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林外史人物論(知趣叢書)
- 陳美林
- 4231字
- 2021-05-27 15:52:47
“暮年登上第”的老童生周進
周進,是《儒林外史》正文所塑造的第一個重要形象。他的故事主要集中在2、3兩回,4、6、7、18、21、56回中也曾見其姓氏。
一
吳敬梓筆下的周進,是一個生活在科舉社會中的下層知識分子。在他發跡之前,經受了百般困苦,忍受了無數冷遇,但仍然執著于從科舉考試謀求出路。偶然的機遇,使他得遂其愿。他的結局似乎是喜劇性的,然而綜觀其一生,卻顯然是一個悲劇人物。而造成他一生的悲劇的根源,就是他所生活著的那個實行科舉制度的封建社會。
“楔子”中王冕曾經避難離開故鄉浙江諸暨去山東濟南府,周進正是濟南府臨州兗州府汶上縣人。他出場時已是六十余歲,但功名不就,依然是一個老童生。作者就著重地描寫了他在發跡之前的這一段遭遇,從而反映出科舉社會中不得上進的下層士子的悲慘命運。
在作者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一個讀書人要想從科舉考試謀求功名富貴,首先得參加知縣主持的縣試和知府主持的府試,通過以后取得童生資格。這才能依次參加科舉制度規定的三級考試:每省學院(又稱學道、學政、學臺)主持的院試,及格后為秀才(生員)。秀才不能做官,因而不能稱“老爺”,只能稱作“相公”。身份雖不高,但有了參加鄉試的資格。要想做官,還得參加三年一次的鄉試。通過之后為舉人,這才具備了做官資格,所以對舉人,可以稱為“老爺”。舉人要做官,也須經過一定的考選,所授官職也不高。若想盡快求得高官顯職,則須再行參加三年一次的會試(包括殿試),及格后為進士。這就是科舉考試的頂點,獲得進士資格就可以出仕了。
周進盡管在童生考試中得過第一名,但依然不是秀才。雖在縣衙門“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任西席三年,所教的“顧小舍人”都進學成了秀才,自己卻反而再無資格繼續做他的老師,失業在家。這時縣里也未見有任何人家去聘請,終于淪落到薛家集觀音庵私塾中來坐館。
作者先行交代清他的這一經歷,接著又在具體描寫中讓讀者知道,他之所以能來薛家集任教,則是由夏總甲所推薦;而其被辭退,又是得到夏總甲的默許,“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在此過程中,推波助瀾的更是夏總甲的親家、薛家集士紳“為頭的”申祥甫。周進的被聘與被辭,在作者筆下,完全是操縱在地保總甲一類人物手中,其地位的卑下、境遇的惡劣,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周進來到“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的薛家集上后,吳敬梓又以重筆濃彩繼續詳描細繪地寫出他的辛酸遭遇。在作者筆下,作踐他的倒不是集上“務農”的人家,恰恰是他的同類人物——秀才梅玖和舉人王惠。
在周進與梅玖相會之前,作者先行描寫了一個細節:當戴著舊氈帽、穿著舊直裰、蹬著舊綢鞋的周進走近申祥甫門前時,看門狗就對他吠叫起來。寫狗的勢利,顯然是為后文寫人的勢利做一引子。接著,周進進門,劈面就受到“新進學的梅三相”的冷遇。這位新秀才表露出一副不屑與之為伍的神態。在交談之中,又搬出“學校規矩”來,說什么“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所謂“老友”即秀才,“小友”則指童生——當面給周進以侮辱,令其難堪。周進起初還與他“謙讓”,聽得此言之后“倒不同他讓了”。梅玖見狀,更加憤恨,就借著“吃齋”一事,對周進假意恭維,百般嘲弄,旁敲側擊,刻毒譏諷,真是謔而為虐了。同席的鄉農人家并未懂得梅玖直戳人心的談話,反而“說他發的利市好”,使得周進“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既不好發作,又得“承謝眾人”,受到極大的侮辱,又無以宣泄,只得積蓄心底。
如果說梅玖的秀才身份與周進的童生資格相去不遠,因而要急于表明“老友”與“小友”的不同;那么,舉人王惠更是目中無人,對童生周進則是視若無物。周進向他“作揖”為禮,他勉強還了個“半禮”,又極其傲慢地問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口吻極其蔑視。隨即又將侍立一旁的周進丟在一邊,旁若無人地問從者:“和尚怎的不見?”此刻周進的難堪是可以想見的。偏偏和尚要他“相陪”這位“前科新中”的“王大爺”說話,王惠又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身份,周進退又退不得,辭又辭不掉,只得與他有一搭無一搭地攀談。當周進恭維他的文章“精妙”時,他則借用“座師”名義自詡“該有鼎元之分”。一旦他的虛榮在得到片刻滿足之后,又不耐煩再與周進閑聊,“你只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揮之令去。其實,他的“別的事”,只是對著“堆滿春臺”的雞魚鴨肉大嚼一頓;他“也不讓周進”一聲,讓這個老童生待在一旁餓著肚皮看著他饕餮。等“王大爺”吃完,和尚方送上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這就是老童生的晚餐了,“周進也吃了”。但王舉人“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卻得由他“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梅玖的挖苦奚落、刻毒譏諷,使他積蓄了無限的憤恨;王惠的盛氣凌人、頤指氣使,又使他感受到極大的屈辱。這種種折磨人的情緒控制了他的全身心,因而一旦被觸動,即刻噴發而出,無以抑止。
這一時刻終于到來,這就是去省城貢院看考場。前此,他已失去了館地,無以為生;如今又淪落到為商人記賬,追逐了大半生的功名已然無望。在這種境遇和心緒之下去游考場,見到應試時的“號板”“齊齊整整”地擺在那里,怎能不觸物傷情?一時悲從中來,“長嘆一聲”,就一頭撞了過去。至此,科舉社會中一個老童生追逐功名而不可得的悲苦遭遇,就被作者以入神之筆描繪得淋漓盡致。
不過,作者并未讓他筆下的周進終身不第,而是筆鋒一轉,又寫出周進的否極泰來,寫出他晚年生涯中所發生的喜劇性的劇變。而導致這一劇變的原因是:與他姊丈合伙經商的幾個客人得知他原是“斯文人”之后,紛紛解囊,“備了二百兩銀子”,讓他捐個監生參加鄉試,中了舉人;又去會試,中了進士。從此,為御史,做學道,升國子司業,飛黃騰達。對這一過程,小說中雖然并未詳寫,但在作者筆下,這簡略的敘述也包含了多方面的寓意。童生捐監應試,完全符合明清科舉制度的規定,因而周進命運雖然發生突變,卻并不突兀,令人可信。但正是這一突變,暴露了金錢在考試中的作用,正如小說后文中所寫及的人物鳳四老爹所說“有了錢就是官”;同時,周進一再參加院試也不能博得一領青衿,而繞過院試參加高一級的鄉試卻“巍然中了”,更高一級的會試也“殿在三甲”,這不正說明科舉制度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發生種種不同的弊端么?總之,作者通過周進這一形象的塑造,證實了“楔子”中王冕所說的八股取士之法確實“定的不好”。
二
《儒林外史》中類似周進這樣受到科舉考試播弄的士人還有不少,然而周進只是周進,不是范進,也不是其他與周進類似際遇的士人,周進有著他獨特的個性。
周進是一個出身下層的貧苦士子,一心熱望從科舉謀求出身,然而直到暮年方始考中舉人、進士,似乎是“夕陽無限好”,但已是“近黃昏”了。作者并沒有詳細地描寫出他參加科舉三級考試的全過程,只是著重敘寫他作為童生時的一段際遇。
老童生周進境遇之悲慘、地位之卑下已如前節所述。正是他這樣的社會地位和悲慘境遇造就成他的獨特性格。狄德羅曾經說過:“人物的性格要根據他們的處境來決定。”(《論戲劇藝術》)也就是說,處境決定人物性格。
作為老童生的周進地位低下,時時要仰人鼻息,忍氣吞聲。其力圖討好他人,事事遷就別人,俯首帖耳、逆來順受的性格,正是他所處的境遇決定的。
生活在科舉社會中的周進,雖然全身心被八股科舉所侵蝕,苦讀了大半輩子,然而他對應試的八股制藝卻也不甚“會心”。他做了廣東學道主持院試閱卷時,初讀童生范進的試卷,雖然“用心用意”,卻不知文章的好壞,認為“這樣的文字”,“怪不得不進學”;可讀到第三遍時,卻又認為是“天地間之至文”。因此,盡管他中了進士,“殿在三甲”,但在《幽榜》一回中明白地交代出他是“已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的第一名,也就是說作者不以能文許他。
周進雖然屢困場屋,但暮年登第后,卻能提攜他人,并未在“多年媳婦熬成婆”之后去壓制新媳婦。他對范進的“識拔”是最好的說明。至于對魏好古,雖然將他斥責一番,但也讓“他低低的進了學”——自然,考卷尚未收齊,卻決定將魏好古“填了第二十名”,這似乎是漫不經心的一筆,也在相當程度上暴露了這種考試的荒唐。其實,自隋唐實行科舉考試以來,就已有主考在場內而錄取名單來自場外等等情弊發生。時至明清兩朝,科舉弊端更趨嚴重,這種情景也就屢見不鮮,但一經作者拈出,便予讀者以形象的認識。此外,周學道對寒士也有所顧惜,如牛布衣的遺作中就有《懷督學周大人》一詩,這就折射出周進雖為學道,但也能結交如牛布衣一類的貧寒士子。對嚴貢生之流的劣紳,他也能拒不接納,當嚴大位赴京控告弟婦時,周進“已升做國子監司業”。嚴貢生“大著膽”去求見,周進從范進那里知道與其人“不相干”后,即吩咐長班回話“衙門有公事,不便請見”,連他的帖子也退回。由這等看來,周進為人尚不失厚道。
自然,作者并未因其為人厚道而寬宥其醉心于功名富貴的丑態,對他的追逐仕進之途的不堪表現也予以辛辣的嘲諷。當他聞知幾個客商表示愿意資助捐監應試時,急忙答應:“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并且立刻“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頓時止住了哭,頃刻之間就“同眾人說說笑笑”。作者雖然對他的表現驟然變化未置一詞,但白描出他的前后言談和行為,就具有極大的暴露作用。的確,他是將功名富貴視作“重生父母”甚至比“父母”更重要的。請看,荀玫母喪,謀求奪情,身為訓育士子的國子司業居然說出“可以酌量而行”。或許在他看來,此舉是照顧他人功名的積德之事,但在作者的筆下,卻是有乖封建孝道之舉。總之,吳敬梓描寫出周進性格的復雜面,而沒有將其臉譜化,他是一個科舉社會中醉心于功名而心術并未大壞的士子。正因為此,從他的身上更可見出功名富貴對讀書人的侵蝕極為深重。
如果說,“楔子”中的王冕有“隱括全文”的功能,有作者以其為士人楷模的意義;那么正文第一回中塑造的周進,則有著串聯情節、引發后文的作用。在宴請周進席上,申祥甫回答荀老爹的恭維時說,他的親家夏總甲要像縣里“西班黃老爹”那樣發家,“只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此所謂“夢”,無非是說不可能,原無實際意思。但在一旁的新秀才梅玖正欲自吹自擂,連忙接榫,說他在考取秀才的這一年,夢見“天上的日頭”掉在他頭上。此后,當王舉人說自己夢與荀玫同榜考中進士時,周進說起梅玖此夢,為王惠所駁斥。但王惠與荀玫同榜進士的夢卻從此傳揚開來,導致周進失卻館地;而王惠與荀玫日后“同寅協恭”,也在這一回的“夢”中埋下伏筆。可見,作者在第一回中所塑造的重要角色周進這一藝術形象,不僅極其深刻地反映了科舉社會中窮士子的悲慘命運,而且也由他引發出一部小說的故事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