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富蘭克林自傳
- (美)本杰明·富蘭克林
- 5037字
- 2021-06-02 17:51:33
第三章 抵達費城
我對航海的憧憬這時已經消耗殆盡了,不然的話,現在倒可以如愿以償了。但是,我學會了一門手藝,而且自認為是個很出色的印刷工,于是就去找了在印刷鋪工作的老威廉·布拉德福先生,請他收我為伙計。他曾是賓夕法尼亞州的首位印刷老板,因為與合伙人喬治·凱斯發生分歧,之后就搬到了紐約。由于沒多少要做的事情,而且幫手已經夠了,所以他沒能給我提供工作。但是他說:“我兒子在費城最近正失去了一個好幫手,阿基拉·羅斯,他已經過世了。如果你想去那里,我相信他肯定會雇傭你的。”費城離紐約還有一百多英里,無論如何,我還是動身坐上了去往安博伊州的船,留下我的行李由海道運輸過來。
船駛入海峽時,我們遇到了一陣狂颮,把我們本來就破舊不堪的船撕成了碎片,因此我們無法駛入基爾河[18],反而被吹到了一個叫長島的地方。在這次旅行中,有個喝醉了的荷蘭人掉進了海里。當他一點點下沉時,我把手伸進水里抓住他的頭發,把他往上拉,然后我們一起把他拉回船上。溺水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從兜里拿出一本書,讓我把它弄干,接著就又去睡了。這本書正是我素來最喜歡的作家班揚的《天路歷程》,是荷蘭語譯本。這本書印刷精良考究,還配有銅版插畫,裝幀比我曾經見過的原版書都要好。后來我又了解到,《天路歷程》在歐洲大多數語言中都能找到譯本,我想或許除了《圣經》外,它是最為人所廣泛閱讀的一部書了。據我所知,坦誠的約翰(約翰·班揚)是把敘述和對話融為一體的第一人,這種寫作手法深得讀者喜愛,他們可以從大部分有趣的情節中發現自己的影子,使讀者在語篇中有身臨其境的感受。笛福在他的《魯賓遜漂流記》《摩爾·富蘭德爾》《宗教求愛》《家庭教師》等作品中都成功地模仿了這種寫法。理查德森[19]在他的《帕梅拉》中同樣采用過這種寫作手法。
快要靠近長島時,我們發現這里根本不能登陸,這只是一個被海浪沖擊的石灘。于是我們拋了錨,向岸邊搖擺著靠近。有些人來到岸邊向我們大聲呼喊,我們也同樣朝他們呼喊。但是狂風和洶涌的海浪使我們聽不見彼此的聲音,以至于不能理解對方的話。岸邊停著獨木舟,我們打著手勢示意他們過來接我們,但他們或許是因為并不能理解我們的意思,或許認為根本做不到,沒理睬我們就走開了。夜幕降臨,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風小一點。這個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和船夫都想睡上一覺。我們和全身濕透了的荷蘭人一起擠進狹窄的船艙里。海浪擊打在我們的船頭,漏進船艙,濺到我們身上,這樣一來,我們和那個荷蘭人一樣渾身也都濕透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待了一整晚,根本沒有睡著。第二天,風漸漸小了,我們決定在天黑之前到達安博伊州。在海上漂了30個小時之后,我們沒有食物,也沒有飲水,只有一瓶渾濁的朗姆酒,就連我們航行的水都是咸的。
到了傍晚,我發現自己發了高燒,于是就躺在床上。我曾經看到說大量飲用冷水可以退燒,我就那樣做了。出了大半夜的汗,燒就退了。次日早上,我穿過渡口,徒步前行,向50英里開外的伯靈頓走去。有人告訴我,在那里可以找到船載我去費城。

雨下了一整天,我整個人都濕透了,到了中午,我已經筋疲力盡,于是就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一晚。這時我開始想,要是我沒有離開家該多好啊。我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寒酸,有人來盤問我,懷疑我是一個逃跑出來的奴仆,而這種懷疑讓我很有可能遭到無端逮捕。無論如何,第二天,我又繼續趕路了,到了晚上,住進了一家距離伯靈頓有8~10英里的小旅店。這家店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布朗的醫生。在我吃東西的時候,他來找我搭話,當了解到我讀過一點書時,他就變得隨和友善起來。我們之間的友誼一直持續到他過世。我感覺,他曾經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大夫,因為從英格蘭的每個城鎮到整個歐洲的所有國家,沒有他不能詳細訴說的。他有點學問,也很有天賦,更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幾年之后,他曾經惡作劇般地把《圣經》改成打油詩,就像科頓改寫維吉爾的詩那樣。通過這種方式,他讓圣經中的很多故事都蒙上了荒謬色彩,倘若他的作品能夠發表的話,很可能會對那些心智薄弱的人造成一定影響,只不過他的作品從未發表罷了。
我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到了伯靈頓。但令我懊惱的是,在我來之前開往費城的定期航船剛走一會兒。這天是星期六,而且在下周二之前都沒有船開往費城了。因此,我回到了城里一個老婦人那兒,我曾經從她那兒買過姜餅,留著在船上的時候吃。我向她尋求幫助。她邀請我去她家里住下,直到等到下一班船。由于奔波勞累,我接受了她的邀請。當她得知我是一個印刷匠的時候,就勸我留下來自己開一家印刷鋪,但是她并不知道開印刷鋪是需要資金設備的。她十分慷慨,給我做了美味的嫩牛肉飯,卻只接受一壺麥芽酒作為報酬。我本以為我得待到星期二才能動身了。但是,傍晚沿著河邊散步的時候,一條船駛過來,這條船是開往費城的,船上有幾個人。他們讓我上船,由于沒風,所以一路上我們都是劃船前進。大概到了午夜時分,還沒看見費城,有些同行的人說我們肯定是錯過了費城,因此不想再繼續劃船了。剩下的人更不知道我們在哪兒,所以我們就向岸邊劃去,駛入一條小河,在一道破舊的柵欄附近上岸。那時正值十月,夜晚還是很冷的,我們就用破舊的柵欄生了一堆火,一直待到了天亮。后來,有個同伴認出了這里是庫柏河,離費城北面不遠。果然,我們出了這個小河灣,就看見了費城。大概是星期日上午八九點鐘,我們終于到了,在市場街碼頭上了岸。
我詳細地向你介紹這次行程的具體情況,同樣,我也會向你介紹自己第一次進城的情況。我這樣做是為了讓你在腦海中比較一下我破落不堪、毫無希望的開始和我在這里獲得成功的情況。我身穿工作服,因為我最好的衣服要從海道運到這里。路途艱辛,我風塵仆仆,衣服的口袋里塞滿襯衫和襪子。我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住處。舟車勞頓,又很饑餓,我很想休息一會兒。我兜里全部的現金只有一元荷蘭盾和大概一先令的銅幣。我把一先令給了船的主人用來支付船費,他們一開始是不肯收的,因為我也幫忙劃了船。但是我堅持給,他們也就接受了。一個人有時候越是沒錢,越是比有錢的時候慷慨,或許是怕被別人認為自己寒酸吧。
然后我朝街上走去,四處張望。后來走到市場上,看見了一個手里拿著面包的男孩。我曾常以面包果腹,于是就去問他在哪里買的,然后立刻跑到他指給我的第二大街上的一家面包鋪,要買我們在波士頓吃的那種硬面包。但是在費城人們似乎并不做那種東西,于是我點了三便士一塊的面包棒,結果也沒有。由于我沒有考慮到物價不同的因素(費城的物價偏低),也不知道面包鋪里有什么樣的面包,就讓他給我隨便拿一個三便士的面包。結果他就給我拿了三個特別大的面包卷。我十分驚訝地看著這么大的面包,但還是接了過來。口袋里已經沒有地方了,于是我兩個胳膊各夾著一個,另外一個邊走邊吃。就這樣,我沿著市場街,走到了第四大街,路過了里德先生的家門口,他后來成了我的岳父。而當時我未來的妻子正巧站在門口,她看見了我,認為我當時的樣子滑稽可笑,而事實上我當時也的確如此。然后我拐了個彎,沿著栗子大街和胡桃大街走去,一路上吃著我的面包,發現我又回到了市場街碼頭,距離我坐船來的地方很近。我走到那邊喝了口河水。一個面包卷已經夠我飽腹了,于是便把剩下的兩個給了同船來的一位婦女和她的孩子,她們正等著開船去更遠的地方。

“她站在門口,看見了我,認為我當時的樣子滑稽可笑,而事實上我當時也的確如此。”
填飽肚子后,我又走到街上,這時候街上已經有很多衣冠楚楚的人了,他們都朝著一個方向走去。我加入其中,被帶到了市場附近的巨大的教友會會堂里。我跟著他們坐下,向四周環顧了一陣,并沒聽到有人講話。由于頭一天晚上的長途跋涉,我實在很疲倦,所以很快便睡著了,直到聚會結束,有個好心人叫我我才醒過來。因此,這個會堂成了我到費城之后踏進的第一個房子,或者說,睡過覺的地方。
我又朝河邊繼續走去,邊走邊打量人們的容貌。我遇到了一個年輕教友會男子,我很喜歡他的神色,于是便前去攀談,詢問他是否能告訴我哪里能給陌生人提供住處。當時我們正站在一塊寫著“三個水手”招牌的地方,他說:“就是這兒了,這里可以給陌生人提供住宿,但是它的聲譽不是很好。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愿意給你找個更好一點兒的旅館。”他帶我來到清水街的克魯克德旅店。我在這里吃了頓飯。然而,在我吃飯的時候,有人試探性地問了我幾個問題,因為從我年輕的樣貌和當時的著裝來看,他們懷疑我是一個私逃者。吃了點東西之后,我又犯困了,他們給了我一張床,我沒脫衣服就躺下了,一直睡到晚上六點。我是被叫起來吃晚飯的,飯后又早早地躺倒在床上,一覺酣睡到第二天早上。我盡可能地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后就去了安德魯·布拉德福印刷廠那里。我在店里看見了他的父親,也就是我在紐約看到的那位老人,他騎馬過來的,因此比我早到費城。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兒子,他兒子也客氣地接待了我,給我了一份早餐,但是告訴我他現在不缺幫手了,前不久才雇用了一個。不過他告訴我城里還有一家印刷鋪,是最近才開業的,主人是凱默,也許他會雇傭我。如果不能的話,我也能在他這里先住下,他可以給我一些零活兒干干,直到我找到全職的工作為止。
布拉德福老先生說他可以陪我去新的印刷鋪。到了那里,我們找到凱默,布拉德福說:“朋友,我領來了一個你們這行的年輕人,你也許需要這么一個幫手。”凱默問了我一些問題,給了我一個排字盤,看看我是否會用。他說目前雖然沒有什么事情給我做,但是他很快就會雇傭我。雖然之前他沒有見過老布拉德福先生,但是他卻把他看作鎮上對他抱有善意的人,然后談論起他現在的職業和期望。可是布拉德福先生并沒有說自己就是鎮上另一位印刷鋪老板的父親。當他聽到凱默說希望不久之后把這一行業的大部分生意都攬在自己手中時,他就巧妙地問了一些問題,引誘凱默說出自己的所有想法、依仗了誰的勢力以及未來的藍圖等。我站在一邊,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談話,立刻看出來誰是精明的老手,誰還只是個新手。布拉德福把我留在凱默那里,自己離開了,當我告訴凱默這個老先生是誰之后,他嚇壞了。
我發現,凱默的印刷鋪里只有一臺破舊的印刷機和一套磨損了的小號英文鉛字,當時,他自己正用這套鉛字排一篇阿克拉·羅斯的挽歌。之前我也提到過,羅斯是個很有天分的年輕人,具有高尚的品格,在城里頗受尊敬,不僅是議會的秘書,還是位不錯的詩人。凱默也寫詩,但是寫得十分拙劣。實際上,他稱不上是寫詩,因為他作詩的方法就是把頭腦中的想法排成鉛字。這樣,因為沒有手稿,只有一副排字盤,而挽歌幾乎需要用上所有的鉛字,所以沒有人能幫他。我設法把他的印刷機修好了,使它能夠運行(他從來不用印刷機,也并不懂得怎么使用)。我答應他只要他把挽歌排字就緒,我立刻回來印刷,然后就回到了布拉德福那里。他暫時給我找了點零活兒干,我便在這兒吃住了下來。幾天之后,凱默派人叫我去印刷挽歌。那時,他又拿到了另一副鉛字,還有一個需要復印的冊子,他給我安排的工作就是這個。
我發現這兩位印刷鋪老板都很難勝任他們的工作。布拉德福的本行并不是印刷,而且學識有限。凱默有點學問,但也只能排字,對印刷一竅不通。他曾經是法國先知派的教徒[20],還能仿效他們的熱烈演講。這個時候,他并沒有公開表明過自己所信仰的宗教,而是所有教派都相信一點。他完全不懂世故,而且后來我發現,他的性格中還有很多無賴的成分。我在他那里工作時,他不喜歡我住在布拉德福那兒。事實上,他有一所房子,但是沒有家具,所以不能給我住。但是,他把我安排住在之前提到過的里德先生那里,里德先生是他的房東。這時候我的箱子和衣服運來了,在里德小姐眼里,我打扮得比之前體面了些,而她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我正在街上啃著面包卷。
到那時候,我在鎮子上有了一些年輕的朋友,他們都是喜愛讀書的人,跟他們度過晚上的時光是我最開心的事。我辛勤勞動,而且生活節儉,因此賺了一些錢,生活過得很舒適。我竭力忘記波士頓,也不希望那里的任何人知道我住在哪兒,除了我的好朋友柯林斯。我寫信給他,讓他替我保守這個秘密。終于,一件偶然的事情把我召喚回去了,比我預想的要早很多。我有個姐夫,叫羅伯特·霍姆斯,是波士頓和特拉華之間行商船只的船主。他在距費城南面40英里路程的紐卡斯爾的時候聽到了我的消息,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到我波士頓的朋友們都很擔心我的突然離別,向我轉達他們的關心,如果我想回去的話,所有的事情都會如我所愿,他是打心底里勸說我回去的。我給他回了信,感謝他的建議,但也詳細地訴說了我離開波士頓的理由,告訴他我這次的離別并不是他想象得那么不近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