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保護者
- 世界四大短篇小說家作品精華·莫泊桑作品精華
- 馬金誠
- 3155字
- 2021-05-31 09:40:10
若昂·馬闌從沒有夢見過自己有那么好的運氣!他原是外省一個執法吏的兒子,從前也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到巴黎拉丁區去學習法律。
那個時候,他在許多被他前前后后光顧過的啤酒館里,與好幾個愛喝啤酒高談闊論的饒舌的大學生結交,還做了朋友。他非常羨慕他們,時刻跟著他們從這一家咖啡館跑到另外一家咖啡館,有的時候,他會給他們付一些酒錢。
后來,他成了一名律師,辯護過一些在他手里敗訴的案件。誰知在某一天早上,他從報紙上知道往日同學中的一個新近當選了眾議院議員。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實走狗了,那就是專門跑腿,有事招之即來而且簡直不拘形跡的朋友。但是由于議院里的政潮,這個眾議員居然做了閣員,半年以后,若昂·馬闌就做了平政院評事。
開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見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專為顯示自己的地位到街道上閑游。有時候,他到鋪子里買點東西,到報亭子里買張報或者在街上叫一輛另雇的馬車,即令談到種種絕無意義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訴鋪子里商人或者賣報的,甚至于趕車的說:
“我本人是平政院評事……”
隨后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種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護旁人;把保護旁人看做是他的威望的表現,是職業上的必要,是性情寬厚而力量雄大者的義務。
無論遇著哪種情形,無論對于哪個,他總用一種無限的寬厚態度獻出他的援助力。在大街上遇見了面熟的人,他總喜笑顏開地走過去握手寒暄,接著并不等候旁人發言,他就高聲說:
“您知道我現在做了平政院評事,我很愿意給您幫忙。倘若我對于您能夠有點用處,請您不必客氣,把事情交給我辦。在我這種地位,手上是有點辦法的。”
于是他就同著這樣遇見的朋友走到咖啡館里去討筆墨紙張;他說道:“只要一張紙,堂倌,那是寫一封介紹信用的。”他就這樣寫了好些介紹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并且都是在巴黎熱鬧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館里寫的。法蘭西共和國的官吏,從預審推事數到閣員,他都寫過信了。并且他覺自己有幸運,很有幸運。
有一天早上,他正從自己家里出來到平政院去,忽然遇著了雨。他頗想叫一輛出租馬車,但是卻沒有叫,從街上冒雨走去。那陣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沒了街面,漫上了人行道。于是馬闌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的大門下面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經躲著一個老教士,一個白頭發老教士。在未做評事以前,馬闌先生是很不歡喜教士的。
自從有一個紅袍主教曾經恭敬地請教他一件困難的事件以后,他現在竟尊重這種人了。那陣雨像大水一般地傾個不住,逼著這兩個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看門人屋子里躲藏,去避免泥水濺到身上。
馬闌先生為了標榜自己,感到心癢難搔急于想說話,這時候他高聲說道:“天氣真很惡劣,長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對呀,先生,對一個只預備到巴黎住幾天的人來說,真討厭。”
“哈!您可是從外省來的?”“對呀,先生,我只在巴黎路過。”
“一個人在京城里住幾天卻偏偏遇著下雨,確實是討厭的。我們,在政界上服務的人,終年住在這兒,卻沒有想到這點。”長老不再答話了。他瞧著那條雨勢漸殺的街道。忽然,他下了決心,如同撩起裙袍跨過水溝的婦女們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馬闌先生瞧著他要走,高聲喊道:“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濕,長老先生,再等一會兒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個猶豫不決的老翁停住腳步了,隨后他說道:
“因為我很忙。我有一個要緊的約會。”
馬闌先生仿佛很不樂意似的。
“但是您一定會把全身打得透濕。我能夠請教您到哪一區去嗎?”神父露出了遲疑的樣子,隨后才說:“我到舊王宮附近去。”
“既然這樣,長老先生,倘若您答應,我可以請您來和我共這柄傘。我呢,我到平政院去。我是平政院評事。”
老教士抬起頭來瞧著他,隨后高聲說:“真的謝謝您,先生,我很愿意。”
于是馬闌先生挽著他的胳膊,攙著他同走了。他引導他,防護他,勸告他:
“當心這個水蕩吧,長老先生。尤其要格外注意馬車的輪子;有時那東西濺得您從頭到腳都是泥漿。路上的傘也要留意。對于眼睛,世上再沒有比傘骨子更要危險的了。尤其那些女人真教人受不住;她們一點也不留心,不管是雨天或是晴天,永遠把她們傘骨子從您對面撞過來。尤其她們從不對誰偏一偏自己的身子。簡直可以說市區是屬于她們的。她們統轄著街面和人行道。從我個人的意見看起來,我覺得她們的教育在以前是很沒有被人注意的。”
后來馬闌先生開始笑起來。教士沒有回答。他走著,身軀向前略俯,仔細挑選那些踩腳的地方,使他的道袍和鞋子都不會沾上一點泥漿。
馬闌先生接著又說:
“您到巴黎來一定是散散心的。”老翁回答:“不是,我有一件正經事情。”
“哦!可是一件重要的?我能不能請教您是什么問題?倘若我能夠有益于您,我愿意聽候您的吩咐。”
教士仿佛有些狼狽了。他吞吞吐吐地說:
“唉!是一件私事。一件和……和我的主教發生的小麻煩。那是不會使您發生興趣的。是一件……一件有關宗教行政的……的……內部秩序的事情。”
馬闌先生可發急了:“不過,那些事正是歸平政院管。既然如此,請您吩咐我吧。”“是的,先生,我也是到平政院去的。您真好。我要去會勒來貝爾先生和沙奉先生,并且也許還要會白底巴先生。”
馬闌先生突然停住了腳步。“那簡直都是我的朋友,長老先生,我的幾個至友,幾個最好的同事,幾個很可愛的人。我就寫信給這三位,把您介紹介紹,并且,熱烈地介紹。算在我身上吧。”
教士向他道了謝,歉疚不安似地用吞吞吐吐的樣子,說了無數感恩的話。
馬闌先生快樂得發癡了:“唉!您不妨夸口說是遇著一種絕好的運氣,長老先生。您就會看見,因為有了我介紹,您就會看見您的事情像是踏在輪盤上面似地轉得很順利了。”
他們到了平政院。馬闌先生引了教士上樓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端了一張椅子,請他坐在火爐前面,隨后自己才到桌子跟前坐下,并且提筆寫起來:
“親愛的同事,請足下許我以最懇摯的意思,向足下介紹一位最尊貴最能干的教士,長老……”
他停筆不寫了,問道:“尊姓呢?請教。”
“山杜爾。”
馬闌先生繼續寫道:
“長老山杜爾先生,此君有小事須待面陳,以便領受高明指點。
“我幸得此便,向足下……”
末后他加上幾句通用的客氣話作了結束。
他這樣寫完了三封信,一齊交給這個受他保護的人,這一個在說了無數感激的話以后就走了。
馬闌先生辦完了他的公事,回到了家里安寧地度過了白天的光陰,夜晚平靜地睡了覺,第二天愉快地起了床,教人拿報紙來看。
他打開來的第一份是一種激進派的日報,他讀著:
“我們的宗教師和我們的官吏。
“宗教師的為非作歹的行動,我們說也說不完。某處有一個姓山杜爾的教士,曾經承認自己有過背叛現在政府的陰謀,且因為犯過種種值不得由我們來指出的不名譽事實曾經被人告發,此外還有人懷疑他是個由舊日的耶穌會教士變形的普通教士,某主教更因為他有種種被人認為不便明言的動機免了他的職,召他到巴黎來檢查他的人品,豈知山杜爾找到了一個姓馬闌的平政院評事做他的熱心辯護者,這辯護者敢于為這個身著道袍的壞人,寫了好些極有力量的介紹信,給共和國的一些官吏,他的同事們。
“我們現在特地指出這個評事的不堪容忍的作風,深望內閣注意……”
馬闌先生一下跳起來,連忙著好衣裳,跑到他的同事白底巴先生家里,白底巴向他說:“唉!您把那個老鬼介紹給我,真是發癡了。”
于是馬闌先生開始緊張起來,吃著嘴說:“不是的……請您想想吧……我被騙了……那家伙的神氣很像是正經人……他騙了我……他卑鄙地騙了我。我請求您,請您從嚴,要嚴厲懲辦他。我就要寫信。譬如要懲辦他,應當寫信給誰,請您告訴我吧。我要去找總檢察長和巴黎的總主教,對呀,總主教……”
于是慌慌張張地坐到白底巴先生的書桌前,他寫道:
“總主教閣下。敬啟者,我近來被一個姓山杜爾的教士的陰謀及謊言所騙,使我受其害,特此向您說明……”
末了,他在簽名和封口的時候,轉過頭瞧著他的同事大聲說道:
“您可看清楚了,我的朋友,這件事對于您應該是一個教訓,請您不要輕易替別人作介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