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的故事
- 世界四大短篇小說家作品精華·莫泊桑作品精華
- 馬金誠
- 3274字
- 2021-05-31 09:40:10
一陣迅疾而狂暴的秋風,在門外的樹林中呼號著。無數可憐巴巴依附著大樹的枯葉,被風吹落,然后揚向云端,漫天飛舞。
那些打獵的人吃完了晚飯,卻都沒有脫掉他們的長統皮靴,他們滿面緋紅,興致勃勃。這些人都是諾曼底省的一些半貴族半鄉紳而又半務農的人,家境富豪,身體壯健,氣力大得可以擊斷那些在集市里蹲著的牛的雙角。他們在艾巴鄉的村長白龍兌爾老板的山場里打了一整天的獵,現在正在那個別墅般的田莊里圍著一張大桌子吃東西,田莊的主人就是他們的東道主。他們吼叫著說話,像野物嗥著一般大笑,他們無拘無束地伸長了腿子,肘拐撐在桌布上面,眼睛在燈光下面睜得大而有神,身體被一座向天花板吐出血色微光的大火爐烘得火熱;他們所談的都是打獵和獵狗。但是已經酒至半醉的他們,僅是打獵和獵狗的話題已遠遠不能滿足他們的欲望,所以他們全體都用眼光去追逐一個用發紅的指尖兒托著那些滿盛著食物的大盤子的強壯女仆。
忽然,一個喜歡吵鬧的姓塞菇爾的漢子——這個人從前本想做教士,現在卻成了獸醫,給本地附近各戶診治家畜——他高聲說:“了不得,白龍兌爾老板,您有一個無可非議的女傭人。”于是一陣哈哈的笑聲爆發了。
這時候,一個嗜酒如命的貴族衛侖多先生扯著嗓子說:“我從前和這樣一個女孩子有過一段奇異的故事。哼,我應當說給大家聽。每次想到她,我就想起一只叫麋兒扎的雌狗,我曾把這只狗賣給了何宋內子爵。但是只要有人放開它,它總要回來,可見它不能離開我。后來我生氣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鏈子拴住它。后來你們可知道它怎樣嗎?那個畜生竟憂郁地送了命。不過現在不說它了,還是回到我那女傭人身上吧!”
接下來,衛侖多先生給大家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那時候,我剛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家,住在我在好鄉的別墅里。你們知道,在一個人年輕有錢而晚飯后又無事可做的時候,他總會想方設法去找點事來做的。
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在戈鄉的兌布多先生那里做事的年輕姑娘。白龍兌爾,你應該認識兌布多吧。簡而言之,那個小家子女很叫我發狂,為了她,我親自找到她的雇主,向他提出一件交易。倘若他把他的女傭人讓給我,我就把他想了兩年的那匹黑馬賣給他。兌布多大喜過望,他握著我的手說:“彼此兩無異言!衛侖多先生。”交易做成了——那個小女人到我別墅里來了,我則親自牽了那匹馬到戈鄉去,作價三百法郎讓給了兌布多。
事情順利得像輪子轉圈一樣,誰也沒有疑慮到什么。僅僅從我說來,薔薇有點過于愛我;你們知道,那孩子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她的血脈里大概有些與眾不同之處,而凡是和東家鬧戀情的女傭人總有點與眾不同。
總而言之,她非常崇拜我,這從那些小狗的稱呼和種種溫存親熱的字眼里可以感覺出來。
在薔薇來到別墅之初,我自己就盤算過:“這件事頂好是不要維持太久,否則我要上當!”但是我不是容易上當的,我不是那種能輕易就被女人迷得住的人。
末了,當她向我通知說她懷孕了的時候。這簡直像是有人在我胸脯上噼啪放了兩槍。她呢,吻了吻我,笑著,舞著,她發癡了,仿佛高興得沒什么話說。當天我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是到了夜晚,我的心里便打起鼓。我想:“事情發生了,但是應當拿出手段來,割斷那根線,晚了就不好辦了。”你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母都住在巴侖鄉,我姐姐伊士拔侯爵夫人住在羅貝克,離好鄉不過十多里路,這是開不得玩笑的。
但是怎樣處理這件事呢?倘若她離開我那里,肯定會有人懷疑,有人饒舌;倘若我留下她,不久便會有人看見她的大肚子,我想我不能夠這樣留下她。
我和我舅舅克勒德邑侯爵談起這件事,他是一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我向他征求意見。他泰然答復我:
“應當嫁掉她,好孩子。”
我一下跳起來:
“嫁掉她,舅舅,但嫁給誰?”
他從容地聳著雙肩:
“您愿意嫁給誰,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一個人只要不笨總可以找得著。”
我把舅舅的話想了七八天之久,后來我對自己說道:
“舅舅的想法是對的。”
后來我開始挖空心思地思索起來。某一天晚上,我和一個在本地做推事的人吃晚飯,他對我說:
“波梅爾老婆子的兒子,新近又鬧了一個笑話,他的結局將來肯定不會好。可見,遺傳的力量是很大的。”
那個叫波梅爾的老婆子年輕時靠出賣色相生活。一個法郎便可以使她賣掉她的靈魂,她兒子的壞勁兒更可以想象。
我走去找她,并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說了。
我真窘于答復,因為她竟陡然問我:“您對于那個女孩子,能夠給她一些什么東西?”那個老婆子真是狡猾,但是我也不笨,我早就預備妥當了。
我在沙司鄉附近剛好有三塊地,共六畝,那些地本來屬于我在好鄉的三個莊子。那些莊稼人因嫌其過遠,我就收了回來,后來那些莊稼人又來胡鬧,我便在每個佃約里免了他們應當繳的雞鴨之類。這樣一來簡直算是丟了。所以我那時候便在鄰近買了一點兒地,在上面造了一所小房屋,兩者共花了我一千五百法郎,所以我算置辦了一樁沒有花多少錢的小產業。于是我就把這點產業給那女孩子做了陪嫁。
那老婆子還嫌這些產業不夠,但是我也不讓步,結果我們就不歡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兒子來找我。說到他的面貌我已記不大清楚,但看見他后,我就放心了;因為若是在鄉下人之中看來,他并不算壞,不過卻像一個很狡猾的人。
他隨隨便便地談起那樁事,如同他要買一頭母牛似的。等到我們談好了之后,他要看看那份產業,于是我們便動身去看。那光棍竟叫我在那里足足等了他三個鐘頭,他量過寬窄,又拾些土塊兒在手里打散,儼然像是害怕看錯了貨色。那房屋的頂還沒有蓋好,他看后說非蓋石板不行,因為這樣可以減少修理!
隨后他向我說:“你不會只給我幾間空房子吧?我希望你把家具也配上。”
我反駁道:
“不行,拿一座田莊給您,已經很不錯了。”
他冷笑著說:
“我為一個孩子討一套家俱,這不算過分吧?”
我不由臉紅起來,他說:
“我們可以協商一下:您可以給一張床,一張柜,三把椅子和一套吃飯用的東西,否則我是不會答應的。”
我只好同意了。
于是我們便又上了回家的道兒,他那時竟沒有一個字談到那女孩子身上。但是走了一陣兒,他忽然用一種狡猾而又不懷好意的口氣問:
“但是,倘若她死了,這產業又歸誰呢?”
我說:
“自然歸您。”
他從一大早就想知道的事現在全都知道了。所以他用一種滿意的態度同我握手,我們算是談妥了。
唉!讓人頭痛的是薔薇,當我把我的意見告訴她后,她倒在我腳跟前嗚咽起來,并且重復地說:“您來給我提議這件事!您!您!”經過了七八天,她始終抗拒,無論我怎樣苦勸和怎樣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產生了愛情,她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沒有可以自恃的聰明,愛情高于一切,一切為的是愛情!
結果,我終于生氣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來恐嚇。她才慢慢地讓步,條件是允許她經常來看我。那一天到了,我親自引她到教堂里去,敬神和喜酒種種費用都是我出的。總而言之,我漂亮地辦了一切的事。隨后我告別了,到杜爾乃我哥哥家里住了半年。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每星期必來探聽我的消息。到家不到一刻鐘,便看見她抱著一個孩子走進來了。看見那小家伙我心里非常難受,你們相信我的話嗎?大概我還吻了那孩子。
至于孩子的母親,簡直不忍目睹,她完全變成了一副枯骨,一個影子樣的東西了,又老又瘦。婚姻于她真沒有好處!我機械地問她:“你日子過得好嗎?”
還未說話,她的眼淚就像泉水般涌出來了,她泣不成聲地哭著,并高聲說:
“我不能夠,我不能夠丟開您。現在,我情愿死,再不愿活了!”
她發瘋似地給我鬧了一大陣,我盡力安慰她,并且送她直到柵欄門外。
后來,我聽說她的丈夫打她,她的婆婆虐待她,她嫁過去后沒過一天好日子。
兩天之后,她又來了。她抱住了我,跪在我的面前:
“請您殺了我吧,我不想回去了。”
這完全是麋兒扎要說的話呀,倘若它能夠說!
整天的這樣鬧,漸漸叫我頭疼了;我終于又出去躲了半年。等我再次回了家……等我回了家,我才知道她在三個星期前死了,以前,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回來……始終像麋兒扎一樣。那孩子在她死后八天也死了。
至于那丈夫——狡猾的光棍,卻襲承了那筆遺產,仿佛他從此很有運道,現在他做了村里的自治委員。
隨后衛侖多先生一面笑一面說:“可以這么說,他的幸運是我造成的。”
末了,那獸醫塞茹爾先生端著那盅燒酒送到嘴邊,莊重地下了結論:
“不管怎么說,對待這樣的女人還是要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