服的中年女子,低頭同她說著什么。那母親被女子拉著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面殷勤地向來賓打招呼,一面分開人群向走廊里的廁所走去。
俊輔從近處看那張浮腫的面孔,想起第三任妻子死后的容顏,不由戰栗起來。
“現今這真成了難得的美談啦。”
鏑木夫人冷冷地說。
“找機會見一見悠一君吧?”
“他剛結婚,恐怕很難吧?”
“可以等他們蜜月旅行回來之后。”
“他肯赴約嗎?很想和那新郎說說話呢。”
“您對結婚沒有偏見了嗎?”
“反正是別人結婚。不過,即便是我自己結婚,于我來說也像是別人的婚姻。這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事情。”
這位冷徹的女人回答道。
店員告訴大家宴會一切就緒,于是百余名客人緩緩擁進另外一座大廳。俊輔排在主賓席,使得這位老作家甚感遺憾的是,從這個角度看不見悠一那雙美麗的眼睛里閃爍不安的神色。在客人們看來,這位新郎黯淡的眸子,該是今宵最為美麗的風景之一。
宴會準時開始了。按慣例,宴會進行一半時,新娘新郎在眾人的掌聲里退席。證婚人夫婦為照顧這對大小孩夫妻費盡心思。悠一換休閑裝的時候,總是打不好領帶,重新打了好幾次。
證婚人和悠一來到停在門口的汽車前邊,等著尚未換好衣服的康子出來。這位原大臣證婚人掏出香煙也給了悠一一支。年輕的新郎笨拙地點上火,環視著大街。
他們都有些醉意,不適合坐在汽車里等康子。兩個人倚著嶄新的汽車閑聊,身旁駛過的汽車的頭燈照耀著車體散射著炫目的光芒。證婚人叫他不必擔心母親,他答應在悠一外出這段時間由他負責照顧。悠一聽了這位父親的老朋友親切的話語,十分高興。他心里感到很悲涼,又很傷感。
這時,對面大樓走出一位精瘦的外國人,一身淡黃的西裝,打著漂亮的領結。他走到停在路邊的自己那輛新型福特轎車旁,打開車門。接著,他身后很快出現一位日本少年,站在石階中央張望。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雙排扣格子西裝,打著色彩艷麗的領帶,即便在夜晚也看得很清楚。在樓前的燈光照耀下,發油像水波一般閃亮。悠一見了大吃一驚,他就是前些天見過的那位侍者。
外國人催促少年快些走。少年十分輕快地跑過來熟練地坐在副駕座上。接著,外國人坐進左側方向盤前邊,咔嚓一聲關上車門。車子立即以輕快的速度駛去。
“怎么啦?臉色很不好啊。”
證婚人說道。
“哦,沒抽過香煙,一抽就有點兒不舒服。”
“那可不行,還是還給我吧,我沒收。”
證婚人接過點著火的香煙,往鍍銀的煙盒里一放,呱嗒關緊蓋子。這聲音再次威脅著悠一。這時候,換上西式休閑裝的康子,戴著蕾絲白手套,在送行人的簇擁之下走出大門。
兩人坐汽車到東京站,乘上七點開往沼津的火車去熱海。康子那副輕松自在、充滿幸福的神態,使得悠一甚感不安。他那溫柔而寬厚的心胸本來是可以容得下愛的,可是眼下變得狹窄起來,似乎難以收容她那奔流的激情。他的心被死板的觀念填得滿滿的,像地窖一樣黑暗。康子把讀厭的娛樂雜志交給他,目錄里印著“嫉妒”兩個黑體字。這才使他感到自己名副其實地處在黑暗的動搖之中。他的不快似乎來自嫉妒。
嫉妒誰?
于是想到剛才那位少年侍者。坐在蜜月旅行的火車里,放著新娘子不顧,嫉妒一位交肩而過的少年,他感到自己變得可怕起來。他覺得自己就是一種不定型的不像人樣的生物。
悠一頭靠在座席背上,稍微拉開些距離,瞧著康子低俯的臉龐。能否看作男孩子的臉呢?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像畫壞了幾幅素描的畫家一樣咂著舌頭。他終于閉上眼睛,一心把康子想象成一個男人。然而,這種極不道德的想象力,使得眼前這位美麗的少女,變成比女人更難去愛,或者說越來越像一個不可愛的丑惡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