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六記
- (清)沈復著 彭劍斌譯注
- 13551字
- 2021-05-18 16:00:21

我生于乾隆癸未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適逢太平盛世,家住蘇州滄浪亭畔,乃文人士族之家,身世可謂得天獨厚。
東坡說:“事如春夢了無痕。”我不想“了無痕”——那未免有負于皇天厚恩——遂將生平之事寫在紙上;又因《詩經(jīng)》以《關雎》為卷首,我也學它,開篇先寫夫妻之事,其他諸事且慢慢道來。慚愧的是,因為少年時沒好好讀書、學問不高,我只能保證所寫的都是真事實情,如果非要考訂修辭文法,則未免苛責于我。
我年幼時,同金沙于家的閨女訂下終身;她八歲夭折;便娶了陳氏。
陳氏名蕓,字淑珍,是舅舅心馀先生之女,生而穎慧,咿呀學語時,聽大人念《琵琶行》,即能背誦。四歲喪父,從此與母親金氏、弟弟克昌相依為命,家里一貧如洗。待蕓成年后,因擅長刺繡,便早早開始掙錢持家,不僅一家三口的衣食有了著落,就連弟弟的學費也分文無欠。一天,蕓在書箱里翻到一本小時候背誦過的《琵琶行》,根據(jù)記憶逐字逐聲對號入座,這才開始識字。從此她利用刺繡的暇余,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作詩,寫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佳句。
我十三歲時,隨母親回外婆家小住,和蕓無話不談,得以見其詩作。讀完之后,心里便再也放她不下,既贊嘆于她的才思雋秀,更多的是怕她日后過得不幸福,于是跑去央告母親:“母親若為孩兒擇妻,非淑姐不娶。”母親因喜歡蕓的性情溫順,當下也無二話,脫下金戒指就定了這門親。我記得那天是乾隆乙未年七月十六日。
那年冬天,我又見到了蕓,這次是因為她堂姐結(jié)婚,我隨母親去吃喜酒。蕓與我同歲,且長我十個月,我們從小以姐弟相稱,所以即便定了親,我還是習慣叫她“淑姐”。淑姐穿得仍如往常一樣素淡,滿屋的主客都換上了盛裝,她卻只是換了一雙新鞋而已。我看那鞋子繡工精巧,問是誰給她繡的,回答說正是本人所繡,這才知道她敏慧的心智不僅體現(xiàn)在寫詩上面而已。
她生得肩膀低溜,脖子頎長,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只是兩齒微露,似乎非吉人之相。有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神迷意奪。
問她要了詩稿來看,有的只有一聯(lián),有的三四句,極少有完整的作品。這是何故?她笑道:“因為沒有老師點撥,都是自己瞎寫罷了,但愿能遇上亦師亦友的知己,與我推敲成篇。”我在封面上戲題了四個字——錦囊佳句,沒想到這竟成了她薄命的先兆。
這天晚上,送親到城外,回來時已是深夜。我肚子早餓了,一進門就找東西吃,婢媼端來一盤蜜餞棗脯,我嫌太甜就沒吃。這時,蕓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跟她去,結(jié)果帶我去了她的房間,端出事先藏好的熱粥和小菜,把我給高興壞了,舉起筷子正準備吃,忽然聽到蕓的堂哥玉衡在外面喊:“淑妹快來!”蕓急忙起身去關門:“我累了,要睡覺了。”玉衡擠了進來,看到我正準備吃粥,便乜斜著眼沖蕓笑道:“剛才我要吃粥,你說沒有了,原來是藏在這里等你夫君回來吃呀!”蕓大臊,跑出去躲了起來,滿屋上下的人都在笑她。我也賭氣領著老仆回了家。
后來再去她家,蕓都躲起來不見我,我知道她是怕別人笑話。
再次見到她,是在乾隆庚子年的正月二十二日晚上,也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她看上去還是像以前那么瘦弱。我上前掀起她的蓋頭時,她與我四目相視,嫣然一笑。合巹禮畢,兩人并肩坐著吃晚飯,我將手藏在飯桌下,偷偷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手腕很細,皮膚溫潤嫩滑,令我心跳不已。我叫她多吃點,她說不能多吃,今天正好是她的齋期,她吃齋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心里默算了一下,她開始吃齋的日子,正好是我出水痘那會兒,便對她笑道:“我長水痘的疤早就消了,我現(xiàn)在身體好著呢,姐姐再不用為我吃齋了,不如就從今天起開戒吧,好不好?”她雙目含笑,點頭應允。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是國忌日,不能作樂,所以二十二日夜里就開始為姐姐款嫁。蕓出去陪客人了,將我扔在洞房跟伴娘們猜拳賭酒,我哪里是她們的對手,很快喝得爛醉,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這時蕓正在對著鏡子梳妝呢。
這一天,親朋們絡繹而至,天黑之后才開始飲酒作樂。
過了子時,便是二十四日凌晨,我作為新娘的小舅子,當然也要去送嫁。回來已經(jīng)是丑時將盡,家里人全都睡了,只有我們的房間還亮著燈。我輕輕地推開房門進去,看到陪媼正在床下打盹,而蕓也已經(jīng)卸了妝,卻還沒去睡,仍點著蠟燭,捧了一本不知什么書,正埋頭看得出神。我走過去撫著她的肩膀,說:“姐姐都連著辛苦兩天了,不累嗎?”蕓連忙回過頭來,起身道:“剛才我是要去睡的,打開衣櫥看到這本書,讀著讀著就忘記困了。《西廂記》這個書名,聽著很耳熟,今日一讀,不愧是才子佳作,只不過有的描寫也未免太尖酸刻薄了些。”我笑了笑說:“正因為他是才子,所以才能寫得尖酸刻薄嘛。”陪媼在一旁催我們趕快睡覺,我應付兩聲,便叫她關上門先出去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夫妻二人,于是彼此放下拘束,靠在一起說了些玩笑話,有一種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感覺。我將手探進她懷里,原來她心跳也很厲害呢,便湊近她耳旁問道:“姐姐這里為何像搗米一樣搗個不停?”蕓回頭望我,微微一笑,便覺一縷情絲令我心旌搖曳。我一把將她攬入帳中,渾然不覺天亮。
新婚之初,蕓在家里從來不亂說話,也沒有半點脾氣,別人跟她說什么,她只是微笑而已。對待長輩恭敬有加,對待下人和和氣氣,處事井井有條,絕無半點閃失。每天早上,只要太陽曬到窗臺,便趕緊披上衣服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似的。我笑她:“現(xiàn)在不是吃粥那會兒了,你還怕別人臊你不成?”她說:“以前我只是藏碗粥給你吃,都被傳為話柄,現(xiàn)在我一大早起床倒不是怕臊,是怕公婆說我懶而已。”我雖然很想她陪我多睡一會兒,但又覺得她說得很對,于是也跟著她起來了。
從此兩人耳鬢廝磨,形影不離,感情好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幸福的時光匆匆易逝,轉(zhuǎn)眼已一個月。我父親稼夫公(時為會稽府幕)專門派人送我去杭州念書。結(jié)婚前,我尚在杭州趙省齋先生的門下求學,先生對我循循善誘,我今天能提起筆來寫寫文章,全賴先生教導有方。回來完婚的時候,便跟先生講好了,等父親回會稽時,我就隨他一道出發(fā),回到學館繼續(xù)完成學業(yè)。知道離別將近,我心里惆悵不已,又怕蕓難過流淚。而蕓不但沒有哭,反而強顏歡笑地寬慰我,幫我整理好行裝。這天晚上,她也只是有一點點不開心而已。
翌晨臨別,她細聲叮嚀一句:“我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
等上了船解開纜索,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只迷失在林子里的孤鳥,縱是桃李爭妍、春光如畫,也沒了心思去欣賞了。
父親將我送到學館后,便繼續(xù)渡江東去。我在學館里待了三個月,感覺好像過了十年。蕓雖然時不時會寫信來,但每次必噓寒問暖,多半是些勉勵我的話,剩下的則全是客套語,看得我郁悶不已。只好每天晚上望著窗外的月亮觸景生情,想起和她共度的時光,不由得神魂顛倒。先生得知此情后,立刻寫信同我父親商議,擬了十道題讓我通過考試,就暫且放我回家去了。
我歡喜得像是戍邊的士卒得了歸鄉(xiāng)赦令一樣。上了船,反倒覺得時間更難熬。好不容易到家,先上母親房里請完安,便回房,蕓起身相迎,手剛握到一起,還來不及說什么,只覺得耳朵里恍惚聽到一陣美妙的音樂,兩人的魂兒便化作了煙霧,從身體里面飄了出去。
當時正值六月,室內(nèi)悶熱難當,我們幸好是住在一間傍橋臨水的軒室里,與滄浪亭愛蓮居的西墻毗鄰,名曰“我取軒”,取“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屋檐前有一株老樹,綠蔭滿窗,正好乘涼;河水對岸游人絡繹不絕。軒室本來是我父親專門用來宴客的地方,我奉母親之命,帶著蕓搬進來避暑。蕓因為天熱不便刺繡,整天就是陪著我研讀古書、賞花賞月而已。她的酒量欠佳,勉強可以喝幾杯,我便教她行酒令。這些日子,每天都覺得無比快樂。
一天,蕓問我:“各種古文當中,當師法哪一宗派?”
我說:“可取《戰(zhàn)國策》《南華經(jīng)》的空靈暢達,取匡衡、劉向的典雅雄健,取司馬遷、班固的宏博寬廣,取韓愈的渾厚,柳宗元的峭拔,取歐陽修的跌宕,‘三蘇’的雄辯。其他的,像賈誼、董仲舒的策對,庾信、徐陵的駢體,陸贄的政論等等,可以學的多了去了,關鍵還是要用心去領會的。”
蕓說:“我讀那些好的古文全都見地高超、氣勢雄壯,女子若是學做起古文來,恐怕很難達到那樣的水平,唯有作詩之道,我還是略有領悟的。”
我說:“唐朝科舉便曾通過考作詩來選拔人才,而說到學作詩就必然繞不過李、杜,你更愿學誰呢?”
蕓評價道:“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詩的森嚴,不如學李詩的活潑。”
我說:“杜甫乃詩家之大成者,后人多追隨于他,你卻偏偏要學李白,這是為什么?”
蕓說:“杜詩固然有其過人之處,格律嚴謹,言辭意旨都恰到好處。但我卻更愛李詩的仙人之氣,有一種落花流水的意境。不是說杜不如李,只不過我想學李詩的心情更迫切一些。”
我笑道:“想不到陳淑珍竟是李青蓮的知己啊。”
蕓笑道:“我還有一個啟蒙老師白樂天先生呢,一直對他心存感激,未曾釋懷過。”
我說:“這話怎講?”
蕓說:“《琵琶行》不是他寫的嗎?”
我笑道:“巧啊!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先生,我呢,正好字‘三白’,便成了你的夫婿——你跟‘白’字多么有緣!”
蕓笑道:“跟‘白’字有緣,將來恐怕會白字連篇吧!”(蘇州話稱錯別字為“白字”)說完,兩人笑作一團。
我又說:“你既然明確了詩的喜好,那也該知道賦的取舍吧?”
蕓說:“《楚辭》乃賦的鼻祖,我才疏學淺,看不太懂。單從漢、晉來看的話,好像要數(shù)司馬相如品調(diào)最高、語言最精練。”
我開玩笑道:“當初卓文君跟他私奔,或許不是看上他的琴藝,而是看上了他的文章吧?”兩人再次笑作一團。
我向來性情爽直,受不得拘束,而蕓卻正好相反,太過拘泥于禮數(shù),顯得有些迂腐。她每次幫我披衣整袖,都要連說幾聲“得罪”,而我遞個什么東西給她,她也一定要起身來接。一開始,我很不喜歡她這樣,跟她說:“你是要用禮數(shù)來束縛我嗎?古話說:禮多必詐。”蕓漲紅了臉,說:“我對你畢恭畢敬才會多禮,怎么到你嘴里就變成了‘詐’呢?”我說:“恭敬是在心里的,而不在乎這些虛文浮禮。”蕓說:“最恭敬的人莫過于父母吧?你難道也只是在內(nèi)心里恭敬,言談舉止便可對他們放肆嗎?”我一時語塞,趕緊說:“我剛才的話都是玩笑罷了。”蕓說:“你沒看到那些親人反目成仇,往往就是因為一句玩笑話嗎?你以后還是少來冤枉我吧,免得讓我抑郁死!”我于是又將她拉過來抱在懷里,安撫了很久,她才露出笑容。從那以后,“豈敢”“得罪”竟成了我們的語氣助詞。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一直相敬如賓,而且越到后面感情越好。
在家里,不管是在沒有人的房間里碰上,還是在過道上狹路相逢,我們都會握手問候一句:“你上哪兒去?”心里緊張得要死,好像怕旁人撞見一樣。其實蕓每次和我走在一起或并坐一處,開始還會避人,久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有時蕓和人坐在一塊聊天,見我來,必起身站立并挪到一旁,等我走到她身邊,再一并落座。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非得如此,開始我還怪不好意思的,后來習慣了就覺得這也挺好的。倒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些老年夫婦,彼此像看待仇人一樣冷漠,有人說:“不這樣,又怎么能白頭偕老呢?”——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這年的七夕,蕓在我取軒里擺好了香燭瓜果,與我一同祭拜織女。我刻了兩枚圖章:“愿生生世世為夫婦”,一枚朱文的我留著,一枚白文的交給她,并約定今后往來書信都蓋此章。當晚的月色非常好,月光灑落在河中,波光蕩漾如同白絹,我們身著輕紗,手執(zhí)小扇,并肩坐在河邊的窗前,望著天上的云霞飛過,形狀變化萬千。
蕓說:“宇宙那么大,不管身處何方,望見的卻都是這同一個月亮。不知此時此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是不是也有和我們一樣興致的兩人,正在賞著這同一個月亮?”我說:“納涼賞月這種事情,到處都是有的。至于說一邊賞月,一邊品論云霞的人,當然也不在少數(shù),但那都是未出嫁的女子用慧心在獨自體悟罷了;如果是夫妻二人一塊賞月,所品論的恐怕早已不是云霞了。”
又坐了一會兒,月已西沉,正好香燭也燒完了,于是撤掉香案,上床睡覺。
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蕓備好了酒菜,欲同我“舉杯邀月飲”。到了夜里,忽然陰云滿天,哪有月亮的影子!蕓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我若能同你白頭偕老,月亮就一定會出來。”無月可賞,我也覺得挺掃興。河對岸閃爍著無數(shù)的螢火蟲,圍繞著柳堤在河洲的蓼草叢間飛來飛去。我和蕓對詩聯(lián)句以排遣愁悶,前面兩聯(lián)還一本正經(jīng),后面就越對越不像話了,以至于天馬行空,張嘴胡謅。蕓笑得眼淚直流,倒在我懷里,話也說不利索了。我聞到她鬢上插著的茉莉花,濃香撲鼻,于是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轉(zhuǎn)移話題以緩解她的笑,我說:“想起古人因茉莉花生得像珠寶,特栽培用來當作首飾插在發(fā)間,殊不知這樣一來,花很容易沾染上油頭粉面的氣味。茉莉本身的香味多好聞啊,那么多人喜歡供佛手,可是佛手哪比得上茉莉香?”蕓果然止住了笑,她說:“佛手乃香中君子,它的香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它才要踩著人的肩膀往上爬啊,茉莉的香,是刻意討好的香。”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戴一只佛手在頭上呢?遠君子近小人!”蕓說:“我是笑君子愛小人罷了。”
說話間,夜已三更,風漸漸將陰云吹散,一輪圓月涌出,夫妻皆大歡喜。于是靠在窗邊對酌,還沒喝幾杯,忽然聽到橋下“咚”的一聲,像是有人墜河。我走近窗前細看,河中水平波靜,什么也沒有,只聽到河灘上有鴨子急奔的聲音。我知道這河里一直有溺水鬼,但我沒敢告訴蕓,怕她害怕。蕓說:“呀!這聲音,是怎么回事?”不禁毛骨悚然,趕緊關好窗,帶著酒回房去了。房間里只點著一盞豆燈,蚊帳也正好是放下來的,更加搞得我們疑神疑鬼,驚魂未定。于是挑亮燈盞,上床睡覺,而這時蕓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接著我也高燒不退,病困了二十多天。正所謂樂極生災,也是我們不能白頭偕老的征兆。
中秋那天,我的病已初愈,想起蕓嫁到我家有半年了,還從沒去過隔壁的滄浪亭,于是叫老仆跟守亭的人打了個招呼,讓他不要放閑人進去。傍晚時分,我偕蕓以及年幼的小妹,由一名老仆和一名婢女扶著,命老仆在前面引路,跨過石橋,進門往東,折入幽深曲徑,繞過石頭假山,穿行于蔥翠的林木間。滄浪亭就位于一座土山的山頂,一行人拾級而上,登至亭心,方圓數(shù)里畢露眼底,晚霞絢爛,炊煙四起。河的正對岸名為“近山林”,是巡撫設在蘇州的宴客場所,正誼書院是后來才有的。
我們將帶來的毯子鋪在亭中,圍成一圈坐在地上,守亭人煮好茶端了進來。不多時,一輪明月躍出山林,精神為之一爽,一種參透禪機、大徹大悟般的歡喜從心底涌起,人在俗塵中的所有煩惱頓時冰消雪釋。蕓說:“今天出來游玩真是太開心了!如果再到下面的河里去劃一劃船,豈不是更盡興!”
已是夜幕降臨、掌燈時分,回想起七月十五夜的那一次驚嚇,我們不敢繼續(xù)逗留,便相互攙扶著從山上下來,打道回府了。蘇州有中秋晚上“走月亮”的習俗,不管是大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女子們都會從家里出來,成群結(jié)隊地到處去游玩。滄浪亭這樣幽雅清曠的去處,反而沒有一個人來。
我父親稼夫公喜歡收義子,所以我的異姓兄弟有二十六個。我母親也有九個義女,這九人中要數(shù)王二姑、俞六姑同蕓的關系最好。王癡愚憨厚,好喝酒,俞性格豪爽,能說會道。每次她們兩個一來,我就要被趕出去住,好讓她們?nèi)齻€女子同睡一床。我知道這都是俞六姑一個人的主意,便同她開玩笑說:“將來你出嫁了,我一定將妹夫請到家里來,至少一住就是十天。”俞說:“好啊好啊!那我也要來,來和嫂子睡。”蕓和王則笑而不語。
那時因為弟弟啟堂娶親,我們家已經(jīng)搬到飲馬橋的倉米巷去住了,房子雖然寬敞許多,但環(huán)境卻遠不如滄浪亭畔幽雅。
那年我母親生日時,家里請了戲班來演劇,蕓一開始非常憧憬。而我父親向來無所忌諱,點了《慘別》等劇,老伶?zhèn)冄莸媚墙幸粋€悲切感人!我透過門簾看到蕓忽然起身離場,過了很久也不見她回來,便進屋去探詢,俞與王也跟了進來。只見蕓托著下巴,獨自坐在梳妝鏡旁,我說:“怎么這么不開心呢?”蕓說:“看戲原本是為了陶冶性情,而今天這戲,白白叫人肝腸寸斷罷了!”俞和王都笑她。我說:“她這是感情太豐富。”俞說:“那難道嫂子就整天都坐在這里嗎?”蕓說:“有好看的,我再去看。”王聽她這么一說,便去請母親點了《刺梁》《后索》等劇,再勸蕓出去觀看。蕓這才拍手稱快。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去世得早,沒有子嗣,我父親便將我過繼給他。我們家的祖墳位于西跨塘福壽山,而他的墓也在祖墳一側(cè),每年春日,我都要帶著蕓去拜掃。王二姑聽說那里有一處勝景,名為“戈園”,便主動要求跟我們一同前往。蕓看到地上有小塊奇形怪狀的石子,苔痕斑駁,十分可觀,便指給我看:“用這種石子疊盆山的話,應該比宣州白石疊出來的更為古雅。”我說:“像這樣的石子只怕并不多見。”王說:“嫂子若真喜歡,我?guī)湍銚靵肀闶恰!闭f完立即向守墳人借了一口麻袋,走走停停,一路找一路撿。每撿到一塊,我說“可以”,便裝入麻袋,我說“不行”,就扔掉。不一會兒,拖著麻袋,汗涔涔地回來了:“再撿就背不動啦!”蕓接過麻袋,邊挑揀邊說道:“我聽說上山收果子,必須借助猴力,果然是啊。”王憤憤地搓著手指,作勢要呵她癢癢,我急忙擋在她倆中間,批評了一下蕓:“人家?guī)湍愀苫睿阕约涸谝慌酝婢退懔耍€要說這種話,怪不得妹妹要生氣。”
回來的路上順便游賞了一下戈園,花紅葉翠,爭相競妍。王二姑向來是憨妹妹一個,逢花必折,蕓便罵道:“你又不插瓶,又不戴它,折那么多做什么?”王說:“它又不痛,它又不癢,有什么關系?”我笑道:“將來罰你嫁一個麻臉胡子,為花解恨。”王轉(zhuǎn)身對我怒視,甩手將花往地上一扔,再用腳尖將它們踢入池中,說:“何必這么狠心欺負我!”蕓笑著上前勸解,這才罷休。
蕓最初不愛多說,只喜歡聽我發(fā)表見解。我總想設法逗她多講,就像拿一根草去逗蟋蟀開聲一樣。漸漸地,她也能說出自己的見解了。她每天都要用茶來泡飯吃,喜歡吃芥鹵腐乳,蘇州人管它叫臭腐乳,還喜歡吃蝦鹵瓜。我生平最厭惡這兩樣,便逗她說:“狗沒有胃,所以喜歡吃屎,因為它不知道臭;蜣螂團糞,那是為了化蟬,志在高飛。你是狗呢,還是蟬呢?”蕓說:“腐乳便宜,又能送粥、下飯,我從小吃慣了的。如今我嫁到你家,就好比從蜣螂變成了蟬,但還是愛吃腐乳,因為我不能忘本。至于鹵瓜,我是到了你家之后才吃到的。”我說:“這么說,我家便是狗洞咯?”她立馬窘了,辯解道:“糞呢,家家都有的,區(qū)別只在于吃或不吃而已。既然你喜歡吃蒜,那我也勉強吃一點。腐乳我不敢強求你吃,但鹵瓜,你不妨捏著鼻子多少嘗一點,咽到喉嚨里,你就知道它確實好吃了,就好比鐘無鹽雖有丑貌,但有美德。”我笑道:“你是要逼著我做狗嗎?”蕓說:“我做了那么久的狗,今天就委屈你一下吧。”說著便一筷子強塞進我嘴里。我捏著鼻子略一咀嚼,似乎挺脆美,于是松開鼻子再嚼,竟如此美味!就這樣,我也好上了這口。蕓在芥鹵腐乳中拌入麻油和少許白糖,也十分鮮美;又將鹵瓜搗爛拌腐乳同吃,美其名曰“雙鮮醬”,好吃得很。我說:“起初那么厭惡,現(xiàn)在卻如此喜歡,這未免太沒道理了。”蕓說:“情之所鐘,雖丑不嫌嘛。”
我弟弟啟堂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她出嫁那會兒,男方去催妝時才發(fā)現(xiàn)缺了一顆珠花。蕓得知后便從她當初收的聘禮當中拿出一顆來,呈給我母親。女仆們都在一旁替她惋惜,她卻說:“凡是結(jié)了婚的女人,身上已屬純陰之氣,而珠這種東西,又乃純陰中的精華,用它來做首飾,身上僅有的一點陽氣全都克沒了,有什么可寶貴的?”
反倒是破書殘畫,蕓卻珍惜至極。她將所有殘缺不全的書籍都搜集起來,分門別類,匯訂成帙,統(tǒng)統(tǒng)歸于“斷簡殘編”這一名下;而凡是破損的字畫,她都找來合適的舊紙粘補完好,那些破缺之處,就勞我?guī)退a畫全,然后再一幅幅卷好,也集在一起,取名“棄余集賞”。每天做完家務和女紅,好像還不夠累似的,剩下的時間全都花在這些事情上,一點也不嫌煩瑣。有時在紙簍里撿到一片爛紙頭,竟如獲至寶,隔壁的馮媽就經(jīng)常去收一些別人廢棄的畫卷來賣給她。
蕓與我氣味相投,且頗能讀懂我的眉語眼色,無論大事小情,只需傳遞一個眼神,就能完成得妥妥帖帖。
我跟她說過:“只可惜女子不能遠游,若能把你變成男人,和我一路搜訪名山勝跡,遨游天下,那該多好啊!”
蕓說:“這有何難,等我老了之后,遠的五岳不說,近一點的像什么虎丘、靈巖還是去得了的,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以攜手同游。”
我說:“只怕到那時,我們都走不動了。”
蕓說:“這輩子不行的話,來世可期。”
我說:“來世你來當男人,我做女子跟隨你。”
蕓說:“那也要記得今世的事,才有意思呢!”
我笑道:“對啊,像幼時吃粥的事,即便到現(xiàn)在還會時不時地提起。假如來世還記得今生之事的話,新婚之夜便能聊它一宿,不用睡覺了。”
蕓說:“小時候聽大人說,月下老人專管人間婚姻。我們今世能做夫妻想必便是他老人家牽的線,若想來世再續(xù)姻緣,亦須仰仗月老成全才行,何不請人畫幅像來祭一祭他呢?”
當時苕溪有位柳堤先生,姓戚名遵,擅繪人物。于是去請他畫了一幅。畫中的月老一手挽紅絲,一手執(zhí)拐杖,杖頭掛著姻緣簿,童顏鶴發(fā),正騰云駕霧而來。這也是畫家本人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朋友石琢堂也大愛此畫,并于卷首空白處題寫了幾句贊美之詞。我將畫像端掛于內(nèi)室,每逢初一、十五,我夫婦二人必焚香拜禱。后來因為家里發(fā)生了很多變故,竟把此畫給弄丟了,也不知落在了誰人手里。所謂“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們來世的姻緣,真的能得到神明的成全嗎?
搬來倉米巷之后,我給臥樓題寫一匾,名“賓香閣”。“香”暗指“蕓”,而“賓”則有相敬如賓的意思。房屋雖然寬敞,但院落窄小,院墻又高,實在沒什么景致可賞。后邊的廂樓通往藏書房,開窗便能看到陸家的廢園,但也只是一片荒涼而已。蕓在這里時常惦念的,便是滄浪亭畔的風景。正好有位老媽子住在金母橋東、埂巷北一帶,房子四周有好大一片菜圃,全都筑上籬笆圍了起來,柵門外有一畝多寬的水池,籬笆邊花團錦簇、樹影婆娑,錯落間雜。這塊地原本是元末張士誠的府宅,現(xiàn)在成了廢墟,廢棄的瓦礫堆出一座土山,離西墻只有幾步之遙,站在土山頂上遠眺,可以看到地廣人稀的郊外,頗富野趣。聽老媽子偶一描畫,便勾起了蕓極大的興趣。她對我說:“自從搬離滄浪亭,便整天魂牽夢縈。哪怕是比它稍差一點的地方都好啊!你覺得老媽子那里怎么樣?”我說:“初秋暑熱不減,讓人無處安生,我也正想找一個清涼的地方消暑。你要肯去的話,我先去看看她家能不能住,若能住,便抱起鋪蓋去住它一個月如何?”蕓說:“只怕母親大人不讓去。”我說:“我自會請示。”第二天我去看了,僅有兩間屋,前后又隔出兩間,總共四間。紙窗竹床,別具幽趣。老婦知道我的來意后,欣然將自己的臥室讓給我們,再將四面墻都糊上白紙,頓時大有改觀。
稟過母親后,我?guī)е|住了過去。鄰居就只有老夫婦二人,種菜為業(yè),知道我們在此避暑,便主動來串門,并釣了些池魚,摘了新鮮的蔬菜送來。我們要給錢,堅決不收。無以為報,蕓就親手做了鞋子送給他們,這才客客氣氣地接了。
正值七月間,綠樹成蔭,水面送來涼風,蟬鳴不絕于耳。鄰居老人給我們做了魚竿,我偕蕓坐在柳蔭深處垂釣。日落時,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吟詩覓句,隨感而發(fā),留下了“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沒多久月亮升起,映在池中,夜蟲唧唧四起,我們搬來竹床擺在籬笆下。這時,老仆過來說,她已經(jīng)煮好飯、燙好了酒,我們便就著月光對酌,喝到微醺才開始吃飯。洗完澡后,都穿著涼鞋,搖著蒲扇,或坐或臥,聽老人講因果報應的故事,夜半三更才回屋睡覺,躺在床上渾身清涼,何似人間?
我請老人買來菊花,沿著籬笆栽遍。九月菊花開時,又同蕓搬來住了十天。我母親也欣然前來,相與剝蟹賞菊,玩了一整天。蕓高興地說:“將來我們可以在此蓋幾間房,買方圓十畝地開辟成菜園,再請仆人、農(nóng)婦種些蔬菜瓜果,保障生活開銷。你畫畫、我刺繡,也能拿去換點錢,供我們飲酒寫詩之用。每天粗茶淡飯,亦可樂此終身,又何必遠游呢?”她所言,我極認同。現(xiàn)在即便我得到了這樣一片樂土,而知己卻早已亡故,我唯有整日興嘆,仍然難釋悲懷啊!
離我家半里遠的醋庫巷有一座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回廊曲折,小筑園亭。每逢神誕日,各姓族中的男丁便自發(fā)占領一個角落,密密麻麻地掛上同一樣式的玻璃燈,中間設寶座一張,旁邊排列些桌幾用來陳設瓶花,在此斗花爭勝。白天還只是請戲班來演戲,到了晚上,將長短不一的蠟燭往瓶花間插遍,燭光參差,花影錯落,謂之“花照”;而殿前寶鼎里則香煙繚繞,仿佛一場盛大的龍宮夜宴。廟里的司事或吹笙簫伴唱,或煮茗清談,觀眾多得像螞蟻趕集,屋檐下不得不設置欄桿作為屏障。
我因為被一眾朋友請去幫忙插花布置,才得以親歷這樣的盛況,回家后便對著蕓贊不絕口。蕓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我說:“你要變成男人容易,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便是。”蕓于是將發(fā)髻改梳成長辮,畫上濃眉,再將我的帽子戴上,雖露了點鬢角出來,但也還是可以掩飾。我的衣服給她穿,長了一寸半,便將腰間折一折再縫住,外面套一件馬褂。蕓說:“腳怎么辦?”我說:“坊間有賣蝴蝶鞋的,可大可小,很容易就能買到,而且每天早晚還可以當拖鞋穿,不是挺合算嗎?”蕓大喜。
晚飯后,換好了衣服,蕓在家里照著男人走路的樣子,拱手闊步地練習了很久,突然又變卦說:“我不去啦,叫人認出來就麻煩了,若傳到母親大人耳中更加不妥。”我慫恿她說:“廟里的那些司事還有誰不知道我的?就算是認出你來也不過是付之一笑罷了。我母親現(xiàn)在九妹夫家里,我們偷偷去、偷偷回,她怎么可能知道?”
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狂笑不已。我生拉硬拽將她拖出門,然后抄小路悄然而至,游遍了整座廟,也沒人認出她是女子。有人問起來,我就說這是我表弟,她不敢言語,沖人拱手作揖而已。
我們逛到一處寶座后面,看到幾個少婦、幼女坐在那里,她們都是司事楊某的眷屬。蕓突然走過去打招呼,很自然地側(cè)過身將手按在少婦肩上,把坐在一旁的婢媼給惱著了,站起來就說:“你什么東西,竟敢如此非禮!”我正欲找個借口掩飾過去,蕓一看形勢不對,便脫下帽子,抬起腳尖給她們看:“我也是女的!”那些婦女都傻眼了,立即轉(zhuǎn)怒為歡,非要留我們吃茶點,還喊了轎子將我們送回去。
吳江的錢師竹病故,我父親來信,讓我前去吊唁。蕓暗自跟我說:“去吳江必經(jīng)太湖,我想和你同去,也好開開眼界。”我說:“我也正想著一個人去好無聊,你陪我去當然好,但是我想不到托詞啊。”蕓說:“托詞就是我要回娘家省親。到時,你先上船等我,我當隨后就到。”我說:“那樣的話,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將船停在萬年橋下,我們一起候月乘涼,續(xù)滄浪亭未竟之韻事。”
六月十八日清早,氣溫涼爽宜人,我?guī)е幻腿讼热チ笋憬煽冢狭舜谀抢锏取J|果然坐著轎子來了。于是解纜行船,出了虎嘯橋,水面漸漸開闊,與長天共為一色,并開始出現(xiàn)了帆船和水鳥。蕓說:“這就是他們說的太湖嗎?今天總算見著天地之寬,這輩子值了!想想有多少閨中女子到死都沒見過呀!”我們說了一陣閑話,便看見岸上楊柳依依,到吳江城邊了。
我上岸祭奠完,回到船上一看,沒人了,急忙問船夫。船夫用手指給我:“橋邊的柳蔭下看魚鷹捕魚的不就是嗎?”原來蕓已經(jīng)和船夫的女兒一塊上了岸。我走到她們身后,蕓熱得大汗淋漓,靠在那女孩身上,看魚鷹看得正出神呢。我拍了一下她肩膀,說:“衣服都汗透啦!”蕓回頭說:“我怕錢家的人會來船上,所以暫時躲在這里。你怎么這么快回來了?”我笑道:“我來抓逃犯啊。”于是和她挽著手回到船上,掉頭返航,行船至萬年橋下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于是將船艙的窗戶全都敞開,水上清風徐來,我們手執(zhí)扇子,身披羅衫,吃著西瓜解暑。不一會兒,晚霞將萬年橋映得通紅,柳樹影影綽綽被水霧所籠罩,一輪明月正待升起,漁火已然滿江。我讓仆人先到船尾去陪船夫喝酒。
船夫的女兒名素云,我同她喝過一次酒,其人頗不俗,于是喊了她過來和蕓同坐。船頭特意沒點燈火,我們一邊等月出,一邊暢飲開懷。我和蕓以“射覆”為令,素云兩只眼睛一閃一閃的,聽得津津有味,對蕓說:“我熟悉各種酒令,但從來沒聽說過這樣行令的呢,我也想學!”蕓便“打個比方、打個比方”地教起她來,聽得她一臉茫然。我笑道:“這位女先生,且收起你的高論,我只打一個比方,她就明白了。”蕓說:“你如何打比方呢?”我說:“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天性使然也。先生想違背她的天性來教她,這不是白費力氣嗎?”素云捶我的肩膀說:“你罵人呢!”蕓出令說:“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飲大觥。”素云海量,斟滿一觥,一飲而盡。我說:“動手只準摸索,不準捶人。”蕓笑著一把拉過素云推到我懷里,說:“只管放開了摸。”我笑道:“一看你就不解風情,摸索只在有意無意之間,抱過來一頓狂抓,那是田舍農(nóng)夫的行為。”
她倆的發(fā)鬢上都簪著茉莉花,被酒氣一蒸,再同她們的汗味、發(fā)油的香氣相混合,不覺芬芳透鼻。我戲言:“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惡心。”素云不禁攥起拳頭對著我一頓連捶:“誰叫你狂嗅來著?”蕓喊道:“違令,罰兩大觥!”素云說:“他罵我小人,不應該捶他嗎?”蕓說:“他說‘小人’,是有緣故的。你先把酒干了,我自會告訴你。”素云便連干兩觥,蕓于是將我們在滄浪亭舊居乘涼時的事情講給她聽。素云說:“這樣說的話,那我真是錯怪了,應該再罰。”又干了一觥。
蕓說:“久聞素姑娘很會唱歌,可否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好嗓音。”素云就用象牙筷敲著小碟,唱了起來。蕓一高興便多喝了幾杯,不覺酩酊大醉,先乘轎子回去了。我與素云喝著茶,又說了片刻話,才踏月而歸。
那時我和蕓借住在朋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過了幾天,魯夫人聽到別人的謠傳,偷偷地告訴蕓說:“前日聽說你丈夫帶了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船上喝酒,這事你知道嗎?”蕓說:“有這事,其中一個就是我。”于是把那天游玩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她聽,魯夫人大笑,當下釋然。
乾隆甲寅年七月,我從粵東回來。和我一路的有徐秀峰——我的表妹夫,正好帶著他新買的妾室回來。他炫耀自己新妾的美貌,并且邀請蕓去他家欣賞。蕓去看了之后,對秀峰說:“美則美矣,氣韻還是欠了些個。”秀峰說:“這么說來,你丈夫納妾的話,必須美貌和氣韻兼顧才成?”蕓說:“沒錯。”從此她便一門心思幫我物色,偶有適合的人選,卻又拿不出那么多錢。
當時有一名浙江的妓女,名叫溫冷香,客居蘇州,曾以《詠柳絮》為題作了四首律詩,引起蘇州滿城瘋傳,也有不少好事者步韻而和之。我的吳江好友張閑憨向來欣賞冷香,于是帶著柳絮詩找我索要和詩。蕓有點瞧不上這人,就沒跟著摻和。我呢,因為技癢,忍不住照著它的韻腳和了一首,其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蕓擊節(jié)嘆賞。
第二年,乙卯年秋八月五日,我母親準備帶上蕓一道去虎丘游玩,閑憨忽然來找我說:“我也正要去游虎丘,今天特地來請你同去做探花使者。”于是請我母親先走,約好在虎丘半塘碰頭,然后拉著我去了冷香的居所。見到了冷香,已經(jīng)是半老徐娘,她有個女兒名叫憨園,年未滿十六,亭亭玉立,出落得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接觸之下,便知她頗通文墨。她還有個妹妹文園,年紀尚小。
我起初就沒抱有任何幻想,此地一杯酒、幾句閑敘,恐怕都不是我能消費得起的,而此時人坐在這里,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只勉強能應付一下而已。我悄聲與閑憨道:“知道我貧寒,還找來這么一個尤物,你是想玩我嗎?”閑憨笑道:“非也,今天是有朋友請客來答謝我的,他特意花錢邀了憨園作陪,可他自己又被拉去陪另一位尊貴的客人去了,我只不過是替他轉(zhuǎn)邀你來做客而已,你就不要多慮啦。”我這才如釋重負。
我們乘船行至半塘,兩船相遇,于是叫憨園過船來叩見我母親。蕓和憨園相見,滿心歡喜,如見故人,同她攜手登山,游覽各處名勝。蕓唯獨喜歡千頃山的高曠,坐在那里欣賞了很久。回到野芳濱,大家暢飲開懷,將兩條船停靠在一處。快開船時,蕓對我說:“你去陪張君,將憨園留下陪我可以嗎?”我答應了。返航至都亭橋,才讓憨園換船分別。回到家已經(jīng)三更了。
蕓說:“今天總算見著一個又美又有氣韻的。剛才已經(jīng)跟憨園約好明天來拜訪我,我會為你爭取的。”
我被她嚇了一跳,連忙說:“此妾非金屋不能藏啊,我這種窮書生豈敢妄想?更何況你我夫妻正情深意篤,我何須再求一個?”
蕓笑道:“我自己也愛她的。你就等著吧。”
第二天,憨園真的來了。蕓殷勤款待,設下酒筵,席中以猜枚為令,猜贏了吟詩,猜輸了便飲酒。直到撤席也沒有聽到一句關于聘納的話。憨園回去之后,蕓說:“剛才又跟她私下約好了,十八日來這里與我結(jié)為姐妹,你就準備殺豬宰羊款待吧。”又笑著指了指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說:“到那天,你若看見鐲子在憨園手上戴著的話,這事便成功了一半。剛才我已跟她表明心意,尚未知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我姑且聽之。
十八日那天下大雨,憨園竟然冒雨前來,與蕓二人進了房間,過了很久才挽著手出來,一見到我便面露羞色,原來翡翠鐲子已經(jīng)戴在她手上了。二人焚香跪拜,結(jié)為姐妹,然后準備請憨園入席,繼續(xù)像上回那樣行令飲酒,不巧那天正好有人邀她游石湖,所以就先走了。
蕓大喜道:“麗人已得手,你打算怎么謝媒婆呀?”
我問她具體說了些什么,蕓說:“之前把話都藏著,是怕憨園已經(jīng)心有所屬,剛才試探了一番,知道她還沒有,我便跟她說了:‘妹妹知道今天叫你來的意思嗎?’憨園說:‘承蒙夫人抬舉,我這真是攀高枝了,只是我母親對我期望甚高,恐怕我自己很難做得了主,愿與夫人一道慢慢設法說服她。’我摘下鐲子給她戴上時,又對她說:‘玉的品質(zhì),貴在堅貞,而且玉鐲乃圓形,有團圓、不斷之寓意,妹妹不妨試著戴它一戴,這也是能成其為好事的吉兆嘛。’憨園說:‘是聚是散,總是在于夫人的。’如此看來,憨園的心已算爭取到了,只是冷香這一關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得再想點辦法對付她。”我笑道:“你是要學李笠翁的《憐香伴》嗎?”蕓說:“沒錯。”
從此,她與我無日不談憨園。后來,憨園被有錢的競爭者奪去,終究未能成事。蕓竟因此而死。

清—沈銓—荷塘鴛鴦圖

宋—佚名—竹汀鴛鴦圖

南宋—佚名—寒塘鳧侶圖

五代十國—黃荃—寫生鴛鴦圖

宋—佚名—竹澗鴛鴦圖

宋—佚名—雪景鴛鴦圖

宋—佚名—柳塘鴛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