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再有二里路，就到京城了。”

車夫瞧著不遠處的石碑，沖著坐在馬車里的兩人說到。

“知道了，煩請快些。”

車夫應了聲，揚鞭凌空抽了一下。聽著耳邊又急促幾分的“噠噠”馬蹄聲，他心中有些犯嘀咕。

里面的二位公子著實有些怪異。

瞧他們的穿著與言行，應當出生富貴。可又怎會出現在興安那樣的旮旯里，身邊連個隨從都沒有，像極了戲文里母親早亡，為了家產被繼室苛待甚至陷害的貴公子。

這一路上兩人甚少交談，偶爾低語，泄露的幾個字，他也不怎么聽得明白。

其中那位面容白凈，俊秀出眾的周公子，平日更是少言，眉間時常帶著輕愁，喜怒不顯。

倒也不總是面無表情。

那日在上都郡聽聞皇上賜婚于恭郡王跟王家三姑娘的消息，他清楚的看到，周公子面容巨變，激動之下拉扯著閑聊之人，要說個明白。

回想那日，他也是緊張不已。

場面緊繃，雙方險些動手，驚動官府。好在柳公子及時打了圓場，幫對方付了賬，好一番聞言軟語，才解了此禍。

若真是動起手來，只怕他這樁大買賣也要黃了。

自他趕車以來，還從未走過這樣遠的路，也未曾見過那樣多的銀錢。故而一路上，雖然枯燥無味，他也心甘情愿。

自那日沖突后，他聽到最多的便是讓馬兒再快些的吩咐。

私底下他想，這位周公子必然與王家三姑娘有些過往，說不定就像戲文里的癡男怨女，礙于皇命天各一方。

周平不知道在車夫心中，自己變成了被惡毒繼母虐待，與心愛之人相隔天涯的小可憐。

他只覺得焦躁不安。從聽到婉寧要與那勞什子恭郡王成婚的消息，心中就竄起一股無名火，燒的四肢百骸都疼痛不堪。

柳盛東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冷靜些，我們馬上就到京城了。等見到婉寧，一切就都明白了。”

按說皇帝賜婚，各種禮節繁復，但婉寧卻在不到一月的時間，會要完婚，這樣匆忙像是在遮掩著什么。

但現在他跟周平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完全不了解情況。婉寧又對周平隱瞞良多，他們是徹底無從下手。

為今之計，就是趕在婉寧明日成婚前見到她，這樣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馬車內再度安靜下來，然而這份安靜沒有堅持多久，就被車夫的驚呼聲打破。

柳盛東還沒來的及詢問，馬車就是一陣劇烈的晃動，向一側傾斜而去。他們有些狼狽的穩住身體，掀起車簾去查看。

京城近郊昨日像是下過雨，路上泥濘不堪。一時不查，車轱轆竟陷入泥坑中，車軸都斷了。

“還能走嗎？”

車夫檢查一番后，面容有些苦澀的搖了搖頭。

這馬車可是他花了大半輩子的積蓄才買的，這下算是毀了。

眼瞅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平將腰間系著的錢袋遞給車夫：“就送到此處罷了。這些銀錢你拿去，多余權做賠償。”

也不等車夫反應，他將錢袋擱在馬車上，轉身就往京城的方向走。

柳盛東跟車夫簡單交代兩句，忙跟了上去。

緊趕慢趕，等到了京城還是錯過了時間。

厚重的城門緊緊關閉著，周平看著高聳的城墻，閉了閉眼睛，緊握的雙拳，青筋凸起。

上次這樣強烈的無力感，是他面對躺在病床上生機全無的母親。

“我們先找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就進城。”

古代的婚禮繁復，拜堂成親也到了黃昏時刻，他們還有機會阻止。

被京城眾人熱議的王家并不如外面象限的熱鬧。清揚小筑甚至還顯得有些冷清。

隨處可見的大紅綢緞和喜字，在這樣安靜的氣氛下，并沒有多少熱鬧感。

元慧在給婉寧添妝后就留了下來。

兩人盤坐在雕花床上，天馬行空的閑聊。

“沒想到，你竟先我一步成婚了。”

她跟蕭鈺的婚事定在六月，還有些日子。先前她想成婚后跟著蕭鈺去邊境，婉寧呆著京城也沒什么好友相伴。若是能跟著她一同去邊境也挺好。看看塞北的大漠孤煙，瀚海，那是不同于京城的另一種風光。

現在看來，這個愿望是不成了。

“不過也無妨。”她握著婉寧的手，眸中滿是認真，“你可歡喜？”

婉寧只笑，并未回答。視線瞟到緊閉的柜門，嘴角掛著的笑意就淡了幾分。

自從回來后，她刻意回避著這個問題。

歡喜嗎?自然沒有。

能牽動她情緒的那個人，在遙遠的時空，或許還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想……活得更久一些。”

元慧以為她指的是恭郡王說能幫她延長壽命的事，輕嘆一聲，不再說什么。

若是真的讓婉寧變得健康，便是千方百計她也愿意去試試。

恭郡王說他有辦法，即便是大長公主府與他不合，也無人心懷不滿。

這一晚，有人徹夜未眠。

不過寅時，全福娘子就敲響了清揚小筑的院門。

不大的院子，像是按下了開關，頓時忙碌起來。

郡王府迎請的時辰定在辰時二刻，實則寅時五刻迎親的隊伍就該到了。

婉寧任由擺布著，她看著鏡中濃妝艷抹，華服玉飾的女子，心中一片荒涼。

“姑娘，用些點心墊墊。”小橘端著剛做好的點心進來。

今日只怕是一日都沒有機會再用膳了。

全福娘子想說什么，瞧著婉寧纖細的仿佛一把就能掐斷的腰肢，沉默下去。

賜婚圣旨下來沒幾日，京中不知哪里的傳言，說王家三姑娘身子孱弱，命不久矣。

雖然流言蜚語很快被恭郡王壓下去，但還是有不少人心存疑慮。

她昨日過來，遠遠看見坐在廊下讀書的王三姑娘，只覺得美人如畫，還有一種縹緲的感覺，仿佛畫中人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

方才為三姑娘更衣時，摸到她身上清晰的骨骼，才更清楚的感覺到“身體孱弱”到底是怎樣的光景。

還是吃點吧！若是在拜堂時出了意外，可不是吉兆。

在小橘的堅持下，婉寧捏起云片糕，沒滋沒味的嚼了幾下咽下去。茶水只輕抿了一下，就放到了一邊。

“恭郡王親自來了。”

小丫鬟興沖沖的跑進來。

按理皇家成婚，無需親自迎親，皆有禮部代勞。恭郡王能親自來，這是在為姑娘撐面子呢。

“沒規矩！”

小橘冷聲輕斥。

小丫鬟怯怯低頭，退到旁邊，臉上的雀躍歡喜一掃而光。

小橘姐姐真是嚴厲。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也不見她溫柔一些。

“無事，”婉寧語氣溫和，“外面是什么情形，你且說說。”

小丫鬟得了主子的命令，眉飛色舞將方才看到的情形一一復述，講到激動之處，手足都不規矩的動了起來。

她說的興奮，并未發現讓她說的人，目光渙散，心思早就飛到了別的地方。

寅時五刻，城門大開。

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周平手腳都有些僵硬，邁步時還踉蹌了一下。很快他就調整了姿勢，腳步越來越快。

等護衛看過路引，他甚至都來不及等柳盛東，就沖進去。

京城的早市以十分熱鬧，街上各種吆喝聲夾雜在一起，充滿煙火氣，可此時，他只覺得嘈雜。

柳盛東追上來，視線掃了眼四通八達的街道，這偌大的京城，婉寧又在哪里？

“西府王家啊？你只說是恭郡王妃，小人便知道了。方才恭郡王府的迎親隊伍才過去，棗紅色高頭大馬上，坐的可是恭郡王本人。嘿，要不說這王三姑娘也是運氣好……”

周平無心聽他廢話，去旁邊的攤位詢問，得到確切的位置后，腳下生風一般，在人群里橫沖直撞，往西府王家的方向而去。

辰時一刻，元慧拿起龍鳳呈祥蓋頭，在全福娘子的指點下，一絲不茍的落在婉寧頭頂。

“恭郡王馬上就到二門了。”

聽著外面傳來的消息，她攙扶著婉寧，緩慢往外走。

正廳，王恒跟趙氏分坐在高堂上，兩人面上俱帶著笑，像每對為兒女操勞的普通父母，既有歡喜，又有不舍。

東府王家的眾人也坐在兩旁。

王瑾瑞跟在恭郡王的隊伍中，一并走了進來，笑容都要掛到了耳際。在場的眾人，他的喜悅大概是最真切的，沒有夾雜一絲虛假。

婉寧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夸贊，被鮮紅蓋頭遮掩的面上，平靜無波。

向王恒跟趙氏敬了茶，聽他們不痛不癢的說了幾句訓誡之語，恭郡王牽著紅綢，快了婉寧半步，帶著她往外走。

“你放心，本王會對你好的。”

婉寧沒有應，一步步邁出她生活了十六載的地方。

人群中，王瑾琛目送婉寧坐進花轎，耳邊好友的恭賀之聲，只讓他面上火辣。

即便不清楚婉寧為何要改了主意嫁給恭郡王，必定不是為了所謂的不舍人世間。

若她真的不舍，又怎會在明知后果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的觸及天機，折損壽命。

不遠處父親跟二叔被圍在中間，滿臉喜氣。

王家花團錦簇，有人記得這一切都是婉寧犧牲換來的嗎？

他別開眼，只覺得這隨處可見的紅綢，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