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們的關(guān)系終于緩和了。好像朝陽初升。

過年的時候，我行（銀行）要評選模范夫妻，我打趣地問他：要不我們?nèi)⒓釉u選吧！

他困惑地看著我，眼神不再閃躲，說：不去！

哎呀，其實我不是為了模范夫妻去的，而是參加評選的項目里有夫妻一起的小節(jié)目，我特想看看他屆時出洋相。卻忘了他真若出丑，那我在單位豈不是也沒臉見人啦。

我說：不去就不去了，過年我們誰家都別去，在家過年吧！

他說了聲：好！

那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單獨在一起過年，往年不是在他父母家，就是我家，從來沒有消停過。他對平常的節(jié)日總是視而不見的，什么清明啦，端午啦，中秋啦，臘八啦，從來不見他踏青，買粽子，吃月餅，喝臘八粥，這些節(jié)日以往都是我自己過，自己給自己安排節(jié)目。

大家都住了快六年了，我也不客氣了，我命令他：過年必須有禮物。

我對他送我的第一個禮物滿懷期待，特別想看看這顆鐵樹上開出什么花兒來，不枉我每日對這棵樹灑水施肥，守了多年了。

他會送什么呢？

玫瑰？唇釉？包包？香水？項鏈？裙子？…哇！哇！哇！離過年還半個月呢，我滿腦子想著這件事兒，吃不好睡不香的！我這是給自己找罪受。

街邊掛起了排排的紅燈籠，家家貼上了紅色對聯(lián)，鞭炮聲聲響起，昨天已經(jīng)過去，新年到了。

除夕的夜晚，我們把面案抬到茶幾上，在客廳一邊包餃子一邊看春晚。他搟皮很圓，拌的餃子餡兒很好吃，可氣的是平時他從來不做，只有我催地急了，他才愿意給我包。

電視里莫文蔚正唱一首感傷的歌：

“當你老了頭發(fā)白了

睡意昏沉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

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

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

這歌聽的我很傷懷，感覺自己真的老了。仿似白發(fā)的自己臥倒在床上，身邊無人陪伴。回想十八歲的天空，我們奔跑在校園，為一摞作業(yè)發(fā)愁，為暗戀的人苦惱，為打好勁舞團拼命，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不在了。

我問他：我的禮物呢？

他團起一個面劑子，捏成一只胖白的小豬，默默塞到我的手心。

哎，我還能奢求什么呢？

我一點兒不感激他！可我還是很珍惜，連忙把小豬密封在我的水晶瓶里。這頭小豬是我畫在他的畫板上，他摘下來，送還給我的！

他提醒我：面團放不住的。

我伸伸舌頭：用你管！

你看他那么小氣，我可不能學他，我把我的禮物送給他。

他很驚訝，問：什么？

我說：你自己不是有手嘛！

然后他低著頭自己拆。

“轟隆隆，轟隆隆”

爆竹煙花聲聲此起彼伏，我扭過頭看窗外，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天空綻放，紅的，藍的，黃的，藍的，無數(shù)的顏色如同世間最璀璨的寶石。

我又轉(zhuǎn)身看他，那些炫彩的顏色落入他的眼眸，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眼皮不再耷拉著，他的眼神不再灰暗，而是注入了生命，像一個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

他似乎察覺了我在望他，嘴角輕揚一絲淡淡的微笑！

我送她的禮物，是養(yǎng)在筆洗里的一株巴西木。

我想，從來沒有人像我一樣對他那么好奇。雖然我已了然了他的家庭結(jié)構(gòu)，可對他還是一無所知。

我拿著抹布假意擦灰，趁機翻他的柜子。他柜子左半是整齊的衣服右半是疊好的被褥；三個抽屜，一盒是襪子，一盒是內(nèi)褲，一盒是腰帶。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茶幾里是我們兩共同用到的東西，比如藥品，針線，電池，膠布……。找了一圈特灰心喪氣，什么都發(fā)現(xiàn)。冷不丁地，才發(fā)現(xiàn)門口還有一個隔斷柜。隔斷柜分左右上下，開始我們很有默契地一人一半。后來我看他那半空著也是空著，我把我的鞋也擺在他那里，站了大半。隔斷柜下半我們裝鞋，上半看起來像酒柜，現(xiàn)在擺滿了書。以前我從沒有刻意在乎是什么書，閑的時候抽一本，看過了再放回去。一個人喜歡的書類可以印證一個人的喜好。我一一查驗：《我是貓》、《群山回唱》、《斯通納》、《燦爛千陽》、《白夜行》、《人間失格》、《送你一顆子彈》、《人民的名義》、《我們仨》、《霍達全集》、《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呼蘭河傳》……。我想了半天，也沒什么奇怪的，都是有點兒悲傷的書。我心頭一閃，抽出一本《月亮與六便士》，嘻嘻，可不就讓我找到答案了嘛！

這本書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一個再普通平凡不過的證券經(jīng)理人，忽然對繪畫著了魔，絕棄了旁人看來優(yōu)裕美滿的生活，拋妻棄子，奔赴海外，在貧窮的糾纏和病魔的折磨中，用繪畫結(jié)束了他的后半生。

像他這樣下班之后只知道繪畫的人，可不就是特里克蘭德的寫照嘛！

記得這本書最經(jīng)典的話：女人把愛情看得非常非常重要，還想說服我們，叫我們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愛情。

朝陽斷絕了美好的愛情，甚至疏淡了親情，淡漠了友情，他對這個世界毫不關(guān)心。那他在做“證券經(jīng)理人”之前有什么樣的人生呢？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不可能從幼兒園就是這樣子的吧！我就特想問問他的身邊的朋友，可是，我上哪兒去見呀！

也許上天聽到我的心聲做出了回應。真是想什么來什么，沒過幾天，他就接了一個電話。

我麻溜地跑回臥室，掩上門，趴門縫偷聽。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清楚，原來有人結(jié)婚，邀請他去吃喜兒。

我嘆了口氣，你真是找錯人啦，他肯定干脆利落地回絕了。

我聽到他說：好，我去！

哎呀，我去！萬萬沒想到！天呀！哈哈哈！！

我算準了他出發(fā)那天，提前請了幾天假，打扮滴美美的，裝好東西，乖乖守在門口等他出門。他顯然對我的舉動毫無察覺，說：我三天后回來。

我悠哉地說：正巧我這幾天休班，我也想散散心，哈爾濱我還一次沒過去呢，你帶我去好不好！

你看我都求他了，你可不要不識抬舉呀！

他目瞪口呆的，愣了半天，終究還是答應了！

耶！成功了！

從地圖上看，大連到哈爾濱正巧1k公里，看似挺遠其實蠻快就到了，僅坐了4個小時的火車。從莊河到旅順口游玩一來一回還四個小時呢！

哈爾濱給我的第一感覺：灰蒙蒙的。不是大連那種霧的朦朧，而是車塵風沙PM2.5。再一個感覺就是人特別的多。他們口音很輕，很貼近普通話。

他同學開車來接我們，不對，應該說朋友，而且關(guān)系一定特別瓷兒，我可以在那兒挖到他很多黑料！

他朋友蠻成熟的，不像我跟他，都有點兒娃娃臉，到哪里都能裝嫩。而且他朋友極高，兩米一二的身高，他擋在我面前，像天上墜我眼前一座大山！

剛一見面，他們相互擁抱，這樣兒就有點兒尷尬。他朋友彎著腰，差點兒跪下，我好怕他走路時望天，不小心踩到我。

我心想著第一次見面，一定要客客氣氣的，不要提身高體重的話題，可是走著走著就沒忍住。我說：你真像姚明！

他聽到很開心，帶著一絲悵望，說：要不是當年訓練虎超超地把自己傷了，沒準兒現(xiàn)在真跟姚明一起打球了。說完一窒。

朝陽插刀道：姚明退役了。

他朋友的名字挺復雜的，這里我就叫他大姚吧！

大姚說要不是忙著婚禮，一定帶我們?nèi)タ此那蜿牬蚯颉Ｋ麕Я巳甑囊粋€球隊，在哈市名氣可不是蓋的！

我在外面特怕與人冷場，知道榆木腦袋不喜也不擅說話，怕路上尷尬，可勁兒追著問問題。大姚果真給我講了很多他的事兒。

他們在學前班就認識了，當時他喜歡惡作劇，午睡的時候把全班同學的鞋帶都系上了，弄得同學們團結(jié)一心，合伙把他堵墻角欺負。只有大姚站出，擋在前面，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初四以前他們都一般高的，誰知道高中以后一個野蠻生長，一個生長停滯，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了。

身高并沒有妨礙他們的友誼，他們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yè)，打游戲。小學他們是同班同學，中學高中大學都在同一所學校。

從談話里我了解到，他上學那會兒也很活潑，打電動，打籃球，踢足球，甚至還去揪女孩子的辮子！合伙去偷毛豆！下鄉(xiāng)考苞米！聽得我一愣一愣的，直勾勾盯著他看！感覺大姚說的好似是另一個人。

看來他果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么沉悶的性格！

我好奇地問：揪辮子那個女生，是他初戀嘛？

大姚嘿嘿一笑：不是那個。揪辮子還是初中那會兒！那時只顧著玩！

我再問：那他初戀是哪個？

這個話題似乎有點兒敏感，大姚不再回答，岔開了話題。

我們被安置在四季酒店，大姚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說是還有其他人要親自去接，婚禮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讓我們自行其便。

不得不佩服大姚這個人真是粗中有細，看著那么大大咧咧豪邁不羈的人，倒很會挑客房：一間蜜月情侶間。看著眼前那張心形的情侶床鋪滿了玫瑰，我們都很尷尬，只好找話題尬聊。

我問：哈爾濱有什么好玩的？

他說：哈爾濱有的，BJ和大連都有。

我說：那總不能干呆著，去冰雪大世界怎么樣？

他說：冬天才有。

我說：總有幾個知名的地方吧！

他想了半天，問：你喜歡去哪兒？

哎，我要知道還問你嘛！我是哪兒哪兒都不知道好吧！我說你等會，還不如我自己查了呢！

然后用手機搜索了半天：中央大街、亞布力滑雪場、極地館、太陽島風景區(qū)、東北虎林園……

我說：去亞布力怎么樣？

他說：太遠。

我說：那去看東北虎吧！

他說：BJ大連的比這個好！

我說：那去中央大街！

他說：就是一條商業(yè)街。

我氣急了，舉起枕頭摔他腦袋上，說：你怎么這么掃興！

他估計也認識到錯誤了，說：有一條老街，那兒有一家燒烤不錯！

我現(xiàn)在氣得真不想再搭理他了。

他見我不說話，說：有一家殺豬菜也不錯，你想去吃嗎？

算了，算了，誰讓我脾氣好，大人有大量，總要讓著你，這輩子欠你的！

我說：我都要吃！

他或許想通了，說：我們先去中央大街吧。

我說：你不說是商業(yè)街嘛。

他說：其他的地方可以不去，不去中央大街，那不算來哈爾濱。

我們在防洪紀念塔下車，肩并肩，沿著中央大街向前，踩著方磚漫步。這是我第三次同他散步：第一次是婚禮第二天，他牽我的手在樓下繞著我們住的那棟兜轉(zhuǎn)了兩圈。第二次跳了六年，在去姐姐家的時候，他時不時就要牽我手，然后在別墅區(qū)的林蔭小路四處轉(zhuǎn)圈，不過是做戲給家人看的。

這條大街有好多人，情侶一對兒一對兒的，每個人走得閑情逸致，目光落在歐式復古風格的建筑上，琳瑯滿目的商店上。我想這么好的景致我們兩個還站那么遠，不牽手可惜了。然后主動挽他的手臂，貼在他的身上。

藝術(shù)這種東西，你只有懂，才會欣賞。中央大街的建筑雖然風格多變，復古悠久，獨具風情，我走馬觀花好似看電影似的，走到這條路終點的剎那，就不太記得途經(jīng)什么了。

我說：我餓了。

然后他帶我去他說的那家老街。

那兒又遠又偏，出租車帶著我們七拐八拐，很快把我繞迷糊了，不耐煩了。我們停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胡同口。我看，這不BJ的煙袋斜街嘛！

他牽起我的手，我跟緊他進入了又窄又小人潮洶涌的小巷。小巷外面的門臉好似清朝古建，里面卻是別有一番天地。前半段像極了魯迅博物館所在的宮門口小區(qū)，頗有老BJ平房區(qū)的風范；后半段變成了東北八九十年代胡同的風格，紅磚墻，砂石路，家家戶戶敞開著門，迎門做生意。我們被人潮推著走，直到行人漸疏，估計快走到頭了，他終于找見了那家飯店。

他開心地說：還好，這么多年還在呢！

這個小飯館，嚴格意義來說算不上飯館，更像面朝街的一戶普通人家，門口有個落地招牌，門楣連塊牌匾也無。

老板娘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把我們拉到1號桌，我看門外排了好多人，才知道他已暗暗定好了桌。

我看了看菜單，所有菜名前都加了“笨”“笨豬”“農(nóng)家”等字樣。比如豬肉串，寫的是笨豬肉串；溜肉片，寫的是笨豬溜肉片；烤茄子，寫的是農(nóng)家烤茄子。我一看菜價，好家伙，還真是貴呢，同簋街的價兒差不多了，不過遠遠較五臺山的黑心價低多了。還在心理承受范圍之內(nèi)。

同他吃飯挺無趣的，他往往坐在那里一句話不說，好在我習慣了。破天荒地，我們共同喝了一罐扎啤。這還是我們倆第一次單獨坐在一起喝酒。多少年了，我還以為他滴酒不沾呢！可能是太久不喝了，或是吃到小時候燒烤的味道而興奮，我心臟撲騰撲騰地亂跳，越跳越快，臉在發(fā)燒。

他問：你怎么了？

我摸摸臉，好像真的很熱，說：可能涼到了吧，像是感冒。

然后我們慌慌張張回到酒店，進了屋，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也不想洗澡，借著熏醉和微醺的月光就想睡覺。

我說：明天早晨接親叫我。

他說：怕你不愿起。

我說：那哪兒能呀，明天你朋友結(jié)婚，我去了肯定給你撐足了場面。

你看我都難受成那樣兒了，還想著他呢！我算不算史上最好的合租伙伴呢！

不一會兒，他熱了一條毛巾枕在我的額頭上。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他也可以體貼人的，我老了病了，起碼還有人為我守著。心中感動，然后向床的一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了一半。

那晚，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父母吵架，自己哭鼻子離家出走，哥哥說，你走可以，把風琴留下。我哭的更傷心了，感覺被世界拋棄了。然后所有人都消失了，世界仿佛升起一團迷霧。我走在霧中，四面八方都是白蒙蒙一片，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走著走著，哭著哭著，我就醒來了。

床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忽然有點害怕，弱弱地呼喚他。沒有人回應，我心里涼了一節(jié)。隔間傳來水流的聲音，我一躍到衛(wèi)生間。

他彎著腰，正在那兒洗頭。見了我，說：還想等一會兒叫你！

我一看掛壁上的時鐘，才五點，說：你起那么早干嘛。

他笑著說：我吵醒你了吧？這兒接親比大連早一兩個小時，一會兒我們跟車搶新娘子去。

我忽然很開心，他說那句話的親切勁兒好像真的是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愛人，我的丈夫。我忽然很慶幸，睜開眼睛至少有一個人陪在我的身邊。雖然他有時候那么討厭，那么可惡可恨。可是如果他若不再，我該怎么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