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契訶夫和他的小說(1)
- 契訶夫小說選集·巫婆集
- (俄)契訶夫
- 9432字
- 2021-05-25 16:41:22
汝龍
一
安東·帕夫洛維奇·契訶夫是十九世紀末俄羅斯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杰出的民主主義作家。
他生在一八六〇年。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即一八六一年,俄羅斯的農(nóng)奴制度廢除,農(nóng)民身份上已經(jīng)自由,實際上繼續(xù)受地主壓迫,還要擔負苛重的賦稅,因而貧困、破產(chǎn)。工業(yè)卻相當迅速地發(fā)展起來,工人數(shù)量在三四十年間幾乎增長了四倍,他們受到失業(yè)和貧困的打擊,漸漸覺醒,進行斗爭。到一九〇五年,即契訶夫逝世的后一年,俄羅斯工農(nóng)大眾在資本主義和沙皇制度雙重壓迫下的痛苦和斗爭,激起了第一次革命。
從一八七九年開始創(chuàng)作起,契訶夫的二十五年文學活動處在這樣一個動蕩時代:舊社會正在由腐朽走向解體,革命活動正在由萌芽走向壯大。他的全部作品反映了這個時代的這種特點。
契訶夫的祖父是農(nóng)奴,憑點點滴滴的積蓄贖得一家人的自由;契訶夫的父親也憑積蓄在俄羅斯南方濱海的小城塔甘羅格開一家小雜貨店。他有一個慈藹的母親,可是父親嚴厲專橫,契訶夫常受到打罵。契訶夫不止一次對他的親友憤慨地說:“我小時候沒有童年時代。”
契訶夫在十六歲那年,便開始獨立謀生。父親所開的小雜貨店破產(chǎn),倒閉,全家遷到莫斯科,撇下他一個人在故鄉(xiāng)繼續(xù)讀書。這個破落戶的子弟不得不向親友求助,教家館,勉強維持到三年以后在學校畢業(yè)。這種生活的艱苦和辛酸,他在一八八一年的一封信上暗示過:“在我生長、讀書、開始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里,金錢表現(xiàn)著萬能的魔力。”困苦并沒壓倒他,反而磨煉了他。他在學校里本來是個遲鈍、笨拙、老是躲著別人的學生;然而在學校的后期生活中他卻變成活潑的、愛說愛笑的青年,而且顯露了對文藝的愛好,開始忙著為校中報紙寫稿了。
在契訶夫的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生活所留下的烙印。
二
在十九歲那年(一八七九年),契訶夫搬到莫斯科,考進莫斯科大學的醫(yī)科,同時開始寫作。
從這一年起到一八八四年為止的這段時期,我們把它算做契訶夫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時期。他用契洪特作筆名,為莫斯科各滑稽小報寫了許多短小的、詼諧的東西,如小笑話、速寫、寓言等。產(chǎn)量真也驚人,他寫了一千篇之多。
在這種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的背后,隱藏著悲劇:他家境很苦,父親做倉庫職員,月入五十盧布,無法維持一家七口的生計。他不得不多寫。
高爾基在回憶錄里贊嘆道:“這些沒有歡樂的掛慮(指謀生的斗爭)消耗了他的青春的全部力量,可是他居然能夠保持住他的幽默,倒是一件驚奇的事。”
滑稽小報需要的是供人茶余酒后做消遣用的東西,每逢契訶夫的作品選擇了比較嚴肅的題材,就會遭到編輯的責備。那一千篇東西盡管充滿機智和幽默,但是除少數(shù)作品外,所含的社會意義不大;契訶夫晚年自編全集的時候,把它們剔除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所留存下來的少數(shù)作品,都是反映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惡事物的短篇小說。那里面描寫了好些可笑的人:《謎一般的性格》和《活商品》里的女人聽憑金錢的擺布,并不覺得可恥;《唱詩班歌手》和《變色龍》里暴露了阿諛權(quán)貴的丑態(tài);《一個文官的死》和《胖子和瘦子》里活生生的畫出小官在大官面前那種又可笑又可憐的樣子。這個時期的作品著重揭露了丑惡性格,特別是貪財愛勢的心理。這類題材到后期有了更大的發(fā)展。另外,《嫁妝》寫出一個姑娘怎樣在空洞貧乏的生活中憔悴,死掉。暴露庸俗生活的題材在這個時期中也已經(jīng)偶爾出現(xiàn)了。
年輕的契訶夫一提筆,就觸到了舊社會的瘡疤。這個腐朽的社會的毒汁正在丑化人的精神面貌,制造病態(tài)的生活。
作者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這類可笑的人和事,便抓住它的特色,揭發(fā)出來,笑一下,在這笑里面并沒有多少惡意。辛辣的諷刺,激烈的鞭撻,在這里都說不上。后期作品中的沉郁調(diào)子,這里也一點都沒有,在他的笑聲里充滿蓬勃的生氣和明快的歡樂。
如果因此就得出結(jié)論說“他只是隨便地在生活的旁邊散步,一邊散步,一邊去捉捕……”(民粹派文藝批評家米哈伊羅夫斯基語),說他“冷血”地對待生活,那就不對了。這種說法完全不能解釋這個問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契訶夫何以不注意別的,單單注意這些丑惡事物呢?
在生活里,哪些事使契訶夫痛苦過、快樂過,那些事就特別容易引起他的注意。他出身寒微,經(jīng)歷過家庭破產(chǎn)的災難,幾乎沉到社會底層,為了謀生苦苦掙扎過,那他就一定身受過冷遇和白眼之類的破落戶子弟的辛酸經(jīng)驗。他自己無財無勢,因而分外鮮明地看出貪財愛勢的丑惡。社會中的丑惡事物就特別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描寫《謎一般的性格》中那個裝得高尚,實則愛財?shù)呐耍鑼憽杜肿雍褪葑印分心莻€脅肩諂笑的小官時候,他的笑是嘲笑,含著不滿、輕蔑、譴責。他們丑,是因為他們在做人方面不像樣子,他們有失于做人的尊嚴。
契訶夫終身有一個中心思想:人應該活得像人。隨著他對生活理解的步步深入,他的全部思想環(huán)繞著這個軸步步發(fā)展。直到晚年他的札記簿上還寫著:“人,應當頭腦清楚、道德純潔、身體健康。”在當前這個時期,他對丑惡性格的不滿和譴責大半是從道德品質(zhì)著眼。他把它們看做個人的品德的缺陷來批判它們。既然它們只是個人的問題,與別的沒有什么牽涉,那么縱然它們是可憎的,可是問題卻不大,只要畫出它們的丑樣來,訕笑一陣,就會激起人們的注意和羞恥心,克服自己的這種缺陷。“人,必得在你叫他看見他是什么樣子以后,才會變得好起來”,契訶夫在札記中寫道。作品中的諷刺,除了含有不滿和譴責的意義以外,就含著這樣的教育意義。
他的笑聲之所以爽朗明快,是因為他看問題還淺,沒認識到它的嚴重。丑惡性格是怎樣產(chǎn)生的,它跟其他社會事物有什么聯(lián)系,什么東西在培養(yǎng)它,助長它,怎樣才能在全社會的范圍里消滅它,他大概知道得很少,他甚至沒表明它的危害性。跟他后期作品比較起來,這些作品在思想上還缺乏深度。
他的藝術(shù)才能正在生長。他已經(jīng)善于用極少的筆墨刻畫出活生生的人,在表現(xiàn)他們性格的時候,往往抓住要害,一針見血。他已經(jīng)善于靈活運用短篇小說這種體裁,在短小的篇幅里容納豐富的生活。反而是有些比較長的作品如《活商品》和《瑞典火柴》等雖然寫得火熾,如同鬧劇,卻顯得臃腫,故事有意拉得長,這是因為故事本身的思想性不深,而作者又壓不住自己的旺盛的歡笑心情。到后來,這種追求笑料的傾向,作者就徹底克服了。
三
從一八八五年起到一八九〇年止,我們把它算做契訶夫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時期——發(fā)展的時期。
在這段時期中他一直住在莫斯科,大城市的生活給了他豐富的印象。
一八八四年他在莫斯科大學醫(yī)科畢業(yè)。
他擔負全家的生活費用。辛勤的工作損傷了他的健康。一八八五年他開始吐血,三年后又大吐血。這個醫(yī)生卻沒理會自己的病,連生活方式也沒改變。
一八九〇年他做了一件在他一生中顯得相當奇特的事情。他不顧旅途困難,千里迢迢地到庫頁島——犯人流放地去了一趟。前后用去八個月,回來后寫了一本專書《庫頁島》。
他的文學才能漸漸提高了。一八八六年他結(jié)束了滑稽小報的工作,從此在大報和雜志上發(fā)表小說。一八八八年,科學院贈他普希金獎金。他成為第一流作家了。
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開始謹嚴,一天寫一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很多優(yōu)秀作品,在他晚年自己編選的、包含二百多篇小說的全集里,這個時期的作品大約占了一半。
這里我們想結(jié)合他的作品探索一下他的思想發(fā)展道路。
《普里希別耶夫軍士》《不安分的客人》《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獵人》《天才》《彩票》等一系列的作品,如同前期作品一樣,描寫了許多丑惡的人物。他們多半有堂皇的外表,只是經(jīng)不起作者一刺,就顯露了原形:原來他們是那么專橫、自私、貪婪、虛偽、虛榮、懶惰、卑鄙。這就表明作者在深入現(xiàn)實,見多識廣以后,對他們的憎惡越發(fā)堅決。“在他的身上,庸俗遇到了一個嚴厲而公正的審判官”(高爾基語)。
但是作者對他們的否定,已經(jīng)不單純是著眼于他們的道德品質(zhì)了。
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丑惡人物不僅在道德方面是骯臟的,而且在跟別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有更嚴重的表現(xiàn)。《普里希別耶夫軍士》里的專橫軍人是以欺壓平民來滿足自己的,《風波》中的家庭教師忍受暴虐的主人的侮辱,《老年》中的愛財欲望是以戕害一個弱女子的生命來求得滿足的,《不安分的客人》中的自私性格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見死不救的冷酷。在前期作品中,他們在跟別人發(fā)生關(guān)系時只暴露自己靈魂的荒唐可笑,沒有使任何人受苦;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超出可笑的程度,變得可惡了,因為他們在傷害別人。在舊社會中,這些人都是處在壓迫者和奴役者的地位。
作者深入現(xiàn)實生活以后,社會生活向他表明:丑惡事物不是僅僅關(guān)乎個人品德的小問題,而是嚴重危害社會的大問題。作者對丑惡人物的否定已經(jīng)超出道德標準的范圍,而是把他們看做社會的災害來予以否定了。于是作者舊日的爽朗的歡笑收斂了,換來的是諷刺和譴責。
他的眼光已經(jīng)由個人移到社會,他的人道主義也進了一步:對個人道德品質(zhì)的關(guān)懷,發(fā)展成為對被損害的弱者的關(guān)懷。
這就出現(xiàn)了另一部分作品,弱者成為作品中的主角。《演員之死》中的演員是在窮困中客死異鄉(xiāng)的。《食客》里用兩種對待食客的態(tài)度的對比頌揚了老工匠的熱情,但他的孤苦無依卻注定了他未來的厄運。《古塞夫》中的病兵葬身魚腹是要由官僚制度代表者“兩條腿的壞蛋”來負責的。《萬卡》里的小小的孩子肩負著階級社會的全部重擔:高壓、窮困、奴役、冷酷。……他們不是在道德丑惡的人物的欺壓下受苦,但是他們同樣是被壓迫者。這些作品大都與丑惡人物無關(guān),但它們帶著更強烈的控訴音調(diào)譴責了階級社會的壓迫和被壓迫的本質(zhì)。
對一部分被壓迫者的同情發(fā)展成為對一切被壓迫者的同情,契訶夫跟俄羅斯的被壓迫被摧殘的人民建立了聯(lián)系。從憎恨丑惡人物進而憎恨一切壓迫者和奴役者,契訶夫成為俄羅斯統(tǒng)治階級的敵人。
面對著黑暗的王國,契訶夫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所有這些黑暗是怎樣產(chǎn)生的,他的結(jié)論在作品里表現(xiàn)出來了。
前面說過,前期和這期作品中,那些否定人物在精神世界的丑惡上是一致的,他們的面貌大致也是相同的,但作者對他們的認識卻已經(jīng)起了變化。前期作品中《變色龍》和《謎一般的性格》里的主人公顯然認為阿諛權(quán)貴,賣身投靠是正當?shù)氖隆K麄兊奶厣驮谟谒麄兏市淖隹蓯u的事,滿足于自己的靈魂的污穢,他們是堅決的;因此,他們須對他們的污穢靈魂負全部責任。這期作品中的否定人物盡管做了許多性質(zhì)嚴重的壞事,但是責任卻不僅由他們自己來負擔。《難處的人》中的專橫的家長因為吝嗇而發(fā)脾氣,傷了一家人的心,可是最后畢竟拿出了錢。《安紐達》中的大學生卑劣地遺棄一個弱女,末了卻回心轉(zhuǎn)意了,雖然那是暫時的沖動,可也不能不說他的卑劣還不徹底。《偵訊官》中的丈夫?qū)嶋H是殺害妻子的兇手,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罪惡。《苦惱》中的學生和軍官所表現(xiàn)的淡漠,不能說是存心傷害別人,雖然實際上傷害了別人。一般的說,他們在作惡上都表現(xiàn)得不堅決,不徹底,甚至不自覺。
他們的卑劣和罪惡并不能因此減輕,作者也無意開脫他們。不過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研究他們的時候顯然看出來他們的丑惡是外來的,而不是從自己的內(nèi)部生出來的,冥冥中有一種什么東西使得生活在社會里的人,特別是中上層的人,不可避免地要害各種精神方面的病。這就不能完全責成他們的個人品質(zhì)來負責,首先要負責的是社會。作者看出丑惡性格是一種病,一種社會的病,病原在于社會制度。先有病態(tài)的社會制度,社會里才會有精神病態(tài)的人。
另外一部分作品更鮮明的表現(xiàn)出社會制度的病態(tài)和它所造成的災害。這部分作品表面看來,寫的都是些荒唐的故事。《巫婆》中教堂職員的妻子的偷情是荒唐的,夫婦無端成為冤家尤其荒唐;《郵件》中郵差的乖戾性情多么可笑,他跟同車學生尋釁吵架尤其可笑;《吻》中的軍官因為黑屋中的一吻而神魂顛倒,以致癡迷不悟,更是滑稽了。所有這些人物都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那些荒唐事也只是日常生活的小波折。
荒唐的背后卻藏著多少辛酸!舊社會創(chuàng)造了這樣可怕的“日常生活”,不論教堂職員、郵差,或者下級軍官,只要是為了吃一口飯,就不可避免地要鉆進單調(diào)、無味、貧血的生活牢籠。郵差終生終世像機器那樣坐著郵車跑來跑去;《巫婆》中青年夫婦過的是沙漠上的兩只耗子的生活;軍官遵照命令身不由己地練兵、行軍、檢閱。這是無形的刑場:為了適應這種毫無目的、毫無意義、毫無樂趣的生活,人必須變成沒有理想、沒有欲望、沒有感情,甚至沒有知覺的動物;這生活毀滅人的一切精神活動和美好品質(zhì),殘酷地逼迫人走向精神的死亡。這生活的病態(tài)集中在這一點上:人為了求生而走進墳墓。小說中的插曲,如《巫婆》中的青年男子的出現(xiàn),《郵件》中大學生的出現(xiàn),《吻》中的不相識女子的錯吻,事情本身雖沒有多大意義,但在他們的生活的死水湖里卻投進了一塊石頭,驚醒那些落在陷阱里的動物,打開他們的眼睛,使他們看見自己在過著怎樣的非人生活,他們身上的不甘死亡的“人的靈魂”就醒來了。他們的偷情、乖戾、癡迷,包藏著強烈的欲望:他們像是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抓到一莖草,他們急于跳出陷阱,一心想過人的生活。等到這種欲望受到壓抑,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陷在生活的死水湖里,他們就變成真正的困獸。他們的滿腔怨氣曲折地表達了被摧殘的生機的抗議,表達了對壓迫的反抗,對社會的控訴。
如果說他們是因為窮苦才被這種可怕的生活所俘虜,那么這個陷阱也并沒放過生活飽暖而只愿自己安樂的人。《薇羅琪卡》中的青年沉醉在世俗意義上的幸福生活里,顯得何等安樂,可是臨到薇拉出現(xiàn),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感情多么枯萎,斷定這是“靈魂的萎謝,在美麗面前無動于衷的麻木,由教育、沒有目的的生活、謀生的奮斗、公寓中的獨身生活所養(yǎng)成的未老先衰”。他的精神正在走向死亡。薇拉的求愛,不僅是由于鐘情,還因為她要跳出那種死水的生活,她已經(jīng)看出只有衣食飽暖卻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生活中所隱藏著的危機:“我在這兒住不下去!……我受不了永遠不變的平靜和沒有目的的生活,我受不了我們那些沒有光彩的、蒼白的人……他們都溫和,親熱,因為他們都吃得挺飽,一點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奮斗或者痛苦。”她的絕叫實際上是不甘心于精神的死亡。在作品里,所有這些人物的生活和痛苦都不能由他們自己來負全責。在這里,作者看出這種病態(tài)的生活首先要由社會制度來負責。先有荒謬的社會制度,這才產(chǎn)生了荒謬的生活。
同樣,在以弱者為主人公的作品《萬卡》《古塞夫》《食客》里,那些善良的、無辜的人民的痛苦應該由誰來負責呢?作品里顯然沒有把萬卡的厄運完全歸于鞋店老板身上,萬卡即使換一個主人,也不見得命運會好轉(zhuǎn)。古塞夫的死亡的負責人甚至沒在作品里出場。《食客》中的老人的潦倒也不能由小店主的缺乏同情來完全承當。——先有把人分成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社會制度,這才有活不下去的被壓迫者。
一八八九年契訶夫在一封信上說:“我認為頂頂神圣的東西是人的身體、健康、智慧、才能、靈感、熱愛、絕對的自由——擺脫暴力和虛偽的自由,不管暴力和虛偽用什么方式表現(xiàn)出來。如果我是一個大藝術(shù)家,這就是我所要奉行的綱領(lǐng)。”他渴望的是這樣一個社會:在這社會里面,人能夠正常地、全面地發(fā)展,人能夠活得像人。
這個時期他的所有作品都表明當時的社會正在使人的精神世界丑化,使被壓迫者活不下去,它不容人正常地發(fā)展。為此,在這些作品里,契訶夫?qū)Χ砹_斯的腐朽的舊社會做了嚴正的批判。
這些作品寫的是平凡的人物和生活,卻包藏著豐富的思想,它們帶著巨大的說服力量教育讀者,使他們認清舊秩序的丑惡,憎恨它,使他們不能安心地在這黑暗社會里生存下去。
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推動了契訶夫在此后的歲月中如饑如渴地尋求一條他目前還看不到的、通到光明的未來的道路。
也正是這種熱愛,才使他在沒有看到那條道路之前,無法抑止他對祖國和人民的苦難的滿腔關(guān)切和焦慮。
這里必須提起一種有相當影響的見解。
反動的文藝批評家謝斯托夫說:“契訶夫是絕望的詩人。在他的文學活動的二十五年當中,前前后后,他頑強地、哀傷地、單調(diào)地只做著一件事:用各種方法撲滅人類的希望。”民粹派文藝批評家米哈伊羅夫斯基警告讀者說他在契訶夫的眼睛里看見了“惡的火焰”。(以上均引自英譯文。)他們的意思是說:契訶夫懷著冷淡的、絕望的心情描寫社會的黑暗,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是悲觀主義者。
使這個問題變得復雜的是這個時期契訶夫的一部分作品的調(diào)子;它們的確不是明快,而是沉重。這種調(diào)子通常叫做“契訶夫的憂郁”,而這“憂郁”往往又理解作沮喪沒落的呻吟,充滿悲觀絕望的心情。
又因為契訶夫沒有看見祖國前進的具體道路,這就助長了這種見解,認為契訶夫的眼前確實一片漆黑,因而悲觀絕望。這個問題便顯得更復雜了。
但是這個問題不論怎樣復雜,卻有一個關(guān)鍵:
契訶夫是樂觀或者悲觀,那最后的分界線在于他對祖國的光明未來有沒有信心。
這種信心不能憑空產(chǎn)生,須有現(xiàn)實的依據(jù)。這依據(jù)只能是對人民和人民的力量的認識。因此,契訶夫有沒有這種信心又取決于他對人民力量有沒有認識和信心。
或者,契訶夫?qū)θ嗣窳α繘]有認識,不相信人民,于是在他眼睛里,黑暗勢力占據(jù)了整個社會,這黑暗是永久的,沒有力量可以克服的,祖國前途一片漆黑,契訶夫是悲觀主義者;或者,契訶夫?qū)θ嗣窳α坑姓J識,相信人民,于是在他眼睛里,黑暗只是社會的一面,這黑暗面是暫時的,可以克服的,祖國前途是光明的,因此,契訶夫不是悲觀主義者。
契訶夫的作品,特別是在人物的塑造中,表明他對人民的力量有認識,有信心。
契訶夫的作品里,除了作者所否定和丑惡的人物和所同情的被壓迫者以外,還有作者所肯定的正面人物。
《哀傷》中的工人感情那么真摯,受不住妻子死亡而引起的哀傷,自己也死了。他臨死時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不幸,而是托付別人安葬妻子,托付別人把馬還給原主,這是多么善良、純潔!《獵人》中的農(nóng)婦對薄情的丈夫表現(xiàn)了溫柔而強烈的愛。《安紐達》中的“墮落”女人的愛情尤其堅強,她臨走把四塊方糖交給那負情的大學生,這包含著多大的勇氣!《磨坊外》的老太婆簡直是個光芒四射的形象:貧窮和困苦壓不倒她,她充滿歡笑和生氣,那塊餡餅包藏著多少慷慨的愛!在階級對立的社會里,連道德也是對立的。契訶夫在舊社會的中上層人們中間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道德的墮落,終于在勞動人民,特別是農(nóng)民中間,找到了他所珍愛的純潔的道德。契訶夫在一封信上說:“我的血管里有農(nóng)民的血;人家說到農(nóng)民有美德,我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的。……”
他們是高尚純潔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美德具有強大的力量。他們的美德證明了不僅能抵制惡勢力的侵蝕,而且比惡勢力強大。《安紐達》中的“墮落”女人背負種種苦難,被打入社會的下層,但她的堅強的美德,純真的愛,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屹然不動,甚至在遭到新的打擊(被大學生遺棄)的時候,在那四塊方糖里顯出了她的美德的更堅強的力量。這里埋藏著諷刺:到底是誰墮落?誰純潔?《獵人》中的農(nóng)婦具有同樣堅強的精神力量,而且對她那力趨上流的丈夫的卑劣心理采取蔑視態(tài)度。兩相比照,究竟誰上流?誰下流?在這些小說里暗中進行著一種無形的精神搏斗:那些美麗形象射出耀眼的光彩,他們是優(yōu)勝者;在他們的光芒照耀下,那些卑劣的人物變成渺小的、奇丑的侏儒。搏斗的結(jié)局暗示著深刻的意義:那些堅強有力的人,縱然目前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苦,但他們是美麗的,因此最終一定會勝利;那些渺小人物,縱然目前在社會中逞威,但他們是丑惡的,因此最后終究要消滅。
不僅這樣,作品里還表現(xiàn)了人民終將勝利的現(xiàn)實根據(jù)。
這些被壓迫的人民是有正義感的。《獵人》中的農(nóng)婦雖然深深的愛她丈夫,但是對他不務正業(yè)一心爬高的壞心理卻進行嚴正的批判。《磨坊外》的老母親沒有因為自己窮而遷就她那為富不仁的兒子;她越是愛這兒子,反倒越嚴正地指斥他。
他們對自己所受的苦難并不是聽天由命地忍受,而是要求解放。他們隨時隨地表現(xiàn)了對自由和幸福的渴望。《萬卡》里的小孩子在信上苦苦懇求爺爺帶他跳出活地獄,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古塞夫》中的病兵連做夢也看見美麗快樂的田園生活。《草原》中那伙農(nóng)民在一個恬靜的夜晚聽一個新婚男子訴說他的幸福。在一八九二年發(fā)表的《在流放中》里面,那個無辜受累的青年流放犯人即使陷在萬難逃出的羅網(wǎng)中也仍舊強烈地渴望自由幸福,那份強烈還表現(xiàn)在他痛斥老犯人的甘心受苦的奴才哲學上:“你壞!你是畜生,你是死尸。上帝創(chuàng)造人,是要人活,要人高興……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是石頭,黏土!”作品的結(jié)尾借房門這個細節(jié),巧妙地批評了另外一些雖然抱怨生活痛苦,卻消極得并不想改變?nèi)魏我稽c現(xiàn)狀的人:開著房門睡覺是冷的,可是懶得起來去關(guān)上它。
在八十年代的俄羅斯,革命運動還處在準備時期,作品中的這些勞動人民還沒有到為了爭取解放而采取行動的時候,但是不能不說:依照作品中的表現(xiàn),他們準備行動的各種條件差不多都具備了。他們的潛在的宏偉力量,已經(jīng)跟反對罪惡的舊社會的正義感以及從自己痛苦中產(chǎn)生的追求自由幸福的強烈欲望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就在腐朽的舊社會中形成一股“地火”。這些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的深度就在于從這些勞動人民的形象中表現(xiàn)了革命準備時期的革命火種。
如果把契訶夫在這個時期的思想發(fā)展歸納成為一句話,那就是:他在深入現(xiàn)實生活以后產(chǎn)生了對舊社會及其罪惡的痛恨,產(chǎn)生了對祖國和人民的光明前途的信心。因而他在后期作品中才能夠畫出了祖國將來的美麗社會的遠景。
另一方面,他的思想中存在著矛盾:雖然他對祖國和人民的光明前途有信心,他卻看不見通到未來的具體道路。
如上文所述,這個矛盾產(chǎn)生了他的焦慮心情。重要的是這焦慮不是建筑在一無辦法的絕望上,而是以深厚的信心為基礎(chǔ),因此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在他的作品里,這焦慮一滲進去,便形成積極的力量,使讀者對黑暗現(xiàn)實生出濃烈的不滿,對光明未來生出強大的渴望。
為了說明這點,必須結(jié)合他的作品研究一下契訶夫作品的“調(diào)子”的真正內(nèi)容。
在那些反映社會陰暗面的小說中,被摧殘的人民生活在不堪設(shè)想的痛苦里,他們的遭際、心情、命運,處處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陰暗,例如《萬卡》中的小孩,《古塞夫》中的農(nóng)民,《安紐達》中的弱女。首先因為俄羅斯社會的陰暗面是那么嚴重,這才有了作品“調(diào)子”的沉重。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家怎樣反映現(xiàn)實,或者,作家表現(xiàn)在作品里的他對現(xiàn)實的理解和態(tài)度,也是“調(diào)子”的構(gòu)成因素。這就必須具體分析作品了。
氏以《苦惱》為例。故事是這樣平淡:一個老車夫姚納,兒子死了,他積著滿腔的苦惱,想找個人訴說一下;他的乘客,軍人和學生,都不睬他,逼得他只好向馬去訴說。然而這平淡的故事何等有力地揭露了階級社會中的冷酷!
姚納的苦惱是那么深重:孤苦伶仃,貧窮衰老,然而沒人來管,甚至他那小到無可再小的欲望,訴說一下苦惱的欲望也得不到滿足,這個社會的病態(tài)達到了多么嚴重的程度!
于是透過作品的沉重的“調(diào)子”隱隱傳出了一種沉重的譴責。
姚納是那種純潔善良的農(nóng)民:在四周的淡漠和冷酷中,他獨獨保持了熱情,他對兒子的愛是純潔無私的愛。他的美德是堅強有力的。
這里也有精神力量的搏斗:那些有教養(yǎng)的、上流的軍官和學生對這個人的苦惱,回報了冷酷;他們只知道壓低車價,拿他取笑,甚至殘忍地說:“人都要死的。”姚納的深情即使受了挫折,也沒冷卻,而是仍舊堅持下去,甚至找馬去訴說。到底誰上流,誰下流?誰有教養(yǎng),誰愚昧?姚納的光輝照出了那些人的猥瑣庸俗的丑相。
這就在讀者心里引起了同情:“他善良、堅強,他比所有那些軍官和學生都應該活下去,他的苦惱應該解脫——他代表光明的力量。”
但是那結(jié)局卻是姚納的苦惱得不到解脫,甚至活不下去。而那些庸俗人物反倒逍遙自在!作品到這里把一種像郁雷樣的感覺送進讀者的心里。
這沉郁是由作者的焦慮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生活竟是這樣顛倒黑白,該活的不能活,該消滅的不消滅,丑戰(zhàn)勝美,黑暗戰(zhàn)勝光明;讀者的憎惡和同情,痛恨和渴望,便都受到壓抑,受到不能忍受的折磨;結(jié)果,那沉郁的全部力量就逼出這樣的結(jié)論:“不行,不能照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