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在德國
中國同德國在歷史上發生的文化關系,范圍很廣,當然并不限于文學。恐怕我們一想到中德文化關系,第一個想到的就會是一位大哲學家萊布尼茨(Leibniz),他是第一個對中國發生興趣的德國大學者。但是倘若論到翻譯成德文的書的多少,影響的大小,還是文學占第一位。我們下面就談談中國文學在德國。
我想分三期來談。第一,初期,時間是從18世紀末葉到1850年;第二,中期,時間是從1851年到1900年;第三,近期,時間是從1901年到現在。
一、初期
我們拿歌德(Goethe)作起點。歌德以前的我們就不談了,事實上也沒有多少可談的。1736年法國人杜赫德(Du?Halde)出版了一本書,叫作《中華帝國及其所屬韃靼地區的地理、歷史、編年、政治、自然之描述》[3]。這部書里面有法文翻譯的元曲《趙氏孤兒》,四篇《今古奇觀》里的短篇小說和十幾首《詩經》里的詩。出版后風靡一時。把一般人的興趣漸漸從中國哲學和藝術品轉移到純文學上來。但這書卻真不高明,翻譯得一塌糊涂。影響之所以能夠大,只不過因為當時還很少有介紹中國純文學的書而已。1749年這部書就有了德文譯本。歌德大概讀過這本書,因為他的劇本《愛爾丕諾爾》(Elpenor)似乎就像從《趙氏孤兒》那里得到了靈感才動手寫的。這個劇本雖然永遠沒完成,但歌德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卻一天比一天地濃起來。
1761年英國詩人T.珀西(T.Thomas?Percy),就是以刊行《古代英文詩歌珍品》(The?Reliques?of?Ancient?English?Poetry)出名的那一位,刊行了第一本英譯的中國小說《好逑傳》。原譯人叫J.威爾金森(James?Wilkinson),是一個商人,在廣東住過很多年。他的譯文四分之三是英文,四分之一是葡萄牙文。珀西把葡萄牙文譯成英文,又把原來的英譯文潤色了一下,就印成了書。1766年穆爾(Murr)把這書譯成德文。歌德曾細心讀過這書。此外他還讀過幾部中國小說的譯本,像英人托馬斯(Thomas)譯的《華箋記》(London 1824,1836年庫里[Heinrich?Kury]譯成德文),法人雷慕學(Abel?Réemusat)譯的《玉嬌梨》(Paris 1826,1827年譯成德文),法人戴維斯(Davis)選譯的《中國故事》(Contes?Chinois)(Paris 1827)。這些小說在中國都是沒有什么價值的作品。它們之所以能夠被介紹到外國去,有的是由于一種誤會,有的是由于機緣。當中國文學作品初介紹到歐洲去的時候,歐洲學者對中國文學作品很難給一個適當的評價。他們往往不能知道一部作品的真價值。歌德可以算是一個例外。他雖然還沒讀過中國第一流的作品,但他卻直覺地知道,當時介紹到歐洲去的作品不會是中國的最好的。然而就從這些不好的作品里面他居然能看出了東西文學的不同,能了解了中國的精神。現在我把愛克曼(Eckermann)記錄的他同歌德的談話譯在下面:
除小說戲劇外,歌德對中國詩也發生了很濃厚的興趣。我上面說到他曾讀過英人托馬斯譯的《花箋記》。在這書的附錄里有幾十首譯詩。他就根據這英譯,把五首譯成德文。
僅次于歌德的德國大文學家席勒(Schiller)對中國文學也一度發生過興趣。他曾根據高濟(Gozzi)的一個劇本改編了一部劇,叫作《圖蘭多特,中國公主》(Turandot, Prinzessin?von?China?Einiragikomisches?Marchen?nach?Gozzi)。這部劇雖然名之曰中國劇,其實同中國沒有什么關系,高濟所依據的只是一個阿拉伯的神話。此外席勒對穆爾譯的《好逑傳》不很滿意,他想自己再重寫一遍,但只起了一個頭,始終沒有完成。
歌德以后對中國詩有興趣的有施提格里茲(Heinrich?Stieglitz)和沙米素(Chamisso)。他們對中國都不像歌德那樣有清楚的了解,他們向往中國純粹是一種浪漫情緒,作品也只反映了他們自己的幻想,與中國沒有什么關聯。
到了呂克特(Rückert),歌德才真正找到一個繼承他的精神的人。呂克特是有天才的詩人,又是東方語言學家。他精通很多的東方語言,曾從梵文、波斯文、阿拉伯文和其他別的東方語言里譯了很多的詩。印度長篇史詩《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里有名的愛情故事那羅(Nala)和達摩衍蒂(Damayantī)也是由他譯成德文的。他曾根據一個拉丁文譯本把《詩經》譯成德文。這拉丁文譯本很壞,但是呂克特卻憑了他的詩人的天才有時候居然能體會到原文的意境。他自己又是詩人,所以他的譯文本身就是第一流的詩。1844年克拉末(Kramer)又出過一部《詩經》翻譯。同呂克特的翻譯一比卻相差天淵了。
二、中期
現在我們再來談19世紀后半中國文學在德國的情形。自從歌德同呂克特以后,德國人對中國文學的興趣漸漸冷淡下來。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自從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初期德國人(當然并不只限于德國人)之所以對中國文學發生那樣大的興趣,完全出于一種浪漫情緒。當時浪漫主義正風靡一時。只有對遠的、神秘的、異域的東西,人們才發生興趣。每個詩人都夢想到遼遠而神秘的地方。在當時歐洲人眼中,中國就正是這樣一個地方。無怪一般人都想介紹中國文學了。但浪漫的情緒照例是不能延續很久的。熱情的高潮一過,接著來的就會是理智的冷靜。19世紀后半就正是熱情的高潮剛退下去的一個時期。
在這五十年以內,只產生了少數的幾種翻譯。1875年阿恩特(Arendt)把《東周列國志演義》譯成德文。1876年威廉·搭·封思迦(Wilheim?da?Fonseca)把《灰闌記》改編成德文。1880年和1884年格里斯巴哈(Ed.Griesebach)譯過幾篇《今古奇觀》里的小說。這些譯文都沒有什么影響。這期間最偉大的成就是施特勞斯(Viktor?von?Strauss)的《詩經》德譯。施特勞斯是一個大漢學家,深通中文。了解中國文化的精神,又能寫很美的德文詩,所以他的翻譯不但對原文忠實,而且本身就是好的文學作品。此外德國大語言學家迦布侖茨(von?der?Gablentz)曾把《金瓶梅》從滿文譯成德文。可惜這一部巨著一直到現在還沒能出版。除了上面說到的兩部大著以外,當然還有些零碎的翻譯,但出來不久就被人忘掉,一點影響也沒有,我們現在也就不談了。
三、近代
自從20世紀初以來,德國人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又漸漸高漲起來。不但中期的五十年比不了,連初期對中國文學興趣很濃的時代也不能比。就翻譯的書的數量來說,初期當然遠遜近代。但這兩個時代的主要異點還是在態度方面。我前面說過,在初期,德國人之所以喜愛中國文學完全出自一種浪漫情緒;他們只覺得中國神秘,并不了解中國。他們的翻譯也差不多完全是間接的。但到了近代,德國人對中國的了解已經很進步了。他們知道,雖然膚色語言不同,中國人也同他們一樣是人,絲毫沒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他們之所以翻譯中國書籍,并不是由于對中國有什么浪漫的向往,而完全是出于理智。他們覺得中國文化和文學確能帶給他們許多他們原來所沒有的東西。所以才來研究中國語言。根據這語言的知識,他們才產生了翻譯。換句話說,他們的翻譯差不多全是直接的。很少有人再從拉丁文、法文或英文翻譯中國作品了。從這幾點看起來,到了近代,德國人介紹中國文學作品才算真正走上應當走的道路。
在最近幾十年里,德國從中國譯過去的文學作品很多,我們不能一一論到。現在只選出其中較重要的來談一談。1912年格魯柏(Grube)譯的《封神榜》出版了。1914年魯得爾斯白雷(Hans?Rudelsbery)節譯了幾段《三國演義》。古本白雷(Hans?von?Gumppenbery)寫了一個劇本,叫作《Ying的筆》(Der?Pinsel?Ying’s),影射江淹在夢里把彩筆還給郭璞的故事,當時頗有點影響。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有幾次被譯成德文,但只是片段的,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全譯本。絲毫沒有文學價值的《平妖傳》也譯成了德文。1926年有名的漢學家弗克(A.Forke)又把《灰闌記》全部譯成德文。弗克精通中文,他的譯本當然比以前改編的那個好得多多了。1928年吉巴特(Kibat)又譯《金瓶梅》,可惜只譯了十章。年輕一代的漢學家在正式的研究工作以外也往往翻譯中國的文學作品。艾士宏(Werner?Eichorn)譯過許多熊佛西的劇本:《屠戶》《牛》《模特兒》《鋤頭健兒》《偶像》等他都譯成了德文。霍夫曼(Alfred?Hoffmann)譯過胡適之先生的許多文章,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朱自清先生的《笑的歷史》,謝冰心的詩。史坦安(von?den?Steinen)譯過曹操的詩。艾波哈特(Eberhard)對中國神話和短篇小說做過很有系統的研究。他想從這里面窺測中國民俗和社會情形。他寫了一部書,到現在還沒能出版。
以上大概把近幾十年來德國學者介紹中國文學的成績談過了。還有三位翻譯最多而成績最大的學者我們留到現在來介紹。第一個是洪濤生(Hundhausen)。嚴格地說起來,他并不是一個漢學家。我雖然不十分清楚,他的漢學造詣究竟怎樣,但據說是不十分高明的。他往往先讓他的中國學生把中文譯成德文,他再根據這譯文寫成詩。他的本領就正在寫詩。他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所以,他的譯文同原文多少都有出入,但他寫成的詩卻是完整的文藝作品。讀過他的譯詩的德國人沒有一個不贊美他的美麗的詞句,和諧的音韻。人們不覺得這是翻譯。這是他的譯文所以成功的原因。他翻譯的多半是戲劇,像《西廂記》(Das?Westzimmer 1926),《琵琶記》(Die?Laute 1930),《還魂記》(Die?Rückkehr?der?Seele 1937)他都全部譯過去。《牡丹亭》也譯了一部分。另外他還選譯了陶淵明許多詩。
第二個我想介紹的是庫恩(Franz?Kuhn)。他可以說是一個專門的翻譯家。他雖然精通中文,但除了翻譯以外,似乎沒做過別的工作。他譯了很多中文小說,《紅樓夢》《水滸傳》《金瓶梅》《二度梅》等,他都有譯本。只要喜歡讀小說的德國人沒有沒讀過他的翻譯的。他對介紹中國文學的功績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同他比的。但他的翻譯刪節的地方太多,不能不算是美中不足。在新文學里面,他譯過茅盾的《子夜》,但出版后并沒有什么反響。
最后一個我們要談的是查哈(Erwin?von?Zach)。他的漢文造詣極高,是所謂德國四大金剛之一。這四大金剛第一個是衛禮賢(Richard?Wilhelm),專門研究經部;第二個是弗蘭克(Francke),專門研究史部;第三個是弗克,專門研究子部;第四個就是查哈,專門研究集部。他曾把整個《李白詩集》《杜工部詩集》《韓昌黎詩集》譯成德文。《昭明文選》據說他也差不多譯完了,他的譯文對原文非常忠實,但是正同洪濤生相反,他寫出來的不是詩,而是散文,還是非常枯燥的散文。所以他的譯文只有漢學家讀,一般人是不問津的。他是純粹的學者,而洪濤生是純粹的詩人。
四、回顧與前瞻
中國文學在德國將近二百年的情形,我上面粗略地敘述過了。看了以后,我們有什么感覺呢?我想,我們都會感覺到:在初期中期固然不必說了,連在近代,除了少數的例外,他們也還沒能夠做到有系統的介紹。介紹過去的東西未必有什么價值,多半是一時偶然高興的結果。這樣介紹當然很難希望有什么大影響。事實上中國文學對德國文學的影響也不太大。連洪濤生和庫恩的譯本也只是供人茶余酒后的消遣品,在德國文藝創作上沒留下什么痕跡。仿佛是一片浮云投在水里的影子,風一吹也就消失了。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德國人最初還沒能把戰爭的暗影從心頭掃去,有點發怔,什么都沒能想。以后戰爭的影子漸漸淡漠下來,他們痛定思痛,才又想到許多東西。有些人發現,他們自己的文化里或者真正有什么缺點,不然為什么總是在苦難里輾轉呢?他們于是又把眼光轉向東方,想從那里獲得點什么去補救自己的文化,我并不贊成這辦法,但他們的心情我卻非常能了解。這種心情能延續多久,我不能預卜。但不管怎樣,在介紹中國文學上,他們也許可以開一線曙光。至于究竟怎樣,只有等將來告訴我們了。
1947年10月31日
羨林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