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林外史人物論(知趣叢書)
- 陳美林
- 3801字
- 2021-05-27 15:52:48
“膽小有錢”的嚴監生
讀過《儒林外史》的人,幾乎都為“兩莖燈草”的情節所折倒,然而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嚴監生的性格絕不僅限于慳吝,盡管作者僅在5、6兩回中敘寫他,賦予他的性格卻是多方面的。
他是嚴貢生的胞弟,但一是貢生,一是監生。無論嚴大位是歲貢還是優貢,身份都比他高。清雍正朝規定,秀才中廩生、增生被選入國子學稱貢生,次于廩生、增生的附生入選則稱監生(《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385)。何況,當時一些未能入府、州、縣學(即未能成秀才)而欲考舉人者,可以出資捐一監生資格參加鄉試(如小說中的周進);更有富豪子弟為求一功名自高身價,亦可出資捐一監生,此種情況統稱之為捐監或例監。嚴監生顯然屬于此類。因此,盡管他在平民百姓面前尚有聲勢,但在憑文章考得功名的士人眼中并無地位。不僅乃兄嚴貢生視之如同無物,即令在資財上仰仗于他的舅爺王德、王仁對他也不禮遇,但他偏偏“家有十多萬銀子”。這樣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就形成了他生性“膽小”的性格。
在封建社會中廣有銀錢而無社會地位,盡管“膽小”,仍然會招惹事故。而這個名“致和”字“大育”的監生,又沒有與其名和字相稱的本領,這就更招致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朱熹說“自謹獨而精之,以至于應物之處,無所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焉”。與此相反,嚴監生在交接人物、應對事務時卻常常手足無措,無所適從,以致內受胞兄欺壓,外受妻舅挾持,不但自身氣惱而亡,而且禍及妻孥。
他與嚴貢生的遭遇也大不相同。他之所以出場,是為處置乃兄嚴大位的官司。當嚴貢生走避省城以后,差人就來找他說話。其實,兄弟倆早已分居,嚴大位這樣的“細故”官司,即使在株連的封建社會中也不至于牽累及他。只因他“有錢”而又“膽小”,才被差人當作“有頭發的”來抓。他也果然慌了手腳,“不敢輕慢”差人,既留他們“吃了酒飯”,又塞了“兩千錢”。到此地步,他本已可抽身自保,卻不知如何措辦,又請兩個舅爺——廩生王德、王仁前來商議,顯而可見是一個極無主張的監生。但作者并非將他寫成一個蒙昧昏聵的角色,他對乃兄一家就有清醒的認識。在他心目中,乃兄的劣跡一時“也說不盡”,遇到麻煩就“兩腳站開”,貽禍于他,即使尋著,“也不肯回來”親自了斷;乃嫂則是一切聽憑丈夫主張行事的“糊涂人”;五個侄子更是兇殘貪婪,“像生狼一般”。正因為這樣,嚴家的官司,不得不找“外姓”的舅爺來商議。果然,在王德、王仁的謀劃之下,“用去了十幾兩銀子”,了結了這場官司,把“一切辦的停妥”。
不過,從處置乃兄官司的糾紛中,他的軟弱無能更進一步為兩個舅爺所窺知,從而觸發了覬覦之心。但他對二王也是有戒心的,只是在當時形勢下,不得不借仗“錚錚有名”的兩個舅爺。但從此,嚴二之“財”與二王之“才”的勢均力敵已被打破,二王開始對嚴二步步進逼。這在扶正趙氏的過程中有突出的表現。王氏雖為正妻卻無子嗣,趙氏雖是“新娘”卻是“生兒子的妾”。封建宗法社會中向來是母以子貴,王氏自然十分明白“生兒子的妾”對自己地位的威脅,而趙“新娘”也時刻圖謀頂替王氏“大娘”的身份。在這形勢下,二王似乎處于下風。但其實不然,沒有他們的首肯,趙氏的正室身份也求不到。因此,趙氏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討好王氏及其兩位兄弟;嚴二為了扶正趙氏,也不得不屈從滿足兩位舅爺的無饜要求。當王氏“臥床不起”時,趙氏“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看王氏“病勢不好”時,她又哭求天地,說要替王氏去死。王氏對其言其行“似信不信”,但她逐日不懈地做去,做給王氏看,也做給眾人看。因此,王氏在彌留之際,也不得不說出把她“扶正”的話來。王氏此言一出,“趙氏忙叫請爺進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作者以春秋筆法,揭出“扶正”一事,不僅是“趙新娘”一人的奢望,而且也是與嚴二謀之已久的事實。
嚴致和對兩個舅爺的心性是十分了解的,為了取得他們的同意,多方加以籠絡,盡量滿足他們的貪欲,一方面表示要修理“岳父、岳母的墳”,一方面又以“遺念”為名,送二王每人一百兩銀子,送兩個舅奶奶許多首飾,并且還說明兩個舅爺“備祭桌”的花銷概由自己承擔。此際王氏尚未斷氣,卻“遺念”“祭桌”不絕于口,這種誅心之筆正表露了作者對嚴二的譴責。在趙、嚴的謀劃之下,扶正一舉得以如愿實現。不過卻“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這對于連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的嚴監生來說,未免肉痛。但也在這種比較中突出了嚴二扶正趙氏的強烈欲望。
欲望既經滿足,接踵而至的卻是失望。嚴二對趙氏的作為已逐漸流露出不以為然的感情。扶正后的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于骨髓”,竭力討好巴結,平素送米送菜不算,還要將大筆銀子送給他們做應試的“盤程”,毫不心疼,但慳吝成性的嚴二卻感到肉痛。當她說到王氏私蓄如何開銷時,他只是“聽著她說”,不表同意;繼而見到貓將王氏“歷年聚積”的銀子跳掉下來,忍不住地“伏著靈床子,又哭了一場”,這分明是他的“新婦不如故”——至少在聚積錢財方面——的懊喪情緒的強烈表露。從此,便“精神顛倒,恍惚不寧”。當趙氏勸他“丟開”家務事時,他便不由地突兀答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托那個?”已經意識到趙氏不可信托。因此,病篤之際,尋思再三,仍然想到王氏的兩個兄弟。他也明知二王不足信賴,但時至今日也只能托孤于渠輩了。扶正,要送錢;托孤,自然也要破費。可是王德、王仁收了銀子,雖然“謝了又謝”,“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卻無一句承諾照顧其子之語。在他亡過不久,兒子夭折,家產終于被大房奪走十股中的七股。至此,作者極為生動而又細膩地敘寫了嚴監生“膽小有錢”的一生,從他安葬王氏、扶正趙氏的過程中,傳神地表現了他從喜新厭舊轉而念舊厭新的感情變化,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人性的普遍弱點。同時,從其財產終被乃兄奪走的情節中,暴露了封建家庭中“兄弟參商、宗族詬誶”、封建倫理道德已然破產的局面。
在作者生花妙筆的刻畫下,嚴大位與嚴大育雖同為地主階級有科名的讀書人,但兩人的性格迥然相異。如果說老大嚴貢生是一個攀結官府、欺壓百姓的土豪劣紳,老二嚴監生則是一個膽小怕事但又刻意盤剝的守財地主。嚴貢生專門欺壓他人,而嚴監生則多受人欺壓,這就形成藝術對照。嚴貢生欺壓的大多是勞苦群眾,而欺壓嚴監生的則大多為同階級的讀書人,這又是對照中的錯綜。對嚴大的訛詐,作者明寫,詳繪;對嚴二的盤剝,作者暗示,略寫。但無論對嚴大與嚴二,作者均深惡痛絕,予以沉重的鞭笞。
在作者筆下,嚴監生和乃兄一樣,在他的言談行事中同時暴露出地主階級豪奢與慳吝的雙重性格。自然,嚴二的特點是慳吝,而嚴大的特點是豪奢,但并不排除嚴二也有“奢”、嚴大也有“吝”的一面,只是表現不同而已。作者以極其省儉的手法,一石二鳥地表現了這對兄弟的這種雙重性格。嚴二夫子自道地對王德、王仁兩位舅爺說:“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后門,換肉心包子吃。”雖然,這番話語是向窺伺他的銀錢的二王所說,不免有“哭窮”之嫌,但極為形象地表現了嚴大老官之奢與嚴二老官之吝。
不過,嚴大也有“吝”處,嚴二亦有“奢”處。嚴貢生省城娶媳,擺排場卻不愿破費;攜子返鄉,顯威風而賴掉船資。作者拈出這些情節細描詳繪,不僅譴責其橫行鄉里、訛詐平民的罪行,也深層次地暴露其看重金錢、為人慳吝的貪婪本性,只不過作者將他的“吝”深置于其“奢”之中加以描寫而已,如不深入體味則不易覺察。而對嚴二之“吝”,作者不僅讓他夫子自道地予以透露,還從多方面予以烘托補襯。如對待其妻,為了答謝兩位舅爺,王氏業已“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但“還在那里自己裝瓜子、剝栗子、辦圍碟”。王氏的省儉顯然不當,卻折射出其夫嚴二之異常慳吝。又如對待自己,已然病得“飲食不進,骨瘦如柴”,仍然“舍不得銀子吃人參”。最后,作者又以他臨終前因燈盞里多點了一莖燈草而不咽氣的細節,雖夸張卻傳神地為他的慳吝性格添上畫龍點睛式的一筆,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慳吝人形象畫廊中一個十分突出的藝術形象。
至于表現嚴二之“奢”,也具有深刻含義。從作者所敘寫的情節來看,他為乃兄處置官司用了十幾兩銀子,為王氏之喪和扶正趙氏又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這都是自己多年苦心盤剝、撙節減縮而積攢起來的,但在頃刻之間因乃兄之牽累、為舅爺所勒索而化為烏有。甚至在病篤之際,為了托孤自然也是為了保產,更是肉痛地拋撒大量銀錢,希冀“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里的氣”。同時,又吩咐趙氏將“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送給乃兄嚴大做“遺念”,送五個侄子“別敬”。嚴二如此安排,揆度其用心,無非像希冀兩個舅爺那樣,切盼胞兄、胞侄看顧自己的遺孤而已。如此漫撒銀錢,似乎“豪奢”,卻是被迫而為。但從他一向自奉儉薄而為親友勒索的際遇中,正可看出地主階級兇狠貪婪的本質。嚴二家產的被謀奪,遺孤的乏人照顧而夭折,立嗣又因嚴大做梗而未成,從此不但家破人亡而且斷了香火,在這些描寫中,顯然寄寓著作者對他們有乖倫理言行的深沉不滿,而讀者卻從其中可以了解“兄友弟恭”的真相,以及世事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