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林外史人物論(知趣叢書)
- 陳美林
- 12184字
- 2021-05-27 15:52:47
《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代前言)
自從魯迅作出“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中國小說史略》)的論斷以后,一些論著在提及該書時,均稱之為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諷刺小說。這自然是正確的。但此僅就藝術表現而論,從思想內容來看,《儒林外史》應該說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這在一些研究論著中尚未得到應有的反映,或雖已涉及但也缺少全面的論述,因而有必要進一步加以探討。
關于《儒林外史》的思想內容,各個時代的研究者有著各自不同的評論。程晉芳說它“窮極文士情態”(《勉行堂文集》卷6《文木先生傳》),楊鐘羲也同意這一見解(《雪橋詩話》3集卷7)。但閑齋老人的看法卻不同,他在序《儒林外史》時說“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并將小說中對待功名富貴不同態度的四種知識分子分別加以品評。這一看法對后來頗有影響,如東武惜紅生說“其命意以富貴功名為一編之局”(增補齊省堂本序),劉咸炘也認為“其書以功名富貴為全書眼目”(《校讎述林》卷4《小說裁論》)。但也有將上述兩種意見并提的,如臥閑草堂本評語,一方面指出“功名富貴四字是全書第一著眼處”(1回),“是此書之大主腦”(2回);另一方面又認為“名之曰儒林,蓋為文人學士而言”(37回)。此后,胡適論及《儒林外史》時,則認為“批評明朝科舉用八股文的制度”,是“全書的宗旨”(《吳敬梓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一些研究論著在評論《儒林外史》的思想內容時,除了著眼于它對功名富貴和科舉制度的嘲諷以外,又肯定了它對禮教虛偽的揭發。在這些評論中,雖也有涉及小說反映了知識分子生活的見解,但大都僅僅局限于將它作為功名富貴和科舉制度的陪襯。其實,這幾個方面的內容各自反映了知識分子生活的一個側面,實際上,《儒林外史》是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全貌的長篇小說。程晉芳在《懷人詩》中所說“外史紀儒林”,就很能概括出這部小說的主旨。
吳敬梓在這部杰出的作品中,塑造了許多知識分子形象,描寫了他們生活的浮沉、境遇的順逆、功名的得失、仕途的升降、思想情操的高尚與卑劣、社會理想的倡導與破滅,從而反映出在清朝封建統治階級懷柔與鎮壓政策下生活著的知識分子的命運。他們或受其羈縻,或拒其牢籠,或慘遭鎮壓,或遠禍全身。作者對他們有諷刺也有表彰,有否定也有肯定。從他們的生活情景入手,深刻地揭露了封建末世的腐敗與黑暗。這在前此的我國文學史上尚未曾有,因而就其思想內容來說,《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
一
《儒林外史》所反映的知識分子生活狀況,與清初統治階級對待知識分子實行懷柔與鎮壓的政策密切相關。或者說,《儒林外史》中一些知識分子的種種表現都是這種政策的產物。其懷柔手段,主要是廣開仕途,尊孔讀經;其鎮壓手段,主要是頻興文字之獄,鉗制異端言行。
滿洲貴族在入關之初即廣開仕途,目的在于維護和加強新王朝的政權,而恢復科舉制度則是廣開仕途的一項重要措施。福臨時大學士范文程上疏說:“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請再行鄉、會試,廣其登進。”(《清史稿·范文程傳》)康熙時大臣鄂爾泰說得更為露骨:“非不知八股為無用,特以牢籠志士,驅策英才,其術莫善于此。”(《滿清稗史》30節)由此可見,恢復科舉制度的目的就在于“牢籠”“驅策”人才為其所用。對統治階級這一手段,當時不少進步的思想家、文學家都曾站在各自的立場上,從不同的角度予以揭露和批判。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1回中就讓他的理想人物王冕公開否定“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的“取士之法”,說:“這個法卻定的不好!”然后以很多的篇幅,極為深刻地揭發了這一制度對知識分子產生的巨大影響和造成的嚴重后果。
在吳敬梓筆下,由于科舉制度的恢復,許多知識分子都以“儒”為業,讀《五經》《四書》,寫八股文章。全國各地不同階層、各種職業的人都在讀文章,做舉業。他們熱衷斯道的原因,就在于他們的想法都像馬純上那樣,認為“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正如《儒林外史評》所指出的那樣:“何以要做舉業?求科第耳。何以要求科第?要做官耳。儒者之能事畢矣。”(13回)吳敬梓在小說中以形象的描繪,批判了這一制度引誘得讀書人如醉似狂,全身心都受到腐蝕。其中少數人僥幸考中舉人、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之后,不是像周進那樣成為推行科舉制度的主考、學政,就是像王惠那樣變成勒索小民“十萬雪花銀”的“清知府”。這些“英才”也就被統治階級所“驅策”。絕大多數讀書人卻是名落孫山,終生不第。但這些“志士”既然皓首窮經,也已受其“牢籠”,他們或游說四方,或終老牖下,無以為生,衣食艱難,甚至如倪霜峰那樣落得賣兒賣女的下場。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無論考中考不中,既無真學問,也無好操守,為了謀得功名,不惜通關節、營賄賂,無所不為。而社會上衡量人物的標準又全看其是否考中功名,如魯編修就說:“若果有學問,為什么不中了去?”施御史以為:“有操守的,到底要從科甲出身。”五河縣這個“惡俗地方”就盛行這種熱衷功名、趨炎附勢的“惡賴風俗”。其實五河縣不過是當時整個社會的縮影。吳敬梓在作品中嘲諷了這種惡賴的風俗,也就有力地揭發和譴責了這一制度極為惡劣的社會效果:它不僅培養了一批朝廷的鷹犬、爪牙,而且也造就了大量“稂不稂莠不莠”的廢物,還嚴重地敗壞了社會風氣。
清朝統治者在恢復科舉的同時,還征聘山林隱逸,舉行鴻博之試,實行捐納制度,多方面地廣開仕途。這些,在《儒林外史》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反映。福臨再三征用賢能,“凡境內隱逸、賢良,逐一啟薦,以憑征擢”;玄燁也曾“命有司舉才品優長、山林隱逸之士”(《清史稿·選舉志》)。但當時一些有民族氣節的知識分子都拒而不出。《儒林外史》第1回寫吳王即位之后,曾遣官員前往諸暨征聘王冕為“咨議參軍”,但他卻“久矣不知去向”,“隱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作者將他置于全書之首,就有著使之成為知識分子楷模的意義。接著,吳敬梓在小說中還描寫了一些知識分子對待鴻博之試的不同態度,反映了統治階級推行這一策略的復雜影響。有清一代,于康熙、乾隆兩朝各舉行博學鴻詞科試一次。玄燁的目的主要在于籠絡高級士人,弘歷的用心主要在于為自己延攬虛譽。康熙之試,應試者少而起用者多,未授官者也賜以征君銜,從而消弭他們的敵對情緒;乾隆之試,應試者眾而錄用者寡,抗節不出雖亦有人,但多數士人均以能參與征聘為榮。
《儒林外史》中所寫的鴻博之試,實際上涉及這兩次考試的情景。小說中既有真心裝病不愿應聘的文人杜少卿,也有礙于君臣之禮“只得去走一遭”的學者莊紹光。圍繞這兩個人物的應征辟問題,作者描寫了各種知識分子的反應。高翰林認為:“征辟難道算是正途出身么?”還說杜少卿“果然肚里通,就該中了去”。蕭柏泉則按照自己的志趣去理解莊紹光的辭聘,認為莊紹光想“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征辟”。這代表了熱衷舉業的一批士人的看法。另有一些人對能夠應聘十分歆羨,尤滋就希望虞育德能被山東巡撫康大人推薦,并說:“老師就是不愿,等他薦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這番話的確曲盡其妙地表現出某些知識分子靈魂的細微奧秘。莊紹光在應征前“閉戶著書”,固然他自己“不肯妄交一人”,但也很少有人登門結交;及至“引見”獲得“征君”銜歸來,就大不相同。路過揚州時,鹽商、鹽務數十位迎來送往;回到南京后,司、府、道、縣,鄉紳勢豪不斷來拜,這正反映了鴻博之試對社會人情的影響。莊紹光被召見之后,雖未出而為官,但一頂“征君”虛銜也已將他羈絆住。他在赴京引見之前,就已表示“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赴京途中又勸說盧信侯對“國家禁令,也不可不知避忌”;歸鄉之后更隱居在玄武湖“閑著無事”,“著實自在”。這些言行全然不同于清初那些抗節不出的知識分子,這也正反映了鴻博之試對高級知識分子的羈縻作用。
捐納制度又為富豪子弟另開登進之途。如康熙十七年(1678),凡“各直省生童捐銀一百兩,準與入泮”(《履園叢話》卷4),公開買賣功名。當時有不少比較正派的官員就反對這一弊政,如陸隴其說:“此輩由白丁捐納得官,其心惟思償其本錢,何知有皇上之百姓?”(《清史列傳·陸隴其傳》)但由于統治者推行這一制度,不但為了聚斂錢財,而且還有政治目的。胤禛就大量任用捐納得官的新進,以牽制科名出身的官僚,認為“使富厚之家叨授官職”,也是“肅清科場之道”(《永憲續錄》“開云南墾田捐納例”)。因而終清一代,此一弊政始終未能革除。《儒林外史》對這種公開賣官鬻爵的捐納制度,也有所反映和指擿。南昌太守蘧祐對其孫子蘧公孫“嬌養慣了”,以致使得他對“舉業也不曾十分講究”,就“替他捐了個監生”。六十多歲的老童生周進也是在商人金有余等人的資助下,才捐了個監生,而后參加鄉、會試,中了舉人、進士。可以說他的功名富貴全憑“金銀有余”而獲得的。小說中還寫出了只要肯出錢,就可以直接做官。如假中書萬里被陷入“欽案”,眼看身份就要敗露,但在“有了錢,就是官”的這種制度下,風四老爹迫使秦中書出二千兩銀子,立即“保舉”了一個真中書,贏得了官司。這種公開賣官鬻爵的制度,固然使得原就弊端叢生的吏治更趨腐敗,但卻為知識分子仕進又開一方便之門,因而也就有著很大的籠絡作用。
總之,清初統治者恢復科舉、征聘隱逸、特開鴻博、實行捐納,用多種手段“牢籠志士,驅策英才”,為加強和鞏固他們的專制政權服務,而廣大知識分子卻紛紛“入其彀中”。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這種社會現實有著生動的描寫、辛辣的諷刺和無情的撻伐。
二
清初統治者除廣開仕途以羈縻知識分子以外,還尊崇宋學、提倡漢學以使知識分子就范。玄燁即位之后,大力推崇宋學,他自己“夙好程朱”“窮理盡性”,任用“李文貞(光地)、湯文正(斌),皆理學耆儒”,因而當時“宋學昌明,世風醇厚也”(《嘯亭雜錄》“崇理學”)。雍、乾兩朝在繼續尊崇程朱理學的同時,還倡導脫離現實、大搞煩瑣考據的漢學,弘歷“特詔大臣保薦經術之士”,一時耆儒夙學布列朝班,而“漢學大著”(《嘯亭雜錄》“重經學”)。他們尊崇宋學、倡導漢學,其目的都在于使知識分子俯首帖耳地接受新朝統治。因為清統治者深深明白,尊孔讀經是漢族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頭等大事,正如魯迅所指出的,在他們看來“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花邊文學·算賬》)。而倡導脫離實際、煩瑣考證的漢學,則使得一些“所謂讀書人”“躲起來讀經,校刊古書,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時毫無關系的文章”(魯迅:《三閑集·無聲的中國》),這就無損于政權的鞏固,也正是統治階級所企求的“太平之治”。
吳敬梓在小說中對統治者推行這種措施所造成的嚴重后果,也有形象的反映。作品中首先圍繞和讀書人緊密相關的“書”展開對程朱理學的嘲諷。明清兩代科舉考試規定“國家明經取士,說書者以宋儒傳注為宗,行文者以典實純正為尚”,“其有剽竊異端邪說,炫奇立異者,文雖工弗錄”(明《臥碑文》,清亦如此)。玄燁還頒行上諭十六條,其中也有“黜異端以崇正學”的規定,所謂“正學”就是“宋儒傳注”的《四書》《五經》。在這些功令下,周進無論是“上位教書”,還是自己“苦讀了幾十年的書”,都只能是宋儒注疏的《四書》《五經》。沈大年在青楓城“指授”給學生的“書理”,也還是宣揚程朱理學的“理”。衛體善、隨岑庵所選的書,也無非是宣揚程朱理學的時文。王蘊“要纂三部書”,其中禮書是講“事親”“敬長”之禮,鄉約書是“添些儀制,勸醒愚民”,也都是宣揚維護社會秩序的程朱理學的書。凡此都表明,當時知識分子無論是讀書、教書,還是選書、著書,無一不受清統治者所尊崇、科舉考試所規定的宋儒注疏的《四書》《五經》所制約。正因為此,吳敬梓在小說中始終是將科舉弊端和理學虛偽放在一起予以嘲諷和撻伐的。
其次,作品還揭示了在這種功令下,一些知識分子只將程朱理學當作“學問”,其他任何知識都不是學問,一概加以否定。學道大人周進將“詩詞歌賦”全視為“雜覽”,只重視宣揚理學的“文章”;魯編修更將《離騷》和“子書”全看作“不是正經文字”;馬純上“批文章”,總是在《朱子語類》《四書或問》上摘取“精語”,并且認定宋朝“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當然,在當時的讀書人中也有少數能有所醒悟,認識到理學的無用,如倪霜峰就說“一輩子壞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上,但其覺悟之時已屆晚年,不久人世了。吳敬梓就以飽含著哀憐、混合著同情、夾雜著嘲諷的筆觸,描繪了程朱理學對知識分子的毒害,使得他們業務荒疏、精神空虛,自幼至老,一事無成。
再次,吳敬梓在小說中還描寫了一些掮著理學招牌的偽道學,他們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范進母喪守制,卻大吃蝦圓子;權勿用自稱“居喪不飲酒”,卻大用“肴饌”;荀玫母死匿喪不報,謀求奪情;高侍讀更把“敦孝悌、勸農桑”看成是“教養題目文章里的詞藻”,盡是些“呆話”。對這些口言仁義、行為卑污的偽道學,吳敬梓懷著極大的憤怒,無情地暴露他們的丑惡嘴臉,深刻地剖析他們的骯臟靈魂。
此外,值得提出的是,吳敬梓在揭露程朱理學對士人毒害時,并未將全部篤信理學的士人一齊否定,而是區別對待的。程朱理學當然有利于統治秩序,但從篤信理學的知識分子的個人操守來看,卻有清正邪濁之分。吳敬梓筆下的莊紹光就是一個講究操守而又篤信程朱的知識分子。他不但自己講究“君臣之禮”,自我檢查“義理不深”,而且還勸說盧信侯要遵守“國家禁令”,指責地方官“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這些言論都有利于維護社會秩序。但他個人行為十分清廉、謹慎,揚州總商送他六百兩銀子,他一介不受;平素“不肯妄交一人”,對貧困而死的老夫婦卻出力掩埋。他雖然篤信程朱,但又講究操守,作者對他這些言行沒有任何嘲諷,而是當作正面形象來塑造。這就表現了吳敬梓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沒有將復雜的社會生活簡單化,也沒有把不同的知識分子臉譜化。
吳敬梓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了不少篤信程朱理學的士人形象,但在刻畫脫離現實、煩瑣考證的“漢學家”時,卻著墨不多。小說中所塑造的金東崖這一形象,也充分暴露了這些“漢學家”的嘴臉。首先,對他那種穿鑿附會的治學方法,吳敬梓給予辛辣的嘲諷。他所著作的《四書講章》頗多謬論,如解釋《孟子·盡心下》“曾晳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就十分荒唐。他先認定“羊棗,即羊腎也”,之后引用俗語“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為證,說明所以“曾子不吃”。對這種令人噴飯的謬論,杜少卿隨即予以抨擊:“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其次,作者又暴露他的貪婪嘴臉。荀玫謀求奪情時,曾請他這個“吏部掌案”幫忙,后來荀玫出任兩淮鹽運司,他“特到揚州來望”,敲了荀玫“幾百兩銀子”竹杠。納賄貪污的劣跡甚多,學道衙門的差役李四就揭了他的老底,說“有個金東崖,在部里做了幾年衙門,掙起幾個錢來”。貪財,是當時一些“漢學家”的通病,例如與作者同時而稍后的王鳴盛(1722—1797)“未第時,嘗館富室家,每入宅時,必雙手作摟物狀,人問之,曰:‘欲將其財旺氣摟入己懷也。’”(《嘯亭續錄》“王西莊之貪”)類似王鳴盛一類的漢學家并非僅見,金東崖這一形象無疑是概括了這些“漢學家”的特征。此外,作者雖然只少許點染了他與光棍龍三的曖昧關系,卻已充分地暗示出他生活糜爛、行為不端。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還反映了真正漢學家的著作在當時不被重視,甚至不為人知的狀況。那些“做舉業的”人,對于《毛詩》“泥定了朱注,越講越不明白”;杜少卿著作的《詩說》引用了一些“漢儒的說話”就被人“當作新聞”,引起很大波動,或被人曲解,或受到責難。總之,吳敬梓通過他所刻畫的人物形象、所描寫的故事情節,深刻地揭露了統治階級有意尊崇宋學、倡導漢學,造成知識分子愚昧無知、不學無術的嚴重后果,有力地批判了這種文化政策愚民的罪惡。
三
清初統治者在懷柔、籠絡知識分子的同時,還對一些不愿就范的具有進步思想或民族氣節的知識分子進行嚴酷的鎮壓。順治十四年(1657),福臨借順天、江南兩闈鄉試舞弊事件,大興科場案,開清代統治者鎮壓知識分子的先聲。順治十八年(1661),又借蘇、松、常、鎮四府奏銷案,對江南知識分子嚴加懲處,革黜功名,刑責逮捕,牽連受害者多達一萬余人。康熙一朝,大小文字獄有十余次之多;雍正在位僅十三年,文字獄卻增至近二十起;乾隆一朝則高達八十余起,僅在吳敬梓去世之前(乾隆十九年),也有十余起之多。總之,隨著清統治者武力統一全國,也越趨頻繁地嚴酷迫害知識分子。由于最高統治者屢興大獄,因而社會上挾嫌誣告成風,統治者羅織罪名則唯恐不力,常常一案之起,地涉七八省,時延數十年,牽連甚廣,造成知識分子人人自危的局面。乾隆朝御史曹一士曾上疏說:“比年以來,小人不識兩朝所以誅殛大憝之故,往往挾睚眥之怨,措影響之詞,攻訐詩文,指摘字句。有司見事風生,多方窮鞫,或致波累師生,株連親故,破家亡命,甚可憫也。……使以此類悉皆比附妖言,罪當不赦,將使天下告訐不休,士子以文為戒,殊非國家義以正法、仁以包蒙之意。”(《清史稿·曹一士傳》)可見當時文字獄的恐怖氣氛嚴重地籠罩住整個社會。
吳敬梓生活在文網如此森嚴的時代,卻敢于將統治者以文字罪人的血淋淋的現實,通過“遮眼法”形象地反映出來,表現了巨大的膽識和嫻熟的技巧。在第1回里,王冕假借天象含蓄地點出文字獄的恐怖氣氛,他說:“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貫索與文昌,原就是分別象征牢獄和文運的兩顆星座,作者用一“犯”字,就充分表現了文字獄的血淋淋景象。之后,吳敬梓則將文字獄的情節若斷似續地分別穿插在有關回目中來描寫,并以所謂禁書《高青邱詩文集》將它們貫串起來,從而反映了一起文字獄的全貌。小說第2回就出現了文字獄的受害者之一的王惠,作者對他原無好感,從多方面予以嘲諷和抨擊,但在他成為“欽犯”、倉皇逃走之后,作者一反常態,不再加以諷刺,而以憐憫的筆觸敘寫其厄運。在寧王“束手就擒”之后,他“在衙門并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幾本殘書”就“黑夜逃走”;逃到浙江烏鎮時“盤纏”已經用光,幸虧遇到前任南昌太守蘧祐的孫子蘧公孫,贈送他二百兩銀子。王惠不勝感激,極為鄭重地將這“幾本殘書”交付給公孫,說:“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將來交與世兄,我輕身更好逃竄了。”這有可能“惹起是非”的“幾本殘書”就是《高青邱集詩話》,后來果然引起“是非”。當公孫將此書拿給其祖看時,蘧祐知道利害,吩咐公孫:“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豈料公孫好名心切,竟然題上自己名字刊刻出來,遍贈親友,被家人首告“交結欽犯,藏著欽贓”,后來馬二先生用自己的全部積蓄替他贖回藏著“幾本殘書”的枕箱,才算脫卻干系。但《高青邱集詩話》一案并未了結,在立志“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收藏在家里的盧信侯將高啟的文集“用重價買到手”之后,莊紹光曾勸他:“青邱文字,雖其中并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信侯未聽其勸,果然為人告發,被收捕入獄,后來得到莊紹光的營救才被開釋出來。至此,這一案件似已結束,但作者仍然反復敘寫,直到交代出最早受此案牽累的王惠的命運才住手。王惠從江西逃到浙江,削發為僧遠走四川,隱姓匿名深藏在成都城外四十里的庵中,他的兒子郭力“走遍天下”,尋了二十年,終于找到庵中,他卻不敢相認,不久也就凄惶地死去。在作者筆下,這一起文字獄遷延二十年之久,從江西發案,波及浙江、南北二京,直到四川,受牽連的人有曾任南贛道的王惠、前任南昌太守蘧祐的孫子蘧公孫、制義選家馬純上、湖廣藏書家盧信侯、應薦鴻博的征君莊紹光。這就把文字獄的恐怖氣氛色彩濃郁地表現出來。當然,這一起文字獄被作者分散在不同的回目中敘寫,似乎不夠集中;也穿插了一些與文字獄無關的情節,好像有些游離,但這是作者不得已采用的“遮眼法”,這種若斷似續的描寫,也正是文網森嚴的產物!
這一起案件是以劉著收藏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被誣入獄事為藍本,但吳敬梓并未全然照搬原案,而是從康、雍、乾三朝發生的許多文字獄中選取了不少事實改造成小說的情節,有一個典型化的過程。但劉著一案對他的創作也確有一定影響,對此須略加探討。顧祖禹著作《讀史方輿紀要》一書,目的很明確,在該書總序中,他記敘了其父去世前對他的教誨,他父親說:“及余之身,而四海陸沉,九州騰沸……嗟乎!園陵宮闕,城郭山河,儼然在望,而十五國之幅員,三百年之圖籍,泯焉淪沒,文獻莫征,能無悼嘆乎?余死,汝其志之矣。”顧祖禹即秉承父志著成此書。魏禧在序此書時指出:“其書言山川險易,古今用兵戰守攻取之宜,興亡成敗得失之跡所可見,而景物游覽之勝不錄焉。”朱象賢也認為此書“并考山川形勢,歷代用兵戰守,悉為詳載,乃經濟書也”(《聞見偶錄·讀史方輿紀要》)。所謂“經濟書”實際上就是一部軍事地理著作。劉著“奇愛”這部書,又是與他生平“喜談兵,論天下形勢險要”的抱負不無關系。這樣一部“經濟書”、顧祖禹的著作意圖、劉著“奇愛”的用心,都是清朝統治者所不能容忍的。正因為此,才有可能被顧所誣陷打入“海案”,劉著也因此被捕入獄,“前后七年,父死家破,幾至刑戮”。(《紀方輿紀要始末》,見《青溪文集續編》卷3)劉著字湘煃,湖北江夏人,是宣城梅定九的弟子,又是李恕谷的門生。他在江南一共住了九年,并曾館于程廷祚家中。程廷祚是吳敬梓至交。后來吳敬梓的長子吳烺又從劉著學數天之學,《答歷算十問》即劉著為吳烺所作。此案發生時,吳敬梓已從故鄉遷居南京,因而吳敬梓對這一案件的始終十分了解。也正因為此,在《儒林外史》中,對于文字獄的恐怖氣氛,才能做出真切感人的描寫。當然,在整個作品中,揭露文字獄的分量少于批判科學弊端的篇幅,但在文網嚴密的時代能做出如此深刻而形象的描寫和揭發,也就非常難得,彌足珍貴了。這無異保存了清初統治階級迫害知識分子的血腥記錄,具有文獻價值和認識意義。
四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不僅形象地表現出知識分子受到牢籠和迫害的情形,而且還以贊賞的筆觸描寫了一些知識分子有自己的生活情趣和社會理想,他們不受羈縻,遠避迫害。這無疑是宣告了統治階級對知識分子實行懷柔與鎮壓政策的破產。
小說中許多作者所肯定的正面人物,大都反對統治階級用以牢籠士人的八股舉業。在第1回中王冕公開否定此法以后,接踵而來的一些正面人物,均從不同角度批判了八股制藝。如杜少卿的父祖先人中有不少人出身于科舉,但他本人卻不愿“守著田園做舉業”;虞育德“也不耐煩做時文”;武書“并不會做八股文章”。由于看不起八股時文,他們也就連帶著看不起舉業出身的士人,杜少卿對那些“灰堆里的進士”根本不予理睬;遲衡山看不起“只不過講個舉業”的“讀書的朋友”,當面教訓高翰林這一類祿蠹:“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甚至公子哥們婁三、婁四在憤激之余也居然說出“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斫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這樣的言論也的確反映了當時一些比較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見解,也的確有人認為“子孫有一才人,不如有一長者,與其出一喪元氣的進士,不若出一能明理的秀才”。(《履園叢話》卷13。又,吳敬梓高祖吳沛亦曾教育諸子云:“若輩姿好不一,能讀書固善,不然做一積陰德平民,勝做一喪元氣進士。”見吳國器《先君逸稿跋言》)作品中的正面人物還都主張做人要講究操守,修養道德,而不應該蠅營狗茍、追逐利祿。虞華軒希望余大先生教育自己的兒子“第一要學了表兄的品行”,認為“舉人、進士……也不是什么出奇的東西”,不必在意。這樣的主張顯然與統治階級倡導八股制藝的策略針鋒相對。作者讓我們看到,在當時社會上除了有把舉業當作人生出頭的大事如馬二那樣的讀書人以外,也還有不少鄙薄舉業的知識分子。他們既鄙薄舉業,也對統治階級尊崇的宋學、漢學表示冷漠。他們有自己的主張和理想,認為教育要與生產并重。蕭云仙在青楓城首先發展生產,“開墾田地”,興水利、勸農桑,在此基礎上才辦學堂,把當地一些孩子“都養在學堂里讀書”;莊紹光也“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獻給嘉靖皇帝。他們還認為八股文章于政事無用,主張教育要有助于政治(當然是封建的政治),遲衡山就說“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替朝廷做些正經事”;杜少卿也認為“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他們反對煩瑣考證的漢學和空疏無用的宋學,提倡經世致用的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和某些社會科學。王冕年青時就把“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都“貫通了”;虞華軒也精通“一切兵、農、禮、樂、工、虞、水、火之事”;杜少卿“祖上幾十代行醫”。這些,都是與科舉制度所規定的《四書》《五經》全然不同的學問,作者著力提倡和肯定,有著很大的進步意義。
吳敬梓在小說中不僅反映了這些正直知識分子的思想言論,而且還描寫了他們的出處行為。統治者要“征聘王冕出來做官”,他卻“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安徽巡撫李大人準備薦舉杜少卿應鴻博之試,他卻裝病辭薦,對知縣說:“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莊紹光被禮部侍郎徐大人所薦,雖然奉旨赴京“引見”,他卻認為“我道不行”,堅決“懇求恩賜還山”,回到南京玄武湖著書立說。還有一些知識分子出于衣食考慮,不得不謀求一官半職,但在能夠維持溫飽以后,就表示要辭官歸里,虞育德就曾對杜少卿表白:“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二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也有一些讀書人在覺醒之后,毅然放棄“儒業”,而改以其他技藝謀生。例如秀才倪霜峰就不再攻讀制義,而以“修補樂器”的手藝為生;虞育德在功成名就、做了南京國子監博士以后,也認為“儒業”不可安身立命,要求子女在“讀書之余”“學個醫”,將來也“可以糊口”。他們大祭泰伯祠,倡導禮樂,興修青楓城,實踐兵農,也曾努力爭取把理想變成現實。他們的見解、理想,并不是偶然產生的,而是受到當時一些進步思想家的影響所致。例如顏元、李塨,都反對八股制藝和程朱理學,提倡禮樂兵農。李塨所設想的分“藝能”“樂律”等九科取士之法,在“藝能”科中就包括“醫道”(《平書訂》卷6)。由此可見,《儒外林史》中這些正面人物的思想言行,與當時比較先進的思潮息息相通。
在吳敬梓筆下,這些正直的知識分子對文字獄的受害者都表現了極大的同情,給予可能的支持。王惠曾經勒索過蘧祐二千兩銀子,可是在王惠逃亡時,蘧祐對自己孫子蘧公孫送他二百兩銀子作盤纏,也“不勝大喜”。特別是蘧公孫為人慳吝,并不豪爽,馬純上就說他不是一個“慷慨角色”,居然能傾其所有悉數相贈。這就表明,對于受到統治者迫害的人,即使有個人恩怨也能釋去前嫌,即使為人慳吝也能慷慨解囊。后來蘧公孫也受到此案牽累,隨即有馬純上出來相救,將自己全部積蓄“擠的干干凈凈”,從秀水縣差人那里贖回“欽贓”。之后,盧信侯也因收藏過這“幾本殘書”被捕入獄,莊紹光又為之積極疏通,獲得釋放。郭孝子“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王惠來到南京,杜少卿讓自己妻子替他“漿洗衣服”,并“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相贈;武書也“當了二兩銀子”送他;莊紹光不但送了四兩銀子,還寫了“一封書子”;虞育德也送了十兩銀子,寫了“一封書子”。郭孝子原不肯接受,杜少卿說:“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并非盜跖之物。”這樣,他才接受下來。由于有了這樣兩封介紹信,一路上得到照顧,順利地尋到父親。但不久王惠即已“去世”,連蕭云仙也為之“垂淚”,連呼:“可憐!可憐!”在這些同情文字獄受害者的讀書人中,不僅有作者所充分肯定的正面人物如莊紹光、杜少卿、虞育德,而且還有作者并不全部肯定的“中間人物”,如馬純上、蘧公孫。吳敬梓對這些“中間人物”熱衷舉業、追逐名利的思想言行,有著委婉的嘲諷,但對他們同情和支持文字獄受害者的所作所為,則給予充分的贊揚。作品中出現的文字獄受害者,既有藏書家盧信侯,也有朝廷官員王惠。作者對王惠貪婪好財、不講操守的種種表現,曾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深刻的揭露;但一旦成為文字獄的受害者以后,作者的筆鋒就由譴責轉為憐憫。凡此都說明小說中這些讀書人之所以同情文字獄的受害者,是因為作者對他們也有深切的同情所致。吳敬梓代表著當時具有進步思想的知識分子,通過自己的創作生動地暴露和批判了封建統治階級迫害知識分子的血腥罪行。
當然,《儒林外史》中這些正面人物雖然不接受統治階級的牢籠,不懼怕統治階級的迫害,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志趣和社會理想;但他們的理想過于迂闊,違背歷史發展的趨勢,并不能實現。在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中,他們“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漸漸銷磨盡了”。作者以令人“黯然銷魂”(《儒林外史評》55回批語)的筆墨,寫出他們風流云散的下場。這就十分真切地反映出封建末世的知識分子,在體察到社會的種種弊端之后卻尋不到出路的苦悶。這是時代使然、階級使然。
綜上所述,吳敬梓以他杰出的藝術才能,在《儒林外史》中表現了我國古代社會后期知識分子的生活、遭遇,并以此為中心廣泛地反映了當時文化教育界的狀況。吳敬梓時代的知識分子和任何時代的讀書人一樣,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具有社會屬性的人,為了多方面地表現他們的所言所行,作者不能不將他的視野擴大到整個社會上去。因而,在《儒林外史》中,作者通過對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還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十八世紀上半葉的社會風情畫。這樣一幅“浮世繪”雖自有其意義,但畢竟是作為知識分子活動的場景出現的,正如天目山樵所指出的:“是書特為名士下針砭,即其寫官場、僧道、隸役、倡優及王太太輩,皆是烘云托月,旁敲側擊。”(《儒林外史評》序)在這樣一幅浮世繪中,知識分子仍然占據主要位置,因而我們可以說,它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以知識分子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
(文章于1978年10月初稿,1981年8月改定。原載《古典文學論叢》
第五輯,齊魯書社1986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