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畫眉，是一只逃跑了的畫眉鳥。
逃跑之前，我就幸福生活在那個叫5號樓1單元3樓6號的家里，那家的男主人，當(dāng)然也是我的主人，是個作家，在這個甚囂塵上的時代，人們都為利益驅(qū)動，為財富拼爭，為欲望瘋狂，狼奔豕突，他還能夠有心有肺地在那兒安靜地讀書和寫作，真讓人欽佩，也讓鳥欽佩。這會兒，我就來說我的人生經(jīng)歷，他來給我記錄。
說起我來，按人的通俗說法：你算個鳥么！是的，我算個鳥。平淡，弱小，無奇。很小的時候家庭遭遇不測，被人陰謀捕掠，成為孤兒，然后被拐賣和收養(yǎng)，過著監(jiān)禁的生活，好在大難不死，總算挨過來了。因為很多和我一樣的弱小者，或驚嚇、抑郁，或生病、傷殘，都悲慘地死了。那里可能還有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父母親。只是那個噩夢一樣的夜晚天太黑，我只知道我被人野蠻掠走，當(dāng)時以及之后還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我那時可能還是“窩雛”，或者“軟毛”“齊毛”什么的——這都是人給我們小孩子的命名——睡在母親的臂彎，暖在它的翅下。那天夜里，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厄運突如其來，驚心動魄，我嚇壞了，瑟瑟發(fā)抖。這個時候，我被一只從黑暗里伸過來的“魔掌”粗暴地抓住了，我聽到了母親急促的驚叫和凄厲的哀鳴。
那天晚上，天好黑啊，我不知道母親是一起被人捕獲，還是拼命掙扎逃脫了去，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罪惡和布局。那幫歹徒，是人類的敗類。他們不僅破壞了自然的和諧，也給無數(shù)家庭帶來巨大的災(zāi)禍和不幸。我想念我的母親。我知道，即使母親在那天晚上逃脫了，但它失去了孩子，傷子之痛會讓它生不如死。
母親給我疼愛，也給我優(yōu)秀的遺傳，劫難之后無論我過著怎樣顛沛流離、驚魂不定的生活，還是一天天長大了，一身棕褐色毛羽油光發(fā)亮；一條黑褐色的縱紋裝飾，從頭頂優(yōu)美地延伸至脊背；我還富有審美創(chuàng)意地特別選擇了白色作為眼影，描畫我的眉，與我棕褐色毛羽和黑褐色縱紋形成色彩和線條的對比、呼應(yīng)，使我看上去不僅精致、精巧、精神，而且那個畫眉如一彎新月地白，那般俊俏，且有一點兒顯擺和調(diào)皮。這還不算，你知道，我的家族都有一副好嗓子啊，天生善鳴，聲音洪亮，歌聲悠揚，流利婉轉(zhuǎn)。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qū)W會了說話，什么時候?qū)W會了唱歌，只記得我第一次發(fā)聲，就非常動聽，連我自己都為那聲音的干凈、清悅和美妙驚呆了。那不是發(fā)聲，而是樂曲。
說到這兒，我有些自鳴得意了。靜下來一想，我那時已經(jīng)被人收買，深陷囹圄，是一只“籠鳥”，但本性上我終是一只野生的精靈；我或許會被馴養(yǎng)、被馴服，但我無時無刻不向往天地間的自由飛翔。因此我這會兒怎么能這樣沾沾自喜、夸夸其談，向人炫耀我的毛色、我的眉眼、我的嗓音、我的歌聲？正是由于我的這個家族具備并傳承了這些優(yōu)點，那些人才用極盡惡劣的陰謀和手段，捕捉我們，劫掠我們，讓我們這個族類無數(shù)家庭毀于一旦，以至流離失所、妻離子散。自私的人類就是這樣以無數(shù)悲劇為代價，滿足其無所事事的業(yè)余逍遙和快樂。包括眼前這個被稱為“作家”的家伙，內(nèi)心講，他有辱這個神圣的稱號。
不錯，他對我很好，讓我衣食無憂，過著體面的生活，對我的歌聲充滿贊美，但他改變不了我的“命運”啊，他不會讓我逃離囚籠，更不會把我放飛藍(lán)天。美其名曰我是他的家庭成員，被視為“寵物”，地位崇高，生活幸福，但眼前的事實是我被他禁閉，而不是他被我囚禁。如此簡單，就戳穿了人的謊言和偽善。試想把他裝在籠子里，我來喂養(yǎng)他，讓其不上班、不忙碌、不奔波、不操勞，相信他會一臉錯愕，決然不肯，不幾天就會抗議、申訴，以至絕食，動用一切關(guān)系，不惜錢財，拼了老命，也要出去；若發(fā)現(xiàn)原是我之所為，必是暴跳如雷，對我嗤之以鼻，大聲斥責(zé)：你個鳥！
——看看，怎么樣，不錯吧，這就是人。他們不僅把這個世界的生物與自己分成三六九等，他們也把自己分成三六九等。
倒是這世界還真有被裝在籠子里的人，他們多半是壞人、惡人、罪人，而聽作家說，也有好人。他以他的階級身份和價值觀念說他們是好人，是光明的追隨者，真理衛(wèi)護(hù)者，薪火傳承者，代表進(jìn)步、善良和正義。譬如曾聽他說過一個叫普羅米修斯的，為人類盜取天火而觸怒宙斯，被鎖在高加索山上，讓鷹啄食他的肝，為光明受難；有個叫蘇格拉底的，為維護(hù)自己偉大的學(xué)說和信仰，于雅典監(jiān)獄從容飲下毒堇汁而死，成為后世景仰的先知先哲；有個叫索爾尼仁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一生抗擊威權(quán)黑暗，追求公平正義，因而多次被囚禁、流放，直至被驅(qū)逐、流亡，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在中國，有個叫譚嗣同的，為維新變法被囚被殺，后人稱他為君子；一個叫李大釗的，被捕后受盡酷刑，凜然就義，被稱作共產(chǎn)主義先驅(qū)；還有一位偉大的女性，叫江姐，被關(guān)押在重慶歌樂山渣滓洞監(jiān)獄，備受折磨，英勇不屈，在她為之奮斗的理想即將實現(xiàn)的那個血色黎明慘遭殺害，是萬人景仰的革命烈士。和江姐一起關(guān)押的還有一個孩子，叫小蘿卜頭，被殺時才9歲。曾記得作家朗誦過一位將軍在監(jiān)獄里寫下的一首蕩氣回腸的《囚歌》：
為人進(jìn)出的門緊鎖著，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
一個聲音高叫著：
爬出來吧，給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將我連這活棺材一齊燒掉，
我應(yīng)該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
除此，還聽作家說過一位外國詩人，叫裴多菲，很多人都會背誦他的那首《自由與愛情》：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兩首詩，前者表達(dá)的是自由的性質(zhì)和取舍，后者表達(dá)的是自由的價值和向往。這些人都讓我感動，我顯然沒有遭受像他們那樣的牢獄之災(zāi)乃至壯烈犧牲的慘痛，我的靈魂也沒有他們那般崇高和圣潔。但我作為被囚禁的生命，卻有著和他們同樣的對自由的巨大渴望。是的，自由與渴望，河流與高山，藍(lán)天和原野，海洋和森林，包括所有飛禽與走獸最原始的騰躍、奔跑、飛翔、遨游、兇悍、威猛、矯健、優(yōu)美、廣闊、遼遠(yuǎn)、承受、吶喊，大多人對我們不懂，起碼我家的主人不懂，雖然他是一個作家，多情浪漫，也深懷對自然生靈的愛戴和對生態(tài)遭毀的憂思，乃至訴諸文字，發(fā)出知識分子所能有的人文與良知的呼喚。但他對我的忽視和忽略，依然不能容忍、不能原諒。你看這個呆頭呆腦的家伙，在養(yǎng)活了我一段時間之后，愚蠢地以為與我親熱了、親近了、親切了、熟悉了，居然幾次把籠子公然打開，放我出來，在陽臺上讓我飛來飛去。我知道，這是有限的自由，就像囚徒放風(fēng)，因為我看見陽臺的窗戶都緊閉著，戒備森嚴(yán)，而一旦他發(fā)現(xiàn)我有逃跑的企圖，會立馬把我捉住關(guān)起來。
他的警惕我能看出來，他的那點兒小聰明、小企圖我也能看出來，這個浪漫的家伙放我出來，是想試探我，也是試驗我，看是否聽話，是否馴服，然后能夠做到如他浪漫的想象和虛擬：讓我干啥我就干啥。譬如叫我飛到他的手上，讓他托著，唱著歡快的歌兒，四處招搖；譬如叫我守在他的電腦桌旁，看他寫作，在某些細(xì)節(jié)的處理上聽聽我的意見，并與他逗樂打趣；進(jìn)一步，譬如指使我給他沏茶、倒水，上街給他買早點，幫他整理書房和手稿，一起探討創(chuàng)世、命名、口語、母語、漢字、藝術(shù)虛構(gòu)，意識流、后現(xiàn)代、黑色幽默、魔幻現(xiàn)實主義，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夫卡、佩索阿、普魯斯特、赫拉巴爾，文本、記憶、敘事、非虛構(gòu)、詩歌和民間藝術(shù)，或者網(wǎng)絡(luò)、自媒體、物價、房產(chǎn)、城市化、納稅人、權(quán)利和義務(wù)、民主、自由、博愛、價值觀、公平與正義……他這樣，是想營造一個和美的鳥與人的家，在同一個藍(lán)天和屋檐下的一個夢想、一個幻想、一個童話。
我本善良，也很溫馴，特別理解作家這絕無任何惡意的詩意假設(shè)，甚或在我具有那些能力后一定幫他做這一切，但他不知道，埋在我身體里的根性和野性像一粒種子，發(fā)芽膨脹，不斷瘋長；像灰燼里的火，地下的巖漿，內(nèi)心熱燙，熾烈燃燒，令我疼痛難忍，焦灼難耐。我身在牢籠，心在云天，思念故鄉(xiāng)，想念家人。我每天看著我的主人從大門自由進(jìn)出，不斷還空出時間和心情，乘高鐵一日千里，坐飛機飛到天上，盡興游覽名山大川，享受自然美景，閱盡人間春色。只有我在家里守著，他從不帶我，我也沒有錢，也不認(rèn)識路，也沒有身份證。由此我知道，我要努力，自由需要創(chuàng)造，生命需要奮勇，我不能這樣飽食終日，自鳴得意，做幸福的傀儡，坐以待斃。
正如人類的格言所說，機會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那天，作家似乎是辛苦寫完了一個小說的章節(jié)，看那樣子，可能寫得很滿意，興致勃勃，哼著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就來逗我，隨手把籠子給打開了。那一時，你都不知道我的內(nèi)心有多么緊張，怦怦亂跳，驚心動魄——我看見了陽臺的窗戶沒關(guān)！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我命運多舛的一生可能只有這么一個機會，因此在作家打開籠門，放我從里面出來時，我還遲疑了一會兒，平靜一下心情，然后到了門口，激情振翅，剎那間，從那扇打開的窗口飛了出去，像射向高空的一支利箭，帶著尖銳的響聲！
我可以想象，作家在那一瞬的猝不及防中，如何大睜著兩眼的驚恐！可以想象，那之后，他在無盡的悔恨中，如何煩悶和郁結(jié)，不知所以，一蹶不振，甚至連他喜愛的寫作也從此放棄。這我可不管，而且也沒有任何理由，讓我給他表達(dá)愧疚和歉意。
逃出來天高地闊，視野舒展，發(fā)現(xiàn)作家居住的這個地方真是好，朝南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偌大的公園，樹木豐茂，青草如茵，繁花似錦，尤其是那里有一大片竹林，濃密深碧，潮濕氤氳；竹林以西緊挨一條蜿蜒的河流，河對岸就是江淮間典型的青色丘陵和秀美山巒了。我從作家家里逃跑出來之后，根本沒有躊躇，就決定在這片竹林安居生活。欣喜不已的是，這里竟有好多和我一樣經(jīng)歷的逃匿者、落難者、無家可歸者、棄兒，不僅有我的同族畫眉，還有黃雀、金絲雀、蠟嘴雀、百靈、黃鸝、紅子、胡伯勞、藍(lán)靛頦、灰紋鳥，最多的就是巧舌如簧的八哥了。這片竹林成了流亡者的收容所、避難地，也成了我們新生活的家園和樂園。我們在這里恢復(fù)體力，復(fù)蘇本能，學(xué)習(xí)戀愛，包括發(fā)情和調(diào)情，也學(xué)習(xí)競爭和勇猛，為愛情生死決斗，征服所有對手，贏得美人芳心；建立家庭，結(jié)婚生子，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因此很多不是我們這樣的逃亡者，如山喜鵲、黑卷尾、啄木鳥、鷺鷥、斑鳩，甚至還有羽毛艷麗的白冠長尾雉，也跑來在這里求偶安家，結(jié)交朋友，聽我們講過去的遭遇和傳奇，暢想幸福和美好的未來。傷心處，有人就掉淚，竹林里一片寂靜；快樂時，大家一起歌唱，竹林里響起一片歡騰的交響。
也有我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就想起作家對我的收養(yǎng)和撫育，待我本意的善良和友好，及其對我每日的悉心照料，不僅精食喂養(yǎng)，體察入微，還要為我打掃房間，清理糞便，有時還怕我孤寂清冷、情緒煩悶，總是在寫作間歇抽了空兒來和我聊聊天，貧貧嘴，逗逗樂子，雖然我們永遠(yuǎn)都是兩類人，但我們畢竟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這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緣分了，而且時間久了，我們相互間就有了體認(rèn)、融合和諒解，有了千絲萬縷的情感維系和掛牽，我知道在我逃跑后，他一定會想念我；進(jìn)而發(fā)現(xiàn)，我也很想念他。
春暉寸心，知恩圖報，于是我經(jīng)常會在早晨從那片竹林飛到他的窗戶下，為他唱歌。那天，他聽見了我的歌聲，突然就打開陽臺的窗戶，把頭探出來四處張望，我看見他了，看見他了，激動不已，飛起身來，從他房后的桂花樹上，歡悅地鳴叫著，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好讓他能看見，認(rèn)出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