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去比爾的第一天
- 在迦南的那一邊
- (愛爾蘭)塞巴斯蒂安·巴里
- 4752字
- 2021-05-19 10:04:23
比爾永遠去了。
一顆八十九歲的心驀然碎裂的時候會發出怎樣的聲音?也許比寂靜多不了幾分,只是一絲輕細的微響罷了。
我四歲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瓷娃娃,是從一個性情古怪的人那里得來的。我母親的妹妹住在維克羅郡,那個瓷娃娃是她從自己和姐姐的童年時代一直珍藏下來的,她把瓷娃娃送給了我,作為對我母親的紀念。對于四歲的我來說,這樣一個瓷娃娃顯得無比珍貴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并不僅僅因為她的美麗。直到現在,我眼前依然能浮現出她那張彩繪的臉龐——沉靜而富于東方韻味,還有穿在她身上的藍色絲綢衣裙。讓我大為困惑的是,這樣一件禮物令父親感到很不安。我無法理解這有什么讓他煩惱的。他說,一個小女孩承受不起這件禮物,雖然他自己非常寵愛這個小女孩,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從我最初得到那個瓷娃娃大約過了一年光景,趕上一個星期日,我硬要帶上她一起去教堂做禮拜,雖然父親絮絮叨叨了很長時間表示反對,我仍然堅持要這么做。父親總希望人有來世,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算是個虔誠的教徒。在這件事情上,父親執拗得很。他覺得瓷娃娃不管怎么說也不適合帶進教堂去做禮拜。
倔強的我硬是抱著她走進了馬爾伯勒大街上的主教座堂[1],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兒,也許是因為那里的氣氛莊嚴凝重,給人一種威壓之感,她竟然從我懷里掉了出來。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確定,或者說不能完全確定,當時的自己是不是鬼使神差,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之下松開了手。不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立刻就后悔了。教堂的地面是用石板鋪成的,非常堅硬。她的漂亮衣裙也沒能挽救她的命運。她那完美無瑕的臉龐撞在石頭上,摔了個稀巴爛,比一顆破碎的雞蛋還慘不忍睹。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都碎了,她發出的破裂聲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衍化成了自己的心碎裂開來的聲響。雖然那是一種孩子氣的胡思亂想,但我現在確實覺得,也許那就像是一顆八十九歲的心因悲傷而碎裂的聲音——一個細小而輕微的聲音。
但那聲音給人的感覺仿佛是一片鄉村風景,連同它所有的一切——爐臺、牛欄、牲畜和人,全都被洪水吞噬,陷入一團漆黑,淹沒在恐怖和驚懼之中。這情形就像是某個人,某個強大的機構,某個來自天國的中央情報局,對我這個小小的機械裝置了如指掌,非常清楚我是怎么安裝而成,正在按照一本小冊子或者說明書,一個齒輪一個齒輪,一根電線一根電線地把我拆開來,壓根兒沒去想重新組裝這碼事兒,眼看著我身上所有的部件被丟得七零八落,落得殘缺不全而無動于衷。悲痛讓我感到無比恐懼,沒有什么能給我一絲安慰。裝在我顱骨里的仿佛不是我的頭腦,而是一個熾熱的火球,我在里面熊熊燃燒,伴著驚恐和痛苦。
上帝原諒我。上帝保佑我。我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必須平靜下來。求求你,上帝,保佑我吧。你看見我了嗎?我坐在這兒,坐在鋪著紅色塑料貼面的餐桌旁。廚房里有光亮在閃爍。我沏好了茶。雖然心緒不寧,我還是用開水燙洗了茶壺。我給自己加了一勺茶,也給茶壺加了一勺。我像往常一樣,讓茶泡上一陣子,像往常一樣坐在一旁等著。黃色的陽光從面朝大海的窗戶射進來,看上去給人一種結結實實的感覺,就像是一面古銅色的舊盾牌。此時,我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用厚實的亞麻布做成的灰色長裙,幾年前我在主街上掏錢買下來的那一刻就后悔了,現在仍然后悔,雖然在這種寒冷難熬的天氣里穿起來很暖和。我要喝點兒茶。我要喝點兒茶。
比爾永遠離我而去了。
在人們的傳說中,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便難產死了。父親說,我呱呱墜地那會兒,就像是一只聒噪的雉雞從自己隱藏的地方猛地飛出來。我父親的父親曾經是維克羅郡休姆伍德莊園的管家,所以他知道雉雞從隱蔽處突然沖天而起是怎樣一種情景。母親是在天剛破曉,不再需要燭光照明的時候死去的。那是在離海不遠的多基村。
許多年來,這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故事罷了。然而,當我自己即將成為人母時,那一幕突然之間變得真真切切,仿佛觸手可及。在克利夫蘭那個小小的房間里,我拼命使著勁兒把孩子生出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在那之前,我對母親從沒有過什么真正的念想,然而,就在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親密的人類情感。當有人終于把嬰兒放在我的乳房上時,我像動物一樣大口喘著氣,一時間,一種無可比擬的幸福感涌遍我的全身,我為她縱情流淚,對我來說,這眼淚比一個王國都更值得珍重。
四歲時,在附屬于都柏林城堡皇家小教堂的那家小小的幼兒園里,我開始接受問答形式的天主教教義啟蒙。對于提出的第一個問題——“誰創造了世界?”,授課老師奧圖爾夫人給出的答案是“上帝”,我心里非常明白她說的根本不對。她站在我們面前,朗聲讀出那個問題,然后用和鷦鷯一般響亮的嗓門兒做出回答。當時,我也許有點兒傾向于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穿著和都柏林動物園里的海豹一樣顏色的灰裙子,在四歲的我看來頗有幾分威儀,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還給了我一個蘋果。但我覺得世界是我的父親——詹姆斯·帕特里克·鄧恩創造的,他后來成了都柏林都市警察署的高級警官,雖然當時還不是。
據人們傳說,我父親曾經率領眾人在薩克維爾大街上沖擊拉金一伙。當貼著一臉假胡須的拉金走過奧康內爾橋,穿過帝國飯店的一道道大理石走廊,出現在一個陽臺上,無視法律明令禁止,開始對聚集在下面的成百上千名工人發表演說時,我父親和其他警官當即命令守在那里隨時待命的巡警抽出警棍沖上前去。
兒時的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在事件發生的當晚,當時我不明就里,還以為父親的行為有多么英勇無畏。我在自己的臆想中不免添枝加葉,父親被我想象成胯下騎著一匹白馬,手持一把禮儀寶劍,威風凜凜。我仿佛看見他躍身向前,如同發起一次真正的騎兵突擊。他的騎士風度和勇氣讓我大為驚嘆。
時隔幾年我才明白過來,當時他是自己走上前去的,那天有三個工人遇難。
這些陳年舊事,和我此時的悲痛沒有多大關系,只是徒增我心頭的重負。現在我要喘口氣兒,再開始慢慢道來。
我參加完葬禮回到家,發現在我出門的時候,老朋友迪林杰來過門廳,他留下一束鮮花,沒等我回來就走了。那是一束價格非常昂貴的鮮花,他還在上面放了一張小字條,寫道:送給我親愛的朋友布里太太,希望在她痛失親人的時候給她一些安慰。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假如諾蘭先生還活著,我覺得他一定也會不聲不響地前來造訪。但那是我所不希望的。如果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現在了解到的事情,如果諾蘭先生不是在那個時候去世的,我可能會繼續把他想象成自己這輩子最親密的朋友。他的離世,和我的孫子比爾死去的時間相隔如此之近,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一切事情的發生總是接二連三,這毫無疑問是個事實。第三個死去的將會是我自己。我已經八十九歲,很快我就會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比爾我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不能什么也不說就做出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去說給誰聽呢?迪林杰先生,沃洛翰夫人,還是我自己?我不能不把自己的絕望說出來就撒手而去。我通常很少陷入絕望,而且我希望自己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盡可能少地流露出這種情緒。這根本不是我的一貫風格。所以我不能長時間沉浸在絕望之中。我感到了深深的絕望,我擔心它會讓我的胰臟出毛病,諾蘭先生就是因為這個古怪、憂郁的器官而喪了命,但我可不想再承受多久。等我和往昔的影子,和未來的一片藍色蒼茫傾訴過之后,我的生命就到此為止了,我這樣希望,也這樣祈禱。然后我就會尋找一種安靜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對于上帝賜予我的這個世界所呈現出的一切奇妙景象,我并不是漠然無動于衷——不管是小時候在都柏林去過的哪個角落,還是都柏林城堡里哪個不起眼的小庭院——在我眼里,那里仿佛是個灰塵彌漫的樂園,還有近些時候眼中所見的霧靄,那霧靄宛如四肢長長的人或動物,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侵入漢普頓,是要發動進攻還是大敗而歸,是要出門遠征還是返回故土,很難說個究竟。
我期望著,我祈禱著,讓諾蘭先生沿著一條漫漫長路向下進入地獄,田野開始在他周身燃起熊熊烈火,陽光呈現出令人張皇失措的炫目色彩,眼里的景象驟然一變,讓他感到莫名驚詫——這并不是家鄉那廣闊無垠的煙草地和讓人賞心悅目的蒼翠群山啊——因為他雖然取了個愛爾蘭名字,卻是個土生土長的田納西人,而且,就像任何一個將要死去的人一樣,他也許曾經想象著,當死亡來臨的時候,自己會自然而然踏上回歸故鄉的路途。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原本是非常喜歡他的,而且好多好多年以來,我們一直是朋友,但是現在,讓魔鬼牽著他的手,領著他走進煙熏火燎的野地真是再恰當、再合適不過了。
我開始猜想,魔鬼也許比其他人更具有正義感,雖然他正讓我經受著巨大的痛苦。
“只有不誠實的人才能真正做到誠實,只有失敗者才能真正獲得成功。”——這是我的孫子比爾在參加沙漠戰爭之前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時不時會這樣靈光一閃。那時候,十九歲的他已經離過一次婚,已經認定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生命。那場戰爭奪走了他的最后一絲靈光。他從戰火紛飛的沙漠回到家,就像目睹了魔鬼創造的一次奇跡。僅僅過了幾個星期,他和朋友一起出門閑逛,大概是去喝點兒酒吧,那是他的一大嗜好。第二天,一個清潔女工在他過去就讀的那所中學的廁所里發現了他。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怎么會一時心血來潮,偏偏翻墻而過爬進了那個地方。他是在星期六晚上自殺的,我覺得他這樣做的原因是想讓看門人在星期天發現他,而不是讓星期一成群結隊蜂擁而入的孩子們看見。他是用自己的領帶在門閂上吊死的。
為什么他死了而我還活著?為什么死亡要把他帶走?
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什么能讓我動筆寫點兒東西了。我討厭寫字。我討厭鋼筆、紙張,還有一切煩瑣的玩意兒。我覺得,不動紙筆我也過得挺好。噢,我這是在對自己撒謊。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害怕書寫,直到八歲才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因為這個,喬治北街的修女們對我可沒有好臉色,不過,有時候書也給我幫了大忙,這話一點兒不假——對我來說,它們就像是樂善好施的撒瑪利亞人。我學習廚藝的時候曾經看過的那些食譜——噢,那是在多年以前,可后來這些年頭,我有時候還會回過頭去翻看那本破破爛爛的《白宮食譜》,好讓自己回想起那些記不太清的細枝末節,這是很自然的事兒。好廚師無一例外,哪怕是在他們最喜歡的烹調書里也曾經挑出過毛病,然后在頁邊空白處標注出來,看上去跟一本古書差不多,比方說被焚毀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里的一本古書。星期日我有時候會讀讀報紙,在一種特定的心境下,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讀。那架勢就像是一團愈燃愈烈的火焰在一整份報紙上蔓延。我還非常喜歡讀《圣經》,這種時候更少。《圣經》猶如一首特別的樂曲,你并不能隨時抓住它的旋律。我的孫子比爾也喜歡《圣經》,他專門從中拆出了《啟示錄》的章節。他說,那部分文字就像是沙漠,科威特的沙漠,燃燒啊燃燒,跟火湖一樣。名字沒有記在生命冊上的人將被扔進火湖里。[2]
我喜歡聽人家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過去,在愛爾蘭,我們把這叫作神聊。娓娓道來的故事,即興脫口而出,博人一笑。而不是那些讓人心情沉重的歷史傳說。
我這輩子,自己經歷的故事就已經夠多的了,更不要說我的雇主沃洛翰夫人。
沃洛翰(Wolohan)當然是個愛爾蘭姓氏,不過在愛爾蘭語里沒有W,我只能猜測這個字母是多年前她的上一輩人到了美國給加上的。因為我發現,在美國,詞語有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它們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就像美國人一樣。只有美國的鳥兒似乎始終沒有變化。我剛來美國的時候,鳥兒的習性和顏色曾經勾起了我莫大的好奇心,而且讓我糊里糊涂分不清楚。近來,這一帶的海濱雀、長嘴秧雞、美洲黑羽椋鳥、笛鸻,還有十三種刺嘴鶯,成了海灘上一道美麗的風景。掐指算來,我走過不少地方。我碰上的第一個城市是紐黑文,可能有人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我的丈夫塔格。噢,那算得上是個瘋狂的故事。不過,我還是等到明天再試著寫出來吧。現在我身上發冷,雖然初夏的天氣已經有足夠的熱力。我感到冷是因為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