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圖經典文庫:三島由紀夫·禁色
- (日)三島由紀夫
- 14737字
- 2021-06-03 16:25:29
第一章 發端
康子已經習慣了,現在她來玩,碰到俊輔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休息,甚至能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膝蓋上。這使俊輔很開心。
正好是夏天。整個上午,俊輔都謝絕客人來訪。心情好的時候,這段時間就工作。要是沒心思做事,就寫信,或把藤椅搬到院子里樹蔭底下,躺著看書。要么就把讀了一半的書覆蓋在膝蓋上,無所事事地消磨時光,或者搖鈴叫女傭送茶來。假如因故夜間沒有睡好覺,他就將毛毯從膝頭蓋到胸脯,瞇瞪一會兒。歲數畢竟過了還歷a又五個年頭了,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稱作有趣的事了。他也不特別奉行什么興趣主義。對于俊輔來說,什么樣的事情有趣,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別人,客觀上他都缺乏判斷的標準。這種客觀性認識的極端欠缺,以及與所有外界和內部完全不正常的扭曲關系,所有這些都給他老年的作品不斷帶來新鮮感和活力,同時又要求在作品中做出犧牲。就是說,人物性格的沖突產生的戲劇性事件、諧謔的描寫、性格塑造本身的追求,還有環境和人物之間的矛盾等,這些小說的真正要素都要做出犧牲。因此,有兩三位極為吝嗇的批評家犯起躊躇,他們考慮眼下該不該理直氣壯地稱他為文豪。
藤椅上的毛毯長長地鋪展著,康子坐在俊輔用毛毯包裹的大腿上。她很重??≥o本打算說個笑話,挑逗挑逗她,可他還是沉默了。聒噪的蟬聲加深了這種沉默。
俊輔的右膝時時感到劇烈的神經痛。發作之前,深處就有一種朦朧的隱痛。年老了膝蓋骨變脆,豈能長久承受一個少女溫熱肉體的重量?然而,俊輔卻忍受著漸漸加劇的疼痛,他的表情里浮現出一種狡黠的快感。
俊輔終于開口了:
“我的膝蓋有點兒疼啊,康子。我要挪挪腿,你坐到那兒去吧?!?/p>
康子帶著一副一本正經的眼神,遲疑地看了看俊輔,俊輔笑了??底訉λ行┹p蔑。
老作家明白這種輕蔑的意思,他坐起來,從后頭抱著康子的肩膀,用手托著女人的下巴頦,使她揚起頭來,親親她的嘴唇。他例行公事般地草草應付完這一切之后,右膝感到劇烈的疼痛,他只好又躺下。當他抬眼環視四周的時候,康子已經消失了蹤影。
其后一周之間,都沒有康子的消息。俊輔散步時到康子家看了。知道她和兩三個同學一起到伊豆半島南端附近的一個海濱溫泉地旅行去了??≥o隨手記下那家旅館的名字,一回到家就忙著做旅行的準備??≥o手頭有一部被反復催促的書稿,這正好可以當作他突然要做一次盛夏單獨旅行的借口。
為了躲過暑熱,他訂了早晨出發的火車票,可他麻布白色西服的背部,還是被汗水浸濕了。他喝了一口水壺里的熱茶,將干瘦得像竹片一般纖細的手插進衣袋,掏出全集內容的校樣,無聊地翻看著。這是前來送行的某大出版社職員才交給他的。
這次的《檜俊輔全集》是他第三次出全集。第一次出全集,是他四十五歲時候編纂的。
“那個時候的我,”俊輔思考起來,“已經瞧不起世界上那些堆積如山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是反映安定、完善,在某種意義上被認為是具有先見之明的所謂圓熟的化身,而自己一味陶醉于一種愚行之中。愚行沒有任何意義。愚行和我的作品無緣。愚行和我的精神、我的思想之間也無緣。我的作品絕對不是一種愚行。因此,我自己的愚行里有著不借助于思想辯護的矜持。為了使思想變得純粹,我從自己所實行的愚行中,排除了足以形成思想的精神的作用。當然,肉欲不是唯一的動機。我的愚行同精神和肉體格格不入,只是具有一種模糊的抽象性,這種抽象性威脅我的借口只能說是非人性的。而且現在依然如此。六十六歲的現在還是這樣……”
他苦笑著,一邊緊緊盯著印在書稿封面上的自己的肖像照片。
這是一幀丑陋的老人的照片。當然,要想找出社會上被人們稱為“精神美”的那種可疑的所謂美點來,也并不困難。寬闊的前額、清癯而瘦削的面頰、顯現著貪欲的大嘴唇、固執的下巴,所有的構件,從精神上看起來,都十分明顯地帶有長期勞動留下的痕跡。但是,這與其說是精神所構筑的面孔,毋寧說是被精神蛀蝕的面孔。這面孔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剩,有著精神的某種過度暴露。就像公開說到恥部時的面孔的丑陋,俊輔的丑陋猶如失去隱藏恥部能力的精神衰落的裸體,有著一種忌諱直視的東西。
遭受現代知性享樂的毒害,人性的趣味被向往個性的趣味所置換,美的觀念失去了普遍性。那些通過強盜般赤裸裸的暴行斬斷倫理與美的媾和的英雄,不論如何說俊輔的風貌怎么漂亮,那也只能是他們的一廂情愿。
不管怎么說,封面上這位老丑的風貌印得十分亮麗惹眼,但封底上十幾位知名人士寫的各類廣告詞,同封面的照片形成了奇怪的對照。這些精神界的領袖人物,就像一群禿頭鸚鵡,隨時可以聽命到任何場合去歌功頌德一番。他們異口同聲贊揚俊輔的作品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安的美。例如,某知名評論家,就是那位著名的檜氏文學研究家,他對這全部二十卷作品做了如下的概括:
“這眾多的作品像驟雨一般澆灌我們靈魂,這是因真情而寫就,因不虔誠而成書。檜氏坦白說:他自己如果沒有不虔誠的才能,就會一邊寫作一邊銷毀,就不會有這些累累死尸曝露在眾人面前。
“檜俊輔先生的作品描寫不測、不安、不吉——不幸、不倫、不軌——等所有負數的美。以一個時代作為背景時,必定用其頹唐期;以一種戀愛作為素材時,其重點必置于失望和倦怠的姿態之上??偸且砸环N健康而旺盛的姿態被描寫的,只能是像流行于熱帶城市的瘟疫一般的人們心里猖獗的孤獨感。大凡人的強烈的憎惡、嫉妒、怨恨,以及熱情的種種表象,似乎都與他無關。盡管如此,那熱情的尸體所保有的一脈溫馨,較之生活燃燒的時期,反而更能說明生命本質的價值。
“冷感之中有著敏銳的感覺的戰栗,不倫之中有著瀕于危殆的倫理感,冷感之中展現著豪邁的動搖。為了追溯這種反論的來龍去脈,其文體編織得何等巧妙!這種文體可以說是《新古今集》的風格,洛可可的風格。這是存在于語言真正意味中的‘人工的’文體。既非思想的衣裳,也不是主題的假面,而是衣裳只是為了衣裳的文體。這其中具有同所謂裸體文體相對恃的因素,猶如帕特農神廟山墻上的命運女神像,又似帕奧紐斯b所做的勝利女神像身上纏綿優美的衣服的襞褶。流動的襞褶,飛翔的襞褶!這不僅僅是迎合肉體的運動而從屬之的流線的集合,而是自體流動、自體飛翔的襞褶……”
讀著讀著,俊輔的嘴角浮現了焦灼的微笑。他自言自語道:
“完全不明白。簡直文不對題。這難道不是一份憑空捏造、辭章華麗的追悼文嗎?打了二十年交道,簡直是傻瓜一個!”
他轉向二等車車窗外廣闊的風景。海出現了。漁船揚帆駛向海面。仿佛意識到被眾多的目光注視著一般,尚未十分鼓脹的白帆,墜掛在桅桿上,顯現著憂戚的媚態。這時候,桅桿下面,砉然閃現一道炫目的亮光。火車倏忽擦過一排排夏陽輝映的紅松林,鉆進山洞。
“哦,那一瞬的閃光,興許就是鏡子的反射。”俊輔想象著,“漁船上說不定是位漁家女,她正在化妝吧?也許那手鏡握在一個被太陽曬黑的勇敢的女子手里,像出賣她的秘密一樣,時時對著過往列車上的乘客暗送秋波吧?”
這詩一般的聯想,轉移到漁家女的臉上。一看,那是康子的臉。這位老藝術家汗流津津的干瘦的身軀,不由得戰栗起來。
……那女子不正是康子嗎?
“大凡人的強烈的憎惡、嫉妒、怨恨,以及熱情的種種表象,似乎都與他無關。”
胡說!胡說!胡說!
藝術家不得不偽裝真情,和普通人不得不偽裝真情,兩者的目的可以說恰恰相反。藝術家為顯示而偽裝,普通人為隱蔽而偽裝。
不屑于素樸而恬淡的告白,另一個結果是,檜俊輔受到了一幫主張社會科學和藝術相一致的人的詰難。但是,猶如輕喜劇中的舞女撩開裙裾閃露一下大腿一樣,在作品最后也要表明一下“明朗的未來”,從而確定思想的存在。他對于這種愚蠢而虛假的做法,理所當然地不加理會。這是因為,俊輔對于生活和藝術的看法,本來就存在一種招致“思想不孕癥”的因素。
我們稱之為思想的這種東西,不是事前產生的,而是事后產生的。思想一般作為因偶然沖動而犯罪的人的辯護者身份出場。辯護人賦予其行為某種意義和理論,以必然替代偶然,以意志置換沖動。思想雖然不能給撞在電線桿上的盲人治傷,但至少有能力證明受傷的緣由不是因為盲目,而是因為電線桿子。每一個行為都跟著一個事后的理論,于是理論成為體系,而人——行為的主體卻明顯地變成了行為的可能性。他具有思想。他將紙屑扔到大街上。他是因思想而將紙屑扔到大街上的。這樣一來,思想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無限擴大范圍,而思想持有者就成了思想牢籠里的囚犯。
俊輔將愚行和思想嚴格區分開來。其結果是,他的愚行就成了無法救贖的罪惡。作品中不斷遭到排斥的愚行的亡靈,每日每夜都在威脅他。三次失敗的婚姻,在作品里沒有絲毫表現。青年時代以來,俊輔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挫折、誤算和失敗。
和憎惡無關?胡說!和嫉妒無關?胡說!
同他作品里飄蕩的玲瓏的情念相反,俊輔的生活就是不斷地憎惡,不斷地嫉妒。三次婚姻的挫折,以后十多次不像樣子的戀愛結果……致使他對女人產生了無盡的憎恨和惱怒。然而,這位老作家從來都不把這種憎惡寫到作品里去??梢?,這是多么謙虛、多么傲慢的行為啊!
他作品中出現的許多女子,在讀者眼里,男的不用說,即便是女人,也會感到出奇的清凈。一位好事的比較文學研究家,曾經將這些女主人公和愛倫·坡c筆下的超自然的女主人公加以比較。也就是和麗姬婭、貝蕾妮絲、莫蕾拉、阿芙羅狄蒂侯爵夫人等相對照。結果,毋寧說她們具有大理石一般的肉體。她們那種易于倦怠的戀情,猶如午后的陽光照射雕像投下的模糊的影子??≥o害怕賦予自己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以感性。
某位好心的評論家指斥俊輔是一個永遠的女權主義者。這種說法實在太天真了。
第一任妻子是小偷,在兩年無聊的婚后生活中,她巧妙地盜賣了一套冬裝、三雙鞋子、兩件夾衫的呢料和一架蔡司照相機。她離家時把寶石縫進襯領和腰帶中帶走了??≥o家本是名門望族。
第二任妻子是瘋子,睡眠時老覺得丈夫要殺自己。她受這種強迫癥的折磨,睡不著覺,精神越發不安。一天,俊輔打外面回來,聞到一股異味。妻子站在門口攔住丈夫,不讓他進入室內。
“讓我進去,怎么有一種怪味?”
“現在不行,我干了一件很有趣的事?!?/p>
“什么事?”
“你整天外出,想必有了情人。我把你的女人衣服剝下來,眼下正在焚燒呢。好開心哪!”
他推開她進去,看到波斯地毯上散落著一塊塊燒得通紅的煤炭,正在冒煙。妻子再次走到火爐旁,帶著一種十分沉靜的態度,一手挽著袖口,用小鏟子將燃著的煤炭鏟到地毯上。俊輔慌忙制止她,妻子激烈地反抗,猶如一只被捕捉的猛禽,用盡力氣拼死抵抗。她全身的筋肉都凝結到一起了。
第三任妻子倒是始終跟著他。這個淫蕩的女子,使俊輔遍嘗了作為一個丈夫的各種苦惱。他清清楚楚記得痛苦產生的那個最初的早晨。
辦完那件事兒,俊輔當然還要繼續工作,所以晚上九點暫時同妻子睡一會兒,然后將妻子留在臥室,自己到樓上的書房,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鐘。這回就在書房的小床上躺一躺。他嚴格執行這個工作日程,從頭一天晚上到翌日上午十點光景,俊輔和妻子都不碰面。
這是一個夏天的深夜,他為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意所動,想驚嚇一下妻子的安睡,然而,對于工作的堅韌的毅力,制止了這種惡作劇的打算。那個早上,他為了懲罰自己,堅持工作到接近五點。他沒有了睡意,心想,妻子肯定還在睡覺。于是他躡手躡腳下了樓,打開臥室的門一看,妻子不見了。
這一剎那的時間,俊輔自然感到發生了某種事。這多半是他反省的結果??≥o想,自己之所以執拗地堅守那個日程,不過是預想到要出事,因而感到害怕的緣故。
然而這種懷疑立即得到糾正。妻子也許像平時一樣,內衣外面披著黑天鵝絨斗篷,在廁所里。他等著。妻子還是沒有回來。
坐立不安的俊輔,順著走廊走向樓下的廁所。這時,透過廚房的窗戶,他發現妻子披著黑斗篷,胳膊肘兒支撐在飯桌上。天色未明。那朦朧的黑影看不清是坐在椅子上,還是跪在地面上??≥o躲在走廊厚厚的絲綢幔子后頭,窺探著。
這時候,距離廚房門十來米遠的后門口,吱呀響了一聲。緊接著傳來低低的口哨聲。此刻正是送牛奶的時分。
各處院子里孤獨的狗叫起來了。送奶員穿著運動鞋。后門到廚房的石板地面,被昨晚的雨打濕了。他們因勞動而發熱的身體,藍色的短袖衫里露出的膀子,蹭著濕漉漉的八角金盤的葉子,腳底感受著路石的寒冷,急匆匆到來了吧?他們那清亮的口哨聲,來自一張張年輕的嘴唇沐浴著的清晨爽潔的空氣。
妻子站起身,敞開廚房的門。早晨的微暗之中站立著一個黯淡的人影,可以朦朧地看到笑露著的雪白牙齒以及藍色的短袖衫。晨風吹進來,輕輕搖動著帷幔下邊沉重的穗子。
“辛苦啦?!?/p>
妻子說著,接過兩瓶牛奶。瓶子碰到一起的聲音,白金戒指碰到玻璃的聲音,輕輕回蕩著。
“夫人,犒勞我一下吧。”
那青年用一副死乞白賴的語調,甜甜地說。
“今天不行?!逼拮诱f。
“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白天,可以嗎?”
“明天也不行。”
“哎呀,十天就這么一回,想必又有相好的了吧?”
“不要大聲嚷嚷!”
“后天呢?”
“后天嘛,”——妻子吐出“后天”這個詞,就像將一只心愛的瓷器小心翼翼放在棚架上一樣,十分難得地說,“后天下午倒是可以,丈夫要去參加一個座談會呢?!?/p>
“五點來行嗎?”
“五點可以?!?/p>
妻子打開一度關上的門,那青年沒有回去,他漫不經心地用指頭敲了兩三下柱子。
“現在不行嗎?”
“啰唆什么呀,丈夫在樓上呢。我討厭不識相的人。”
“那么就親一下嘴。”
“在這種地方哪行呢。要是給看到了,一切都完啦?!?/p>
“光是親親嘴嘛?!?/p>
“討厭鬼!那就親一下吧?!?/p>
青年反手關上門,站在廚房門口。妻子穿著室內的兔毛拖鞋,來到門口。
兩人站住了,像玫瑰花和支撐棒相擁在一起。妻子披著黑天鵝絨的腰肢,時時像波浪似的起伏擺動。男人的手解開了斗篷。妻子搖頭拒絕,兩個人無言地爭執著。先前是妻子背向這邊,這回是青年背向這邊。妻子敞開的斗篷面對著這個方向,斗篷里什么也沒穿。青年跪在狹窄的廚房門口。
妻子佇立于黎明前的微暗之中,俊輔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妻子潔白的裸體。那白皙的軀體,與其說佇立不動,毋寧說是漂浮不定。她用盲人般的動作摸索著跪在地上的青年的頭發。
這時,妻子的目光忽明忽暗,一會兒睜開來,一會兒又瞇縫著,她看到了些什么呢?是棚架上擺著的搪瓷鍋?是冰箱?是碗櫥?還是窗外晨光熹微中的樹景?再不然就是掛在柱子上的日歷?一天活動即將到來之前,這間廚房沉睡般帶有幾分親切的靜寂,在妻子眼里肯定不含有任何意義。然而這雙眼睛里明明有什么東西,它來自帷幔的某處。而且它們仿佛意識到了它,但這雙眼睛從未與俊輔的視線交會過一次。
“那是一雙經過訓練、決不肯向丈夫這邊瞧一瞧的眼睛?!?/p>
俊輔想著想著,不由戰栗起來。于是,他打消了本來要一頭沖過去的想法,除了沉默,他再也不知道別的復仇的辦法。
不久,那青年推開門出去了,院子里漸漸明亮起來。俊輔悄聲上了二樓。
這位頗有紳士派頭的作家找到了唯一的排遣個人生活郁憤的辦法,就是每天用法語寫幾頁日記。(他雖然沒有去過外國,但法語很熟練。于斯曼d的《大教堂》《在那兒》和《路上》三部曲,羅登巴赫e的《死寂的布魯日》等,借助他的手,開始走進漂亮的日語中。)這日記如果在他死后能夠公開,說不定會同他的作品本身爭個高低。凡是作品里缺少的內容,都活躍于每頁日記之中。要是把這些原原本本轉移到作品里,那是和俊輔憎惡生活真實的態度相違背的。他確信,不論天賦的哪一部分才能,或者自我流露出來的才能,一概都是虛假的。盡管如此,他的作品之所以缺乏客觀性,在于他頑固而主觀地恪守著目前這樣一種創作態度。他在憎惡生活真實之余,與此相對應的是他的作品——那種可以說由活生生的裸體所鑄造的雕像般的作品。
俊輔一回到書房,就埋頭記日記,含著痛苦記下曉暗之中男女幽會的情景。他的字跡十分潦草,也許盡量想使自己也不愿再讀到這些。同堆滿書櫥的往昔十幾年的日記一樣,今年的日記也是每頁都充滿了對女人的詛咒。這類詛咒之所以不怎么高明,主要因為詛咒者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這種大部分是斷片和箴言的手記,較之日記更加便于引用片斷章節。下面是他青年時代一天的日記:
女人只會生孩子,其他什么也不會。男人除了生孩子之外,什么都會。創造、生殖和繁衍,全靠男子的能力。女人懷胎,只是生育的一部分。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俊輔不生孩子,一半出于這種主義。)
女人的嫉妒是對創造能力的嫉妒。女人生下男孩并加以養育,由此而品味對于男性創造能力的甘美的復仇般的喜悅。女人于妨礙創造之中嘗到了生命的價值。豪奢和消費的欲望,就是破壞的欲望。女性的本能在一切方面占上風。初期資本主義是基于男性的原理,生產的原理。接著,女性的原理侵蝕了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蛻變為奢侈消費的原理。不久,由于這位海倫的緣故,戰爭開始了f。遙遠的將來,也要被女性所滅亡。
女人生存于一切方面,夜一般君臨各處。其習性之低劣,達到崇高的程度。女人將一切價值拖入了感性的泥沼。女人全然不了解主義為何物。她們只知道“某某主義的”,而不知道“某某主義”是什么東西。不僅主義。因為沒有獨創性,所以也不理解環境氣氛。她們關心的僅僅是香氣。她們像豬一般嗅著。香水是男人發明的,是出于對女人施行嗅覺教育的認識。由此,男人才免于被女人嗅到。
女人所具有的性的魅力、媚態的本能,以及一切性吸引的才能,是女人無用的證據。有用的東西不需要媚態。男人為女人所吸引,這是多大的損失??!這是加給男人多大的精神性的侮辱啊!女人沒有精神的東西,只有感性。所謂崇高的感性,是一種可笑的矛盾,相當于自力更生的絳蟲。母性時時展現的驚人的崇高,實乃同精神沒有任何系累,只不過是單純的生物學現象,與所見之于動物母性的富于犧牲的愛情,沒有任何質的差異。應該看作精神的特征的,只能是那些將人類和其他哺乳動物區分開來的質的差異。
質的差異!……由此推測,也許應當稱作人類固有的虛構的能力。這種特征……俊輔夾在日記中的二十五歲時的肖像照片,其面部所含有的,也就是這種特征。雖丑也是年輕時俊輔容貌之丑,不論如何,這是人工的丑陋。這是日日努力相信自己丑陋的人的丑陋。
當年的部分日記缺少著意用法語記述的價值,隨處可見一些荒唐無稽的亂涂亂畫。一幅簡單的女陰畫,上面打著兩三個好大的“×”字。他詛咒女陰。
并非因為沒有女子愿意嫁給他,俊輔才不得已娶了小偷、瘋子做老婆。世間總有“精神的”女人們寄意于這位有為的青年。然而,這些所謂“精神的女性”,是女妖而不是女人。背叛俊輔愛情的女人,只限于這樣一些女子:她們對于他的唯一的長處亦即唯一的美——“精神性”——根本不愿加以理解。而且,只有她們,才是真正的女人,貨真價實的女人。俊輔曾愛過美女,他只愛那些滿足于自己之美、不贊成需要精神性補充的麥瑟琳娜g。
俊輔心里浮現了三年前死去的第三任妻子美麗的面容。五十歲的妻子和不到自己年齡一半的年輕的情人一起殉情死了。她殉死的原因俊輔很清楚,她害怕同俊輔一道度過丑陋的老年生活。
他們的遺體攤在犬吠岬上,怒濤把兩人的尸體沖上了高高的懸崖。搬運工作極其困難。漁夫們腰里系著繩子,從波浪轟響、白霧翻卷的海巖上,一一傳遞下來。
將兩具尸體分離開來,也不那么容易。兩副肉體融解為一體,兩人的皮膚如濕紙一般緊緊貼合成共同的皮膚。強行分離開的妻子的遺骸,按照俊輔的希望,在付諸火葬前運到了東京,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儀式結束后,出棺時刻迫近了,靈柩停放在只許俊輔一人進入的房子里,年老的丈夫對著靈柩告別。膨脹得令人生畏的尸體,深深掩蓋在百合和石竹花叢里,面部半邊透明的發際,明顯地排列著青黑的發根??≥o毫不畏懼地仔細瞧著這張極度丑惡的臉。于是,他感覺到了這張臉的惡意。今天,她已經不會再讓丈夫感到痛苦,因為這張臉已不需要漂亮,而變得丑陋起來了。
他把珍藏的河內若女能面h蓋在死者的臉上。他的動作像用力扣上去的——俊輔的這個行動誰也沒注意,不到一小時,尸體就被烈火包圍,燒得無影無蹤了。
俊輔是在悲憤和憎惡等各種回憶之中度過這次喪期的。帶給他最初痛苦的是那年夏季的一個早晨,他一想起那黎明前的微暗,腦子里就泛起新鮮的痛苦。那時候,他想,妻子還會在家里繼續生活下去,那些十惡不赦的情敵,他們可鄙的青春,他們可憎的美貌……俊輔嫉妒之余,掄起拐杖對一個青年一陣猛打,隨后妻子就要和他談判離婚。他向妻子道歉,又給那位青年定做了一套西裝。那青年后來戰死在華北的時候,俊輔欣喜若狂,記下永遠使他高興的日記。然后,他著魔般地獨自到街上去。大街上擠滿出征的軍人和送別的家屬,熱鬧非常。一個俊美的未婚妻為她的士兵丈夫送行,大伙兒圍住他,俊輔也擠進人群,喜滋滋地揮動紙做的國旗。正巧在這當兒,被攝影記者發現拍了下來,報紙上刊登了俊輔揮舞旗子的大照片。誰會知道,這位莫名其妙的作家揮動旗子,正是為走向戰場的這個小伙子祝福,祝福他奔向那個可惡的青年活該被殺的土地,祝福眼下這個前去送死的士兵。
從I車站到康子所在的海岸,在公共汽車一個半小時的行程里,檜俊輔胡亂地回憶著這些痛苦的往事。
“后來,戰爭結束了?!彼胫?,“戰后第二年初秋,妻子殉情死了。各大報出于禮節,都說是心臟病,只有極少數朋友知道這個秘密。
“喪期過后,我很快戀上某一位原伯爵的夫人。生來談了十多次戀愛,看來這次很有希望成功。沒想到她丈夫突然出現,敲竹杠敲去三萬日元。原伯爵的副業就是專設美人計。”
汽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勉強笑了。美人計故事頗為滑稽。而且,這段可笑的記憶,使他猛然陷入不安之中。
“我真的不像年輕時那樣強烈憎恨女人了嗎?”
他想起了康子。自從今年五月在箱根結識以來,這個十九歲的女客,有事無事都要來看看俊輔。這使得老作家枯寂的心里激起了波瀾。
五月中旬,俊輔在中強羅旅館寫作時,同住這家旅館的一位少女,在女侍陪伴下來請他簽名留念。此后,俊輔和這位帶著他的著作的女孩子,在旅館院子的一角經常碰面。一個美好的傍晚,俊輔出來散步,登上石階,見到了康子。
“是你?”
“哎,我姓瀨川,請多關照?!?/p>
康子穿著淡紅色的童式服裝,手腳修長,使人感到有些長得過分了。兩腿的肌肉像河魚一般繃得緊緊的,略顯赭黃的白嫩的皮膚,這些都是從短裙下面窺視到的??≥o猜測她大約十七八歲光景。從眉梢不時流露頗有幾分老成的表情看來,似乎又像二十歲或二十一歲的樣子。她腳穿木屐,清楚地裸露著潔凈的足踵。腳后跟顯得又小巧,又堅實,猶如鳥爪一般。
“房間在哪里?”
“在最后頭。”
“怪不得很難見到。一個人嗎?”
“嗯,今天是一個人。”
她原來得了輕度肋膜炎,病后到這里療養來了。令俊輔高興的是,康子這位少女的水平只能把小說當作“故事書”閱讀。那個照顧她的老保姆,因有事要回東京一兩天。
他把她帶到房間里,本應簽上名后立即將書還給她,可俊輔叫她明日再來拿,于是,兩人就坐在庭院前一張粗劣的凳子上,山南海北地閑聊起來。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和一個彬彬有禮的少女,共同的話題畢竟不多??≥o問她家里幾口人,病好了沒有,少女大都報以無言的微笑。
談著談著,薄暮過早地包圍了庭院。對面的明星岳和右邊楯山柔和的山容,隨著漸漸變暗,在觀者的心里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力量。這一帶山谷,浮沉著小田園的海面。黯淡的天空和狹窄的海景之間的分界線飄忽不定,嚴守規則、明滅有序的燈塔點綴其間,看起來猶如夜晚的星辰。侍女來招呼吃晚飯,兩人這才離開。
第二天早晨,康子和老保姆帶著從東京寄來的點心到俊輔屋里來,拿走已經簽好名的兩本書。老保姆只顧一個人說話,俊輔和康子只是保持著愉快的沉默??≥o等康子回去后,突然心血來潮,散步了很久。他氣喘吁吁急匆匆地快速登上山坡,隨意溜達,也不感到累。他想:“我也能這般閑逛了?!辈灰粫?,他走到草地的樹蔭里,一骨碌躺倒在地上,旁邊的草叢里不時有大野雞飛騰而起。俊輔十分驚愕,他的心中躍動著一種因疲勞過度而產生的既快活又興奮的情緒。
很久沒有這樣興奮過了,已經好多年了!俊輔想。
俊輔忘了“這種情緒”多半是憑借自己的力量制造出來的,而為了制造“這種情緒”他才會特意進行如此不自然的痛苦散步。其實,就連這種忘卻也許成了一個老人有意而為之的罪孽。
通往康子那座城鎮的公路,數度靠近海面。從懸崖上可以俯瞰夏季海上的火光。那不太明亮的火焰在水面上燃燒,大海泛著沉靜的痛苦,那是一種被雕鏤的貴金屬般的痛苦。
離正午還有些時候,空蕩蕩的汽車里坐著兩三個本地人,他們打開竹籜兒分菜,吃飯團??≥o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餓。他一面想心事一面吃飯,結果,總是把剛剛吃過飯的事給忘了。他有時為無名的腹脹而驚訝。他的內臟和精神一樣,早已遠離他的日常生活了。
這里叫作K公園前站,距K町役所終點站還有兩站路程。沒有人在這里下車。這座大公園從山麓到海濱,面積約有十公頃,公路縱貫其間,宛若將公園分成以山為中心和以海為中心兩個部分??≥o發現風聲喧鬧的深樹林里,有一片闃無人聲的休閑游園地。他看到對面斷斷續續拖曳一條藍線的海景,看到灼熱的沙地上靜靜印著影子的幾座秋千架。這座午前靜謐的大公園,不知為何,使俊輔十分著迷。
汽車抵達這座混雜的小鎮的一角。町役所里沒有什么人,他從敞開的窗戶看到空無一物的圓桌,閃著青漆的白光。旅館幾個侍者走來迎接,打招呼。俊輔把行李交接了,跟著他們慢悠悠登上神社旁的石階。風從海上吹來,幾乎感覺不到熱。蟬聲猶如一塊發熱的毛毯,劈頭蓋臉罩過來,使人心情郁悶。階梯登了一半,俊輔摘下帽子小憩。腳下小海港里,停歇著綠色的小火輪,想起什么似的高鳴著汽笛,突然又消失了。于是,使得這座有著過于單純曲線的沉靜的海灣,立即充滿抹不掉的憂愁,就像趕也趕不走的一群蒼蠅,不斷發出嗡嗡嚶嚶的聲音。
“好景色呀?!?/p>
俊輔隨口說著,他想轉換一下心情。其實景色并不好。
“從旅館里看還要好呢,先生?!?/p>
“是嗎?”
這位老作家使人感到沉重的原因,在于他的怠惰影響著他的揶揄和諷刺的熱情。要使他有一種輕松的態度看來很困難。
俊輔入住于旅館頂層的一個房間,他向女侍提出了問題,而這個問題在路上幾次想問都未能啟齒(他擔心會不會失態)。
“有個姓瀨川的小姐來了嗎?”
“哎,來了?!?/p>
老作家心情一下子亂了,他慢騰騰地接著問:
“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嗎?”
“是的,四五天前就住進了菊之間。”
“如今在房間里嗎?我是她父親的朋友?!?/p>
“剛才到K公園去了。”
“和朋友一塊兒嗎?”
“是的,是和朋友一塊兒?!?/p>
女侍沒有說“和大家一起”,那么,朋友的人數,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等,由于不知道如何恬淡地問清楚,俊輔心中泛起了疑惑。這位朋友莫非是個男的?人數是一個嗎?這種當然的疑惑,為什么過去未曾有過?愚行也要保持一定的秩序,在未達到最后階段時,應該徹底抑制巧妙而必要的考察,一面繼續實行下去,是這樣的嗎?
旅館的殷勤接待不像是勸請,似乎近于強迫命令,一會兒叫入浴,一會兒叫吃中飯,這段時間,老作家一直不能靜下心來。好容易單獨待著的俊輔,興奮得坐立不安??鄲澜K于驅使他付諸行動。這件事說得好聽些,談不上是一個紳士的作為。他偷偷地潛入了菊之間。房間整理過了??≥o打開里間的衣櫥,看到了白色的男褲和白府綢襯衫。這些衣服和康子歐式的貼花白麻連衣裙并排掛在一起。他的目光轉向梳妝臺,發膠和發油擺在擦臉粉、口紅和護膚霜旁邊??≥o離開屋子,回到自己房間,搖鈴喚來女侍,叫她雇一輛汽車。他換西裝時,車子來了,于是乘車到K公園去。
俊輔請司機稍等一等,走進依然閑靜的公園的大門。一座用天然石新砌的圓拱門。這一帶望不到海。一棵棵樹木梢頭覆蓋著層層濃密的綠葉,經風一吹,發出陣陣響聲,猶如遠方喧騷的潮音。
老作家要去他們每天游泳的沙灘。他出了游園地,來到小動物園的一個角落。園中的野貍蜷著身子睡覺,背上鮮明地映著欄桿的影子。放養動物的柵欄里,兩棵蓊郁的楓樹,緊緊依偎在一起,一只黑兔蹲在兩根樹干的交接之處乘涼。沿著草木森森的石階下去,穿過叢叢樹林,可以看到寬闊的海面。風搖動著一望無垠的樹梢,不久又吹到俊輔的額頭上,仿佛看不見的小動物,從一棵樹梢迅速跳到另一棵樹梢。有時,一陣大風過后,又如無形的巨獸歡騰咆哮。頭頂上,毫不退縮的日光朗朗照耀,肆無忌憚的蟬聲如潮水奔涌。
通往沙灘要走哪條路好呢?
遙遠的下方出現一片松林,深草叢里有一條石階,看來是迂回通向那里的??≥o沐浴著樹蔭下的陽光,忍著野草刺眼的反光,感到全身汗津津的。石階彎彎,他來到懸崖下邊走廊一般的沙灘一頭。
然而,這里也沒有一個人影。老作家累了,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引導他來這里的是憤怒。盛大的名聲,宗教般的尊崇,繁忙的雜務,駁雜的交游……他被這些有毒的要素包圍著過日子,他的生活一概不需要逃避。最佳的逃避方法是盡量接觸對方。檜俊輔在驚人的交友范圍里,猶如明星登臺表演,不顧遠近視點,全然憑精湛的技術使數千名觀眾感到他就在自己身旁。一切贊嘆和嘲罵,都無損于這位名優。因為他不作任何吹噓……眼下,他為預測自己將受到傷害而戰栗,唯有在他渴望被傷害的時候,俊輔才需要一流的逃避。就是說,他需要將那傷痕清晰地烙印在自己的身子上。
但是如今,這身邊顯得有些異樣地晃蕩不定的廣闊的海水,看來能夠治愈俊輔。這大海每每從巖石間狡黠地迅疾涌來,浸泡著他,流入他的身體,倏忽將他內臟染成藍色……又從他的體內退出來。
這時,藍色的海水正中,出現一道水波,雪白的浪頭揚起細碎的飛沫。這道水波徑直涌向這邊海岸,到達淺灘時,游泳的人驀然站立于波浪之中。剎那之間,他的身體又被飛沫抹消,又旋即安然地站在水里。那人用強健的腿腳踢著海水走來。
這是一位令人驚愕的漂亮的青年,比起古希臘時期的雕像,更像伯羅奔尼撒i派青銅雕像家所做的阿波羅。那溫婉而柔美的肉體,高貴的脖頸,舒緩的雙肩,寬闊的胸脯,優雅圓活的手臂,俄而變得頎長、潔凈而結實的胴體,還有那寶劍一般雄健而勁拔的雙腿。這青年站在波浪涌動的水邊,為了察看撞在巖石角上的左肘,稍稍屈著身子,右手和臉都朝向左臂這一邊。于是,逃離開他腳邊的水波猝然發亮,映出他那喜形于色的面容??∶舻募毭?,深含憂郁的眼睛,略顯厚重、稍帶幾分羞赧的嘴唇,這些共同精心打造了那副稀有的容顏。還有那懸直的鼻梁,同那繃緊的面頰,使得這位青年的臉膛帶著幾分高貴,以及除了饑餓其他一無所知的純潔的野性的印象。還有,那黯然而毫無感觸的眼神、潔白而強勁的牙齒、漫然搖擺的憂郁的雙腕、躍動的身段等,相輔相成,更加顯現了這個年輕俊美的狼的習性。是的,這副面相正是狼具有的美貌!
然而,他的肩膀優美圓潤,他的胸脯袒露無垢,他的嘴唇鮮紅艷麗……這些部分,都含蘊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難以形容的甘美情調。沃爾特·佩特j論及十三世紀出現的美麗的故事《埃米斯和阿米萊》所說的“文藝復興時代早期的甘美”,以一種后世難以想象的強大和神秘的氣勢,預示著未來強勁的發展。那種所謂“早期的甘美”,似乎在這位青年肉體微妙的曲線內散射著芳香。
……檜俊輔一概憎惡世界上俊美的青年,但是美強使他沉默。首先,他有將美和幸福忽而結合在一起考慮的惡癖,因而,使他的憎惡保持沉默的,或許不是這位青年無所挑剔的美,而是這位青年可能具有的完美無缺的幸福。
青年向俊輔這邊瞥了一眼,帶著一副毫不介意的神情躲進巖石陰影里。不久出來了,已經換上了白襯衫和素樸的藍嗶嘰褲子。他吹著口哨登上俊輔剛才經過的石階。俊輔也跟著他上了那段石階。青年回頭又看了看這位老作家。也許夏天的陽光正面照射下來使睫毛留下了陰影,那雙眸子顯得十分黯淡??≥o大為驚訝,想起剛才那個裸體的靚麗的青年,至少在他眼里,早已消失了幸福的影子。
青年拐進一條小路,小路轉眼間隱藏了盡頭。這位疲憊的老作家走到小路入口,他再也沒有力氣走進去追尋那青年的蹤影了。然而,從小路里面的草地上,傳來了那位青年快活的聲音。
“還在睡呀,真沒辦法。你睡著的時候,我到海里游了一大圈兒??炱饋戆桑摶厝チ恕!?/p>
俊輔就在眼前,意外地發現一位少女從樹蔭下站起來,高舉著纖纖素手伸了個懶腰。她身穿一件藍色的孩子式西服,背后散開兩三個紐扣,他看到那青年正在幫她扣好。少女隨意躺在草地上睡午覺,裙裾上沾滿了花粉和灰土,她掉過頭來伸手撣了撣身后,俊輔發現她就是康子。
俊輔泄氣地坐在石階上,掏出香煙吸起來。贊美、嫉妒、失敗等情緒異樣地攪混在一起,那種滋味對于一個慣于吃醋的老手來說,已經不稀奇了??墒窃谶@個時候,比起康子,俊輔的一顆心始終黏著在那位舉世罕見的漂亮青年身上。
完美的青年,完全的外表美的具體顯現,一直為這位貌丑作家的青年時代所夢縈。這個夢不僅在人前被掩蓋,還遭到他本人的叱罵。精神的青春、精神性的青年時代,這樣的概念是使青年逐漸喪失“青年味兒”的毒素??≥o的青年時代是在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青年這一強烈愿望下度過的。這是多么愚癡啊。因為青年時代人們雖然為種種愿望和絕望所苦惱,但他并不認為這種痛苦只是青年特有的苦惱??墒?,俊輔的青年時代始終在考慮這個問題。他不允許自己的觀念、思想以及所有“文學上的青春”之中,保持任何一種持久的、普遍的、一般的、不快而曖昧的所謂浪漫主義的永恒性。另一方面,他的愚行又是他毫無意義的一時的試驗。這時候,他心中的唯一希冀是能獲得一種幸福,這種幸福能給他力量,使他將自己的痛苦看成是完美無缺的正當的痛苦。同時,也能把自己的喜悅當作真正的喜悅。這就是人生必備的能力。
“這回,就這一回我也可以安心地敗退了?!笨≥o想,“這位青年如此完美無缺,他是美的主宰,人生的寵兒。他絕不受藝術等毒素的感染,是個天生愛女人并為女人所愛的男子。這樣一來,可以安然撒手了。還是我主動退讓吧。自己和美奮戰了一輩子,最后能同美實現和解,握手言歡,倒也未嘗不可。說不定上天就是為了這個,才將他們二人送到我的面前的吧?!?/p>
這對戀人順著不能并肩而行的小路一前一后相互依偎著走過來了。首先注意到俊輔的是康子。老作家和康子對望了一下。他的眼里含著痛苦,可口角邊帶著笑意??底用嫔n白,眼睛俯視著。她低著頭問道:
“是來寫作的嗎?”
“是的,從今天開始?!?/p>
青年怪訝地瞧著俊輔??底咏榻B說:
“這是我朋友,阿悠?!?/p>
“我姓南,叫悠一?!?/p>
聽到俊輔的名字,那青年并不感到驚奇。
“這之前,從康子那里總該聽說過我吧?!笨≥o想,“所以,一向不感到驚訝吧。不過我的全集出版了三次都沒瞧上一眼,不知道我的名字,這反倒使我更高興……”
三個人一邊沿著靜謐的公園里的石階攀登,一邊就這座觀光地極其荒寒的景象,漫無目的地談著話??≥o十分寬容,他雖說不能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老好人的豁達的形象,但心情顯得非常高興??≥o雇了一輛汽車,三人一起乘車回旅館。
晚飯大家在一起吃,這是悠一的提議。飯后各自回房間。不一會兒,悠一身穿長長的浴衣獨自來到俊輔房間。
“可以進來嗎?在寫作嗎?”
他在門外問道。
“請進?!?/p>
“阿康洗澡洗了好長時間,實在太悶了?!?/p>
他說著。他那黯淡的眼睛里,憂郁的神情比午前還濃。俊輔憑借作家的直覺,覺得悠一有話對他說。
聊了一會兒閑話,青年露出焦急的樣子,似乎想早一些傾吐出來。過一會兒,他說道:
“要在這里住一陣子嗎?”
“有這個打算。”
“我可能乘坐今晚十點的輪船或明天早上的汽車回去。無論如何,我今天晚上要離開這地方?!?/p>
俊輔大吃一驚,問道:
“康子小姐怎么辦?”
“我就是來商量這個的。您能照看一下阿康嗎?我真希望先生能和阿康結婚。”
“你完全想錯了?!?/p>
“不,我今天晚上實在無法住下去了。”
“為什么?”
青年率真地帶著冷冷的語氣說道:
“我想先生是能理解我的,我不愛女人。懂嗎?縱然我的身體可以愛女人,但我的感情只不過是精神上的。我生下來從未想過女人。面對女人,我沒有任何欲望??晌疫€在欺騙自己,欺騙一個一無所知的女孩子?!?/p>
俊輔的眼睛閃動著復雜的神色。憑他的天性,他對這個問題沒有感性上的共鳴。俊輔的天性,其傾向大體是正常的,因而他問道:
“那么你愛什么呢?”
“我嗎?”——青年的面頰羞得通紅,“我只愛男孩子。”
“你把這個問題……”俊輔說,“向康子說明了沒有?”
“沒有?!?/p>
“不能說明,不管有什么事,這個問題絕對不能說明。有些事可以讓女人知道,有些事不能讓女人知道。我對這個問題缺乏知識,但我屬于主張不告訴女人更有利的那部分人。有個像康子這樣喜歡你的少女,早晚是要結婚的,所以還是結婚為好。權且把結婚看成生活中的尋常小事吧。正因為是一樁小事,那就放心地高呼萬歲好啦?!?/p>
俊輔一下子惡魔般地變得興高采烈起來。畢竟是一位出過三次全集的藝術家,接著他用一副憚于時世的口氣,盯住青年的臉孔悄悄問道:
“這么說,你們三個晚上什么事情也沒發生嗎?”
“嗯。”
“這很好。女人這東西,就是要這樣教育教育她。”——俊輔朗聲笑起來,朋友中從未有人看見他這樣大笑過,“根據我長期的經驗,女人絕不可使她快樂。快樂是男人悲劇性的發明,這樣做很好。”
俊輔的眼睛里浮現一種恍惚的慈愛的神色。
“你們一定可以照我想象的那樣,過上理想的夫妻生活。”他又加了一句,但沒有說“幸福的”這個詞。然而,這種結婚可以給女人帶來最徹底的不幸。每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太好了。這樣,他就能借助悠一的力量,將一百個清純的女子送到尼姑庵里。于是,這位老作家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來自自身本質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