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承兵

一

輪子對這座城市愛恨交加。

這個城市里住著他愛的人和他恨的人，他們都活得有滋有味，其實輪子具體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恨誰，確切地說，輪子是很厭惡這座叫房縣的小城的，是它讓輪子上了六年的小學(xué)，三年的初中，三年的高中畢業(yè)以后，上班單位窮得連白開水都沒有，也就是說：輪子上班、下崗是同步。小城里下崗還是新鮮名詞，每個上班的人都靠財政上撥的那點錢虛度光陰，并且三四個月里領(lǐng)不到一分錢，怨言肯定是有的，但是人們都習(xí)慣了，他們都有老婆，有孩子的人，真的很敬佩他們，白天在單位兢兢業(yè)業(yè)上班，晚上還要到親朋好友那里借人民幣，因為老婆還在家里等米下鍋，老朱在武裝部上班，上班時被村里那些雜七雜八的搞得焦頭爛額，下班還給老婆罵得狗血淋頭：上他媽的什么班，一年到頭拿不到錢，年底給你評個什么模范管個屁用，又不能當(dāng)飯吃。說實話，老朱在我心中一直印象不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同志，工作能力在同事當(dāng)中也是有口皆碑的，可是堂堂一個國家干部，收入還抵不上老婆養(yǎng)幾頭豬，老朱總也搞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在園藝場干了三十多年，到頭來連水費都發(fā)不下來了，偌大的一個園藝場投資幾千萬元竟然血本無收，還讓十幾名干部職工一年發(fā)不下工資，有天輪子和老朱幾十個人坐在農(nóng)委辦公室里找農(nóng)委要工資，金主任開始還講道理，后來他也不講了，他說我們工資也已四個月沒發(fā)了，那我們找誰呢？還是自己想辦法，你們園藝場有那么多的地，魚塘，怎么會沒有鈔票呢？自己想辦法吧。

二

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錘子對輪子說，錘子和輪子在學(xué)校是同學(xué)，畢業(yè)后又分在一起，錘子是那種敢說敢做敢愛敢恨的角兒，他在農(nóng)校時就因泡妞和別的男生打的頭破血流而被記過處分，分到園藝場和場長吵架而聞名全場，那是那次在農(nóng)場里開會，那個據(jù)說農(nóng)大畢業(yè)以前成績不錯且被重任的場長，到園藝場后表現(xiàn)平平，職工每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可工資便一個月接不住一個月，讓全場職工怨聲載道，那天場長正口若懸河地講園藝場會如何如何興旺發(fā)達(dá)，困難只是暫時的，希望大家等一等，輪子當(dāng)時在會議室一角睡覺，這種話輪子聽得不計其數(shù)，輪子敢怒不敢言，只當(dāng)是放屁，場長終于結(jié)束了他那長達(dá)180分鐘點的演講，然后問：各位同志還有沒有意見，會場一片沉默，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輪子當(dāng)時就醒了，是這種寂靜驚醒了他，剛才他還正在夢見大片大片桃林，他和他的金子正在看滿山的桃花一片燦爛……

突然輪子聽到有人在問，原來是錘子，輪子趕緊拉了拉錘子，小聲地說：“別人都不說，算了吧”。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時輪子看到老王嘴角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笑，那是陰笑，輪子罵：“笑個屁，老不死的老東西。”輪子最看不慣老王，平時見了場長象哈巴狗一樣，背后卻鼓動那些人說場長的不是，有幾次老王在宿舍對錘子和輪子說：“你們兩個年輕人分在我們場，實在難為你們啦，吃不上飯，住不好，上班還要家里接濟，這都是老李一手造成的，自他上任以來，園藝場就一年不如一年，原先的園藝場富的流油，那是想進(jìn)還進(jìn)不來，工資按月發(fā)，資金年年拿，那姑娘直往小伙子懷里鉆，哪象再現(xiàn)在的園藝場，臭狗屎一堆，人見人怕，不知你們家里是怎么想的，把你們放到這地方，不過園藝場現(xiàn)在不是沒有錢，而是李場長在，他亂花掉，我們都是堂堂的國家干部，工資是財政局一分不少地發(fā)給場里，可是錢呢？為什么幾個月發(fā)不下來呢？不找不行，你們不象老李他們，他們有外快，十年八年不發(fā)工資也餓不死他們，你看你們現(xiàn)在一個住在家里，一個住在哥家里，也不是辦法，你們說是不是？”當(dāng)時聽得輪子和錘子感激流涕，錘子說：我們才來，情況不是太熟，還請王叔指點。”輪子暗暗慶幸碰了一個好人，直到后來輪子才徹底發(fā)現(xiàn)老王是他媽的老不死的大混蛋，這是輪子在以后才發(fā)現(xiàn)的。

誰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就象錘子和場長之間爭執(zhí)。錘子問：“什么時候發(fā)工資。”錘子說：“我有兩天沒吃過飯了。”場上便哄笑起來，場長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一付面不改色的樣子說：“錘子，沒辦法，這些天是苦些，看遠(yuǎn)點日子會好起來的。”場長從袋里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多少錢，然后說：就這五十元錢了，你拿去先用吧。輪子也覺得場長有些可憐，便又拉了拉錘子，意思很明顯，見好就收吧，輪子以為這樣便結(jié)束了，誰知道意想不到的局面發(fā)生了，有幾個工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也揭不開鍋了，場長也給我們想個辦法吧。”場長臉上再出掛不住了，他認(rèn)為是錘子搗的鬼，一拍桌子：“錘子你不識抬舉，念你才出來工作，才借給你，你竟然聚眾鬧事，我老李不欠你工資，憑什么給你錢，我他媽買煙都欠帳，誰又給我錢……”輪子知道這下糟了，事情鬧大了，錘子臉漲得通紅，氣的滿臉通紅，他最恨別人對他拍桌子，錘子說：“放屁！誰聚眾鬧事，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他們問你要關(guān)我屁事，你他媽有本事就別讓這么多人跟你喝西北風(fēng)，還好意思和大家講，沒錢就說沒錢，不要騙我們，這月推下月，下月推下月，你到底要騙我們到什么時候，你今天要給我們說清楚，不然你就走不成，。”輪子見錘子牛脾氣又上來了于是拉住錘子說：“你他媽瘋了，少說幾句不行，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輪子知道這些人不懷好意，輪子看到老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正在勸場長：“算了吧，錘子還是小孩子，場長別和他一般見識。”他這幾句話無疑是火上加油，輪子心里罵道你這老王真是從頭到腳壞透了，幸好已把錘子拉回宿舍，事情就這樣鬧大了，幾乎整個農(nóng)委都知道有個叫錘子的人聚眾鬧事，不多久農(nóng)委趙科長帶人專門為對此事進(jìn)行調(diào)查，結(jié)果不了了之，但錘子經(jīng)過此事后，終于明白社會和校園是兩碼事，他覺得園藝場再呆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便下定決心到外面闖闖。

三

錘子走的那天小城正漫天飛沙，到處是蒙朧一片，錘子決定到福建，那里有他的一個家門的哥哥，是一個建筑隊的包工頭混的還不錯，輪子一大早便到車站等錘子，車站里空蕩蕩的，錘子一臉無所謂，笑嘻嘻地對輪子說：“等到我好消息，要是不錯，你也過去，總比賴在家里強，”輪子說：“好吧，反正這個小城我厭倦了，祝你一路順風(fēng)！”輪子掏了兩張四人頭放進(jìn)錘子的口袋里，路上用的著，實在不行就回來，你的脾氣實在讓人擔(dān)心，錘子說：“不會的，我會改的。”輪子左右看看覺得來送行的好像少了一個人，便問錘子：“石榴呢？”．錘子說：“我沒告訴她。”

輪子說：“你會后悔的，我給她打個電話吧！”石榴是錘子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一塊上學(xué)，到高中到后來錘子上農(nóng)佼，石榴上衛(wèi)校，關(guān)系一直不錯，在輪子看來，石榴是錘子的媳婦是十拿九穩(wěn)的了。

輪子便給石榴打電話，石榴在縣醫(yī)院上班，正好石榴上夜班還沒下班，聽后很驚訝以為輪子在騙她。

輪子說石榴你趕緊到車站，騙你是王八蛋，說畢便把電話給錘子。

輪子看錘子眼睛濕濕的，便不好說什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對錘子說：“上車吧。”

等石榴趕到車站時，輪子正準(zhǔn)備往回走，輪子雙手一攤，石榴眼淚花眼眶里打轉(zhuǎn)，輪子掏出一個蘋果往嘴里一塞，抬起頭看見石榴眼淚正流下來，于是扭過頭，裝作很輕松的樣子對石榴說：“不要這樣，錘子他走的再遠(yuǎn)，他也飛不出你手中的線，錘子說過他永遠(yuǎn)是你石榴手中的那只風(fēng)箏，他飛的再遠(yuǎn)也飛不出你的手掌心。”

“輪子，你不要騙我了，這話是你輪子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說一聲，我石榴在他眼中算什么？”石榴一臉怒氣。

輪子說：“男人的心思你不懂，錘子是不想讓你擔(dān)心，他真的很……”輪子想說很愛你，說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于是又改口說，“在乎你。”

你不要替她解釋了，石榴臉色漸漸燦爛起來，談你吧，輪子，還有沒有寫東西。

輪子也笑了起來：“寫個鬼，偶爾寫一些，給自己寫，現(xiàn)在誰還看那些臭東西，石榴，別說了，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已經(jīng)八點多了，小城早晨永遠(yuǎn)是那么生機勃勃，學(xué)生騎車上學(xué)，上班的人流，匯成小城一幅生活畫面，石榴和輪子正喝著豆?jié){，有一句無一句交談，輪子看時間也差不多上班了，便說以后需要幫忙的，叫一聲，誰叫我們是朋友呢？輪子拿筆，掏了半天也沒找到紙，便把煙盒拿出來，寫上錘子的地址，石榴仿佛沒看見，輪子便拿了牙簽壓在上面，然后跨過油跡斑斑的桌子走出門，忽然聽到石榴說：“我不會找他的。”

輪子心里一緊，扭過頭，見石榴兩眼兇光。

錘子一走，輪子便失去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整天沉默寡言，一見那個亂七八糟的農(nóng)場輪子就有氣，上班也無所事事，下班便順著小城的河堤慢慢地踩著單車回家，有時金子也會過來看看他，她在一家娛樂城做服務(wù)員，那天他們躺在小城河堤上軟綿綿的草地上，天空幾只風(fēng)箏，正無憂無慮地飛翔。

金子用手摸摸輪子的臉冰涼，便問：“你是不是生病了？”輪子說：“是。”“哪里？”輪子指了指肚子。金子笑了起來，你壞，兩個人便在草地上摟成一團(tuán)。

天漸漸黑了，烏云遮住了小城的半個天空。輪子抱起金子的臉，問金子：“我們在一起是不是很快樂？”金子說：“是。”“可是，”金子一把捂住輪子的嘴，“我知道，你是說你沒有錢，我喜歡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錢，我們以后可以回你鄉(xiāng)下老家，種上幾畝田，我給你做飯，洗衣，你可以安心地寫文章。”輪子感到眼眶濕濕的，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金子摟得更緊了。

兩個月后，錘子來信了，錘子在信上寫道，這里不錯，管吃管住，一個月有八百多元錢，只是活重點，時間長一點，一切都會好的，輪子你別掛念，有空多幫我去看看石榴，她怎么不給我來信，我很想念她，幫我告訴她等我攢夠錢我要給她買房子我要讓她像白雪公主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

輪子把信拿給石榴看，石榴看過后笑嘻嘻地對輪子說：“你對錘子說，叫他省了這份心吧，我就是嫁聾子啞子也不會嫁給他。”

輪子感覺石榴離錘子越來越遠(yuǎn)了。

四

錘子的信給輪子帶來無窮的信心，毫無生氣的工作環(huán)境使輪子徹底心灰意冷了，輪子下定決心去闖一闖，就是賺不到錢，出去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總比悶死在小城要好。

輪子這次走得更徹底了。輪子若無其事地告訴家人，場里總是沒事，到同學(xué)家里玩幾天。單位里連假也沒請，輪子覺得男人做事就應(yīng)該干脆利落，不應(yīng)婆婆媽媽，思前顧后反而誤事。輪子覺得最想見的是金子，可又怕見到她后自己下不了決心。

于是在金子上班時，輪子把信壓在金子的床頭，輪子只是想告訴金子，感謝金子在小城給了他最快樂的感覺，以后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會記住一個叫金子的女孩。從現(xiàn)在開始，他會為金子祝福：金子你嫁給誰不重要，輪子會一樣地替金子高興，最重要的是金子你快樂。

輪子選擇了南方一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陌生城市，自己到底能不能生存？輪子踹著自己的畢業(yè)證在小鎮(zhèn)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一家五金廠找到了工作。如錘子所說一切都會好的只是活重點加班時間長一點。

輪子慢慢適應(yīng)了南方溫暖潮濕的氣候，習(xí)慣了南方都市的生活節(jié)奏，只是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看著頭頂?shù)哪禽喸铝粒虐l(fā)覺自己已離故鄉(xiāng)千里萬里。

星期天站在公用電話亭給家里打電話，詢問場里的情況，家里說還是老樣子，輪子暗自慶幸出來是多么英明。接著又給錘子打電話，錘子現(xiàn)在是小老板了，給別人裝修房子，末了輪子問：“還想不想石榴？”錘子說：“想個卵子，這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輪子便笑起來掛了電話。

回到宿舍，房間里空蕩蕩的，都上街去了，剛躺下聽樓下有人叫：“輪子，外面有人找你。”

走出廠門，輪子一下子呆住了，那個提著大包小包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竟是自己日思夜思的人，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