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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間詞話(1)

詞以境界[1]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2],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注釋

[1]境界:原指疆界、疆域,此處借用佛經中的概念,指“自家勢力所及之境土”,即人的感受能力之所及,或精神上所能達到的境地。文藝作品中的境界指情、景和事物交融所形成的藝術高度。

[2]高格:作品的品第、等級高,或取意高妙,或格調高雅。

[譯文]

填詞以創造境界為最高準則。具有境界自然成就高格,自然產生名句。五代、北宋時期的詞之所以絕妙無雙正在于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1],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注釋

[1]自然:此指客觀世界,即兼指現實人生和自然界。下同。

[譯文]

詩詞中有“造境”,有“寫境”,這是理想和寫實兩派的區別。然而這兩派很難分辨。這是因為大詩人所創造的境界,一定會和自然吻合;所描寫的境界,也一定接近理想的緣故。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1]“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5]能自樹立耳。

注釋

[1]北宋歐陽修《蝶戀花》(一作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2]北宋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3]東晉陶潛《飲酒》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金代元好問《潁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上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畫。”

[5]豪杰之士:這里專指文學上不拘一格的大家。

[譯文]

詩詞中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就是“有我之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就是“無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的角度觀察外物,所以外物都染上了作者的主觀感情色彩。“無我之境”,是作者盡可能客觀地描寫外物,所以不容易看出哪些地方有作者的感情,哪些地方是客觀寫物。古人填詞,寫出“有我之境”的情況比較多,然而未嘗不能寫出“無我之境”,這全在于杰出的詞人敢于獨樹一幟。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1]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注釋

[1]之:到,去。

[譯文]

“無我之境”,詩人只有在靜思中才能寫出。“有我之境”,詩人在由被外物感動到歸于靜思時才能寫出。所以前一種境界優雅美麗,后一種境界宏偉壯觀。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1]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注釋

[1]美術:指藝術。

[譯文]

自然界中的事物,既互相聯系,又互相制約。然而如果把它們反映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之中,就一定要擺脫它們互相聯系、互相制約的因素。所以即使是注重寫實的作家,也會是表達理想的作家。另外,即使是如何虛構的情景,組成情景的那些材料也必然來自于自然;它們之間的構成關系,也必然遵循自然的規則。所以即使是注重表現理想的作家,也會是表現現實的作家。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譯文]

境界并非單單指景物。喜、怒、哀、樂,也是人心中的一種境界。所以能夠寫出形象生動的景物,寫出真摯的感情,就可以稱作有境界,否則就稱作沒有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1],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釋

[1]北宋宋祁《玉樓春·春景》:“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2]北宋張先《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譯文]

“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用一個“鬧”字,境界完全顯現。“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用一個“弄”字,境界完全顯現。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2]?“寶簾閑掛小銀鉤”[3],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4]也?

注釋

[1]唐代杜甫《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2]唐代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注釋①兩句寫景細微,注釋②兩句寫景闊大,但同樣都是有境界的好詩。

[3]北宋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4]秦觀《踏莎行》,全詞見第4頁注②。秦觀的詞寫景有大有小,但也同樣都是有境界的好詞。

[譯文]

境界有大有小,但是卻不以此來區分高下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為什么就不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的境界呢?“寶簾閑掛小銀鉤”為什么就不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呢?

嚴滄浪[1]《詩話》謂:“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2],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3]。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4]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5]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注釋

[1]嚴滄浪:嚴羽,字儀卿,一字丹邱,號滄浪逋客,邵武(今屬福建)人。南宋詩人,詩論家,著有《滄浪集》《滄浪詩話》等。

[2]羚羊掛角:傳說羚羊夜宿時把角掛在樹上,腳不沾地,使獵人無跡可尋。后禪宗借此比喻有待悟解,不能拘泥求之于言語文字。

[3]湊拍:應為“湊泊”,凝合,聚結。

[4]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5]阮亭: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清初詩人、詩論家。其論詩以神韻為宗,著有《帶經堂集》《衍波詞》《池北偶談》等。

[譯文]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盛唐的杰出詩人,寫詩只重視興象趣味,好像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以其詩作的妙處在于寫情透徹深入,寫景精美空靈,只憑詞藻的堆砌是無法達到的。如同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語言表達有盡頭而其中的韻味卻令人品味不盡。”我認為北宋以前的詞也是如此。然而嚴滄浪所說的“興趣”、王阮亭所說的“神韻”,只不過說出了表面現象,不如我總結出的“境界”二字,可探求到作詞的根本。

一〇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1],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2]、夏英公之《喜遷鶯》[3],差足繼武[4],然氣象已不逮矣。

注釋

[1]太白: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東)。唐代詩人。《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2]范文正:范仲淹,字希文,謚文正,北宋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3]夏英公:夏竦,字子喬,北宋仁宗朝曾官至宰相,封英國公,北宋詞人。《喜遷鶯》應為《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臺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

[4]繼武:本意為足跡相連,后用來比喻繼續他人的事業。

[譯文]

李白的詞完全以氣象取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個字,就使萬古千秋登臨吟詠的詩人無法再開口。后代只有范仲淹的《漁家傲》、夏竦的《喜遷鶯令》尚能繼其詞風,然而已經達不到李白的氣象了。

一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1]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2]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3]差近之耳。

注釋

[1]張皋文:張惠言,字皋文,江蘇武進(今常州市)人。清代經學家、詞人、詞論家。《詞選敘》云:“自唐之詞人李白為首,其后韋應物、王建、韓翊、白居易、劉禹錫、皇甫松、司空圖、韓偓并有述造,而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飛卿:溫庭筠,字飛卿,太原(今屬山西)人,晚唐著名詞人。

[2]馮正中:馮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謚忠肅。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五代時南唐著名詞人。

[3]劉融齋:劉熙載,字伯簡,號融齋,江蘇興化人,清代學者。其《藝概·詞曲概》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譯文]

張皋文認為溫飛卿的詞“深美閎約”,我認為這四個字只有馮正中的詞當得起。劉融齋認為溫飛卿的詞“精妙絕人”,這還比較接近。

一二

“畫屏金鷓鴣”[1],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2],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3],殆近之歟?

注釋

[1]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2]端己:韋莊,字端己,長安杜陵(今陜西西安)人。晚唐著名詞人。《菩薩蠻》(五首)其一:“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3]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譯文]

“畫屏金鷓鴣”,這是溫飛卿詞中的一句,其詞的風格也與此類似。“弦上黃鶯語”,這是韋端己詞中的一句,其詞的風格也與此類似。馮正中詞的風格,如果想從他的詞中找出一句來描述,那么“和淚試嚴妝”大概比較接近吧?

一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1],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2]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3],故知解人[4]正不易得。

注釋

[1]南唐中主:李璟,字伯玉,徐州人,五代南唐中主,善詞。《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2]屈原《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蕪穢,荒廢,指田地不整修而雜草叢生。這里意為枯萎、凋零。

[3]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馮延巳傳》:“元宗樂府詞云:‘小樓吹徹玉笙寒’,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

[4]解人:有見地并通曉人意的人。

[譯文]

南唐中主的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屈原“哀眾芳之蕪穢”、“恐美人之遲暮”的感慨。然而從古至今人們卻只欣賞他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由此可見,有見地并通曉人意的人實屬難得。

一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1]之詞,神秀也。

注釋

[1]李重光:李煜,字重光,號鐘隱,五代南唐后主。

[譯文]

溫飛卿的詞,字句華美。韋端己的詞,骨力勁健。李重光的詞,神韻悠長。

一五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1]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3],《金荃》《浣花》[4],能有此氣象耶?

注釋

[1]周介存:周濟,字保緒,一字介存,號未齋,晚號止庵,江蘇荊溪(今宜興)人。清代常州詞派重要詞論家。著有《介存齋論詞雜著》。其論溫飛卿、韋端己、李煜詞謂:“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

[2]李煜《烏夜啼》(一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3]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4]《金荃》:《金荃集》,溫庭筠詞集,佚。后人輯本有《金荃詞》一卷。《浣花》:《浣花集》,韋莊詞集,其弟韋藹編,是最早的詞家專集。

[譯文]

詞的發展到了李煜,眼界才開始闊大,感慨也更深沉,從而把晚唐配樂助興的伶人樂工詞轉變為抒情達意的士大夫詞。周介存卻把他列在溫庭筠、韋莊之后,可以說是顛倒黑白!“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溫庭筠的《金荃集》、韋莊的《浣花集》,能有這樣的氣象嗎?

一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2],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注釋

[1]《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2]《漢書·景十三王傳》贊曰:“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顏師古注:“哀公與孔子言也。事見《孫卿子》。”

[譯文]

優秀的詞人,不可以失去赤子之心。后主生活在深宮之中,由女性伴同長大,這是他作為國君的短處,卻也正是他成為優秀詞人所具有的長處。

一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譯文]

客觀地抒寫世界的詩人,不可以不多經歷世事。經歷世事越深切,那么掌握的創作材料就越豐富,越富于變化,《水滸傳》《紅樓夢》的作者就是如此。主觀地抒發情感的詩人,不必多經歷世事,經歷世事越少,那么性情就越純真,李后主就是如此。

一八

尼采[1]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2]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釋

[1]尼采:德國哲學家。語出尼采《蘇魯支語錄》:“凡一切已經寫下的,我只愛其人用血寫的書。用血寫書,然后你將體會到,血便是經義。”

[2]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趙佶,崇奉道教,曾自稱“教主道君皇帝”。《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譯文]

德國哲學家尼采說:“所有的文學作品中,我最喜愛用心血書寫的。”后主的詞,真可以說是用心血書寫的呀!北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一詞也頗有相似之處。然而道君皇帝不過抒發的是個人亡國后的身世之哀,李后主則儼然有釋伽牟尼、基督擔負全人類罪惡的意味,他們境界的高下本來就是不同的。

一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1]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2]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3]。

注釋

[1]堂廡:廳堂之下四周的房間。這里借喻詞的格局、氣魄小。

[2]《花間》:《花間集》,五代后蜀趙崇祚編,選錄晚唐五代溫庭筠、韋莊等十八家詞,其中除溫庭筠、皇甫松、孫光憲外,都是身居西蜀的文人。

[3]近代詞學界大多認為《花間集》不選南唐詞是因為地域關系。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謂:“《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譯文]

馮正中的詞雖不失五代的風格,然而氣象恢宏,開北宋一代詞風。他與南唐中、后二主的詞都突破了花間詞風的限制,《花間集》沒有收錄他們的詞也是自然的事!

二〇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1],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2],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過也。

注釋

[1]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2]韋蘇州:韋應物,京兆長安(今陜西西安)人。中唐著名詩人,曾任蘇州刺吏。《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3]孟襄陽:孟浩然,襄州襄陽(今屬湖北)人,盛唐著名詩人。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孟浩然)嘗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

[譯文]

馮正中詞中,除了《鵲踏枝》《菩薩蠻》十幾首名氣、影響最大,像《醉花間》中“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所達到的境界,我認為就算韋蘇州的“流螢渡高閣”、孟襄陽的“疏雨滴梧桐”也不能超過。

二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1],晁補之[2]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3],但歐語尤工耳。

注釋

[1]歐九: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行九。吉水(今屬江西)人。北宋文學家、史學家。《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2]晁補之:字無咎,號歸來子,巨野(今屬山東)人。北宋后期文學家,蘇門四學士之一。

[3]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譯文]

歐陽修的《浣溪沙》詞中“綠楊樓外出秋千”一句,晁補之認為,只是一個“出”字,就是后代的詞人所寫不出來的。我認為這一句出自馮延巳的《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一句,只是歐陽修的文辭更加工整精巧罷了。

二二

梅舜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1]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2]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3]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注釋

[1]梅舜俞:梅堯臣,字圣俞,宣城(今屬安徽)人。北宋著名詩人。“舜俞”為誤記。此處引句有誤。《蘇幕遮》(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2]少游: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宋代詞人。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引此詞云:“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3]馮延巳《玉樓春》:“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案:此詞作者有爭議。或以為歐陽修作,或以為馮延巳作。

[譯文]

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認為秦少游一生作詞好像專門學習這種風格。我認為,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歐陽永叔一生好像專門學習這種風格。

二三

人知和靖《點絳唇》[1]、舜俞《蘇幕遮》[2]、永叔《少年》[3]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4]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注釋

[1]和靖:林逋,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初詩人。死后宋仁宗賜謚號“和靖先生”。《點絳唇》(草):“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愁,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2]“舜俞”應為“圣俞”,《蘇幕遮》見第21頁注①。

[3]《少年》應為《少年游》,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梅圣俞在歐陽公坐,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春草誰為主’為美者。圣俞因別為《蘇幕遮》一闋,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為一詞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蓋《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今集不載此一篇,惜哉!”

[4]馮延巳《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譯文]

人們都知道林和靖的《點絳唇》、梅圣俞的《蘇幕遮》、歐陽永叔的《少年游》三首詞是歌詠春草的絕唱,卻不知道馮正中先有“細雨濕流光”五個字,這些詞都抓住了春草的精魂。

二四

《詩·蒹葭》[1]一篇,最得風人深致[2]。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3]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注釋

[1]《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2]風人深致:風人,即詩人。《詩經》有十五國風。深致:達到精深、精微的境界。

[3]晏同叔:晏殊,字同叔,臨川(今屬江西)人。北宋詞人。《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譯文]

《詩經》中《蒹葭》一篇,最能夠表現詩人深遠的情致。晏同叔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幾句,意趣和它頗為接近,但是,前者灑落,后者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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