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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錚有名”的廩生王德王仁

王德、王仁是小說中與二嚴幾乎同時登場的又一對親兄弟,也同為廣東高要人。他們的姓名雖僅在5、6、56三回中出現,活動不多,情節也不復雜,但形象十分鮮明,作者塑造這一對兄弟的寓意也極為深刻,是《儒林外史》中不可忽視的兩個人物。

王德、王仁倆同為廩膳生員。所謂廩膳生員是指每年可從府、州、縣學領取一定數量銀米補貼的生員(明初每月米六斗,清初每年銀四兩)。廩生有定額,府學為四十名,州學三十名,縣學二十名左右,以科歲考中名列一等的秀才依次遞補。因此,在生員中,廩生地位高于增生、附生。他們可以為應試的童生具結作保,稱為廩保,從中亦可牟利。因此,在秀才中廩生較為人看重。同貢生、監生一樣,其中也良莠不齊,例如王德、王仁雖身為廩生,卻為非作歹,全然違背圣賢之教。作者在賦予他們名字時,就寓有譏刺之意。王者,亡也。亡德、亡仁也。王德字于據,王仁字于依。《論語·述而》云:“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朱熹解釋說“據者,執守之意;德則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依者,不違之謂;仁則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以此對照王德、王仁的言行,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王德是府學廩生,王仁是縣學廩生,身份若此;其所從業又是為人之師,“都做著極興頭的館”。按理說,這兩個“錚錚有名”的人師該是士人表率,然而卻實在是一對缺德不仁、行止有虧的無恥之徒。

他們的登場表演,是從妹婿嚴監生請他們幫助處置乃兄嚴貢生的官司開始的。由此可見,他們必諳于訴訟之道。果然,他們在談笑之間就“商議已定”,駕輕就熟地將“一切辦的停妥”。有了這一進身之階,他們就可以“拿捏”“膽小有錢”的妹婿了,進而登上嚴氏家族舞臺,演出了一幕幕的丑劇。作者著重從他們對待胞妹王氏以及嚴二之妾趙氏的態度變化中,深刻地暴露出他們的丑陋行徑,抨擊了他們的卑污心靈。

他們的胞妹王氏盡管為嚴監生正室,但一來尚無所出,又常年病怯怯的,臥榻之側還有一個為夫主所鐘愛的生有兒子的妾趙氏,在宗法社會的家庭中,她顯然處于劣勢。因此,二王雖然處置嚴貢生官司有功于嚴監生,但由于乃妹處境并不佳,一時尚無攫取嚴二銀錢的借口。盡管嚴監生設席致謝,但二王志不在飽此口腹,不肯前來。直到聽說王氏要與他們“談談”,二人方始赴席。處于劣境的王氏當然不可能與兩位胞兄“談”出個所以然來。二王若有所失,對胞妹的病況,只淡淡地說了“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的敷衍之詞,并無深切的關注之情。此后即未再來嚴府。王氏病篤之際,嚴二固然未及時通知兩個舅爺,但二王也未主動前來問候。為扶正趙氏,嚴二不得不叫人去請他們,二王聞訊而動,“大做”的機會到來,一請即到,不再等人速駕。當嚴監生說及扶正一節時,他們兩個冷若冰霜地“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這真是無聲勝有聲。嚴二也十分乖覺,及時剎住這一話題,先招待他們“用飯”,再請至“密室”,屏退小廝,讓兩位舅爺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心“雙手來接”他所贈的每人一百兩銀子。這兩個“錚錚有名”的廩生立刻換了一副面孔,“義形于色”地為嚴二扶正趙氏賣力。在他們為胞妹立遺囑畫押時,作者特地用其字王于據、王于依,以此加重對他們見利忘義行為的譴責。明明是飽“私欲”,而以“行道”為名,口口聲聲“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請看,胞妹“王氏已發昏去了”,這兩個胞兄卻在外邊為扶正趙氏“行禮”,禮畢又坐上酒席;王氏“斷了氣了”,嚴二畢竟與她夫妻一場,“哭著走了進去”,趙氏也“哭的天昏地暗”做出一番姿態,唯獨兩個胞兄一無反應,而“兩位舅奶奶”則“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甚至“連趙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里”,這哪有半點親情戚誼,全然是趁火打劫!

胞妹之亡,未見二王有任何說話,可是當此際全然處于優勢的趙氏“定要”為王氏“披麻戴孝”時(且不論趙氏此舉是出自內心還是表自虛情),這兩個“全在綱常上做工夫”的廩生則“代孔子說話”了:“‘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戴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借“議禮”之名行討好之實。此種“議禮”無疑是“議價”,真是無恥之極!作者對他們見利忘義的行為是不滿的,但更憎恨他們以“義”牟“利”的卑污手段,乃運用春秋筆法剝露他們口言圣賢、行同狗彘的真面目。

吳敬梓對這兩個“錚錚有名”的廩生的揭露并未止于此,又借立嗣一節奮筆直戳他們丑惡心靈的深處。此時,趙氏的優勢已失,他們對她的態度也由討好變而為敷衍。趙氏請他們來商議時,二王即時“躊躇”起來,并且說:“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是要他自己情愿。我們如何硬做主?”此言頗似有理,但撒手之意已極明顯;也正因為此言并非全無道理,更可見二王之狡猾。與當年扶正趙氏時,他們慷慨激昂所表示的“有我兩人做主”截然相反,正反映了二王對趙氏態度的急劇變化。嚴大從省城歸來謀奪乃弟家產時,趙氏又請他們來商議。對處于劣境的趙氏,二王全無仗義之言,只是敷衍:“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隨即借口“作文會”脫身而去。及至趙氏告至衙門,湯父母批下“族親處覆”時,他們本可說話,卻“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這是因為此時嚴大官司已了,又攀上官親,聲勢壓倒處于劣境的趙氏,這兩個“代孔子說話”的人,精通人際關系,絕不會為趙氏利益而開罪于嚴大。在商議寫復呈時連名也不列,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理由倒也“正大”,但與當年包攬嚴大官司的行徑卻又截然不同。這正是作者的誅心之筆,揭露他們處處以冠冕堂皇的語言掩飾自己卑鄙齷齪的行為。

王德、王仁對待嚴氏兄弟的態度也與對待王氏、趙氏一樣,是隨著對方境遇的變化、結合自身的利益而改變的。嚴大被人告發,慌了手腳,一走了之,此際顯然處于劣勢。而二王“錚錚有名”,氣焰方張,在嚴二致謝的宴席上就毫無顧忌地攻擊嚴大。王仁首先發難,故意問乃兄:“他家大老那宗筆下,怎得會補起廩來的?”王德脫口而出:“那時宗師都是御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知道什么文章!”明白表示嚴大三十年前之所以能補為廩生,并不是他自己“筆下”來得。他們還抨擊嚴大“出貢豎旗桿”,“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二王這番似乎是漫不經心的笑談,固然進一步地暴露了嚴大的劣跡,但作者也借此表露了二王落井下石的手段。此際嚴大并未當面,二王自然處于上風。他們與嚴大的初次晤面是在嚴二病故以后,趙氏“擺飯”招待從省城歸來的大伯,特地請這“兩位舅爺來陪”。飯桌上,彼此展開了唇槍舌劍,相互攻訐。此際,嚴二雖亡,其子尚在,趙氏又已扶正;嚴大官司已了,“從省里科舉了回來”;二王也剛剛“科舉回來”,可謂勢均力敵。二王一仍故態,首先借題發揮,譏刺嚴大為文“才氣”不足,“不入時目”;嚴大針鋒相對地反唇相譏,“才氣也須是有法則”的。二王一時敗下陣來,再也“不講考校的事了”。但二王仍不甘心,又故意提起嚴大的“官司”攻擊過來;嚴大則恬不知恥,毫無懼色,一味為自己丑行強辯;二王仍緊追不舍,說“凡事只是厚道些好”;嚴大無以回敬,一時氣惱得“臉紅了一陣”。作者這段描寫,讓他們打成“平局”,從而暴露出科舉社會中士子之間彼此攻訐的劣根性。他們第二次晤面,則是在趙氏立嗣之際,此時嚴大已與“應天巢縣”周老爺攀成親家,氣焰更是囂張;二王則因外甥夭折,與嚴家再無瓜連,效法當年嚴大吃官司時“兩腳站開”的行徑,對趙氏立嗣不聞不問,不愿開罪于氣勢顯然高于自己的貢生嚴大位。

二王對嚴大的態度可謂是步步退卻,相反,他們對嚴二的態度是步步進逼。盡管嚴大育也是國子監生,卻由捐納得來,“錚錚有名”的廩生對之并不敬重。只因是自己妹婿,方偶有往還。在嚴二致謝的宴席上,王仁就借指責嚴大而旁敲側擊地說:“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嚴二顯然聽出話中的弦外之音,故意說出自奉如何儉薄的一番話來,抵擋過去。因此,宴請過后,盡管“王氏的病漸漸重將起來”,作為胞兄的王德、王仁也聽之任之,未曾再來嚴府探視。直到嚴二請他們前來“說定”扶正趙氏一事方始再來。他們知道嚴二需要他們的話作為“憑據”,乃待價而沽,不輕發話。嚴二無奈,被逼以金銀、首飾予二王及其妻小,作為代價。扶正后的趙氏妄想繼續憑借他們的聲勢鞏固自己的“奶奶”地位,把所謂“上不得臺盤”的親兄弟“開米店的趙老二”冷落一旁,“不偢不倸”,一味討好、“感激”王姓的兩個舅爺“入于骨髓”,多有饋贈,二王也安享無愧。當嚴二病篤托孤于他們時,又收受“幾封銀子”,雖然“謝了又謝”,但并不承諾。而當他們的外甥夭折,在嚴大咄咄逼人的氣勢面前,他們又聽任嚴大仍舊將她推回到“新娘”“父妾”的地位。

在作者筆下,嚴大固然可惡,也曾以“公而忘私,國而忘家”的堂皇借口掩飾不奔弟喪的丑行,但他攔人的豬,訛人的錢,克扣吹鼓手的工資,詐騙船家的船銀,霸占弟婦的家產,卻是公然而行,彰明昭著的。而二王所行全與其所言相背,處處“代孔子說話”,事事卑鄙齷齪。顯然,作者對這兩個“全在綱常上做工夫”的廩生,較之對嚴貢生更厭惡、憎恨。但他們同是科舉制度的產物,對他們種種丑行的描寫,同樣具有抨擊科舉弊端的作用。

從藝術處理來看,作者為二嚴立傳,一先一后,有分有合,分而不斷,合而不重,此伏彼起,交錯聯系。嚴大因官司走避省城,嚴二登臺處置乃兄官司;嚴二亡故,嚴大歸來奪產。而為二王立傳,卻另具匠心,讓這對兄弟共同進退,同臺演出。二王的傳記雖然包孕在二嚴的傳記之中,但仍可獨立成篇。王德、王仁的形象自有其獨立意義,同時對嚴大位、嚴大育的形象也起著襯托和補充的作用。這正顯示了作者藝術才能的高超過人、作品藝術描寫的千姿百態,用極儉省的文字刻畫了四個人物的鮮明性格。大約言之,對二嚴的描寫,著重于他們之間的差異;而對二王的描寫,則著重于他們之間的類同。在作者栩栩如生的描寫中,嚴貢生的橫行、訛詐,嚴監生的膽小、盤剝,以及王德、王仁的同惡相濟、狼狽為奸,都一一躍然紙上,極富個性。即使對著重于類同的二王,作者也寫出他們細微的差異,王仁較之乃兄王德似更精明,更善于處置復雜的人際關系,在他揭發嚴大的老底以及對趙氏立嗣的態度等方面均可見出。總之,他們也都是“這一個”,不可互相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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