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制造到服務:結構轉型期的宏觀經濟學
- 張斌
- 5924字
- 2021-05-25 19:41:07
序言
張斌博士是“70后”經濟學家中的佼佼者。他一直筆耕不輟,成果豐碩,但《從制造到服務》似乎是他的第一本專著。應該說,這本書是他對自己最近十年來對重大宏觀經濟問題的梳理與匯總。《從制造到服務》語言平實、思路清晰、邏輯嚴謹,是一本既有完整的理論框架又密切聯系中國實際問題、值得仔細閱讀的好書。
由于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在維持了三十余年年均近10%的高速增長后,中國GDP(國內生產總值)增速在2009年第一季度下跌到6.6%。當時,中國經濟學家普遍認為,只要采取擴張性宏觀經濟政策,中國經濟就能迅速反彈,并隨全球經濟復蘇重回高速增長軌道。果然,在推出“4萬億刺激計劃”之后,中國經濟實現V形反彈。2010年第一季度GDP增長率達到12%。出乎意料的是,在2010年末退出“4萬億刺激計劃”后,中國GDP增速旋即開始下跌。2012年第二季度中國GDP增長率降至7.6%,跌破“保八”底線。此后,中國經濟增速基本逐季下降。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十年之后的2019年第四季度,中國GDP增速已跌到6%。更糟糕的是,經濟增速似乎并無止跌回穩的跡象。眾多中國經濟學家認為:中國經濟增速尚未下跌至潛在經濟增速水平。因而,政府應該聽任GDP增速跌破6%,而無須采取更強有力的財政、貨幣政策以抑制經濟增速的進一步下滑。
中國宏觀經濟學家必須回答的問題是:中國經濟增速的下降在多大程度上是潛在經濟增速下跌,多大程度上是有效需求不足造成的?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研究的問題包括:第一,如果中國潛在經濟增速發生了階段性變化,其原因是什么?有何理論和實證依據?第二,中國是否可以采取某些長期政策,影響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速?第三,中國的現實經濟增速是高于還是低于潛在經濟增速?相應的宏觀經濟政策方向是從緊還是從寬,力度是否適度?第四,在當下執行宏觀經濟政策過程中,存在哪些需要特別關注的問題?相應的政策建議是什么?
我以為,張斌博士的《從制造到服務》一書實際上是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回答上述問題不可避免要涉及經濟學的兩個重要領域:增長理論和宏觀經濟學。在18世紀工業革命之前,以人均收入衡量,經濟增長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基本是不存在的。古典經濟學家,如威廉·佩蒂、坎蒂隆、亞當·斯密、馬爾薩斯,對經濟增長的源泉和規律進行了討論。在19世紀的經濟學家中,馬克思是經濟增長研究當之無愧的集大成者。1928年拉姆齊發表的論文《儲蓄的數學原理》(“A Mathematic Model of Saving”)被認為是現代增長理論的開端。哈羅德(1939)和多馬(1946)建立的哈羅德-多馬模型使增長理論成為經濟研究的主流。索洛(1956)的新古典增長模型則代表了經濟增長理論的頂峰。索洛之后,盡管在數學上變得越來越精致復雜,但增長理論少有重要進展。增長理論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沉寂了十多年,直到1986年羅默提出內生增長理論,才重現生機。90年代以后,雖然在經驗研究方面取得一些進展,增長理論并未取得重要理論突破。
宏觀經濟政策要解決的問題是減少經濟的波動,使現實經濟增長盡量貼近由長期因素決定的潛在經濟增速,減少經濟波動對公眾福利和經濟長期增長能力的損害。唯其如此,研究宏觀經濟問題就無法離開對經濟增長的長期趨勢,或更確切地說,對潛在經濟增速的判斷,并以這種判斷作為決定短期宏觀經濟政策的重要依據。可能正是因為長期經濟增長趨勢同短期宏觀經濟波動之間的這種密切聯系。在經典宏觀經濟學教科書中,增長理論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盡管宏觀經濟分析應該被放在一定的增長理論框架中討論,但是,增長理論對宏觀經濟政策討論的指導作用或約束作用相當有限。增長理論能夠告訴我們的無非是所謂“卡爾多典型事實”:(1)總產出和生產率(人均產出)增速大體不變;(2)人均資本量增速持續增長;(3)實際利率大體上穩定不變(實際是,在長期會趨于下降);(4)資本-產出率長期不變;(5)各種生產要素收入在國民收入中所占份額大體不變;(6)不同國家產出增速和勞動生產率存在顯著差異。以索洛模型為基礎,經濟學家可以計算出勞動、資本和技術進步三大生產要素對GDP增長貢獻度,并通過這種計算使決策者認識到技術進步的重要性。但一般而言,盡管增長理論的種種模型富有數學的形式美,但缺乏實際內容,缺乏政策指導意義。
在增長理論中,經濟增長的源泉首先是資本積累,因而只要能提高儲蓄和投資在GDP中的比例,就能提高經濟增長速度。當然,實際情況比這要復雜得多,儲蓄和投資只是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許多經濟學家把注意力轉向發展中國家。一系列新古典結構主義增長模型應運而生。在標準增長理論中,資本和勞動都是同質的,人均產出是人均資本裝備程度的單調函數。在結構主義增長模型中,經濟增長不再僅僅是同質的生產要素——特別是資本的積累過程,而且是經濟結構的轉型過程。在這類模型中最著名的非劉易斯(A.Lewis)的“兩部門模型”莫屬。在劉易斯模型中,經濟由兩個部門構成:農業部門(傳統部門)和工業部門(現代部門)。在他的模型中,經濟之所以能夠增長,一方面是由于生產效率較高的工業部門的利潤再投資,另一方面是勞動力從農業部門向工業部門的轉移。由于劉易斯模型是以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為研究對象的,他的模型一般被納入發展經濟學的范疇。
錢納里(H.Chenery)是從結構轉型的角度研究經濟增長的另一代表人物。他試圖通過對不同國家統計數字的比較研究,找到經濟結構隨人均收入增長變化的普遍規律。他發現,隨人均收入的增加,農業部門在GDP中的比例會迅速下降,工業部門的比例會迅速上升,服務業部門在GDP中的比例則先升后降。例如,當人均收入為200美元的時候(1976年美元),工業、初級產業和服務業在GDP中的比例分別為15%、45%和30%;當人均收入達到2000美元時,其比例分別為28%、20%和28%。此外,他還總結了私人消費與政府消費、總消費與總投資、食品消費與非食品消費、進口與出口、制造品出口、初級產品出口、勞務出口等重要變量在GDP中的占比隨人均GDP增長而變化的規律。在錢納里之后,國際經濟組織和各國經濟學家都十分重視經濟結構隨人均GDP增長的變化規律,并根據人均GDP水平分析預測一國經濟結構將會發生的變化。
人均收入和結構轉型之間的因果關系是人均收入決定結構轉型還是相反?從我們自身的經驗來看,一般情況下,應該是人均收入的上升導致消費結構的改變,然后是消費結構的改變又反過來導致人均收入的增加。例如,在改革開放初期,首先是工資收入的提高,然后才發生居民消費需求由所謂“老三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轉到“新三件”(彩電、洗衣機、冰箱)。消費結構的改變反過來又會導致經濟結構的改變和人均收入水平的改變。但這里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例如,改革開放初期人均收入的提高又是同經濟體制改革和激勵機制的變化密不可分的。
結構主義經濟模型把經濟增長和經濟結構變化聯系起來,使我們可以更好地解釋經濟增長路徑的變化,發現約束經濟增長的短板,并找到促進經濟增長的相應政策措施。例如,增長理論僅僅告訴我們,為了獲得較高的經濟增速,必須提高儲蓄率和增加投資。但是,我們并不知道在市場經濟中如何提高儲蓄率和增加投資。劉易斯模型則告訴我們,農業人口向工業部門的轉移,將提高資本積累的速度。這一模型的政策含義是不言自明的。另一方面,結構主義模型使我們知道,服務業在GDP中占比的提高則可能導致經濟增速的下降。
在經歷了四十余年10%左右的高速經濟增長之后,2010年后中國經濟增速開始持續下滑,直到2019年底經濟增速依然維持下降勢頭。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可能是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速發生了變化。如果是潛在經濟增速發生了變化,其背后的可能原因又有三。
第一,根據增長理論,由于資本邊際收益遞減定律,隨人均資本裝備程度的提高,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速度會逐漸降低。在給定勞動人口增速的情況下,這又意味著GDP增速的下降。雖然這種下降也可能被技術進步所抵消,但如果沒有發生重要的技術進步,GDP潛在增速應該處于逐漸降低狀態。
第二,根據結構主義理論(新古典主義的結構主義增長模型或發展經濟學中的結構主義模型),隨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經濟發生結構轉型。這種轉型通過某種特定機制(在劉易斯模型中是農業人口向城市的轉移),將使GDP增速提高或下降。如果結構轉型不是連續漸進而是階段性甚至是階躍性的,GDP潛在增速就可能出現階段性的變化,從一個增速平臺上升或下降到另一個增速平臺。
第三,潛在經濟增速的變化是上述兩種情況綜合作用的結果。
除潛在經濟增速發生變化外,我們還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現實經濟增速的下降是短期經濟波動(或周期性波動——這里我們暫時不討論兩者的區別)。換言之,由于某種沖擊,現實經濟增速背離了潛在增速,而非后者發生了變化。
中國經濟增速自2010年起逐季下降,或者說自2012年破8%之后(2010年的增速存在反彈因素)逐季下降。增速下降勢頭維持了近10年,怎么能把這種下降歸結于波動呢?僅憑經濟處于增速下降狀態或處于低水平時間的長度并不能說明增速下降的性質。美國大蕭條從1929年算起,維持了10年。如果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維持的時間可能更長。但戰后美國經濟迅速反彈,并在20世紀50—60年代進入經濟增長的黃金期。因而,10年蕭條并不能證明美國經濟增長的長期趨勢或潛在經濟增速就是蕭條時期的平均增速。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經濟學中的“磁滯”概念:經濟增速長期處于潛在經濟增速之下,現實的低速就會自動變成潛在經濟增速。一個工人失業時間過長,他的工作能力可能就永久喪失了。
我的看法是:2012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速下滑是結構變化導致的潛在經濟增速變化和各種沖擊造成的短期波動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很難判斷兩種因素各自在多大程度上導致了中國經濟增速的持續下跌。因而,中國的政策反應應該是在通脹可控條件下采取擴張性財政、貨幣政策,刺激經濟增長。與此同時,深化改革、推動經濟結構改革。除非存在通貨膨脹失控的危險,中國不應該放棄擴張性財政、貨幣政策。
張斌博士在《從制造到服務》中指出:“中國經濟大約在2012年前后告別了工業化的高峰期,此后一直處于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進程中。”根據國際經驗,“當人均收入達到8000~9000國際元(按購買力平價計算,1990年不變價格)時”就會發生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從消費支出角度看,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收入水平門檻值也是8000~9000國際元。而2012年中國人均收入大致就在這個水平上。
張斌接著援引外國學者的研究指出,從制造向服務的結構轉型過程往往會伴隨經濟增速的臺階式下降。從橫向比較看,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中等收入國家經濟增速往往高于服務業主導的高收入國家。從縱向比較看,工業化高峰期以后的經濟增速也往往會低于工業化高峰期的經濟增速。中國的經驗數據也支持這種結論。例如,張斌發現,“截至2014年,除了汽車的需求收入彈性還大于1,其他產品的需求收入彈性都在0.2~0.5,即便是汽車的需求收入彈性也在下降趨勢通道當中。鋼、電、水泥、煤和原油消費的需求收入彈性在2000—2006年達到高點,之后持續下降。截至2014年,鋼、電、水泥的需求收入彈性在0.5~0.6,煤和原油消費的彈性在0.1附近”。與此相反,“計算得到的服務業需求收入彈性自2008年以來持續上升”。
在論證由于結構轉型,中國潛在經濟增速必然下降的同時,張斌還試圖找到中國長期經濟增長的短板。他認為,低市場化程度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教育”“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公共管理和社會組織”等行業)構成了改善中國經濟長期增長前景的最突出短板。而造成中國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短板的原因是復雜、多方面的。其中比較明顯的例子是高房價。除對經濟增速的影響外,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對中國廣義信貸總量和結構也有顯著影響。不僅如此,張斌還討論了經濟結構轉型對杠桿率、金融穩定等重要宏觀經濟變量的影響。
在接受了經濟結構轉型導致經濟潛在增速下降的命題之后,我們會問:中國潛在經濟增速到底處于什么水平或區間?正如張斌所指出的,“無論是基于生產函數方法、各種類型的濾波方法或者是國際經濟都很難準確估算潛在產出,尤其是針對中國這樣的經濟結構快速變化經濟體的潛在產出估算都存在重大缺陷,結論并不可靠。”任何關于中國目前或未來潛在經濟增速的計算只能是一種參考,而不能作為制定政策的基礎。我以為,正確的宏觀經濟政策只能在不斷的試錯過程中形成。我的看法是,盡管中國經濟進入了一個增速較低階段,但沒人知道中國潛在經濟增速到底是多少。在繼續推進體制改革和結構調整的同時,只要沒有明顯的通脹壓力,只要生產能力沒有得到充分利用,中國就應該實行更具有擴張性的財政、貨幣政策,爭取實現盡可能高的增速。更具體地說,可以假設中國潛在經濟增速大概率處于6%~7%,中國宏觀經濟政策應該包含保6%這一目標。
在《從制造到服務》一書的第三部分中,對宏觀經濟政策問題進行了詳盡討論。對于他的相關觀點,我并無不同意見,就不在這里詳細評述了。張斌認為,“中國的宏觀穩定政策實踐在2012年以來遇到了保增長(就業)、穩房價和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之間的三難選擇。三個政策目標當中只能兼顧其二,難以三者兼得。選擇一,選擇保增長(就業)目標和穩房價目標:與之匹配的手段是通過政府隱性債務擴張提升總需求,不降低利率刺激房價。代價是系統性金融風險上升。選擇二,選擇保增長(就業)目標和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目標:與之匹配的手段是通過降低利率提升總需求,不擴張政府隱性債務。代價是房價上升。選擇三,選擇穩房價目標和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目標:與之匹配的手段是不降低利率也不擴張政府債務。代價是需求不足帶來的經濟不景氣和失業率上升。”這是一種非常有意思的概括。我個人認為,中國有足夠的政策工具同時實現保增長(穩就業)、穩房價和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三個目標。
我想,張斌希望通過《從制造到服務》一書傳達的核心信息是:自2012年以來,由于從制造到服務的結構轉型,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速出現了階段性下降。但是,也應該看到,如果能夠進一步加大宏觀經濟政策的擴張力度,中國應該能夠實現更高一些的經濟增速。對于這種觀點,我完全贊成。我個人認為,中國目前的宏觀經濟政策應該包含四個要點:適度擴大政府財政赤字、進一步降低利息率、活躍股票市場、堅持跨境資本流動管理。我始終認為,盡管中國經濟在當前世界可以說是一枝獨秀,但我們可以做得更好。
本書是張斌研究宏觀經濟問題的階段性成果,為張斌進一步研究中國經濟增長、結構轉型和宏觀經濟政策問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事實上,不少在“從制造到服務”中涉及的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例如,人均收入增長和結構轉型之間的關系還可以進一步厘清。
最后,希望張斌在經濟研究工作中能繼續堅持“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精神,保持心無旁騖的態度,為國家的經濟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預祝張斌和他的同事今后取得更為豐碩的研究成果。
余永定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