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害怕的是一事無成,為了看到生命奮飛時的華美,我愿付出青春與安逸。
我來自一座小城,在我們那里,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當老師,然后嫁個公務員;再次就是和醫生或其他事業單位的男人結婚,如此,一輩子的衣食便算有了著落。
但這樣的生活,早就被我的潛意識摒棄了:趁著買豆漿的工夫發會兒呆,眼前就能晃過熟悉的身影;再和賣豆漿的聊幾句,準能揪住一個熟悉的名字。
這座小城有祖孫三代人的記憶,塵埃里都能聞出我們相似的基因。一種近親繁衍的氣息讓我想逃。所以當我填報大學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跑,遠遠地離開了我的小城。
家人覺得匪夷所思,距離小城不足100公里的地方就是省城,那里也有幾所很好的大學,何必舍近求遠?在本地工作,安安穩穩,一帆風順不是很好嗎?
為此,姥爺很多天不理我,奶奶罵我心野,我媽幾乎是要逼著我賭咒發誓:“千萬不要和外省人談戀愛,你畢業以后還回來的,要在這里成家?!?
我的大部分高中同學都以小城為圓心、以未來為半徑選擇著自己的大學,與其說是選擇,毋寧說是一種賴,賴著小城不肯走,不肯遠離,生怕被小城拋棄了似的。
我們的班花沒考上大學,不過很顯然,她并不擔心自己的前程。小城富庶且安寧,她的家族在這里頗有影響力,所以她并不像其他落榜生一樣失落,而是很大方地在每個人的畢業紀念簿上,瀟灑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她沖我笑時,嬌俏的梨渦浮在腮邊:“沒想到你跑得最遠……我在這兒等你,四年以后都回來,我們還要一起玩的。”
平凡如我,竟能得到班花的如此青睞,讓我有點兒受寵若驚。而實際上,我們的關系并沒有她話語中那般親近。也許是我一直很老實,也許是我對大學不言而喻的野心震驚了她,總之,能夠得到美麗的女孩的祝福,每次想到,我都覺得愉快。
對她來說,未來是可以預測的,幸福就在指掌間。希望歲月安穩,時光靜好,一切如她所愿。
所有人都認為我的離開是暫時的,我的根在這里,人還能在外面漂泊一輩子嗎?所以,每年春節的同學聚會,我都會被通知。第一年,我參加了,和其他人一樣,亢奮地和他們交流著大學里的新生活。我的余光瞥到班花遠遠地坐在一角,黑色緊身上衣顯現著她曼妙的身姿,紅如血般的羊絨圍巾,依偎著她精致的小臉,白皙玲瓏的鎖骨暴露得恰到好處。
她那么驚艷,那么耀眼,很快所有人圍攏了過去,噓寒問暖,打聽著她的近況。她并沒有矜持,大方地和每個人握手、擁抱,時不時地奚落、嗔怪幾句,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
所有的男同學都失神了,這樣的尤物,不是他們能夠消受得了的。
果然,短短半年,她就和一個頗有權勢的家族子弟訂了婚,而她的工作,是律師助理。她眼下每天只需去律師事務所轉轉,剩下的時間就是提升自己的姿容,迎接即將到來的結婚慶典。
女同學盯著她手指上閃閃的鉆戒,或默然無聲,或嘖嘖稱奇,或大驚小怪。
她始終沒有注意到我。
第二次聚會是在大四畢業前夕,我收拾好行囊,決定到一個更遠的城市流浪,而且誓死不回頭。
一起在小城里同窗奮斗過的小伙伴們,大多像候鳥一樣返回了老巢,他們對我的選擇報以嘆息:“唉,你真的是……心太大了……”
這次,班花沒來,聽說她剛剛生下第二胎,如今兒女雙全,正是“人間好時節”。
大學畢業的第三年,我回小城參加奶奶的葬禮,再次見到了那些老同學。
八十二歲的奶奶臨走時還罵我的父母,怨他們沒有把我看牢,讓我長野了。
我沒有見到奶奶最后一面,見到她時,她已經安詳地躺在棺槨中,臉上有著整飭過的端莊和肅穆。
小城真小,在殯儀館也能碰到不少老同學,于是第二天就被他們拉去聚會。
我酒量見長,來者不拒,喝得很豪爽。有人就借著酒勁兒問我:“這些年,在外面怎么樣?”
我傻笑:“嗯,不錯,還行,很好!”
“房子買了?”
“房子?買不起!”
“成家了吧。”
“沒,還是老樣子……”
“什么時候回來?”
“暫時不打算回。”
“你都這樣……”
我知道他差點兒脫口而出的話是:你都混得這么慘了,為什么還死賴著不肯回頭?
我心里知道,他們都已經得償所愿,過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只好借笑容掩蓋自己的困窘。他也知趣地笑了笑,但是另有不知趣的立即來勸導:“你說你回家多好!就你這響當當的學歷,在家里早就混出來了……說不定房子都買好幾套了!”
“對,對,對……我年輕不懂事,太傻了,心太高了……”我給人臺階下,結果把自己眼淚逼出來了。
四平八穩的日子是挺好的,如果我回小城當個老師,嫁個公務員或者醫生,現在房子、車子、孩子都有了,幸福得多么具體!
可現在,我一無所有。
在別人看來,我這樣執著,顯得有些執迷不悟,我所謂的夢想在具體的幸福面前,多少顯得蒼白。我踉踉蹌蹌地往家走著,周圍有人大聲地吵鬧。臨街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一手抱著小的,一手扯著大的,怒氣沖沖地踢向車門——那是一輛嶄新的保時捷卡宴。
卡宴的駕駛位上是一位冷靜的、看似無辜的男人,他什么話也沒說就把車開走了。
女人號啕大哭,兩個孩子也哭得此起彼伏。當她緩緩轉身時,我驚呆了,那是一張憔悴中依然美麗的臉,她正是我們的班花。
萬幸,她沒有認出我,這樣還不至于讓她太尷尬。我默默地低頭走過去,不忍心仔細打量她極度受挫的神情。當晚我就收到一條八卦消息:你知道嗎?班花的老公出軌了……
四平八穩的人生,似乎意味著永遠生活在舒適圈里,為了守住安逸,寧愿一生碌碌無為。享受了這份安全感,也就要承受這狹小、封閉的世界里的雞零狗碎。
我不愿意就此一生,生命奮飛時的華美值得我付出青春與安逸。
我唯一害怕的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