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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括全文”的“名流”王冕

王冕,歷史上實有其人,是元代末季著名的詩人、畫家,生卒年代大約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至至正十九年(1359)。字元章,號煮石道者、閑散大夫、飯牛翁、會稽外史、會稽山農、梅花屋主、竹齋生、九里先生、江南古客、江南野人、山陰野人、浮萍軒子、竹冠草人、梅叟、老龍、老村等,浙江諸暨人。《明史》卷285有傳,極簡略。此外,元徐顯(《稗史集傳·王冕》)、明宋濂(《宋學士文集·王冕傳》)、清朱彝尊(《曝書亭集·王冕傳》)均為之作傳;其他如焦竑《國朝征獻錄》卷116、彭蘊燦《歷代畫史匯傳》等著作中亦有王冕傳;一些筆記如陸容《菽園雜記》、葉盛《水東日記》、郎瑛《七修類稿》等作品中均有關于王冕事跡的記載。

但是,吳敬梓筆下的王冕,雖然以傳記中的王冕為原型,但已不是作為歷史人物的王冕,而是文學形象了。任何一個歷史人物,一旦被作家采擷到文學作品中、被塑造成文學形象之后,必然與其原來的面貌有所不同。作家總是順從文學作品本身的規律,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他,憑自己的想象力去豐富他,靠自己的判斷力去修剪他。這種對歷史人物事跡的增飾與芟除,正反映了作家的審美情趣,表現了作家對現實生活的理解。因而作為文學形象與作為歷史人物,二者是有所不同的。對于文學形象的王冕,我們只能依賴文學作品的本身去分析他,歷史人物王冕的某些事跡,只能作為參證,而不能處處以之去推求文學形象王冕。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經從許多歷史人物的事跡中剪裁了不少片斷,糅合到自己所創作的文學形象中來。然而,他們大都已改變了姓名,更換了身份。唯獨對于歷史人物王冕,則仍然襲用其原名,這在《儒林外史》中還是僅見的。特別是,作為文學形象的王冕又是出現在作品開宗明義的第一回“楔子”之中,這就尤其值得我們注意。“楔子”原先出現在元雜劇中,用在一本四折之前,以介紹主要角色和情節梗概;亦有用于折與折之間,作為情節的過渡。其后,小說中也有用“楔子”的,如金圣嘆刪改《水滸》,將原本的引首和第一回合并為“楔子”,認為“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的確,他結合《水滸》的具體內容,對“楔子”做了詳細詮釋,他說:“以瘟疫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為楔,楔出天師;以天師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為楔,楔出開碣;以開碣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在他看來,“楔子”無疑是引發情節的一種藝術手段。

但是,《儒林外史》中的“楔子”,所寫的人物在后文中既未曾出現,也未曾被提及;所敘的故事似亦與后文既無繼續,又無關聯。它的作用顯然與金圣嘆所說不同。從《儒林外史》整部作品來考察,不難發現,它的“楔子”其實只是作者吳敬梓對現實社會的議論,這種議論中既透露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又顯示了作品思想主旨所在。本回回目“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就是最好的說明。文學形象王冕既是出現在“敷陳大義”的“楔子”中,又是作為“隱括全文”的“名流”,可見作者吳敬梓是如何看重這一文學形象的意義的。

王冕生活時代的現實情景如何呢?當時一般士人的心理狀態又如何?吳敬梓在王冕出場之前,通過一首《蝶戀花》詞先行作了概括的交代: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接著,又用散文語言對此詞作了一番直抒胸臆的傾訴:“人生功名富貴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王冕二十歲左右時曾去山東濟南賣畫。一日閑坐,“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嘆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乃拴束行李回到故鄉。回鄉六年,母親病死。“服闋之后,不過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又隔了數年,“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這就是王冕生活時代的社會現實。

在這兵荒馬亂、改朝換代之際,士人追逐功名富貴的心理狀態依然普遍存在。吳敬梓曾描繪了改朝之前,七泖湖畔不知姓名的“三個人”的聚會,雖然他們談論的是危老先生危素,然而暴露出的卻是他們自己熱衷功名、切望攀結達官顯宦的心態:胖子歆羨危老先生的富貴——新買的住宅值得二千兩銀子;瘦子則傾倒于危素的“名位”——“縣尊”是他的門生;胡子則思慮著危素飛黃騰達的前程——皇上親自送他出城,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各自設計如何攀結危素的途徑,“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這三個人,作者沒有寫出他們的姓名,此非“三個人”無名無姓,而是因為此類人物滔滔皆是,不必一一出其姓名,寫出此三人,就寫盡了與此三人類似的無數士人來。在小說的正文中,此類士人正多,彼時方一一交代他們的姓氏、出處。此“三個人”正是后文中無數士人的先驅和影子。

換代之后,朱元璋即位,是為太祖皇帝,“天下一統”,似乎是“鄉村人各安居樂業”。然而“到了洪武四年”,“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對此,作者在“楔子”中并未展開描繪,卻通過王冕之口予以否定,說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的確,以“功名富貴”使士人“榮身”,這正是封建王朝羈縻士人的手段;也正是這種手段,使得廣大士子如顛似狂地追逐功名富貴。小說正文中對此多有揭擿,而作者先于“楔子”中借王冕的言論予以否定。作者假借象征牢獄的星座貫索與象征文運的星座文昌的異常現象,預示了人世間這種變故,而又通過王冕之口說破:“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這正暗示了小說正文中描寫到的統治階級以文字罪人的血淋淋現實!

這就是王冕生活時代的社會現實的真實記錄,是當時士人心態和命運的形象寫照。

在這樣污濁的氛圍中,王冕出場了。吳敬梓在《蝶戀花》一詞的詮釋文字之后,緊接著又說:“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的人。”用“嵚崎磊落”來形容王冕,顯然是肯定他的特立獨行、不同流俗。這與上文“那一個是看得破的”相映照,更襯托出王冕的不尋常。作者選擇了放牛、讀書、學畫、向吳王進言等情節,細致入微地描繪了王冕的超脫時俗之處。

據宋濂、朱彝尊所記,王冕之所以放牛,均由“父命”所遣,當時年齡為七八歲。吳敬梓卻安排王冕于七歲時喪父,母親做女工供他讀書。三年之后,因“年歲不好,柴米又貴”,才不得不令其去隔壁秦老家放牛。王冕善體親意,說坐在學堂里也悶,不如放牛快活;如要讀書,也可帶幾本去讀。這番言語既寬慰了慈母,又述明了志向。一個恬淡孝謹的少年形象就突兀呈現在讀者面前。

王冕果然帶書去讀了。宋《傳》說他“竊入學舍聽諸生誦書”,朱《傳》也說他“潛入塾聽村童誦書”。當時教者所授、學者所習,必為朝廷功令所規定的四書五經。但《儒林外史》中的王冕卻是聚錢“買幾本舊書”來看,這顯然非“學舍”所授。后文中作者明白寫出,他所常讀的乃是“古人的詩文”。可見作者要寫明的是幼年時代的王冕,聰明未曾受到“圣人之教”的蒙蔽;相反,他的心靈卻受到抒情詩文的啟迪。

正因為如此,王冕方能在放牛之際置身于湖光山色之中時,感受到大自然景色的美好,全身心地沉浸在其中:

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

這樣清新的景色,不能不使王冕觸發起“人在畫圖中”的聯想。自然,湖光山色之美是客觀存在,但要能欣賞它的美,受到它的熏染,卻有待于人的心靈之美。可以說七泖湖“清水出芙蓉”般的景色,正映射出王冕“天然去雕飾”的心靈。

由此,王冕一心想重現這美好的自然,他不讀書而學畫了。根據徐顯、宋濂、朱彝尊所記,歷史人物王冕以擅長畫梅而著稱;但在吳敬梓筆下,他卻學畫荷花。這顯然是寄寓著“皭然泥而不滓者”(《史記·屈原列傳》)的深意。屈原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離騷》),也顯然令他心儀不已。徐《傳》說他“著高檐帽,被綠蓑衣”,人“以為狂生”;朱《傳》所記與此相同;宋《傳》更為簡略,僅說他“自被古冠服”。而在《儒林外史》中,作者明白地寫道,他按照《楚辭圖》上屈原的衣冠,自造穿戴,用牛車載了母親,“到處玩耍”。雖然有三五村童“跟著他笑”,但秦老卻認為他的舉止“如此不俗”,更是“敬他、愛他”。這分明暗示王冕能從“看不破”功名富貴的士人圈子中跳脫出來,出淤泥而不染,保持著自己純任自然的情操。

正因為如此,吳王求他“指示”平天下之策,他就告誡吳王:“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其實,此語實出自朱元璋之口。據《明實錄·太祖實錄》卷7,己亥年(1359)正月乙巳日,朱元璋諭諸將,有云“仁義足以得天下,而威武不足以服人心。夫克城雖以武,而安民必以仁”。吳敬梓將此語移來由王冕口中說出,顯然是為了突出他的謀國之忠。然而,吳王即帝位之后,許多措施必定不得人心,雖然小說中只拈出實行八股取士之法這一條,但已令王冕深感失望。因此聽說朝廷要征聘他為“咨議參軍”時,他則“連夜逃往會稽山中”,“久矣不知去向了”。關于授王冕任咨議參軍之職一說,徐《傳》未曾提及,宋《傳》與朱《傳》所記略有不同。而吳敬梓卻如此寫道:“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一表白,既是為了清洗他人加給王冕的污垢,又表明了作者不愿為官的志尚。總之,《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是十分看重文行出處的,而無論其出或是其處,又顯然與“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的思想有近似之處。王冕的言論舉止,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的意愿和志向。

吳敬梓不僅描繪了王冕心靈之美好、行為之脫俗,而且還表現了他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對丑惡心靈的鄙視。這從他對待不知姓名的“三個人”以及翟頭役、時知縣、危素等人的態度中可以看出。

在有關王冕的傳記中,未曾出現小說中不知姓名的“三個人”;至于危素其人,只有朱《傳》有寥寥數語的記敘。天才的作家吳敬梓卻以這一極為簡略的記敘,敷衍出一篇錦繡文章來。作者為了寫危素,先寫“三個人”。“三個人”的活動,是在美好的湖光山色之旁。然而,他們句句離不開“危老先生”,語語脫不出功名富貴,極為庸俗不堪,這就自然形成了人與環境的反差。對同在綠草地上坐著的王冕,他們視而不見,旁若無人,一味地高談闊論;而王冕卻在一旁冷眼觀之,一語不發,這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烘托出王冕對這“三個人”的無比厭膩。

此“三個人”亮相,顯然是為危老先生出場而設計。然而在寫了“三個人”之后,并未及時推出危老先生,又寫了諸暨縣的翟頭役,但他的上場依然是為危素出場而安排的。知縣時仁為了巴結老師危素,派翟頭役去要王冕——此時已成為“畫沒骨花卉的名筆”——作二十四幅花卉送給危素,“作候問之禮”。王冕之所以允其所請,乃是“屈不過秦老的情”;然而卻不題款識,這正表明他不愿攀結官場的態度。直到此際,危素方才登場表演。作者拈出幾個細節,著重地表現他的不學無術卻又執著功名的心性。不知此畫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正暴露出他的見識平庸;論及“如此賢士”王冕,又只著眼于“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更剝露了他的勢利嘴臉。他要籠絡王冕,時仁自然奉承。于是翟頭役奉命前去邀約。偏偏王冕不愿前往,盡管頭役威逼有加,王冕依然冷面對之,不為所動。時仁無奈,只得親自下鄉敦請——自然,時仁能如此行事,也非容易,請看作者入骨三分的描寫:

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什么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文字不多,卻把時仁反復變幻的心機和盤托出。然而,王冕既然冷心絕之,不管時仁惱羞成怒,早已避走出門,終于拒而不見。自然,也就不曾與聲勢顯赫的危老先生相聚。

但王冕并非絕情之人,他只不愿見那些依恃官勢、為害百姓、蹂躪地方的官場人物。而在與平民百姓的交往中,則有務農人家的秦老收留他放牛,待之不薄;見他“不俗”,敬愛有加;翟頭役威逼他時,秦老又從中斡旋;王冕避禍出走,秦老一直送出村口;家中老母,得其“扶持”;母親病死,又得其“幫襯”,王冕方能治喪;甚至隱居會稽山中,朝廷官員來聘時,也全靠秦老打發。王冕受惠于秦老者實多。王冕對秦老也感戴不已,從濟南回鄉后隨即“拜謝了秦老”。吳敬梓于開宗明義的“楔子”中細細寫出此一段情節,寓意十分深刻,與全書結束時所寫的“四客”,同樣顯示了作者已經感受到下層百姓之美德。

總之,王冕是作者所竭力表彰的人物,置之卷首,有以他作為士人楷模的寓意。他的為人實有“隱括全文”的功能,他的行事也實能起著“敷陳大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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