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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失去比爾的第四天

難眠之夜。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從大西洋襲來。我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暴風雨毫不費力地就跟隨我到夢里。樹林仿佛在風雨中一片片倒伏下來,大海像成群的野馬,揚起前腿,在我紛亂的思緒里狂奔。我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醒來,心驚肉跳,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年輕還是年老,是在美國還是在愛爾蘭。這就是舊事重提的結果。把往事從時間深處挖掘出來。

不過,說實話,這里面也有一種愉悅。我坐在有塑料貼面的餐桌旁亂涂一氣,用鉛筆在賬本上寫滿了一頁又一頁。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仿佛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甚至能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和父親對話。我想對他說,爸爸,我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我感到非常難過。

這也稱得上是一種愉悅吧。大概從獨立戰爭算起,我讀到過的東西都深深地刻在腦海深處——叛亂分子被抓捕,關押在都柏林城堡的什么地方,恐怕還經受過嚴刑拷打,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也參與其中。當時,他是二處的長官,主要負責巡邏。八處是警探,他們中間有的人名聲不大好。我不知道,這樣的歷史對失敗者來說是多么沉重的負擔——比如我父親這樣的人,他們曾經對國王和已逝的王后忠心耿耿,但我確信雙方都有罪惡和殘酷的行為。我還不至于傻到有別的想頭。我無法描述塔格在那個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即使我想說個一清二楚也做不到。父親并不是歷史上最殘忍、最血腥、最陰險的人——哪怕真的是這樣,我胸中跳動的那顆更單純的心也會深切地思念他,夢想著再次見到他,那顆心從小時候起就塑造出了他的形象,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并隨著一天天長大把這個形象塑造得越來越富有傳奇色彩。所以,在我的夢里,他是那么可親可敬,從海上一路漂流而來,我怎能畏懼他,指責他?我不會為他辯解,但也不會把他拒于千里之外。

也許在當時,我們全都該讓人拉出去槍斃,這倒是一種仁慈,一個干凈利索的了結,那個年代的愛爾蘭,恰如大海里的巨獸一樣狂躁不安,動一動猶如天翻地覆。

此時,我在廚房里哈哈大笑,可有誰會聽見我的笑聲?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自由,這也是其中一種——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可以對自己所愛的人倚老賣老,不用再花心思尋找借口,抹殺什么,遮掩什么。我父親是舊統治下的一個高級警官。他是新愛爾蘭的敵人——不管現在的愛爾蘭叫作什么,總而言之,他是這個國家的敵人,雖然我也說不清愛爾蘭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國家。他不會被記錄在生命冊里,而是被投進火湖,他的名字不應被人提起,因為他是一段毫無價值的歷史上一個毫無價值的人。然而,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慈愛。我想起那個俄羅斯小伙子,斯大林手下的警察頭子[8],也許他的孩子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他叫什么名字?我讀過關于他的事情,在我眼里,他純粹是個惡魔。我父親也一樣是個惡魔?我如何知曉?我能去問圣彼得嗎?

我剛開始給沃洛翰夫人的母親干活兒那陣子,真是提心吊膽,生怕她一旦發現我的身世會把我趕走。當然,她跟她的女兒一樣,是個深愛自己的祖國,熱切盼望愛爾蘭獲得自由的愛爾蘭裔美國人,這在她看來是個無比崇高、無比振奮人心的理想。這的確令人鼓舞,我深信不疑,除非你站在錯誤的立場上。當時我確實也覺得有必要稍稍提及自己的出身,因為我不想讓她把我錯當成別的什么人。當我去給沃洛翰夫人做廚師的時候,我又稍微多透露了一點兒自己的身世。當然,一開頭兒,她之所以對我產生好感,以及后來對諾蘭先生產生好感,是因為我們同是愛爾蘭人,雖然諾蘭先生從未去過愛爾蘭——其實,他跟沃洛翰夫人本人一樣,都不過是第三代愛爾蘭裔美國人罷了。沃洛翰夫人并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表示出非難之意,而是頗感興趣。我記得,當時她拉著我坐下來問這問那。聽說我父親是原來英國統治時期的一個警察,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整個人因為興趣盎然而煥發出光彩,這是她性格的顯著標志。她是個貨真價實的民主思想者。一個仁慈寬厚的人。因為她了解了我的身世,漸漸地,我也更看清了自己。一個犯罪的人從監獄出來找工作,一定要把自己的刑期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不管是誰接受了他都會了解他的一切,如果夠幸運的話,他會遇到這樣一些人,在他為那些人工作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意想不到的快樂。這有點兒像是我對沃洛翰夫人的感覺。不是服緩刑,而是獲得了新生,和一群充滿生氣的人、沒有偏見的人朝夕相處,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在我看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全心全意的。

塔格·布里給我寫了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信,出自一個士兵之手。不久他又來到都柏林,開始追求我。父親還算喜歡他。在那個年代,所有的人都很難找到工作,對于一個退伍軍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他們的眼睛里有一抹陰霾,那是戰壕的暗影。所以,趕上輔助警隊招人,塔格便抱著僥幸心理去應試,結果被錄取了。輔助警隊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戰爭的幸存者。組建這支警隊是為了對付愛爾蘭國內的叛亂風潮。一開始,塔格很高興,他異常激動,甚至于感激涕零。當然,父親在他求職的時候提供了幫助。他為自己在從事一個類似于軍人的職業,一個可以為國效勞的職業感到驕傲。他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他不相信什么新愛爾蘭,而是虔誠地熱愛舊有的那個國家。新警隊薪水還不錯,但另一方面由于撥款不足,組建得非常倉促。他們幾乎沒有警服,起初警員們七零八落穿著各種部隊的軍裝,半像是軍隊,半像是警察,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黑棕團”[9]。

這等于是一句臟話。一個詛咒。一句咒罵。這個,我心里一清二楚。

當時,父親回到維克羅郡,在從前的老房子里安頓了下來。一直以來,他的弟弟都在經營農場,那是在基爾特根北面的凱爾沙伯格,作為休姆伍德莊園的管家,他算是繼承了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父親的父親曾經擔任的舊職。那是一座小小的村舍,依山而建,嵌在山坳里正好可以遮風避雨。我不知道,那座房子歸根到底給了父親怎樣的庇護。不管怎么說吧,他進行了一次大掃除,刮掉潮膩膩的墻面,把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找人來翻修了屋頂,還請了個泥瓦匠把破破爛爛的牛棚和雞舍修整得像模像樣。他打算在自家的老宅子里安享退休生活——他們家族有七代人都是在那座房子里長大成人的,作為一個曾經地位顯赫的警官,父親希望保持自己的派頭,出行有輛小馬車,身邊有一個女兒照料自己的飲食起居。我確信,這本身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在任何一個可以把自由先于未來賦予自己兒女的國家里都是如此,愛爾蘭除外。但父親還是仔仔細細地用石灰水粉刷墻壁,在窗臺上擺放了新栽種的天竺葵,買來幾只羅德島紅母雞和矮腳公雞,還有豬、小馬和奶牛。莫德就要結婚了,我也一樣,所以安妮留在他身邊,洗洗涮涮、燒烤、撥火、擦亮家具。可憐的安妮由于患小兒麻痹癥成了駝背,不可能嫁人,所以父親十拿九穩能有個幫手。他還買了兩條杰克拉西爾梗犬來嚇跑老鼠。我和莫德住在湯森街的堂姐家,他們在那兒開了一家小賣鋪,我們倆每隔兩個星期就乘坐維克羅郡的大巴到鄉下去。

親愛的老凱爾沙伯格。那里是我的家鄉,雖然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都柏林度過的。春天,山坡上冒出一大片白色的石楠花,有時候還沒等到積雪融化,它們就在一個個雪堆上綻開上百萬朵小花,看上去就像是又下了一場雪。安妮對自己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感到很得意:廚房里的石板光亮如新,和餐具柜上亮閃閃的盤子相映生輝,寬大的壁爐里燃燒著一堆通紅的泥炭,壁爐的石縫里住著一只親切友好的蟋蟀。早晨,盛接雨水的桶里濺起的水花撲打在你面露驚訝之色的臉上,狡猾的母雞總是企圖溜進屋里體驗人類的生活,樂于幫忙的豬見什么吃什么,包括在“僻靜處”獲得的戰利品——人可以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大便,完事兒之后用一片濕潤潤的闊葉草擦屁股,真是比任何紙張都好用。

我和莫德沿著長長的綠色小路朝山坡上走,兩人都穿著最體面的外出服裝,布袋里還塞有幾件更適合在鄉下穿的衣服——灰色的舊裙子,白底帶藍點的罩衫。在隨便哪個愛爾蘭農場上,總有一百種污垢粘在你身上怎么也去除不掉。幾個男人彎腰弓背,在一片約莫有四分之一英畝的土地上一鐵锨一鐵锨地鏟土,這塊地太陡,也太貧瘠,不適合用犁頭耕地。我們從旁邊經過的時候,他們站起身,直起腰,看樣子一定是在竊喜用不著非得跟我們打招呼,因為我們說到底也算是本地人。從他們嘴里吐出的話帶著鄉土味,聽上去那么親切和善。

“就是,就是,是那兩個大美妞兒過來嘍。”他們這么議論著——雖然莫德并不認為自己生得漂亮,但其實她真稱得上是個大美人,一頭濃密的黑發用一根平平常常的絲帶束在腦后,沒有什么時髦可言,卻顯得美麗動人。“你們要上山去看老父親?是不是啊?上帝保佑你們。”

我們確實上了山。我們家的房子是基汀山上最靠后面的一座,在那一帶,大自然對人類的溫文爾雅失去了耐性,開始在山間恣意撒野,無拘無束,到處都是石楠花、溪流和沼澤。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正坐在自己的廚房里,身上穿著美國式樣的衣服,靈魂包裹在自己這副美國人的軀體里,筆下的一切都已成了如煙往事,一切都早已畫上句號,所有的人也都已被雨打風吹去,這是世間萬物的普遍規律,那些彎腰勞作的男人,莫德,我父親,那些享受天國之福的母雞、小馬和豬,還有那一整座神圣的小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我們還是年輕姑娘的那段日子,我們從來沒有萌生過感恩的念頭。現在我一個人坐著,一個老邁之人,一個歷史遺跡,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心存感激的歷史遺跡,為上天曾經賦予自己的一切感激涕零,如果不是為自己被命運奪去的一切而耿耿于懷的話,我這顆枯萎的心,向逝去的一切發出遙遙的召喚。我又一次回想起那奇妙的情形,每年春天,維克羅郡的大巴總會把一束束石楠花運到城里來,這樣父親就能在自家的壁爐架上擺放一些,當時我們住在都柏林城堡里,石楠花帶給我們一縷家鄉的情味,它們是一個象征,一首詩,一曲歌謠,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會用鼻子嗅啊嗅啊,使勁兒聞著花香,一個個歡天喜地,可聽我說起的人往往不以為意。我還想起一些別的事情:開放在溝渠上的吊鐘花,我們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捻就破,我印象中它還有個別名叫毛地黃,對心臟病人大有好處;黑刺李四月開花,灰白色;山楂花五月開放,呈現出一種不同的白色,白得更純凈;金雀花的花朵跟烏鶇的嘴一樣金黃,也是在五月開花,香味很獨特,極像是剛剛吸吮過母乳的嬰兒嘴角留下的余香,我真是這么感覺。禿鼻烏鴉在凱爾沙伯格古老的大樹上吵吵鬧鬧,這種壞脾氣的鳥兒結成伴侶則是從一而終,如同虔誠的天主教教徒;鷦鷯在土堤上筑起一個個小小的王國;斑尾林鴿把一句話翻過來掉過去說個沒完沒了;每當維克羅郡附近的海面上起了風暴時,我們就會聽見海鷗在風頭浪尖上吵吵嚷嚷,喋喋不休;茂密的灌木叢里,獾趁著夜色在根莖中間拱來拱去,挑三揀四;狐貍讓人又害怕又喜愛,這膽大包天的家伙一身火紅,黑夜里從山上跑下來,檢驗我們的雞舍夠不夠牢靠;還有夜鶯,暴風雨頻繁的春天,經常能看見毛腳燕和麻雀箭一般來回穿梭,恐怕就連上帝也難以把它們區分開吧。那時候,莫德和我的生活都還沒有籠罩上一層陰郁和黯淡,她對自己在圣史蒂芬公園結識的那位藝術家非常滿意,我對自己的退伍士兵也是一樣感覺,我們倆走在路上絲毫也沒有想到疲憊,疲憊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們走到房子跟前,門口有一桶水可以猛灌上一氣,灶臺上燉著一鍋肉,院子里的爐膛內正烤著香噴噴的面包,接下來可以喝杯茶解渴,茶是最棒的解渴飲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和太陽一道起床,開始干各種雜活兒,喂母雞,擠牛奶,攪拌奶油,從倒掛金鐘的花叢里收下大片大片的干花,有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活兒。要是父親到山上的田地里去了,趕上有補鍋匠順著小路走過來,我們還得插上門閂,不放他們進院子,那些補鍋匠頭發蓬亂,什么都不管不顧,走到哪兒都扯著嗓子亂唱一氣,其實,就連陽光也有自己的聲音,難道不是嗎?還有禿鼻烏鴉和鷦鷯呢,知更鳥唱著絕望的歌,父親唱著《從前有個老女人住在鞋子里》,到了夜晚,壁爐里的泥炭送出綿綿無盡的暖意,透射出一種徹心徹骨的慈愛,我們都把腿伸過去取暖——像木棍一樣細骨伶仃的女孩子的腿,看上去有幾分滑稽,這種時刻,就是明知道會生凍瘡我們也毫不在乎。我一直寫啊,寫啊,紙頁散落在我的腿上,我就像攤開了一沓鈔票,一堆做發財夢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的珍寶。

這樣的日子才剛過去一天,父親回到家,突然像變了個人,一臉陰郁。春天的黃昏,一轉眼就會溜走,不過天色還算明亮,晶瑩的雨絲落在院子里的泥粒灰巖上。他從半截門走進來的時候,高大的身軀在房間里投下一片陰影。他讓莫德和安妮先出去,吩咐我在壁爐邊的石頭上坐下,又給自己拖過那把暗沉沉的舊椅子。他的臉像是因為恐懼而變得慘白。

“出大事兒了,”他說,“出大事兒了。剛才,我到基汀山的山坳里找那只該死的母羊,這不知好歹的東西,老是到處亂跑。我正在東找西找,有兩個我不是很熟悉的人朝我走了過來。我一時半會兒還以為他們存心要害我,因為我知道他們倆是巴爾廷格拉斯軍團的人。所以,你不免會猜想他們有可能企圖謀害一個老警察。我敢說一定有人想謀害我,巴不得開槍把我干掉。”

“我希望這不是真的,爸爸。”我說。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不過他們就是這么對我說的。這兩個人來的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和塔格有關,還有你。”

“怎么會呢?和塔格有關?”

“他們來找我是出于過去的老交情,因為他們的父親給我父親做過工之類的,他們倆心急火燎,心急火燎地要告訴我……是要透漏給我一個秘密消息,我覺得這么說更恰當。莉莉,莉莉,這件事兒非同小可。你今天晚上就回都柏林,找到塔格,你馬上就得走……我給薩克維爾大街的銀行寫一張匯票,他們會給你一筆錢,然后……”

“怎么回事兒,爸爸,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正試著讓頭腦清楚一點兒。哦,莉莉,莉莉,”他喃喃自語著,“我的親生女兒。這也許是我的過錯。也許這件可怕的事情全是我造成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完全不是有心的啊。”

“可到底怎么啦,爸爸?”我的聲音里充滿了悲哀和驚恐,因為他的臉上寫滿了悲哀和驚恐。

“塔格被判處了死刑,他們會一刻不停地搜捕他,然后處決他。這是確定無疑的。聽他們說,‘黑棕團’的人全都被列進了死亡名單,無一例外。但是,逮捕塔格的命令是在巴爾廷格拉斯下達的,你知道,最近在格倫馬魯爾發生了一場伏擊,一小伙愛爾蘭共和軍的人埋伏在那兒,等待一輛運送‘黑棕團’的卡車經過,塔格跟他們一起在那輛倒霉的卡車上。那輛卡車定時發車,給奧格黑文納格兵營的人運送面包之類的食品,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但是,‘黑棕團’的人早有防備,他們根本就沒有突襲成功,愛爾蘭共和軍的四個士兵被當場打死。他們恰好是這附近山區的人。其中一個幸存者認出了塔格,因為他到這兒來過幾次,跟隨便一個普通人一樣,到基爾特根喝點兒酒什么的,沒有過嗎?后來,他們查找名單,把名字一個個聯系起來,由此了解到你和塔格訂了婚,既然他們知道了塔格的身份,知道事發當天他在那輛卡車上,就不顧一切要為自己的同伴報仇。他們開始猜想,莉莉·鄧恩為人隨和,她有沒有在田地里聽到什么風聲?她會不會去告訴自己的未婚夫?再說她父親原先還是個警察,所以她很有可能會這么做,四處打探消息,不管怎么說,她跟一個‘黑棕團’的人攪和在一起,難道不該得到比絞刑更殘酷的下場?莉莉,聽我說,他們左思右想,把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得出的結論就是,立刻除掉塔格·布里,還有你,莉莉,他們要到處搜捕你。那兩個人對我說,他們告訴我這件事兒,只是念及過去的老交情,說是為了讓你搶先一步,這樣你就能逃脫厄運,這是他們的原話,他們倆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緊張,因為這么做有可能給他們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他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啊。”

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襲上我的周身。如果父親告訴我,一群野狼要在黑夜里把我拖出去吃掉,也不會讓我感到更驚悚。

“可是,爸爸,這不是真的。塔格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來過維克羅,在一輛卡車上,我也從來沒有在田地里或者別的地方聽說過什么。”

“孩子,是真是假不是關鍵問題。聽我說,我要親自陪你去都柏林。他們現在有可能聚集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準備來抓你。你趕快把自己的幾件衣服塞進袋子里,咱們必須趕上晚班大巴。”

這是一次不尋常的旅行。我們坐在維克羅郡的大巴上,膝蓋頂著膝蓋,大巴駛離基爾特根,顛顛簸簸地爬過一座又一座小山。

“這件事兒很麻煩。”父親壓低聲音,好不讓那些嘮嘮叨叨的老太婆、做工的男人,還有臉蛋像花朵一般鮮嫩的小孩子們聽見。“咱們得特別足智多謀才能闖過這一關,”他說,“足智多謀。”他又念叨了一遍,似乎對我們算不算得上足智多謀沒有把握。

“我很害怕,爸爸。會發生什么事兒?塔格被判處死刑,他該怎么辦?”

到了那個節骨眼兒上,我還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對塔格的感覺。說什么愛情是純粹的不經之談,沒人知道愛情究竟是什么玩意兒,這是不容置疑的。年輕人總把這個詞掛在嘴邊,仿佛其中沒有什么神秘可言,就像在說起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跟修女提到“上帝”一樣。塔格有一張清爽的面孔,整個人好像上上下下徹底刷洗過一遍,他的眼睛像兩顆甘草糖那么討人喜歡,瞳孔跟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幣一樣大小——這些感覺很難說是愛情。我坐上大巴,一時心驚膽戰,禁不住悄悄抹眼淚,裸露的腿不時和父親的腿相碰,父親坐在我身邊,絞盡腦汁,苦苦地思索著什么——這些情景依然鮮明生動地浮現在我的記憶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就算我不愛塔格,我也斷然不希望死亡把他從我身邊奪走,不管是他還是我死于非命。當時,我心里產生了一個隱秘的念頭,甚至連我自己也沒有覺察到,我要把自己的命運和塔格、和他那雙黑眼睛緊緊結合在一起。這個人命關天的突發事件讓我深深體會到塔格在我心里有多么重要。他和威利的友情就像藤蔓一樣深深地勒進他的骨頭里。他對自己有了一份新工作感到歡欣鼓舞,曾讓我感到無比快樂。他身上有著科克郡人不同尋常的克制力,比方說在音樂廳里——他喜歡帶我去看瘋狂的木屐舞,聽傷感的歌曲,每當我們兩人挨得很近時,都在渴望著對方的身體,幾乎消融在熾熱的欲望中,這種時候他卻表現出從沒有過的沉靜,仿佛在腦子里思忖著情欲這東西,懷著莫大的興趣要探究一番,潛心悟出一個偉大的哲理!他沒有瘋狂地進入我的身體,其實他就算是放縱自己也無可厚非,因為我們已經訂婚了。他那顆敏感、單純的心,曾經經歷過他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慘不忍睹的戰爭屠戮,后來,作為一個不倫不類的警察,又在經歷新的騷亂場面和痛苦的絕望,這顆溫雅的心,對我們彼此的欲望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克制和尊崇。我們都是天主教徒,而且屬于一個古老的,已經消亡的類型,雖然備受情欲的煎熬,我們還是打算一直等到新婚之夜。當你和自己的情人緊挨著坐在一起時,身體最隱秘的部位在火一般的欲望中消融。這種時候,你得吃點兒好東西,喝下好多好多水,才能讓自己不被欲望吞沒。

我們到了都柏林,塔格和我父親的意見一樣堅決,那就是必須離開。他說,不光是他的名字被列在死亡名單上,還有我的名字,他有可能擺脫襲擊自己的人,但卻無法隨時隨處保護我的安全。他說自己確實在格倫馬魯爾那輛卡車上,按老規矩保護運往營地的供給物品,他還說,自己居然被人認了出來,運氣真是糟透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更何況那個看見他的人也認識我和我父親,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結果非常可怕,他覺得我父親說得對,對我們來說,愛爾蘭到處都隱藏著危險,我們必須走,馬上就走。

那天晚上,我站在都柏林城堡中自家的客廳里,緊緊地擁抱父親。他一句話也沒說。我給他看了用他給我的錢買來的船票,兩張大大的、長長的船票,上面有輪船的名稱,目的地是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我們的名字用墨水筆流暢、清晰地寫在上面,就像你在人口普查的時候簽下的名字,總會刻意寫得清楚一點兒。就這樣,某一個人將要搭乘某一艘輪船,離開某一段生活,進入另一段生活。

父親把我送到都柏林城堡大門口,扶我上了出租馬車,馬車將把塔格和我載到都柏林北海堤。父親用左手捂住臉,右手按著我搭在腿上的一只手,那一幕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這真叫人不可思議。他就這樣站在那兒,透過指縫可以看見他的呼吸有些怪異。過了一會兒,他抽回自己的手,朝馬車夫揮了揮。他把左手從臉上抬開。從始至終他沒有說一句話。

當馬車駛過女爵士街上那一盞盞混沌不明的路燈時,塔格在昏暗的馬車里用胳膊摟住了我。他穿著一套粗陋的便裝,看上去比做苦力的工人強不了多少。雖然我們打算在美國正式結婚,但其實我們是在那一刻真正結合在一起。當時我的心情無比沉重,沒有他在身邊,沒有他的雙臂環抱著我,我會因為恐慌和茫然而一蹶不振。

寫到這里,我今天就此擱筆,擦擦餐桌,把椅子小心地靠在桌邊,沏好茶,就上床去歇息了。大海的波光越過一片片馬鈴薯地流瀉而來,傾灑在我身上,裹挾一股咸澀的味道浸潤著漸漸沉入黑暗的房間,作為棲息在這一帶的動物,我就把這作為日落而息的信號吧,就跟麻雀和鸻一樣——這也正是我希望的。有什么東西在壓迫著我的頭頂,我的腳底,還有我的前胸后背。我想這種感覺大概跟高壓鍋里可憐巴巴的胡蘿卜一樣——四周一片死寂,空氣中有一絲鋒利的顫動,一絲刺痛的感覺,讓我頭發起了一陣波動,如果這是颶風季節,我可能會擔心風暴來臨,雖然根據這一帶的特點,聲勢浩大的大西洋颶風等到了我們這里,只是隨聲附和一般,下一陣并無妨害的傾盆大雨。此刻,我的頭火燒一般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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