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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史

在本書中,我們將會跨越遼闊的歷史空間追索三個主題。第一個主題是全球“聯結”的深化,直至形成今人所謂的“全球化”。第二個是歐洲勢力(和后來的“西方”勢力)通過帝國手段,在這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第三個是歐亞世界中其他各個國家與文化,面對歐洲擴張時所表現出的強韌生命力。20世紀時,世界變成一個半統合的龐大經濟-政治體制,再沒有哪個國家、社會、經濟或文化能完全與世界舞臺相隔絕,而上述三個因素,在這個全球世界的塑造過程中都扮演了關鍵角色。

歷史書寫的題材不管多微小,主題多模糊,其目的都在于解釋我們今日景況的形成。當然,史學家們經常反對彼此的觀點,原因之一在于對何謂“現在”(歷史的最終產物)持有不同意見。更麻煩的是,我們還會不斷改變對當下的看法,配合紛至沓來的事件予以“更新”——如此一來,我們要從歷史中探尋的主題也發生了變化。但至少就眼前來說,大家普遍認為,我們所置身的時代,在許多重要方面都與上一個世代(1980年前)大不相同。用通俗的話講,我們用“全球化”這個無所不包的詞來概括影響我們最深的時代特征。全球化是個有歧義的詞語,它聽來像是一個過程,但我們常用它來指稱某種狀態,即一段變革時期的終點。所有跡象均指出,世界變革(不同地區與不同大陸之間財富與生產力的分配變化)的步伐很可能會加快,至少在經濟關系上是如此。但我們可以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勾勒出“全球化世界”(全球化在現今達到的階段)的一般特點。這就是本書所要講述的這段歷史中,人們無法預測到的“現在”。

這些特征可簡要歸納如下:

1.全球統一市場的出現:絕大部分的普遍實用產品,以及資本、信用及金融服務等領域,都出現了全球統一市場;

2.地理上或許相隔遙遠,但國家(即使是彈丸小國)間的利益關系已超越地區限制,擴及全球,各地間互動密切;

3.全球性媒體已深入大部分文化體,我們幾乎已經無法逃脫這些媒體所傳達的商業和文化信息(特別是那些“品牌”文化語言傳達的信息);

4.大規模的遷徙和離散(不論是被迫離散還是自主遷移)創造的關系網絡和連接,可以與19世紀歐洲人的遷移或是大西洋奴隸貿易相匹敵;

5.“兩極時代”(1945—1989年)告終,世界進入單一“超級大國”時代,這個超級大國的經濟、軍事實力遠遠超出其他國家,國力之強為全球現代史上僅見;

6.中國、印度以制造業大國之姿,驟然重回世界舞臺。兩國占全球經濟的比重大增,改變了全球經濟的均勢格局,因此已經有人將其龐大人口帶來的經濟動員實力,與19世紀新世界大門的打開相提并論。

以上所列的六點,必然會引發一連串詰問。既是全球化的世界,為何會有一個國家獲得超強的地位?中國、印度的經濟復興為何如此晚近才出現?西方諸國(現包括日本)為何在科技和生活水平上如此長期領先他國,直到晚近才有所變化?為何西方文化(科學、醫學、文學、藝術等方面)的產品大體上仍最受人追捧?為何各國的政治體制和其法律、規范,都反映了歐洲治國術的理念和實踐,為何各國都按照歐洲模式劃分領土?20世紀末期的全球化世界,并非全球市場的預期結果。我們也無法根據500年前世界的狀態,推斷出如今的景況。“現在”是漫長、混亂、常常充斥著暴力的歷史產物,是運氣突然逆轉和意外失敗的結果。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大家普遍深信的)“地理大發現時代”,甚至上溯至帖木兒死時。

當然,關于世界史進程的解釋與辯論,已有無數理論作品與歷史著作問世。全球化的歷史(和前史),向來具有爭議。全球化的大部分特色似乎和歐洲(后來是西方)稱霸全球密切相關,爭議幾乎無可避免,壁壘早已分明。最早設想全球化世界的人,以及19世紀30、40年代的英國自由貿易主義者,從亞當·斯密的觀念中得到啟發,推斷全球自由貿易會將戰爭消弭于無形。如果每個國家都倚賴外國供貨商和客戶,如此構建起來的貿易依存網絡將堅不可摧。動蕩時期風光無限的好戰貴族將會被淘汰。資產階級所憧憬的代議制政體,將會通過商人和貿易傳播到全世界。開明自利將把世界改造為人人都得利的世界。但卡爾·馬克思戳破了這一派樂觀的陳述。馬克思認定,工業資本主義遲早會使市場上商品泛濫(他認為這很快就會發生)。這時,借由降低生產成本、把工資壓到工人生存所需的成本之下,工業資本主義可以再茍活一陣子。一旦工人暴動(這必然會發生),資本主義會立刻瓦解,人民將當家做主。歐洲以外的世界將會陷入這一斗爭中。歐洲資本主義者渴求市場,因此必然入侵亞洲(馬克思以印度為例),摧毀其尚未步入現代的經濟。英國蘭開夏紡織業賺取了豐厚的利潤,印度的織工卻因此被逼到絕境。印度的鄉村體制和社會秩序正漸漸消失,這“與其說是由于不列顛的收稅官和不列顛的兵士粗暴干涉,還不如說是英國的蒸汽和英國的自由貿易造成的結果”。盜賊統治,kleptocracy,政府官員和統治階層犧牲人民利益以擴大個人財富和政治權力的統治方式。——譯者注這種破壞工作中難得的一點貢獻,也是無心插柳,即促使亞洲出現社會革命,而沒有這場社會革命(馬克思如此暗示),世界其他地方也無法抵達其預想中的社會主義階段。

馬克思斷言,全球經濟誕生自歐洲的需求。列寧認定資本主義依賴于經濟上的帝國主義,并預言資本主義會在全球殖民地人民的起義中倒下。郁金香時期,Tulip Period,1718—1730年,因奧斯曼宮廷和社會在這段時間里熱衷郁金香而得名。——譯者注馬克思-列寧這種半歷史、半預言式的說法,似乎道出世界史的真相。20世紀20年代起,這說法對知識界影響甚大。根據這一觀點,歐洲的經濟擴張乃是其成功統治世界其他地區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并未創造出英國自由貿易主義者所預言的資產階級烏托邦,反而造成了整個世界的割裂。以歐洲(及其美國后代)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工業地區,越來越富有,但地球其他地區卻因為其殖民或半殖民的附屬地位,越來越貧窮。資本主義者的財富和歐洲帝國主義的強權聯手締造了極不公平的交易。在非西方世界里,“自由”貿易被用來摧毀傳統手工業,阻礙工業增長,把地方經濟困鎖在只能生產廉價原料的階段。此外,這些商品原料的價格將會長期低于當地人用其換取的工業制成品(即使相差沒那么多,結論也是一樣的),貧窮和依賴只會日益惡化并延續下去,除非催生出貧窮與依賴的那個“世界體制”被暴力摧毀。莫戈爾,Mogor,莫臥兒的另一種稱呼。——譯者注

這種觀點從悲觀角度看待全球化的動力與意義(但當時尚無全球化這個詞),有時會對其主張的革命結果堅信不疑。在20世紀大部分時候,這一觀點比那些認為經濟徹底全球化的結果即是“現代化”(例如復制的西方社會結構)的樂觀主張更有市場。兩種觀點都無疑斷定,歐洲(或西方)是歷史變遷的唯一真正源頭。兩方都運用了德國社會學大師馬克斯·韋伯(1864—1920年)的驚人洞見(和對韋伯更為驚人的研究成果)。韋伯著迷于歐洲獨特的、不同于中國和印度的發展軌跡。馬克思側重于打破歐洲封建社會,構建資產階級主導的資本主義社會革命,韋伯則尋找使歐洲“與眾不同”的制度與信念模式。資本主義在歐亞世界之外也有出現,但只有歐洲過渡到現代工業資本主義,從而稱雄于世界。韋伯的核心觀點是現代資本主義最需要積極而合乎理性的精神。儒家(理性但不積極)、伊斯蘭教(積極但不理性)、印度教(不積極且不理性),都不利于實現這一關鍵的精神結合。“從亞洲非知識分子階層神秘的宗教虔誠所發展出的道路,沒有一條能夠通向對生活合乎理性、有條不紊的掌控。”馬拉塔聯盟,Maratha confederacy,又稱馬拉塔帝國,是席瓦吉建立的印度教國家(1674—1818年)。——譯者注而歐洲的新教卻在無意間創造了讓這種突破成為可能的關鍵心理要素(與配套制度)。

韋伯主張歐洲的獨特性須從獨特的社會-文化特質復合體來解釋,隨著他的著作在20世紀20年代及之后引發熱潮(且被譯為多種語言),對于這一主張的詮釋作品也層出不窮。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歐洲的富強乃是來自對世界其他地方的掠奪,而在那些認為馬克思主義觀點失之粗陋的人看來,韋伯的主張就特別合他們的胃口。韋伯的觀點促使人們去尋找讓歐洲轉而走向生產投資和技術革新的關鍵因素。這個主張似乎正好印證了一個大家普遍秉持的觀點(在韋伯出生前許久就已出現的理念),即歐洲社會具有獨一無二的活力,其他偉大文化再怎么燦爛輝煌,都缺乏物質進步的核心要素。事實上,在這個中心議題里,韋伯派的觀點和馬克思的“世界體制”主張(其支持者視之為理所當然)之間,其實沒有差異。不論動機好壞,歐洲都讓原本僵滯的世界煥發了生機。

這個以歐洲為中心的現代世界史論述,為何在更晚近時遭到抨擊,原因不難理解。1945年后歐洲各個殖民帝國迅速瓦解,許多新國家次第誕生。每個新國家都需要一個以自身進程為論述核心的歷史,以及帶領人民反抗歐洲文化傲慢的民族英雄。在新的“民族主義”史學家筆下,歐洲人的統治(或影響)乃是不公與壓迫。歐洲人的干預不僅沒有讓停滯不前的地區進步,反倒阻擋了已經開始前進的社會及文化態勢。20世紀70、80年代,“庶民歷史”(subaltern history)深入探究了前殖民時代的許多社會結構,展現了那些激烈反抗外來統治的復雜農民社群的形象。由于外來者試圖以笨拙甚至粗暴的方式強行施加殖民“體制”,這些農民的生活逐漸無以為繼。鍍金年代,Gilded Age,美國南北戰爭后35年間的繁榮昌盛期,語出馬克·吐溫的著作。——譯者注“去殖民化歷史”則使各個社會、種族、宗教與文化群體從陰影中走出來。以往關于殖民地的傳統敘事——以暗沉的本土(local)背景凸顯歐洲人的歷史角色——如今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固定的圖像,對復雜現實的描繪過于粗糙且疏漏甚多。被殖民地區民眾(包括老師、作家、商人、小農、移民,以及少數族群等等)的抱負與事業,也被敘述或記錄下來。歐洲人向來自認是那些“停滯不前的世界”里唯一“積極進取”的角色,但那些世界如今逐漸被認為是充滿生機的。在這種新觀點下,歐洲人不再是昂揚自信的宰制角色,反而常常被專注自身事務的本地人擊敗、利用,或是被完全忽視。

早在這之前便有史學家主張,即使是被殖民的民族也有值得研究的獨立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年輕的荷蘭史學家范洛伊爾(J.C.van Leur,1908—1942年)就譴責歐洲人撰寫的印度尼西亞史只會從“船只甲板、要塞護墻、貿易所的高頂長廊”等角度來講述,仿佛沒有歐洲人在場,或是沒有歐洲人的挑戰,那里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德蘭士瓦共和國,布爾人統治的獨立國家。——譯者注范洛伊爾死于戰場,他的看法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才廣為人知。但他的著作極大豐富了對“歐洲中心的世界史”的批判。針對歐洲人在16世紀經海路抵達亞洲、重塑亞洲貿易經濟這一敘事,他在著作中予以駁斥,并指出連接中國、日本、東南亞、印度、波斯灣、紅海以及東非的龐大海上貿易是由亞洲人開創的,歐洲人后來才進入其中。“全球”經濟早已存在,根本不必等歐洲商人前來播撒火種。東京,越南北部一地區的舊稱。——譯者注如果說全球經濟的合流是現代世界歷史的重大主題,那么亞洲人(與其他非歐洲人)所扮演的角色,絕不可忽視。事實上,我們不能再把“全球化”(更廣義的全球化)僅僅視為歐洲人的工作。

過去20年,范洛伊爾的創見得到進一步闡揚。全球流動規模的擴大、離散人數的增加、跨國旅行的便捷、大部分國家權力的受限,以及工業國家分布(特別是在亞洲)的新態勢,已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認知,改變了我們想從過去知道的東西。至少就眼前來說,撰寫民族史和國別史的重要性,似乎已經遠不如探究當前世界變動的根源、商品與觀念的頻繁交流、混雜的文化,以及多變的身份認同。新的全球史已應運而生,其主題包括區域研究或海洋研究、長距離貿易、商人網絡、漂泊學者的足跡,以及種種信仰與崇拜在不同文化與大陸之間的傳播。從這個層面來看,歐洲與亞洲的差異(傳統世界史敘事的核心假設)其實沒那么顯著。反倒在傳統敘事中歐洲與亞洲的分流漸成定局之時,一連串“關聯”——包括商業與文化上的聯系——把現代初期歐亞世界的許多地區連接起來。全球性帝國的觀念、新興的“旅行文化”、千禧年末世論的謠言和幻想,流傳在從西班牙到孟加拉灣之間的廣袤空間之中。馬赫迪,穆斯林所期待的救世主。——譯者注就社會與文化變遷而言,位于亞洲或歐洲的具體哪個地區,遠不如毗鄰歐亞貿易干道或是位于干旱地帶(使遠道而來的旅客可以不必穿越森林、叢林或沼澤地)重要。無限制潛艇戰指以潛艇無預警攻擊商船的海戰。——譯者注

在“全球物質進步史”這個新領域著書立說的史學家,關注重點也發生了類似的變化。一如范洛伊爾所指出的,在達·伽馬1498年抵達印度后,歐洲人震醒了昏昏欲睡的亞洲這種輕率論斷實際上扭曲了事實。達·伽馬抵達時,亞洲已具備密集的商業網絡,將東非海岸與南海之間的港口和制造商連接起來。亞洲商人并非消極接受歐洲人的入主,任由歐洲人擺布。不管亞洲人的政府有哪些缺點,都絕非歐洲人虛構的那樣,是掠奪成性、借由苛捐雜稅和無理由沒收私人財產來打壓貿易與農業的暴君統治。亞洲不同地區都存在市場經濟,而且其中的產業分工、貿易專業化和城市發展(亞當·斯密所謂的增長標志)都與歐洲的情形相似。特別是在中國,商業貿易的規模、信用體系的成熟、技術的發展運用,以及龐大的產業體量(尤其是紡織業),都顯示出這些地區在前工業時代的經濟活躍程度,比同時代的歐洲經濟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上,在1800年之前,真正引人注目之處,不是歐、亞之間經濟形勢的強烈反差,而是歐、亞世界的“驚人相似”,那時的歐洲和亞洲某些地區至少在理論上都具備大步躍進工業時代的能力。“德軍的黑暗日”,德國將軍魯登道夫對亞眠戰役第一日的稱呼。——譯者注

與此同時,歐洲在世界史論述中擔負的中心角色,受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群體挑戰。受巴勒斯坦裔美國人愛德華·薩義德啟發而興起的知識運動,從20世紀70年代末起,譴責那些歐洲人論述亞洲歷史、民族學、文化的經典著作都是些“東方主義者”的幻想。根據薩義德的說法,歐洲人的敘述存在不可饒恕的疏漏,一是將刻板化的特質(幾乎全是貶義的)不假思索地套在亞洲人身上,一是不斷將亞洲社會描寫為懶散、腐敗或退化的,與生機勃勃、昂揚自信且進步的歐洲社會截然相反。內歐亞,即Inner Eurasia,歷史學家大衛·克里斯蒂安將此地區定義為“西自摩爾多瓦和烏克蘭,東至遠東之蒙古,北自西伯利亞,南至梅爾夫綠洲與興都庫什山的地區”。——譯者注大量批判性著作隨之涌現,開始檢視各種向歐洲大眾灌輸西方以外世界形象的作品內容及其語言形式。這些著作要表達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歐洲人的報道(不論屬實或虛構)服務于歐洲霸權擴張這一最終目標,即使是在不經意間為之服務,那么這些報道也只是反映了歐洲人自身的恐懼和執迷,毫無歷史價值。歐洲與非歐洲的比較研究本身就是過度妥協的產物;甚至可以說(有些作家的確如此主張),歷史本身就是一項異化的工作,它將人們對過去的理解強塞進歐洲(或是為歐洲)捏造的觀念和范疇之中。

沒有多少有識之士能夠接受由這種后現代極端思想推導出的結論:一切事物都是不可知的,人們的探究皆是徒然。但大多數人可以接受另一種相對更寬容的觀點,即歐洲人對世界其他地區的描述,需要非常仔細地解讀。薩義德派的批判就是這種重大革新的內容之一,他們努力將歐洲“去中心化”,乃至將歐洲“地方化”。歐洲人對其他文化、其他民族的描述,再怎么全面或具說服力,都不該再被視為“權威說法”。歐洲不該再被視為變革的樞紐,或影響非西方世界被動文明的力量。或許,最重要的是,歐洲邁向現代世界之路,不該再被視為自然道路或是“標準”道路,也不該再被視為衡量世界其他地區歷史變遷的標準。歐洲人已打造出自己的現代性,但世上還有其他現代性,而且為數不少。法律擬制,即Legal fiction,指在法律事務上為權宜計,而在無真實依據下所做的假定。——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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