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去比爾的第二天
- 在迦南的那一邊
- (愛爾蘭)塞巴斯蒂安·巴里
- 7620字
- 2021-05-19 10:04:23
迪林杰先生昨天留下一束鮮花還覺得不夠,今天他本人又來了一趟。我把鮮花放在一個舊牛奶罐里,安插得并不怎么錯落有致,即便如此,擺放在餐桌上還是增添了幾許亮色。他心不在焉地撫弄著藍色的花瓣,仿佛只是依稀記得這花朵和自己有著某種聯系。
迪林杰先生一向善解人意,我確信他知道自己何時是不受歡迎的。不過,和他相處的麻煩在于,每次見到他你都很難感到不悅。他有著君王一般的面龐,棱角分明,這樣儀表堂堂的男人大概并不多見,在我想來,那是一種高貴的相貌,雖然我也不完全確定高貴究竟是何等模樣。作為一個出色的作家,他的相貌和他的聲名正相配。他是沃洛翰夫人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雖然已經年近七旬,但他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流露出老態。他身材頎長、瘦削,與其說他是坐在客廳里的一張椅子上,倒不如說是把自己靠在上面,就像是誰支在那兒的一架梯子。那些椅子原本是為身份低微的人準備的。迪林杰先生的腦子讓人捉摸不定,就像是漂浮在云里霧里,他總是一下子道出裝在自己頭腦里的最重要的事情,把當時對他來說最要緊、最急迫的話一吐為快,他從來不怎么東拉西扯,只是有時候會和沃洛翰夫人閑聊幾句。在我真正受雇于她的那段日子里,一切都像鐘表的發條一樣有規律。我總是周而復始給她做同樣的菜肴,每逢星期三,午餐差不多沒有任何變化,除非有時候因為季節的緣故,有的菜品可能會短缺,迫使我不得不做一點兒改變。我在克利夫蘭過得很不錯,我的親密伙伴卡西·布萊克給我看了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牡蠣,還有好多別的神秘玩意兒,她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樣一來,我絕對不能說自己是個蹩腳的廚子。這倒也好。沃洛翰夫人起初雇用我的時候,或者說從她母親那里把我繼承來的時候,她非常看重我是愛爾蘭人,可這并不足以成為她當初雇用我的理由。
迪林杰先生不喜歡東拉西扯,但他的確有話說。“我覺得,下次我再去北達科他州,應該把你也帶上,”他吐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思考,終于告一段落,他的思路跟逶迤而行,縱貫整個美國的巨大載貨列車一樣長,一樣神秘莫測,“我妻子過世的時候,我感到很悲傷,在那兒,和蘇族人[3]待在一起,讓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我當然一點兒也沒有把他要帶我一起去的話當真。不過,他這句古里古怪的玩笑話自能帶給人一種寬慰。
他開始扯起別的事情。就像我父親那一輩老派的愛爾蘭人一樣,他不想開門見山,而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進入話題。此時,他向我講起了他們全家人在希特勒年代的經歷。據他所說,他的父親曾經非常富有,他們一家人非但不是拖著紙板旅行箱倉皇逃離德國,反而是從一家五星級酒店到另一家五星級酒店,一路游歷整個歐洲,最終來到直布羅陀海峽,他父親在那里設法給全家人訂了前往美國的頭等船票。可到了最后時刻,他的妻子,也就是迪林杰先生的母親,居然拒絕離開,后來她和兩個女兒一起死在了達豪[4]。時隔多年以后,迪林杰先生曾經去過一次達豪,到了那時候,那里已經成了一個類似于博物館的地方。他用優雅而沉靜的語調說,當時他并不是用一個游客的眼光瀏覽每一樣東西,而是用跟自己的母親和姐妹一樣的眼睛。
他說,他還記得,其中一個展廳里掛著一張巨幅照片,照片里有個女人一邊奔跑,一邊用驚恐的目光緊盯著身后,她的雙臂在飛舞,兩只乳房全都被割去了。他說到這兒,我禁不住在椅子里驚跳了一下。不知怎的,我感覺自己的乳房如刀割一般。真可怕,簡直太可怕了。
“人不可能總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迪林杰先生說,他的身體明顯在顫抖。
然后,他沉默不語。
“我向你表示歉意,”他開口道,“請原諒我。”
“為什么要道歉呢?”我說,“我為你母親和姐妹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
“我來這兒是想跟你說幾句話,關于比爾。”他說著低下了頭。
“你不需要說什么。”我說。
因為任何話語自然都無法撫慰我,真真切切。
他搖搖頭,似乎是在否定自己打算說的下一個話題,還有再下一個,于是他繼續默不作聲。
我靜靜地坐著。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泣,這是其一。流眼淚最好是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有時,憐憫與其說是狗,不如說是狼。我真想知道,如果我去那家小醫院做一次X光透視,機器能不能看見我的悲傷?悲傷像不像是一塊鐵銹,還是像心臟發炎分泌出的液體?
他終于讓自己振作起來,臉上綻開溫暖的微笑。他抬起眼瞼,露出藍色的眼睛,那雙他剛才提到過的眼睛。
“布里太太,也許我占用了您太多的時間?”
他敏捷地站起身,這個動作讓椅子發出了有幾分悅耳的吱嘎聲。他低頭凝視著我。他似乎在等待一個回答,但我的喉嚨被沉默塞住了。他點點頭,朝我彎下身子,匆匆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后他一語不發地走向門廳,走進了塵土飛揚的明亮日光里。漢普頓的日光,帶著珍珠的色澤。
善解人意。
迪林杰先生走后,我便取下了他幾年前送給我的那本書。我從來沒有讀過,正如他把書拿給我那天所預料的一樣。他說,近來他時常在海邊走上很長一段路,然后沿著通往我家的車道走上來,濃霧籠罩之下的沙灘正合他的心意。那條舊車道沿途的墻上有個洞,他經常看見一只小鷦鷯從洞里進進出出。他還提到,從墻的一側延伸開去的是一望無際的馬鈴薯地,另一側是大片大片的沙丘和鹽水溝。那只小小的鳥兒頭頂著漢普頓高遠、空曠的天空,陽光的巨大威力正把濃霧一點點驅散。他曾想,那只鳥兒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它棲息在一幀史詩般的風景里,自以為有著英雄一般的氣概。他認為這是一只不尋常的鳥兒,它只讀史詩。就在當天下午,他決定帶給我一件禮物,那是一本蒲柏翻譯的《荷馬史詩》,用紅色皮面裝幀。為什么要送這本書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和那只鳥兒聯系了起來,還是僅僅因為我和那只小鳥兒比鄰而居。
“你可以讀,也可以不讀,這不是我們契約的一部分。”
我猜想,他所說的契約,是友誼的契約。
我輕輕撫摸著漂亮的皮面:
阿喀琉斯的暴怒招致了這場兇險的災禍,
給希臘人帶來無盡的苦難。女神啊,請你縱聲高歌!
閱兵場上,數不清的鵝卵石泛著亮光,仿佛每塊石頭上都平放著一枚亮閃閃的硬幣。我和哥哥,還有兩個姐姐站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著父親身上那套顯得稍稍有點兒花哨的禮服,還有他那微微受到刺傷的男人威嚴。我一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遇上這種陰暗時刻,只有父親的手和眼睛陪伴我去應對。我想,父親就是在那天被任命為高級警官,一大早,我們全家人搬進了都柏林城堡里的新居,因為我們就要成為那里的居民了。那是一座美麗的四方形住宅,外觀是花朵一樣的粉紅色,那時候我還很小,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帶著自己的布娃娃參觀一個個房間。但我說不準自己是多大年紀。在我的記憶中,哥哥威利似乎也還是個小孩子,所以那一定是在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不過,不管是在戰前還是戰后,看著父親穿上嶄新的警禮服,我心里漲滿了激動,相比之下一切都微不足道。這里絲毫沒有猜測的成分。那位據說是從倫敦來的特派員,向父親,向我的父親,正式授予新崗位的警徽和職責,用父親的話說,那位特派員穿著一身“倫敦城里做工最精良的套裝”。現在我知道,父親當時將要成為都柏林都市警察署二處的處長,他在警察署工作了三十年,那是他這輩子能指望晉升到的最高職位。父親容光煥發,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一臉喜氣洋洋,當時我們的姨媽、舅舅和表兄弟姐妹仍然住在維克羅郡,他們眼中所看到的基汀山上的日出也比不上我父親臉上的神采。我每天傍晚放學回家,撲進他懷里,他總會親親我,然后說:“如果沒有你的親吻,我可能永遠也不回家。”那種時候,我看見他臉上也是同樣的光彩,只不過此時此刻還要燦爛一千倍。父親身材高大魁梧,和任何一個拔河隊相對抗都會讓對手望而生畏,這副身軀緊繃在一套黑色制服里,在我眼里看來,袖口仿佛綴著銀質的飛鏢,不過實際上可能只是閃閃發亮的白色穗帶。他的帽子上有一根白色羽毛,在莊嚴肅穆的城堡里隨風飄擺。特派員雖然身份顯赫,但他只穿了一套便裝,在父親高大身軀的映襯下,顯得那么輕描淡寫,還莫名其妙透出幾分膽怯,就好像如果我父親一時沖動,稍加用力就能把他吞進肚子。特派員做了幾分鐘發言,所有的巡警和警官都發出奇怪的低聲咕噥,紛紛表示贊同——他們自己也穿著跟燒火棍一樣顏色的黑制服,每個人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他們的嘖嘖稱贊在父親聽來無比悅耳,就像我傾聽海水沖刷謝里·班克斯海灘那般陶醉。一股股友情的涓涓細流涌上我父親那張光彩四溢的臉,那張充滿驕傲和自信的臉。
“這一天全是為了茜茜,為了讓茜茜看見。”幾個小時以前,父親給我穿衣打扮的時候,對我這樣說道。這個神秘而陌生的茜茜就是我的母親,父親很少提到她。但在這種日子,一個鰥夫總會想念死去的妻子用熱切的眼神凝望自己。作為一個父親,他學會了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技能,每當維克羅郡哪個未婚的姨媽主動提出幫忙時,他都一口回絕了。他用冰涼的大手撫平我裙子上的飾帶,先是把自己褲腿的最上面往上拽拽,以免起褶子或者把褲子繃緊——用他的話來說,這是“要不得”的,在他的生活中,這種“要不得”的情形可能有一千種,然后他繞到我背后蹲下身子,給我系上蝴蝶結,動作的仔細和敏捷都恰到好處。
“好啦,”他說,“任何一個國王的孩子也不會穿得更漂亮,任何一個國王也不會更寵愛他的女兒。”
那天,我一身絲綢衣裙,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他把我摟進懷里,抱得緊緊的,一瞬間,我小小的胸腔簡直透不過氣來,還為此感到很開心,他用濕潤的大嘴巴湊近我的臉頰,一絲不茍地親吻了我。根本不需要有人告訴我,當都柏林動物園里的大象嚼著不新鮮的面包時,它那柔嫩的鼻尖兒摸上去會是什么感覺,因為我百分之百確信跟父親的嘴巴感覺起來一個樣。
“好啦,好啦,她看見你會不高興嗎,莉莉,難道她不高興嗎?她會高興的。”
他和自己的這段小小的對話,似乎是說給我聽的,但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因為他剛才已經自問自答。
我們來到外面的閱兵場上,父親暫時和我們分開了,好去聽特派員發表演講,并接受自己手下的人滿臉堆笑向他說一些恭維話。不過,我們馬上就要回到我們的新家,我的兩個姐姐安妮和莫德會招待新來的一大幫客人吃飽喝足,天曉得我們可能會吃什么——一頓茶點,我知道安妮已經準備了一大碗做小圓面包用的調味粉,放在濾壓壺里,她會把面團一塊一塊分放進紙杯,過不了多長時間面團就會在里面膨脹起來。
到此為止一切尚好,一切都還不錯,可接下來我腦海里的這段記憶開始變得苦澀,直到今天我還在疑惑——我自以為親眼看見的情景是不是真真切切如我所見。我已經有整整一輩子沒有見過安妮和莫德了,她們倆確實都已不在人世,莫德已經去世很長時間,我根本無法向她們求證。我想知道,都柏林都市警察署有沒有什么歷史記載曾經提到或者記述過這件事情,我猜不會有,因為留在世上的人有誰會去翻閱都柏林都市警察署都干過些什么呢?在我的想象中,成堆成堆的賬簿、日記賬、夜班警官的分類賬,再加上已經多得數不清而且還在越積越多的一捆捆報告、法庭文書,全都堆放在某個地下室里,正像是一個個吸血鬼的棺材,成百上千張紙慢慢變軟,融為一體,就連天使的眼睛也無法翻看。
我們回到屬于我們的漂亮房子里。那座房子在我這雙歷盡滄桑的老眼看來是什么感覺,我說不上,不過,在當時,那扇大大的正門和五個高高的窗戶讓我興奮極了,因為整座房子讓人感覺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有可能在那里發生,姐姐們會寵愛我,哥哥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跑進跑出,就算是沉著臉心里也美滋滋的,父親會繼續給我系腰帶,沒完沒了地夸自己的幾個女兒。攝影師已經在閱兵場上拍完了照片,跟著我們回到家,父親打算站在自家大門的門框里拍一張,攝影師正擺弄著各種旋鈕,準備把那塊黑布呼啦一下蒙在頭上,父親站在那兒,我感覺他有點兒煩躁不安,我知道這要算是我今生的一個小小的罪過。在我眼里,他跟剛才在閱兵場上簡直判若兩人,他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不是恐懼,但和恐懼很相仿,那是隱隱約約流露出的一絲焦慮,我以前從沒有察覺到過。他在思忖著什么,我猜那是一個孩子永遠無法知曉的。
雖然他是個人高馬大,一天能吃下四磅肉的男人,那扇門也足有他三個那么寬。門開著,我能看見里面一團漆黑,白天的最后一縷陽光可能很快就會緩緩移步,沿著我家的紅磚墻悄悄溜走,就像一個手持蠟燭的人,匆匆朝屋子里瞥上一眼,這讓我感到很有趣。太陽照在皇家教堂華美的屋頂上,所有的總督旗都掛在那里,不過那可不是我們這些天主教徒會經常去的地方。一小隊士兵從小船街那邊的入口走了過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剛剛在那兒換過崗,他們走得還算整齊,可一邊走還一邊說說笑笑,槍倒是很小心地扛在肩上。士兵們時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年輕人的吵鬧聲在鵝卵石路面上碰碰撞撞,還翻過矮墻傳進了馬廄所在的院子,這讓我覺得那些原本安安靜靜的漂亮馬兒一定開始躁動不安了。
父親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攝影師已經準備就緒。
“只需要一會兒,長官,現在不要動了。好啦,長官,給我笑一個,長官,請笑一笑。”
讓我驚奇的是,父親居然順從了他。那家伙長得又高又瘦,衣服的膝蓋和胳膊肘上綴著幾塊光亮的皮革,這毫無疑問是和他的工作有關,他一天天鞠躬屈膝的次數大概跟修女和街頭的混混差不多。父親穿著靴子的雙腳穩穩地站著,因為是在背風處,他帽子上的羽毛紋絲不動,那一隊吊兒郎當的士兵正好從旁邊經過,他們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就像維克羅郡的燈塔終于把巨大的弧光定格在你身上。我怎么也搞不懂,燈塔的光芒對陸地上的人有什么用,它照耀著盛開著石楠花的田野,實際上卻渴望把銀色月華一般的光波灑向維克羅海濱的苔原和起伏的海浪。燈塔的光有什么用?我心里暗自琢磨,那純粹是小孩子突發奇想,奇怪的是我居然還記得,不過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我寫下這一切的時候,我又一次目睹了當年的情景,我又成了那個小女孩——莉莉·鄧恩,一切都歷歷在目,盡在“莉莉女王”這個小女孩的掌控之中,父親也還是我記憶中的父親,雖然他現在已經化作一抔黃土。上帝原諒我,我甚至不知道當年那個生龍活虎的男人埋在哪里,他死去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實情,足足有七年我沒有得到任何音訊,在這七年中,我的父親長眠在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墓園里,至今還躺在那兒,但在此時此刻——這個時刻我已經逃避了太久,那段日子我已經逃避了太久,我看見父親的臉一反常態露出幾分惶惑,但還是做出眉開眼笑的樣子,我看見攝影師鉆到了黑布下面,我看見那隊士兵從旁邊經過,他們還算有禮貌,但也并不是畢恭畢敬,因為這是警察的事兒,而他們是士兵,是了不起的士兵,就在這時候,我瞥見走廊的陰影里有什么東西。恰恰在這一瞬間,正如我一直期待的那樣,陽光的最后一根手指也伸進走廊,投進去一小片暗淡的微芒,仿佛是硬幣大小的一片水光在幽深的井底遠遠地閃爍著。突然從陰影里閃出一個長長的棕色家伙,被那一抹陽光照亮了,一開始是四腳著地,當它發現我父親的背影時,便用后腿直立起來,發出粗魯的咆哮聲,恰如一臺巨大的蒸汽機排放蒸汽時產生的轟鳴,驚恐之下,父親敏捷地轉過身去,雙腳結結實實站在原地,整個人呆若木雞,那群士兵也驚呆了,不過其中一個人立即沖上前來,舉起來復槍,在我右耳邊開了火,那是一聲讓人頭暈目眩的巨大爆裂聲,作為一個警察的女兒,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我感覺從槍膛里推射出一坨鉛彈需要非凡的力氣,就在子彈射出的一瞬間,熊的臉上突然鮮血橫流,鼻子上方如同綻開了一朵殷紅的罌粟花,與此同時,我發現它那大大的柔軟的鼻子上有個洞——在我看來,那里本不該有個洞,洞里穿著一條幾英尺長的鐵鏈,正在叮當作響;再看那頭熊,在極度痛苦之下它越發站直了身子,因為它是一頭熊——那是它在這個世界上承受的最后一次痛苦,緊接著它直挺挺地撲倒在最高一級花崗巖臺階上,石頭地面上發出一聲溫軟的碰撞,還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父親似乎只是微微屈膝,好像正準備來個起跳,縱身一躍沖到安全的地方和我們待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跳,整個人仿佛是用兩條彎曲的膝蓋固定在原地,他直愣愣地盯著地上的死熊,身上那條帶著漂亮褶痕、質料優良的禮服褲子的褲襠處顏色開始變深——他嚇得尿了褲子。這一幕全都落在一個孩子眼里,我希望沒有別人看見,我暗自希望著,默默祈禱著。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坐在新房子的客廳里,全都像變了個人,和先前大不一樣,幾個孩子悶聲不響,顯得很不自然,這沉寂仿佛牢不可破,大家怏怏不樂地吃著茶點,安妮的面包調味粉還好好地放在濾壓壺里,她每隔幾秒鐘就瞧一眼父親,父親穿著睡衣和睡袍,腳上的拖鞋像模像樣的,仿佛是海豹的肚皮。莫德總是為一點兒小事就想不開,這時候她正縮在一個角落里抹眼淚。我們所有的東西還都裝在箱子里,今天早上新兵搬過來之后就一直擱著沒動。生活就像一曲吹得亂七八糟的口哨不成調子。這個特別的日子,我父親曾期盼了那么久,為之努力了那么久,作為一名警察,他的巡邏路線從多基、商店街、金斯頓一直延伸到我們現在居住的都柏林城堡,我們在沿途這幾個地方都曾經居住過,最特別的是多基的波里別墅,我正是在那兒開始不再懵懵懂懂,我明白自己活在世上,知道有人愛自己,在那些地方發生過的所有故事一章一章翻過來,一直翻到此時此刻最不可思議的羞辱篇。
終于,城堡的樓群里有什么地方響起了鐘聲,標記著被遺忘的時間,引得一座座石像微微驚跳,我也跟它們一起跳起身來,一個身穿巡警制服的男人迎著我們走進屋,用平靜的語調對父親說了些什么,父親這回沒有起身,似乎也沒有要下達命令的意思。他只是點著頭,靜靜地聽對方匯報情況,那位巡警也頻頻點頭,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不過從他說話的語調我能感覺到這是個輕松幽默的話題。看見父親朝他揚起臉,迸出幾聲輕笑,我大大松了口氣,接著父親又哈哈一笑,安妮跟著笑了起來,那位巡警也笑了,可能是為自己所說的話讓大家感到愉快而喜不自勝,但我沒有笑,我發現父親的眼睛里還留有一絲哀傷,就像幾頭小獵犬游動著穿過漆黑的曠野。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的時候,父親總算恢復常態,把昨晚巡警小聲對他說的話告訴了我們。原來不知道是什么人通過屋后警察總局的大門和臺階進到我們家,至于門是怎么從里面打開的還是個謎,除非是自己人開的門,這也同樣不得而知。那些人牽著熊鼻子上的鐵鏈把一頭表演跳舞的熊領進了房子里,熊的主人是一個東游西走到處叫賣的小販,現在已經找到了,當他得知被人偷走的熊已死之后,忍不住痛哭流涕,父親也說不上來,是因為他在日子艱難的時候偏又失去了生計,還是因為他對熊感情深厚,但不管怎么說吧,那幾個人偷偷把熊領進警察總局,走下長滿苔蘚的臺階,從后門進入我們家,讓那頭熊在走廊里隨意走動,好在我父親得意揚揚的時刻讓他倒霉。
“吉姆,聽了這個你可能會寬寬心,”那位巡警還說,“一頭表演跳舞的熊在它還是個小熊崽子的時候牙齒就被敲掉了,爪子也從熊掌里拔了出來——不過,一掌拍下來還是有可能把你嚇得直挺挺地跳起來。”
又過了好幾個星期,那幫人才被找到。經查實,他們是新近成立的平民軍成員,也就是拉金組織的平民軍隊。在前段時間發生的那場風風火火的停工騷亂中,正是我父親在薩克維爾大街逮捕了拉金。現在父親已經成了警察署的頭面人物,但我覺得他從來沒有擺脫那一刻,從來沒有驅除眼中如蔭翳和獵犬一般揮之不去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