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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去比爾的第三天

早晨,沃洛翰夫人好心給我打來電話,卻不得不在答錄機中留言,我知道她不喜歡這樣。一大早,我就出門去了,因為我突然有一個強烈的愿望,想站在岸邊看海。順著海上航線走過去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在我的感覺里,更是變得愈發漫長了。但是,當我來到岸邊凝望大海時,心里十分愜意。只要一看到水,我就會感到莫大的慰藉。風吹拂起咸濕的空氣,輕柔地裹挾住我,如游絲一般,撫慰著可憐的靈魂。哦,沒錯兒,我在想,人的靈魂那么微不足道,恐怕從來沒有經過多少進化。它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玩意兒,在人體中甚至都找不出一個恰當的位置。然而,上帝用來衡量我們的只有這個。

我站在那兒,腦子里纏繞著這些毫無用處的念頭,然后便拖著疲憊的腳步沿著原路往回走,動動腿腳至少在我這把老骨頭里注入了一點兒熱力。我走進木頭搭建的門廳,看見電話答錄機的燈在閃爍。里面傳出的是沃洛翰夫人令人愉快的話音。“嗨,莉莉,”她一上來就招呼道,她一貫如此——“嗨,亨利”,“嗨,某某”,不管給誰打電話都這么說,“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著你。晚一點兒我會帶些草莓過去。很棒的草莓,我等會兒就帶去給你。我得先照管一下那條狗。”然后她就掛斷了電話。也許有人會說這太突兀了,可我不這么想,我非常了解她,或者是我自以為如此。我了解我的沃洛翰夫人。對于她,我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多年前,當我嫁給喬·金德曼的時候,我問克利夫蘭的那位牧師——當然,他信奉的是天主教,我問他,如果我要和一個來歷不明,連自己的宗教信仰都不清楚的人結婚,他有沒有什么反對意見——喬自以為或者說自稱是猶太人,但他并不是猶太人,而且也不反對加入新婚妻子信仰的宗教。那位斯庫里教父說,這樁婚姻是“無可非議”的。我覺得這是個很恰切的詞語,經常掛在嘴邊,作為一種至高的贊美。

沃洛翰夫人,是無可非議的。在她丈夫身患重病的那段時間,她一直精心照顧他,最后埋葬了他,她確信自己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如今,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孤獨,我的確是這么想的,雖然她很有錢,整天忙個沒完沒了。她有著驚人的生存能力,她經歷的一個個人生片段,足可以陳列在教堂里,讓觀者為之潸然淚下。她已經讓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年,當她對我說,她為我“找到了一座小房子”時,我覺得她一定沒有打算完全由自己承擔這筆花費。前不久,我跟她提起這件事兒的時候,她說,“你烤的糕點那么棒”,給你提供一個住的地方是絕對應該和必要的。她用慣常的輕松語調這么對我說,讓我感到很高興。當然,我給她烤糕點也已經有二十個年頭了,在這二十年里,我傾注了自己過去對廚藝的全部熱情。就拿小松糕來說吧,做法簡單得很,但要做得恰到好處卻并不容易。說起來,連一個五歲的孩子也能動手制作。然而,完全在不知不覺之間,就連廚師本人也毫無察覺——小松糕里可能會悄悄溜進去另一樣東西——那是一種感覺,是對母親當年烤制糕點的回憶,就我而言,那情景是在一座愛爾蘭農舍的院落里,姨媽圍著鍋灶團團轉,風風火火的場面讓人感到幾分畏怯,她端著一托盤還沒有烤過的蛋糕,像盤旋的鳥兒一樣飛過院子,手腳麻利地將托盤放進爐膛的蓋子下面,好不讓噼里啪啦落下來的雨點把糕餅打得水淋淋,還得倍加小心,不讓糕點挨著熏黑的鍋蓋,以免蹭上一塊黑灰。這種超乎尋常的舞蹈興許也在我身上有所延續,理應如此,我希望會是這樣。這話不該由我來說。

她的丈夫,實實在在是個和我一樣飽含熱情的人,只是他不僅僅對制作糕點感興趣,他確實值得她付出那么多。她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值得她付出雙倍,因為她是這樣認為的。我不能說自己在丈夫這個話題上有多少發言權。不過,從1955年到1970年,只要他在家,都是我給他做早餐,這可不是件小事兒,想想看,在某個奇異的天堂里,所有的薄煎餅堆疊起來,會形成一根香噴噴的柱子。

無可非議。我如此欽佩她,敬愛她,單是答錄機里傳出她的聲音就讓我的心情豁然明朗,這也許是一個舊仆對女主人一味順從——除了這個身份,在生活的小詞典里還能把我定義成什么呢?我發現那個答錄機看上去有點兒污漬斑斑。一座房子里的物品總是得不到適當的料理,這真是件奇怪的事兒。

沃洛翰夫人對我來說就像是一道風景,是整個故鄉,或者是海濱最遠處一個岬角上那座給人帶來喜悅的燈塔——那里的海灘變得崎嶇不平,更像是被大西洋的波濤沖刷、侵蝕的愛爾蘭海岸。即使她說自己打算“等會兒”就來,也許并不代表她真的會出現,我還是感到很高興。不管怎么說,我總可以在餐桌旁坐下來了,桌上的塑料貼面把陽光投射到我身后的門廳里,仿佛是反射在海面上的光影,宛若一塊平坦的巨石。

思索,回憶。試圖去追想往昔。所有那些艱澀的陰暗的時刻,封鎖在記憶里的陳年往事,就像塞進舊枕套里的舊襪子。真不知道這些故事到底還有幾分真實。很久以來,為了過得輕松愉快,我對它們不理不睬,至少我曾經一天天心滿意足,認為自己是幸福日子的主人。每每把一道菜肴做得恰到好處,我就會感到非常愉快,瞧著一托盤剛出爐的餅干,我心里會漾起小小的快樂,說來也怪,那快樂卻又是綿綿不絕的,就像是自己剛剛建成帕臺農神殿,或者在巖石上雕刻出杰弗遜的面孔,再或許像是一頭熊用爪子從水里抓起一條鮭魚的時候,它的肌體在那一瞬間所產生的快感。那快樂猶如靈丹妙藥,深深地撫慰著你,我們來到這世上,除了感受這種小小的成功帶來的喜悅,還有可能是為了什么呢?不是打垮和毀滅勝利者的大獲全勝,不是戰爭和市民騷亂,而是把荷蘭酸辣醬完美地涂在一塊肥厚的鱈魚排上,呈現出的色澤就像是一頁金黃色的祈禱文,從而避免了廚房里可能發生的任何“災難”——出奇制勝。

雖然我就要走了,腦子里卻還在琢磨這些事兒。媽媽調制的醬汁。雙層蒸鍋的無窮奧妙。“莉莉,溫度是鍋的思考方式。就像我奶奶在哼唱搖籃曲,聲音太大會讓你睡不著,聲音太輕柔小寶寶聽不清歌詞。莉莉,你聽聽溫度的聲音。聽聽鍋思考的聲音。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就在那兒噗噗響呢。你會聽見的。等你聽見了溫度的聲音,你就能做出世界上任何一種醬汁。”她用粗壯的胳膊指給我看,哦,沒錯兒,她的胳膊足可以把人打得暈頭轉向,不省人事,不過她從來不這么干。我親愛的卡西·布萊克,她給了我在漫長的一生中戰斗下去的武器。最終她被拋進了克利夫蘭的暗夜中。

我所眷戀的一切都縈繞在腦海里,雖然每件事情多多少少都縫進了悲劇的線索——如果你追蹤這條線索有足夠長的時間,你就會發現。

其中一條線索,大概是從比爾一直追溯到我的哥哥威利,其間經歷了多少戰爭,至少有三場吧?不,是四場。四場奪取人性命的戰爭,把多少人家的兒子,還有女兒,都卷了進去,碾得粉碎。對于所有那些為了美國的利益,為了美國的安危而背井離鄉投入戰爭的人,我感到痛徹肺腑。哦,我知道美國對我來說是安息所,是避風港,因此,我怎么會不明白我也必須要為她付出些什么?我付出的是我至親至愛的東西,真真切切相當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哦,比爾。

過去,他老是喜歡看掛在走廊上的照片,走廊一直通到我的臥室,那里光線不好,因為沒有窗戶,但在大白天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張照片是身穿軍裝的威利。比爾很小的時候常常盯著那張照片看啊看,因為,說真的,比爾長得酷似威利,他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他不是慢慢長成自己的模樣,而是最終有了一張威利的臉孔。威利參加了他們所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跟比爾參加沙漠戰爭的時候一樣,他興高采烈地走了,幾年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過家,雖然他確實曾經休假回來過。他身上有什么東西遺失在了法國,埋葬在他們挖開的壕溝里,所以,當他好端端地出現在都柏林城堡的家里時,渾身上下卻像是纏繞著幽靈,也許是因為他周身籠罩著一層恐懼,像浮動的微塵一般。可他終究是個可愛的男孩,我記得真真切切,或者說這是我對他的記憶——一個討人喜歡的男孩。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是留給上帝去評說吧,不過,我還是感覺到自己深愛著他,我的意思是,現在我仍然能感覺到對他的愛。雖然我坐在這兒,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想大概跟任何一個沉浸在哀傷中的人沒有兩樣吧,肝腸寸斷,傷心欲絕,即使這樣,在這悲痛的層層纏繞之中,在所有思緒的內心,在一個仿佛遙不可及的地方,我還是能聽到我對威利的愛停留在那里,就像雙層蒸鍋里的熱氣在涌動。有時候,你倍加小心收藏在抽屜里的東西卻偏偏怎么也找不到。蹤影全無,真的是這樣——但它確實還在原來的地方。

威利在戰爭中度過了漫長的三年。他先是在科克[5]進行了九個月的訓練。可以肯定的是,他離家的時候我十二歲,還是個孩子。等到他最終再也不能回來了,我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威利回不來了……在那場戰爭中,有成千上萬,上百萬個年輕小伙子再也沒有回家。他們的父母親在孩子陣亡之后短短的一段時間里會收到幾封來信,接著是一天天老去。那些善意的信件是盡職盡責的軍官們寫來的,有的自己本身也還是個小伙子。信里全都是陳詞濫調,除此以外還能寫什么呢?每天都有年輕的士兵在戰壕里喪生。當你失去了一個孩子,一個兄弟時,不管是什么親人,此后你也隨他們而去了,雖然你還在四處走動,還在呼吸,還在思想,但你已經沒有了生氣。

我已是雖生猶死。雖然我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在我這么做的時候我已經身如枯槁,這對我來說多少算是個安慰吧。似乎這樣罪孽要輕一些。因為我知道自殺是一種深重的罪。在我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們說,這種罪孽是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救的,死后一定會下地獄。

我想大概真是如此。誰知道呢?

我可憐的父親總共收到過三封關于威利的信。第一封是他所在戰斗部隊的軍官寫來的正式信函,讀過之后讓人悲痛欲絕。父親是都柏林都市警察署的一名警官,那封信是夾在一堆公務信件中送給他的。他說,在讀到那封信的時候,他感到信紙仿佛灼痛了他的手。他趁下午茶時間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他邁步走進客廳的時候,寬大的臉膛因為驚駭而漲得通紅,仿佛整張臉換成了一盞提燈,簡直能把一束光線一路照到巴爾廷格拉斯[6]去。我一眼就看出了異樣。我的兩個姐姐安妮和莫德正在餐桌上瞎忙一氣,我一定得實話實說,當時她們倆正沖著我大呼小叫,支使我干這干那給她們幫忙,這種爭吵真是永遠沒完沒了。身穿寬大的制服的父親走了進來,臉孔像燃燒著一團火。他從光禿的腦袋上摘下頭盔。我比安妮和莫德早幾秒鐘發現父親有些不對勁兒,我站在屋子中央,正要放肆地嘲笑兩個姐姐,話卻哽在了喉嚨。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遭到斥責的狗,想大聲咆哮卻又發不出聲音。父親的眼神懸在半空中。我覺得,此后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里。

至少安妮馬上就感覺到了什么。她小心地放下手里的大盤子。

“怎么啦,爸爸?”她問道。

“可怕極了……”父親的話已出口,卻忽然好像再也說不下去。他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個信封,上面帶有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的標志——刻在菠蘿上的大象。當時我們并沒有注意到。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反反復復檢查那封信,想找出破綻和謊言,結果一無所獲。

“他是在皮卡第陣亡的。”父親說。他拖出自己那把老舊的彎木椅,輕輕地坐了下來。他是個大塊頭,那把椅子細骨伶仃的,他大概是因為這個才特別喜歡坐在上面。

莫德手里的盤子不夠走運,嘩啦一聲掉落在地板上,摔成了十幾塊碎片。沒有一個人朝她看一眼。

“對,”父親說,“是在皮卡第。一個叫圣考特的小村子里。我不知道那個村子在哪兒?是的,沒錯兒。”其實我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是整個世界上最后一聲嘆息。

安妮站著一動不動。我一看她的臉,不禁嚇了一跳。她經常發脾氣,很少有笑容,可我還從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仿佛是受了她的感染,再加上父親的話也窩在我胸口,我禁不住放聲痛哭,同時也為自己已經十六歲了還號啕大哭感到難為情。我當然從來沒有讀過悲痛情緒排解指南一類的書,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在心里。那種悲傷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抑制的。

“可憐的孩子,上帝保佑他,”父親喃喃地說,語調很平靜,“他最后一次回家,我在浴盆里給他洗澡,把你們三個趕到廚房里。他身上的泥垢真嚇人,滿是虱子和跳蚤,還長了皮癬,你們還記得嗎?天啊!你們還記得嗎?安妮,你那會兒站在門口跟我們開玩笑,說你要進來了,莉莉止不住哈哈大笑。可憐的孩子,上帝保佑他。他身上沒有一點兒肉,我用大毛巾裹住他的時候,感覺他簡直會出溜到褶縫里讓我找不見,他真是太瘦了。但他很壯實,雖然瘦得可憐,可也壯實得很。威利就是那樣。他是個好孩子。”

那天晚上,我們待在家里幾乎什么也沒做,只是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悲痛和憂傷先是坐在我們中間,然后慢慢鉆進椅子里,最后又滲進四周的墻壁,和灰泥融為一體。我感覺,我們的悲傷一定還留在那里,只要有人悉心去感受,只要還有人記得威利·鄧恩這個在世界歷史上被遺忘的名字。

第二封信,或者說第二份通知送到我們手上,是在這個可怕的消息傳來之后的幾個月。跟愛爾蘭、英國、法國、俄羅斯、德國,還有全世界許許多多不幸的家庭一樣,我們鉚足了勁兒拼命摩擦兩根生命的木柴,燃起一小堆火,好讓日子能過下去。父親畢竟是讓威利來到世界上的那個人,我想,他的哀傷一定最深重,最痛苦。他所拿到的威利的全部遺物只有一本士兵手冊,一本稀奇古怪的俄羅斯小說,磨損得破破爛爛,還有他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一尊小馬雕塑。威利在士兵手冊里寫下了父親的名字作為自己的遺囑執行人,還寫了我們在都柏林城堡的住處,作為自己的家庭地址。這些東西是威利所在的部隊寄還給父親的。父親把那尊小馬雕塑給了安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給了我,他自己保留威利的士兵手冊,那本小冊子歷經過戰火的洗禮,如此想來真算是一件圣物,我想象著威利可能一直把它包裹在一塊防雨布里,用他胸膛的體溫烘得暖暖的。這回輪到父親把它放在制服內側貼近胸膛的一個口袋里,用自己身體燃燒的爐火溫暖著那些紙頁——要說起來,他的警察制服真是有不少口袋。我確信我們三個已然是大姑娘了,我們自己尤其是這么覺得,威利死后我們的的確確長大了不少。突如其來的悲傷讓安妮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其中之一是她居然變得愉快開朗起來,對我的態度比以前友好得多,也溫和得多。如此一來,在那段時間,家里沉重的悲痛氛圍里交織著一絲溫柔美好的情感,若是換到從前,她的舌頭足可以充當剃須刀。

父親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和威利并肩戰斗過的一名中士寄來的,父親把它看得和威利的士兵手冊一樣珍貴,還小心翼翼地夾進了那本小冊子里。有多少家庭連同它們微不足道的故事漸漸變得湮沒無聞,如今那封信也許被丟棄在廢物堆上,已經化為烏有。在我看來,那是一封奇怪的信,我至今還記得里面的措辭,大概是因為那位名叫克里斯多夫·莫蘭的中士知道我父親是個警官,他在寫信的時候花了很多心思,結果寫成了一篇古里古怪的官樣文章。他在信中說,自己寫這封信是帶著“鄭重而榮幸”的心情。然而,他告訴了我們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我們之所以大為驚訝,只是因為他坦率地說出了威利在皮卡第死于非命的經過。事情非常簡單,當時他聽到一個德軍士兵在唱歌,于是就隔著無人區用歌聲回應對方,不料竟然中了一個狙擊手的槍彈。

“威利就是這個樣子,”父親也只說了簡單的一句話,“老是愛唱歌。”

雖然我只有十六歲,但我非常清楚,經過三年的戰爭,威利整個人已經被恐懼和死亡掏空了,父親大概也知道,所以那位中士的來信把威利在最后時刻描述得如此豁達,如此輕松,對他來說是個莫大的安慰。

可憐的威利。除了我和比爾,活著的人幾乎沒有誰還記得他。安妮和莫德不在了,父親很久以前就已經去世,當然,比爾也死了,除了我,我敢肯定不會有人還記得他。比爾站在美國的一幢房子里,凝視著伯祖父的照片,穿越幾十年光陰,朝照片上那個他幾乎一無所知的人露出微笑,現在想來,他參軍入伍也許算是繼承了威利身上的某種東西。

后來,塔格·布里來看望父親。總共有三個人向我們講述威利的故事,第三個便是塔格。

塔格·布里。他看上去就像是從英吉利海峽游泳過來的,被海水沖刷得一塵不染,他的面孔是那么干凈清爽,這真是很難得,畢竟他曾經在戰壕里待過好幾年。我總覺得戰壕里的泥污一定不是輕易能洗掉的。他坐在我父親身旁,以威利的朋友和同一個排戰友的身份,講述自己對威利的回憶。我心里暗想,他算是個干凈漂亮的男孩。他對我父親說,威利死后,他繼續留在部隊里,一連幾個月和南愛爾蘭騎兵隊駐守在科隆負責交通勤務,因為他自己原先所在的團在戰爭中被摧毀了。他說,他一直渴望能到都柏林和威利的家人說說話,因為他感覺威利會很樂意他這么做。聽他如此一說,我才真正認識到威利在軍隊里很受人敬重,我想,大家一定都是打心眼兒里喜歡他。對于面前這個小伙子,我們只知道他的家鄉在科克,和我們談過話就直接回家去,只知道他曾經是威利世界的一部分,那個陌生、黑暗、令人恐懼的世界,但也是個萌生友情的世界。我不知道這為什么特別讓我為之心動,在我腦子里上上下下地翻騰。

在塔格·布里說話的時候,父親靜靜地坐著,只是偶爾點點頭,有時候也搖搖頭。至此,我斷定那是在1919年的某個時候,當時父親就要退休回到維克羅去了。都柏林到處都在發生新的謀殺事件,幾十名愛爾蘭皇家警隊的成員丟了性命,有的遭到伏擊,有的被殺死在酒館里,有的死在自己的床上。父親正當六十五歲,他所熟知的整個世界開始燃燒,熊熊烈焰,滾滾黑煙,交織成一片火海。

“威利是這樣一個人,”塔格·布里說,“你不僅僅可以依靠他,而且你心里明白,他在時時刻刻替你留意著危險,就像對待自己的兄弟一樣。所以我總是在想,這種美德大概跟他的家庭有關,是他的家里人培養了他的思想品質。我想對你們說的是,自從我們把他埋葬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對你們說這些話,可憐的老兄,我們把他的來復槍插在他的墳墓上,上面頂著他的頭盔,當時有我和中士,還有威利最好的朋友喬·基爾蒂——他后來也死了。自打那天起,我就待在圣考特村附近,在那些地方,戰爭差不多已經結束,該死的混蛋德國佬已經被趕走了,請原諒我說話粗魯,我想告訴你們的就是,就是……”說到這兒,塔格深吸了口氣,不知何故,他的目光投向空蕩蕩的地板,掃過地板中央那塊小小的土耳其地毯,然后落到我身上,他微微一笑,我敢對上帝起誓,我在他的笑容里讀出了某種屬于未來的東西,就像是一篇宣言。“我想說的是,他愛你們每一個人。我們聽他說起過安妮和莫德,聽他說起過您,還有坐在那邊的小莉莉,鄧恩小姐,他總對我們說你有多么好,長得多么漂亮,說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心想,有朝一日,我最好能來一趟,只為了告訴你們這些話。”

“我們非常感激,”父親終于開口說道,他渾厚的聲音從暗沉沉的胸腔里傳出來,充滿了整個房間,“非常感謝。你在回家的路上還停下來看我們,真是個好心人,你家里的人一定正盼著見你呢,你在戰爭中活了下來,他們該有多么慶幸啊。你在戰爭中活了下來。”

塔格·布里站起身來,覺得自己該走了,他此行的目的也已經達到。

“沒有一個人能像威利那樣,”他說,“這是真的。”

“噯,莉莉,”父親也站起身,拉住塔格的手握了握,“你把這個小伙子送到門口。塔格,你穿過鎮子到火車站去的路上,得留神四周。現在是非常時期,有些人不喜歡看見你的軍裝。我們這里最近剛剛舉行了一次大游行,你知道,是慶祝勝利的游行,成千上萬的人走到街上紀念戰爭勝利,感謝你們這些小伙子,但是現在也有另外一些人偷偷地混在人群里,他們不喜歡看到卡其布軍裝。真的是不喜歡。”

“好的,先生,我一定會注意安全。謝謝您,先生。”

我走在他身邊穿過鵝卵石鋪成的廣場,突然感覺有點兒不自在,因為自己穿著一件夏天的舊連衣裙,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我希望自己出門前帶上一件開襟羊毛衫就好了,因為現在是秋天,有一絲寒意,黑沉沉的灰云像一個巨大的蓋子罩在城市上空。像塔格這樣的小伙子,十八歲就參了軍,大概跟威利一樣,很快就滿二十二歲了,我猜想,除了那種在戰火摧毀的城鎮里給士兵提供性服務的野女人以外,他可能很長時間沒有和女性接觸過。這并不是說在蒙哥馬利和馬爾伯勒大街上沒有成群結隊的妓女,由于駐扎了軍營,就是在都柏林城區里也不乏這類女人。不過,我感覺他不知道怎么和我這樣的普通女孩聊天,一路上他幾乎沒對我說幾句話。當我們來到通往女爵士街的出口,從衛兵身邊經過的時候,那幾個愛開玩笑的小伙子硬要逗引我們說幾句俏皮話,否則就不讓我過去,這時候,塔格讓我吃了一驚。他在古老的花崗巖大門的背風處停下腳步,仿佛和我相識了一輩子,說話的語調是那么平靜、溫和。

“威利經常提起你,”他說,“他非常替你擔心。幾年前,你們這兒發生了暴動,他更是擔心得要命。我經常看見他坐在戰壕里,像開水里的龍蝦一樣,煩躁不安,無緣無故地發火,看樣子苦惱極了。所以我特別來看看你,對你說一句:如果你需要我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會去做的。請允許我說出自己的心里話,現在我見到了你,我知道他所說的關于你的一切都是真的,能見到你我簡直太高興了,真的是這樣。”

他伸出手要和我握一下。我一時驚呆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事實上,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當作成年女子而不是小姑娘來看待。我覺得,當時的自己仍舊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不過,我感到有一股熱流涌遍了全身,我猜想自己的臉頰和脖頸一定像盛開的玫瑰那樣熾烈、紅艷,我都能感覺得到。

“要是我給你寫信,你會給我回信嗎?很抱歉,我說話這么唐突。可是,我住在科克城,當然,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回到德國。接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會干什么。我不愿意告訴長官,我的老父親加入了愛爾蘭志愿軍[7],他根本不希望我待在軍隊里,所以,我不知道等我脫下這身軍裝還能不能回到科克。我也許會來都柏林,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什么工作。我聽說隨便什么地方都很難找到工作。”

我只是點了點頭,因為他讓我太吃驚了。

“你同意給我寫信?”

我拼命想擠出一句話,快說話呀,莉莉,快說話呀,莉莉,說呀。

“是的。”我終于說出了口,這對我來說真是個了不起的勝利,值得來一次大游行,我心想。

他朝衛兵敬了個禮,順著小路走上女爵士街,然后就一路而去。他在街角轉身向后張望,看見我原地不動,雙腳在單薄的裙子下面瑟瑟發抖,臉上不由得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朝我揮了一下手,然后又揮了一下。我的手也舉了起來,輕輕一揮。那幾個士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個勁兒地笑啊笑。

我深深地陷入對塔格·布里的回憶中,這時候,我聽見一輛汽車開到門前,我感覺那發動機的聲響很熟悉。沃洛翰夫人還是來了。她像往常一樣自己走進了大門,為什么不能呢,這座房子其實是屬于她的,自打我退休以后,她就讓我住在里面。她并沒有義務為我做任何事情。房子是那種非常舒適的別墅,她本來可以租給來避暑的人,租金相當可觀。但她并沒有這么做。二十多年來,我一直被安置在這里,我猜想,她的慷慨大方可能會隨時間被消磨掉吧。可事情并非如此。

“嘿,嘿,你這兒收拾得真叫一個干凈整齊。”她說著走進了廚房。她用一塊布兜著一包濕淋淋的東西,一路走到水槽邊上,我想那就是她說要帶給我的草莓。她身穿白色褲子和淺藍色襯衫,跟漿洗過的枕頭一樣潔凈。她有六十歲了,按理說,她這輩子經歷的所有苦難早就把她壓垮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學會了從痛苦中掙脫出來。一路上荊棘叢生,她都左躲右閃地繞開了。也許她是最近才戰勝了自己的悲哀。在我照料她的那段日子,有幾個年頭她一直沉浸在哀傷里,習慣性地沉默不語,很少外出與人交往。她丈夫死后,一開頭那種深切的喪夫之痛慢慢減緩之后,新的生活讓她重新變了個人。她做起事兒來干凈利索,說話也是,就像有人把一籃子要說的話一股腦兒放在清水里漂洗、搓揉、上漿。年輕時代的風趣和機敏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喜歡開玩笑,尤其是在別人可能說了些真心實意的客套話之后,比方說現在——比爾的葬禮剛過去沒幾天。不過,我還是更愿意聽她那些打趣的話。對現在的我來說,任何安慰都毫無意義,所以我更喜歡她的伶牙俐齒,何況我從小到大跟姐姐安妮斗嘴,練就了唇槍舌劍。

“我看我必須要帶你去收拾收拾頭發,”她說,“下星期你跟我一起進城,讓杰拉德幫你做個發型。咱們的好朋友杰拉德,”她模仿著外國腔說,“他的真名我聽說是查克,不過這沒什么要緊。”

“你覺得,會有人在意一個八十九歲的老太婆把頭發弄成什么樣兒嗎?”我問。

“這才是頭等大事兒。等我到了八十九歲,我每隔幾個星期就要來個造型。我要漂亮得讓人無法形容。讓他們目瞪口呆去吧。”

我們倆哈哈大笑。

喝過一杯茶,我隨她走到外面的前廊。

“這兒一切都好嗎?”她問。我生怕她終于要把話題扯到葬禮上,心猛地一沉。我知道這是她最關切的事情,她只字不提讓我心里很感激。她自己經歷過那么多次痛苦的煎熬,平日里說話總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我猜想自己的臉一定稍稍有點兒往下耷拉。

“站在這兒,我總會想起可憐的諾蘭先生。”她說,“我覺得那個該死的排水溝好像有點兒歪。肯定是去年冬天下雪造成的。”

“我看是比以前歪了點兒。”我應了一句,心里非常感激她岔開了話題,雖然她提到諾蘭先生讓我有些不安。當然,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我猜沃洛翰夫人也沒去,她一向不喜歡葬禮,不過她對諾蘭先生很有好感。

“要說排水溝,我一竅不通,可我覺得這個排水溝方向不對。夏天雨水會流到客廳里去。”

她很有把握地下了結論,便鉆進汽車開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直愣愣地看著那條惹人心煩的排水溝。夏天的雨水。也許真會流進屋子。可我覺得自己應該活不到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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