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沙——山河破碎時的世道人心
- 全球大變局(套裝共2冊)
- 金一南
- 15432字
- 2021-05-13 09:57:28
近代社會土崩瓦解,中華民族趨于崩潰邊緣。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一敗再敗;自晚清到民國,國已不國。國力衰弱,風氣敗壞,士氣低迷,人心渙散,中國淪落為一盤散沙。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從17世紀中葉到18世紀末,大清王朝在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在位時達到鼎盛,史稱“康乾盛世”。按照西方統計,當時中國經濟總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1/3,對外貿易長期出超,令當時列為世界頭等強國者如大英帝國也一直無法扭轉對華貿易的逆差。雖然持續百年以上的好景并不短暫,但災難來得十分突然。
1840年,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大英帝國憑借28艘軍艦、15000人的軍隊入侵中國,最后迫使大清王朝簽訂喪權辱國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割讓香港,賠款2100萬銀元。中國近代史由此開始。
1856—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英軍18000人、法軍7200人長驅直入中國首都,將圓明園付之一炬。清政府被迫與俄、美、英、法四國分別簽訂《天津條約》,后又被迫簽訂《中俄璦琿條約》《北京條約》等一系列喪權辱國的條約。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清軍戰敗,一紙《馬關條約》使中國割讓遼東半島和臺灣,賠款白銀兩億兩。
1900年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國家雖然不少,拼湊的兵力卻不足兩萬人,10天令北京陷落,此次中國賠款數額更是達到空前的4.5億兩白銀。
一個被西方描述為GDP占世界1/3的東方大國,面對堅船利炮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一而再、再而三地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為什么會這樣?有人認為,這是因為舊中國統治者昏庸腐朽、奴才透頂,不敢說“不”,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敢于宣戰的朝廷無奈難以為繼的帝國
其實,鴉片戰爭以來,清廷先后發布過四份宣戰詔書:
1841年1月27日(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五),道光皇帝對英國宣戰。
1860年9月12日(咸豐十年七月二十七日),咸豐皇帝對英法宣戰。
1894年8月1日(光緒二十年七月初一),光緒皇帝對日本宣戰。
1900年6月21日(光緒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慈禧太后對諸國宣戰。最后這次宣戰的“諸國”,包括英、俄、德、法、美、奧、意、日、荷、比、西,共十一國。
如果以簡單的敢不敢說“不”來詮釋歷史,該怎么解釋呢?
先說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大聲說“不”的道光皇帝。道光皇帝上臺后,看到朝風頹敗,民風頹敗,力圖重整朝綱。他當時規定“宮中歲入,不得超過二十萬”,他節約開支,就是要支援前方的禁煙,要備戰,要和英國人打一仗。
1840年的鴉片戰爭,大多數人以為敢對洋鬼子說“不”的只有林則徐,事實并非如此。在1838年那場由28名督撫大員參加的禁煙大討論中,有20名大員反對嚴禁,主張弛禁。但道光皇帝力排眾議,堅決主張嚴禁,支持并起用林則徐。如果少數服從多數,禁煙之事在鴉片戰爭之前的兩年就泡湯了。身在虎門的林則徐看到道光皇帝的朱批時,當場感動得涕淚橫流,道光皇帝寫道:“若能合力同心除中國大患之源,不但卿等能膺懋賞,即垂諸史冊,朕之光輝,豈淺顯哉!而生民之福,政治之善,又非淺顯。諒卿等亦不煩諄諄告誡也。勉之,勉之!朕拭目待之!”
對林則徐采取的種種禁煙措施,道光皇帝不但給予有力支持,甚至比林則徐走得更遠。清軍與英國人在海上交火后,道光皇帝頒旨,命令與英國停止貿易,對所有英國船只,盡行驅逐出口。林則徐認為不妥,復奏道光皇帝,主張區別對待,不要一律驅逐。但道光皇帝不同意,堅決斷絕與英國的全部貿易。
1841年1月27日,道光皇帝正式下詔對英宣戰,要求“官民人等,人思敵愾,志切同仇,迅贊膚功,懋膺上賞”。
然而,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大聲說“不”始,卻以屈辱稱“是”結束。1841年1月27日的激昂宣戰詔書,演變成了1842年8月29日無奈的《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島,五口通商,賠款2100萬銀元。從此,開近代中國割地賠款之先河。
這才是歷史的真相,也是歷史的殘酷性之所在:歷史不記過程,只記結果。穿帶補丁褲子的道光皇帝勤儉節約、勵精圖治,但第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是他簽的,中國近代史恥辱柱上的第一人就是他。
但道光皇帝的失敗并沒有阻止后來者說“不”。最突出的是他的第四子,即繼承其皇位的咸豐皇帝。
咸豐皇帝登基時剛剛20歲,血氣方剛,立志為父報仇,給父親雪恥。他上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道光年間的主和派全部撤職,重新起用主戰派,林則徐等人全部被重新起用,但是后來林則徐由于身體不好,病死在赴任途中。
咸豐皇帝上臺以后也是學他父親的做法,勵精圖治,希望重整朝綱,樹直言進諫的倭仁為官場榜樣,把太仆寺少卿徐繼畬上疏中的“防三漸”作為座右銘:第一“防土木之漸”,即防止大興土木,揮霍無數;第二“防宴安之漸”,即防止歌舞升平,吃喝無度;第三“防壅蔽之漸”。即防止言論堵塞,上情不能下達,下情不能上達。
一時間,朝野人心大快,“人人頌禱圣德英武,邁古騰今”。
咸豐皇帝不但敢撤投降派的職,而且敢向洋人開炮。1859年6月25日,英法艦隊向大沽口炮臺進攻,清軍還擊,激戰一晝夜。13艘英法軍艦中,4沉6傷,官兵傷亡500余人,艦隊司令何伯的腿也被炸斷,聯軍豎白旗狼狽而退。
敢向洋人開炮的咸豐皇帝,還敢扣押洋特使。1860年9月9日,巴夏禮代表英法聯軍在通州與清政府談判。咸豐皇帝恨透了巴夏禮,認為一切壞事皆由其策劃,遂下令將巴夏禮扣留在通州,傳諭各海口一律閉關,斷絕貿易,準備決戰。
1860年9月12日,清廷對英法宣戰,聲稱“若再事含容,其何以對天下”,要求“整頓師旅,調集各路馬步諸軍,與之決戰”。
咸豐皇帝在北京一直堅持到英法聯軍即將兵臨城下,然而堅持不住時跑起來又比誰都快,眼見“禁兵不足恃,京城不可守”,便不顧臣下的勸阻,天不亮就從圓明園倉皇出逃了。
在大沽口出過一口惡氣的咸豐,一年零四個月后不得不吞下“惡果”——簽訂了《北京條約》,落到比他父親更加狼狽的境地,不但導致了更大面積的割地和更多的賠款,而且英法聯軍將150年間用無數能工巧匠的辛苦血汗建造起來的圓明園洗劫一空,付之一炬。
龜縮于熱河的咸豐皇帝在那里連發數道諭旨調兵遣將,只為保衛他的身家性命。待英法聯軍簽約退兵后,他大大松了一口氣,說:“從此永息干戈,共敦和好,彼此相安以信,各無猜疑。”
那個當年大聲說“不”,又是扣人又是宣戰的皇帝,已經無蹤無影,最終命喪熱河。
之后,光緒皇帝的宣戰詔書,同樣演變成了后來的《馬關條約》,更是空前地割地賠款: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及其附屬島嶼和澎湖列島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兩億兩白銀,增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
而庚子年間向十一國宣戰的慈禧太后,前后反差更是驚人之大。起初為了表示決一死戰的決心,她以通敵為罪名,殺掉了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內閣學士聯元、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這五位反對宣戰的大臣,且都是“斬立決”;后來為了與“諸國”和好,她又毫不手軟地令主張宣戰的莊親王載勛自盡,大學士剛毅(已身故)追奪原官,山西巡撫毓賢即行正法,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均定斬監候。先前“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的豪言,變為“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媚語。
最后,最為慷慨激昂的宣戰詔書變成了最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從天津海口至北京中樞的通道全被外人控制,國家防御名存實亡。
一次比一次敗得慘,一次比一次損失大,一次比一次割地賠款規模大!
許多研究近代史的學者講,“大清無昏君,大清無奸臣”,某種程度上是在說清朝敗亡是非常特殊的,它跟中國過去歷朝歷代不一樣。過去都是皇帝太昏庸腐朽了,房子都被白蟻蛀空,最后大廈轟然倒塌;清朝不是這樣,從道光、咸豐、同治到光緒,沒有一個皇帝不想勵精圖治,保住大清江山;清朝的那些朝廷重臣,不管是主和也好,主戰也好,也基本都是從維護朝廷利益出發,沒有里通外國、跟敵人串通一氣的。
現在很多人說鴉片戰爭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道光皇帝昏庸,把林則徐撤職了,用了一幫投降派。其實這是歷史對一個人的成全。道光皇帝把林則徐撤職了,從歷史上成全了他,林則徐保住了他的英名。不撤林則徐,我們就能取得鴉片戰爭的勝利嗎?這是中國歷史最復雜、最痛苦的一部分,我們往往不能直面,通常是找幾個替罪羊,說我們近代本來不錯,就是幾個壞蛋把國家民族給出賣了,要不然斷不致如此。于是,整個民族就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脫。這種尋找替罪羊的觀念,使得我們長期也沒能深刻地認識到歷史的教訓。
清朝到底為什么會敗亡?說到底,是因為在新生的資本主義體制面前,封建體制已經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史籍記載,嘉慶、道光年間,朝風日壞。當時財政開支有一重要項目,即治河。但每年治河之費真正用于工程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余皆被揮霍。官吏飲食衣服、車馬玩好,無不斗奇逞巧,一次宴請常常三晝夜而不能畢。自元旦至除夕,各廳道衙門機關無日不演劇。“新進翰林攜朝臣一紙拜見河督,萬金即有;舉人拔貢攜京員一紙拜見道庫,千金立至”。
道光皇帝繼位后,盡管拼命節約,勵精圖治,但這對整個大清局勢來說都無濟于事。
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后,消息傳到北京,道光皇帝很難受。清史記載:“上退朝后,負手于便殿階上,一日夜未嘗暫息。侍者但聞太息聲,漏下五鼓,上忽頓足長嘆。”
《北京條約》簽訂后,那個終日流淚不已的咸豐皇帝在向熱河逃跑時,卻不忘記喝鹿血,非要帶上自己養的一百多只鹿,經大臣苦勸,他才勉強作罷。
至于慈禧的若干歷史細節,更能說明問題。
不可否認,不論慈禧太后還是同治、光緒,都意識到了海防對維護統治的意義越來越重要。慈禧曾稱:“惟念海軍關系重大,固非尋常庶政可比。”清廷既然如此重視海軍,后來為什么又挪用海軍經費去修建頤和園了呢?豈非咄咄怪事?
對慈禧而言,這一切并不矛盾,危機時用鐵甲艦來維護統治,承平時用頤和園來享受統治,一切都是天經地義。所以她既主張大辦海軍,多購艦船,又對阻止她修園的大臣“喝滾出”,予以痛斥。清末政治舞臺上,利益決定立場就是這樣富于戲劇性。
再說總理海軍事務大臣、醇親王奕譞。他是光緒皇帝的生父,主持海軍衙門時,正值慈禧應撤簾歸政、光緒親政在即的關鍵時期。奕譞深知慈禧好專權,擔心兒子光緒永遠只能做個“兒皇帝”,也擔心自己不慎惹怒慈禧,招致更大禍患,所以對慈禧謙卑謹慎,小心翼翼,甚至阿諛獻媚。在這種心態下,海軍衙門就成了他保全自己、成全兒子、刻意逢迎的平臺。這就是奕譞出任總理海軍事務大臣時的精神狀態。其最大心愿并非海軍建設,而是如何使光緒皇帝平安掌權。于是,這個在同治皇帝時期堅決反對修建頤和園的人,在經過反復權衡之后,還是挪用了海軍軍費來修建頤和園。
深陷官場利害的不僅有奕譞,還有李鴻章。李鴻章也曾堅決反對修建頤和園,甚至婉拒過奕譞的提款要求,但他最終還是加入了挪用海軍經費的行列,應奕譞要求,先從德國銀行借款500萬馬克,約合白銀90余萬兩;1888年,李鴻章又以海軍名義從各地籌款260萬兩,支持頤和園的萬壽山工程。李鴻章之所以加入挪款的行列,有對形勢的錯誤估計,更有獲得官場庇護的政治算計。
到底有多少海軍經費被挪用,一直是筆糊涂賬。傳說有3000萬兩,顯然夸大了。較為接近的數字有兩種:1200萬至1400萬兩、600萬至1000萬兩。與其說這些經費是慈禧挪用的,還不如說是奕譞、李鴻章等海軍主持者拱手相讓出去的。當初籌建海軍最力的人,后來騰挪海軍經費最力;當初反對修園最力的人,后來別出心裁暫借、直撥、挪用、吃息籌資修園最力。
清末政治中這種極為矛盾復雜的現象,同樣也出現在“帝師”翁同龢身上。
翁同龢是光緒皇帝的師傅,甲午戰爭期間著名的主戰派,也是李鴻章的激烈反對派。在修建頤和園這件事上,他暗諷慈禧是“以昆明(湖)易渤海”,意思是說,寧要休閑娛樂的頤和園,而不顧海防建設的生力軍,其觀點不可謂不尖銳。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就是這位激烈的主戰派,作為戶部尚書,也在挪用海軍經費,他不設法節減宮廷開支,反而將海軍裝備購置費停支了兩年,用這些錢來緩解緊張的朝廷財政。翁同龢如此行事,既因多年與李鴻章深結宿怨的官場現實,更因滿族中央權貴排斥漢族封疆大吏的朝廷背景。在“帝師”翁同龢及一批滿族中央權貴的眼中,北洋水師就是李鴻章的個人資本,削弱李鴻章,就要削弱這支艦隊。“主戰”與“主和”的爭斗,不過是由承平延伸到戰時的官僚傾軋。
斗來斗去,吃虧的只能是夾在中間的海軍。在內外利害縱橫交織的形勢下,誰也不會將主要精力投入海軍建設。一個政權將如此多的精力、財力用于內耗,怎么能有效迎接外敵的強悍挑戰呢?
在從安寧迅速轉向災難的過程中,不僅僅侵略成性、掠奪成性、喋血成性的帝國主義是推手,我們長期沉湎于安逸穩定而對風險與變局一片茫然的精神狀態、對對手缺點分析詳盡而對對手優點一無所知的思維習性、以眼前享樂和手中權勢為主要追求而不管明天血雨腥風的利益格局,同樣是災難的來源。如“戊戌六君子”之一劉光第描述的:“一切政事皆系茍安目前,敷弄了局……大臣偷安旦夕,持祿養交;小臣斗巧鉆營,便私阿上。辦事認真者,以為固執而不圓通;上書直言者,以為浮躁而不鎮靜。”
看似強大的軍隊不敵歌舞升平的侵蝕
晚清政府從1861年決定投巨資向英國購買一支新式艦隊裝備起,到北洋艦隊成軍的27年時間內,為建設海軍到底耗去了多少銀兩,至今無法精確統計。對一個既無明確的用款計劃又無嚴密的收支審計的封建王朝來說,這是一筆太難弄清的糊涂賬。但其投入無疑是巨大的。
姚錫光在《東方兵事紀略》中說,北洋艦隊“其俸餉并后路天津水師學堂及軍械、支應各局經費,歲一百七十六萬八千余兩”。這還僅僅是人頭費、行政開支等項,可見水師的開支的確驚人。有人統計,不算南洋海軍和廣東、福建水師,僅建成北洋海軍就耗銀3000萬兩。還有人統計說,清廷支付的艦船構造費用超過3000萬兩,再加上艦船上各種裝備器材的購置維持費、艦隊官兵薪俸、艦隊基地營造費及維持費、后路各造船修船局廠及官衙的開設維持費、海軍人才的國內外教育培養費、海軍學堂的開辦維持費,等等,合而計之,清廷籌建海軍的總投資在1億兩上下,等于每年拿出300余萬兩白銀用于海軍建設,平均占其年財政收入的4%強,個別年份超過10%。
這樣的數目與比例,在當時條件下不可謂不高,尤其是在政局劇烈動蕩、財政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完成如此巨大的投入。持續將近20年鎮壓太平軍、捻軍的戰爭,已使清廷“帑藏支絀”,財政上幾乎山窮水盡,又有“倭逼于東,俄伺于西”。東面先打發日本,后打發法國,不斷地賠款;西面先平息“回亂”,后收復新疆,不斷地支款。在這種情況下拆東墻補西墻,勉為其難地湊成對海軍的投入,也算是挖空心思了。
而當年日本海軍的投入是少于清朝海軍的。從1868年至1894年3月,日本政府共向海軍撥款94805694日元,合白銀6000多萬兩,只相當于同期清廷對海軍投入的60%。
但自1888年北洋海軍成軍后,“添船購炮”的工作就停止了。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7000多噸的鐵甲艦“定遠”“鎮遠”兩艦本是亞洲最具威力的海戰利器,大清陸軍的毛瑟槍、克虜伯炮也絕不劣于日軍的山田槍和日制野炮。但戰爭爆發后,豐島海戰失利,大東溝海戰失利,接著旅順失陷、威海失陷,半年時間內,30年洋務運動積攢的最大軍事成果——北洋水師——全軍覆滅,簽下的《馬關條約》更令中國遭受空前的割地賠款,連英國、法國這些旁觀者都大跌眼鏡,未想到中國竟然衰弱至此。
完全可以說,中日甲午戰爭,是近代史以至現代史上,中國軍隊與入侵外敵交戰時武器裝備差距最小的一次戰爭,甚至從總體上看,北洋艦隊的優勢還要稍大一些。
從軟件方面看,北洋海軍建立之初,就參考西方列強海軍規制,制定了一整套較為嚴密的規程。其中囊括船制、官制、餉制、儀制、軍規、校閱、武備等各方面,組織規程完備,對各級官兵都有具體詳盡且十分嚴格的要求。而且艦隊的訓練也曾相當刻苦。瑯威理任總教習時,監督甚嚴,官兵們“刻不自暇自逸,嘗在廁中猶命打旗語傳令”,“日夜操練,士卒欲求離艦甚難,是瑯精神所及,人無敢差錯者”。英國遠東艦隊司令斐利曼特爾曾評價道:“其發施號令之旗,皆用英文,各弁皆能一目了然。是故就北洋艦隊而論,誠非輕心以掉之者也。”
從硬件上說,該艦隊在裝甲和火炮口徑方面一直保持優勢。排水量7335噸的“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直到大戰爆發前,仍然是亞洲最令人生畏的軍艦,屬于當時世界較先進的鐵甲堡式,設計時綜合了英國“英偉勒息白”號和德國“薩克森”號鐵甲艦的長處,各裝有12英寸大炮4門,裝甲厚度達14英寸。
黃海大戰中,“定”“鎮”二艦“中數百彈,又被松島之十三寸大彈擊中數次,而曾無一彈之鉆入,死者亦不見其多”,足以證明它們是威力極強的海戰利器。戰前,日方贊嘆“定”“鎮”二艦為“東洋巨擘”,一直以此二艦為最大威脅。當時,日方加速造艦計劃,搞出所謂的“三景”艦,以對付“定”“鎮”二艦,但直到戰時,仍未達到如此威力。
在火炮方面,據日方記載,在黃海海戰中,200毫米以上大口徑的火炮,日、中兩艦隊之間為11門對21門。據我方記載,此口徑火炮則有26門,北洋艦隊優勢明顯。小口徑火炮,北洋艦隊也有92:50的優勢。日方只在中口徑火炮方面以209:141占優。綜合來看,不能說日方火炮全部占優勢。
再看航速的比較。中日艦隊平均航速比是1:1.4,日艦優勢并不很大。有說法稱北洋艦隊10艦編為一隊,使高速艦只航速只有8節,不利于爭取主動。其實日本艦隊中也有航速很低的炮艦,其艦隊整體航速并不比北洋艦隊快多少。
況且,日軍聯合艦隊組建得較為倉促,艦只混雜,有的戰斗力很弱。比如“赤城”艦,排水量只有622噸,航速10節。還有“比睿”艦,是一艘全木結構的老艦,首尾三根高聳的木桅桿使它看上去更像中世紀的海盜船。
因此,黃海海戰前的北洋海軍,從表面看,軟件、硬件上都具有相當的實力。清廷正是出于此種自信,才在豐島海戰之后毅然對日宣戰。
盡管日本精心策劃了這場戰爭,但面對北洋海軍也沒有必勝的把握。首相伊藤博文在豐島海戰后對同僚說:“似有糊里糊涂進入(戰爭)海洋之感。”日本當時制定了三種方案:甲,殲滅北洋艦隊,奪取制海權,即與清軍在直隸平原決戰;乙,未能殲滅對方艦隊,不能獨掌制海權,則只以陸軍開進朝鮮;丙,海戰失利,聯合艦隊損失嚴重,制海權為北洋艦隊奪得,則以陸軍主力駐守日本,等待中國軍隊登陸來襲。日本為勝利和失敗都做好了準備,皆因為感覺到自己海軍力量不足。
但當戰場不再是操演場時,中日艦隊在平日訓練上的差異便立即顯現。
面對逼近的敵艦,北洋艦隊首先在布陣上陷入了混亂。提督丁汝昌的“分段縱列、犄角魚貫之陣”,到總兵劉步蟾傳令后,變為“一字雁行陣”;隨后交戰時的實際戰斗隊形成了“單行兩翼雁行陣”;時間不長,“待日艦繞至背后時清軍陣列始亂,此后即不復能整矣”。這種混亂致使今天很多人還在考證,北洋艦隊用的到底是什么陣形。
其次,敵艦還未進入有效射距,“定遠”艦便首先發炮,不但未擊中目標,反而震塌了主炮上的飛橋,丁汝昌從橋上摔下,受傷嚴重,首炮就使北洋艦隊失去了總指揮。黃海海戰持續四個多小時,北洋艦隊“旗艦僅于開仗時升一旗令,此后遂無號令”。戰斗行將結束時,才有“靖遠”艦管帶葉祖珪升旗代替旗艦,可升起的也只是一面收隊旗,收攏殘余艦只撤出戰斗罷了。
最后是,北洋艦隊作戰效能低下,擊之不中,中之不沉。激戰中掉隊的日艦“比睿”號冒險從北洋艦群中穿過,與其相距100米的“來遠”艦發射魚雷,沒擊中,讓其僥幸逃出。目標高大的“西京丸”經過北洋海軍鐵甲艦“定遠”艦,本已成射擊靶標,“定遠”發4炮,其中2炮未中;“福龍”號魚雷艇向其連發3枚魚雷,也無一命中,又讓其僥幸逃出。日方600余噸的“赤城”艦在炮火中蒸汽管破裂,艦長陣亡,彈藥斷藥,大檣摧折,居然也未沉沒,再度僥幸逃出。李鴻章平日夸耀北洋海軍“攻守多方,備極奇奧”“發十六炮,中至十五”,可這一切都在真槍實彈的戰場上煙消云散。有資料統計,黃海海戰中,日艦平均中彈11.17發,而北洋各艦平均中彈107.71發,日方火炮命中率高出清軍9倍以上。
盡管北洋艦隊官兵作戰異常英勇,但對軍人來說,勝利沒有替代品,很多東西僅憑戰場上的豪壯不能獲得。
多種資料證明,戰前,北洋海軍在一片承平的環境中,軍風嚴重毒化。
《北洋海軍章程》規定:“總兵以下各官,皆終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館。”實際情況是“瑯威理去,操練盡弛。自左右翼總兵以下,爭挈眷陸居,軍士去船以嬉”。水師最高指揮者丁汝昌,在海軍公所所在地劉公島蓋鋪屋,出租給各將領居住,以致“夜間住岸者,一船有半”。對這種情況,李鴻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對日宣戰前一日,他才急電丁汝昌,令“各船留火,官弁夜晚住船,不準回家”。
章程同樣規定,不得酗酒聚賭,違者嚴懲。但“定遠”艦水兵在管帶室門口賭博,卻無人過問,就連丁汝昌也廁身其間。“有某西人偶登其船,見海軍提督正與巡兵團同坐斗竹牌也。”
清廷兵部的《處分則例》規定,“官員宿娼者革職”。但“每北洋封凍,海軍歲例巡南洋,率淫賭于香港、上海”。威海之戰后期,“來遠”“威遠”被日軍魚雷艇夜襲擊沉,“是夜,‘來遠’艦管帶邱寶仁、‘威遠’艦管帶林穎啟登岸逐聲妓未歸,擅棄職守,茍且偷生”。“靖遠”艦在劉公島港內中炮沉沒時,“管帶葉祖珪已先離船在陸”。
章程規定的艦船保養也形同虛設,保養經費普遍被挪作他用。英國遠東艦隊司令斐利曼特爾談過他的觀感:“中國水雷船排列海邊,無人掌管,外則鐵銹堆積,內則穢污狼藉;使或海波告警,業已無可駛用。”北洋艦隊后期實行“行船公費管帶包干”,節余歸己,更使各船管帶平時惜費應付,鮮于保養維修,結果戰時后果嚴重。
至于艦船不作訓練之用而用于他途,已非個別現象,如以軍艦走私販運,搭載旅客,為各衙門賺取銀兩等。艦隊內部,投親攀友,結黨營私。海軍大半閩人,水師提督、淮人丁汝昌“孤寄群閩人之上,遂為閩黨所制,威令不行”。甚至在黃海海戰后,“有若干命令,船員全體故意置之不理”,提督空有其名,閩黨之首劉步蟾則被稱為“實際上之提督者”。“粵人鄧世昌,素忠勇,閩人素忌之”,“‘致遠’戰酣,閩人相視不救”。這支新式軍隊的風氣,很快就與八旗綠營的腐敗軍風相差無二。
艦隊腐敗風氣蔓延,很快發展為在訓練中弄虛作假,欺上瞞下。比如,每次演習打靶,都“預量碼數,設置浮標,遵標行駛,碼數已知,放固易中”,典型的“演為看”,以威力強大的假象博取官爵利祿的實惠。最后發展到大戰之前,據傳“定遠”“鎮遠”兩艘主炮的戰時用彈僅存3枚,唯練習彈“庫藏尚豐”。一年前李鴻章已知此事,“令制巨彈,備戰斗艦用”,卻一直無人落實。直至北洋艦隊全軍覆滅,“定”“鎮”二艦主炮到底有幾枚戰時用彈,人人諱莫如深。如此巨大的疏忽,使北洋海軍大口徑火炮優勢頓成烏有。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海戰中,二艦之主炮絕大部分時間內一直在用練習彈與敵艦作戰。
軍風腐敗,戰時必然要付出高昂代價。而力圖隱瞞這一代價,就要謊報軍情。
豐島海戰中,“廣乙”艦擱淺損毀,“濟遠”艦受傷,北洋海軍首戰失利。丁汝昌卻報李鴻章,“風聞日本提督陣亡,‘吉野’傷重,中途沉沒”。
黃海海戰中,丁汝昌跌傷,是清軍倉促開炮震塌飛橋的結果,卻上報成“日船排炮將‘定遠’望臺打壞,丁腳夾于鐵木之中,身不能動”;丁汝昌還向李鴻章報稱“敵忽以魚雷快船直攻‘定遠’,尚未駛到,‘致遠’開足機輪駛出‘定遠’之前,即將來船攻沉。倭船以魚雷轟擊‘致遠’,旋亦沉沒”,實則日方艦隊中根本沒有“魚雷快船”,“致遠”艦在沉沒前也未曾“將來船攻沉”。
此戰,北洋海軍損失“致遠”等五艦,日艦一艘未沉。李鴻章卻電報軍機處“我失四船,日沉三船”,又奏“據海軍提督丁汝昌呈稱……此次據中外各將弁目擊,攻沉倭船三艘。而采諸各國傳聞,則被傷后沉者尚不止此數。內有一船系裝馬步兵千余,將由大孤山登岸襲我陸軍后路,竟令全軍俱覆”。一場我方損失嚴重的敗仗,卻被丁、李二人形容為“以寡擊眾,轉敗為功”,而且“若非‘濟遠’‘廣甲’相繼逃遁,牽亂全隊,必可大獲全勝”。清廷也以為“東溝之戰,倭船傷重”,“沉倭船三只,余多受重傷”,給予北洋艦隊大力褒獎。一時間,除參戰知情者外,上上下下皆跌進自我欣慰的虛假光環之中。不能戰,以為能戰;本已敗,以為平,或以為勝,從而嚴重加劇了對局勢的誤判。
直至北洋艦隊全軍覆滅那一天,謊報軍情都未終止。1894年11月,鐵甲艦“鎮遠”返回威海時誤觸礁石,“傷機器艙,裂口三丈余,寬五尺”,艦長林泰曾深感責任重大,自殺身亡。這樣一起嚴重事故,經丁汝昌、李鴻章層層奏報,變成了“‘鎮遠’擦傷”,“進港時為水雷浮鼓擦傷多處”。清廷真以為如此,下諭旨稱:“林泰曾膽小,為何派令當此重任?”
有的人謊報軍情,甚至使作戰計劃都發生改變。1895年2月,左一魚雷艇管帶王平駕艇帶頭出逃,至煙臺后先謊稱丁汝昌令其率軍沖出,再謊稱威海已失。陸路援兵得訊,便撤銷了對威海的增援。陸路撤援,成為威海衛防衛戰失敗的直接原因。
在威海圍困戰后期,北洋海軍的軍紀已蕩然無存。
首先是部分人員不告而別,“北洋海軍醫務人員,以文官不屬于提督,臨戰先逃,洋員院長,反而服務至最后,相形之下殊為可恥”。
其次是有組織的大規模逃逸。1895年2月7日,日艦總攻劉公島,北洋海軍10艘魚雷艇在管帶王平、蔡廷干率領下結伙逃跑,“逃艇同時受我方各艦岸上之火炮,及日軍艦炮之轟擊”,最后“或棄艇登岸,或隨艇擱淺,為日軍所擄”。一支完整無損的魚雷艇支隊,在戰爭中毫無建樹,就這樣丟臉地毀滅了。
最后發展到集體投降。“劉公島兵士、水手聚黨噪出,鳴槍過市,聲言向提督覓生路”,“水手棄艦上岸,陸兵則擠至岸邊,或登艦船,求載之離島”。營務處道員牛昶炳請降,劉公島炮臺守將張文宣被士兵們擁來請降,“各管帶踵至,相對泣”,眾洋員皆請降。
面對這樣一個全軍崩潰的局面,萬般無奈的丁汝昌“乃令諸將候令,同時沉船。諸將不應,汝昌復議命諸艦突圍出,亦不奉命。軍士露刃挾汝昌,汝昌入艙仰藥死”。結果“鎮遠”“濟遠”“平遠”等10艘艦船為日海軍俘獲。顯赫一時的北洋艦隊,就此全軍覆滅。
甲午之敗,腐敗使然。從慈禧、光緒到奕譞、李鴻章、翁同龢,再至丁汝昌、劉步蟾等人,可以算一下,在日本聯合艦隊開炮之前,有多少人參加了埋葬這支艦隊的工作。他們有的是海軍籌建者,曾為此上下呼吁,四處奔走;有的則是艦隊指揮者和戰斗參加者,最終隨戰艦的沉沒而自殺身亡;有的至今仍然受到我們的尊敬。他們的悲劇何嘗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劇?在政治腐敗、軍紀廢弛的社會環境中,一切都因循往復,形成一個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鏈:政權建立了軍隊,又腐蝕著它;軍隊維護著政權,又瓦解了它。在這一過程中,它們互為犧牲品。
“四萬萬中國人,一盤散沙而已。”
回頭看看兩次鴉片戰爭,第一次鴉片戰爭,英國軍艦28艘,軍隊1.5萬人;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約2.5萬人長驅直入北京,殺人放火,將圓明園付之一炬,以如此小的兵力侵占一個大國的首都,這在世界戰爭史上都算奇跡。可見政府的軟弱、軍力的衰弱到了什么程度!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發動了對蘇聯的進攻。希特勒說,蘇聯就是一間破茅草房子,一腳就能踹倒它。希特勒算錯了,他沒有踹倒蘇聯,自己的腿卻踹斷了。但當時中國就是破茅草房,不管誰上來都一腳踹倒了。我們弄個梁柱支起來,人家再上來一腳又踹倒了,再支起來,再踹倒。
中國近代以來這種衰弱、這種無力達到極致,一個大國衰弱至此。庚子賠款,空前的4.5億兩白銀。庚子賠款后,我們對美國人印象不錯,因為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把部分賠款返還給我們,我們辦了留美預備學校,辦了協和醫院,還有燕京大學一部分,那所留美預備學校就成了我們今天著名的清華大學,所以我們很多人對西奧多·羅斯福印象不錯。
但是西奧多·羅斯福極度看不起中國。他曾警告美國人:
要是我們重蹈中國的覆轍,自滿自足,貪圖自己疆域內的安寧享樂,漸漸地腐敗墮落,對外國事物毫無興趣,沉溺于紙醉金迷之中,忘掉了奮發向上、苦干冒險的高尚生活,整天忙于滿足肉體暫時的欲望,那么毫無疑問,總有一天我們會突然面對中國今天已經出現的這一事實:畏懼戰爭、閉關鎖國、貪圖安寧享樂的民族在其他好戰、愛冒險民族的進攻面前,肯定是要衰敗的。
羅斯福提醒美國人,一定不能像中國人這樣衰敗。
而近代中國這種一盤散沙的衰敗由來已久,從軍到民,觸目驚心。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英軍在廣州登陸后,類似三元里的抗擊不是普遍現象,更多的倒是當地民眾主動向侵略者出售牲畜、蔬菜、糧食。
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周圍照樣有中國民眾隨聯軍之后,也加入了哄搶園內財物的行列。
1900年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其中,日軍最多8000人,俄軍4800人,英軍3000人,美軍2100人,法軍800人,奧地利軍隊58人,意大利軍隊53人,滿打滿算18811人,就這么點兵力。還有7000德軍在海上來不及趕到。他們都等不及了,向北京出發,10天之內就攻陷了北京。
京畿一帶是我們的重鎮,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全都占盡。此處清軍十五六萬,義和團團民五六十萬,從兵力對比來看,平均40個人在家門口堵侵略軍1個人。我們堵住了沒有?沒有!10天之內,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后來八國聯軍增兵到七八萬,打通州、打保定、打張家口,觸角伸得很遠,但那都是占領北京之后重新調集來的軍隊,當初攻下北京的就這1.8萬余人。
10天之內攻陷北京,為什么能做到呢?
當年八國聯軍留下來一些圖片,圖片上的場景讓人哭笑不得:人數眾多的雇傭民眾跟在八國聯軍后面,推小車幫著運物資、送給養。圖片上的洋人就兩個,其他都是幫著推小車的中國百姓。1.8萬余人的八國聯軍隊伍需要的后勤輜重,大多是當時中國的民眾幫著運送的。
八國聯軍攻到北京時,北京城高池深,難以攻入。這時,北京的居民又向八國聯軍通風報信,告知廣渠門的下水口沒有封堵設防。于是,聯軍從廣渠門下水道魚貫而入。圖片資料上看得清清楚楚,外國軍隊排著散兵隊形,一個一個順土坡往上攀爬時,兩側有一群又一群留辮子的中國民眾揣著手站著,事不關己,麻木地觀看,看洋人怎么跟皇帝打仗。
八國聯軍包圍故宮,包圍皇宮,民眾幫著填平壕溝,幫著架梯、扶梯,還有不少民眾坐在城頭、墻頭上,幫著聯軍瞭望。
八國聯軍在北京殺人,指定中國人捆中國人,中國人砍中國人腦袋……
在老百姓看來,洋人在跟皇帝打仗,與我何干?打敗了,是皇帝打敗了,賠皇帝的錢,割皇帝的地,與我何干?結果形成只有王朝安全,沒有大眾安全;只有家族安全,沒有民族安全的狀況,國家安全一開始就從民眾心理養成和大眾精神狀態上處于千瘡百孔的脆弱狀態。
正如20世紀初孫中山所述:“四萬萬中國人,一盤散沙而已。”
對中國社會病灶認識最深刻的是當時任京師大學堂譯局總辦的嚴復。他與日本的伊藤博文幾乎同時留學英國。當年他放棄科舉,先入福州船政學堂,后入英國格林尼治皇家海軍學院學習海軍。后人常將伊藤博文與嚴復做對比,認為伊藤回國后位尊首相,輔助明治天皇搞維新,能使日本面貌大變而受人尊崇,嘲笑嚴復一輩子不過譯了幾本書,沒有太大出息。
伊藤使日本變法而富強,也使日本擴張而侵略。嚴復從英國回來后除了譯書,基本無用武之地。但在譯著孟德斯鳩《法意·卷五按語》中,嚴復洞若觀火一般指出:
中國自秦以來,無所謂天下也,無所謂國也,皆家而已,一姓之興,則億兆為之臣妾,其興也,此一家之興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天子之一身兼憲法、國家、王者三大物,其家亡則一切與之俱亡……顧其所利害者,亦利害于一家而已,未嘗為天下計也。
這段話極其深刻,點出了中國至弱之源。兩千多年封建制度統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觀念在中國根深蒂固。當西方各國從17世紀中葉紛紛開始構建現代民族國家之時,中華民族大大落后了。以血緣和姓氏為核心的封建王朝,其興,是一家的興,其亡,是一家的亡。
劉姓的漢朝,最后變成什么了?無非變成了李姓的唐朝、趙姓的宋朝、朱姓的明朝、愛新覺羅姓的清朝,王朝的更迭就是姓氏的更迭,統治者只對家族、姓氏負責,不對國家、民族負責,全社會沒有“天下為公”的理念和實踐,與百姓有什么關系?如此怎么可能要求民眾與你“萬眾一心”?
平民百姓如此,那么之后的“精英”階層如何呢?我們不妨看看抗戰期間出的漢奸,他們都不是一般百姓,而是當時民國政府的黨政精英!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王克敏、殷汝耕、梁鴻志、王揖唐、齊燮元、龐炳勛,哪個不是精英人物、黨政精英?當時龐炳勛剛剛獲得臺兒莊會戰勝利,剛剛授勛,整個部隊就嘩變,全部變成偽軍。
王克敏,華北偽政府首腦。汪精衛,南京偽政府首腦。王克敏還看不起汪精衛,為什么?因為他投降日本早,覺得自己資格老。這投降日本都成資格了。他跟汪精衛講怎么跟日本人打交道:“你不知道,那幫家伙說話不算話的,跟他們打交道你得跟我學。”汪精衛氣得要命,說:“我南京(偽政府)是中央政府,你華北是地方政府!”汪精衛在南京偽議會搞了提案,把王克敏的權力盡數剝奪。那天議會表決,王克敏打瞌睡,糊里糊涂跟著舉手,一醒來看提案通過,自己的權力沒了,任免權、財務權都沒了。汪精衛用王揖唐把王克敏換了,王克敏就去找偽政府宣傳部部長周佛海,跟周佛海發牢騷:“我王克敏無所謂的,我60多歲了,馬上70了,將來腿一蹬死了,隨便你們怎么罵我漢奸。可你汪精衛,你拉那么多年輕人給你干,人家才二三十歲小伙子,人家將來怎么辦!”看看這些當漢奸的都知道自己將來不好辦。
王揖唐也算一介文人,訪問日本,天皇見了他一次,他就寫那樣的詩獻給日本天皇:“八紘一宇浴仁風,旭日縈輝遞藐躬。春殿從容溫語慰,外臣感激此心同。”肉麻至極,不但知道自己是“外臣”,而且吹捧日本天皇無所不用其極。
就是這伙人,把中國政治演繹得如此丑陋,映射當年出現的集團性的精神沉淪和人格沉淪,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從當年民國政府的黨政精英開始。
周作人,魯迅的弟弟,今天不少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稱其為“近代散文第一家”。但是一個作家可以只講文品、不講人品嗎?
當年,面對日本侵略,很多知識分子在《救國宣言》上簽字,周作人不簽。七七事變后,北京大學撤離北平,周作人不走。不簽、不走可以,你怎么還死心塌地跟著日本人干呢?連勸誘周作人出任偽職的日本人都感到意外,最初以為他不會放棄文人的清高,出任偽職可能性不到1%。日方已有底案,如果周作人堅持不受,也只有作罷,并不打算勉為其難,沒想到周作人欣然接受,出任偽華北政府教育總署督辦,跟隨汪精衛訪日訪滿洲國,發表講演,慰問日本傷兵。
周作人后來說:“我不干,他們派刺客來殺我。”其實要殺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日本刺客,而是國民黨軍統戴笠,他按照蔣介石的命令,要清除漢奸文人周作人。
當時刺客半夜爬到周作人家里,周作人不知道,自己去開門,刺客當胸給了他一槍。但刺客怕晚上刺殺聲音太大,所以為了消音,槍的口徑很小,子彈威力不強,正好打中周作人衣服的銅扣子,一下子彈跳開了。周作人應聲倒地,卻毫發未損,身上連輕傷都沒有。他的用人從里屋出來,刺客第二槍把用人打死了。刺客誤以為行刺成功,就報告擊斃了周作人。
抗戰勝利后,周作人以漢奸罪名被民國政府逮捕,判處14年有期徒刑。面對前來探望的朋友,周作人說了一句話:“就是死了許多文天祥又何補于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其實誰也沒有要求周作人這個文弱書生去當文天祥。但不當文天祥就要當漢奸嗎?就要在日本侵略者身后搖尾乞憐嗎?在那個綱常錯亂、廉恥掃地、暗無天日的年代,清華大學教授俞平伯仰天長嘆的一句話代表了當時大多數中國人的心聲:“我們的英雄不知在何處!”
氣節何在?擔當何在?中國的脊梁何在?
正是在這樣令人絕望的情況下,一批共產黨人挺身而出。
楊靖宇,中共黨員,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總司令,抗到最后剩他自己一個。有犧牲的、打散的、投降的、叛變的……最后就剩他自己一個。一個人也抗戰到底。
我們海南的瓊崖縱隊,從成立到解放一直存在。而東北抗聯很快就被日本人撲滅了,為什么?瓊崖縱隊所在的位置,敵人力量比較弱,而且生存條件比較好——海南沒有冬季,五指山上各種瓜果、植物、野獸都很多,那里生存條件好。東北抗聯的環境,冬天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生存非常困難。雪地行走,留下清晰的足跡。生個火冒個煙,也很快會被發現,很容易暴露。
但日本人就是抓不住楊靖宇,對他佩服有加,說楊靖宇人高馬大,像個大鴕鳥,在雪地上三蹦兩蹦就沒影了。日本人個矮腿短,雪深沒膝,怎么跑也追不上他,于是就特別佩服他,甚至把他神化了。2015年我到吉林集安,那是當年楊靖宇活動地域,在集安楊靖宇紀念館參觀的時候,解說員糾正說:“楊靖宇身高不是1米八幾,楊靖宇身高1米92。”楊靖宇確實是個大個子。
日本人為什么抓不住楊靖宇?不僅因為他人高腿長,更因為他在深山老林里有好多密營,有小木屋,木屋里有糧食有柴火,保證餓不死、凍不死。最終將楊靖宇置于絕境的,不是日本人,反倒是他身邊的一個個叛徒。
第一個叛徒:程斌,抗聯第一軍第一師師長,楊靖宇最信任的人。1938年他率部投敵,組成程斌挺進隊。程斌知道楊靖宇必然藏身于某個深山老林的密營。那些密營里有糧食,有柴火,使得楊靖宇能在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程斌帶領“討伐隊”將密營全部搗毀,使楊靖宇失去了生存的保障。
第二個叛徒:張秀峰,軍部警衛排排長,父母雙亡的孤兒,被楊靖宇撫養成人。1940年2月他帶著機密文件、槍支及抗聯經費叛變投敵,向日軍提供了楊靖宇的突圍路線。張秀峰是楊靖宇的貼身警衛,知道楊靖宇的活動規律。此人2月叛變,楊靖宇3月份犧牲。
第三個叛徒:張奚若,抗聯第一軍第一師特等機槍射手,叛變后在偽通化省警務廳廳長岸谷隆一郎的命令下,開槍射殺了楊靖宇。
第四個叛徒:蒙江縣保安村村民趙廷喜,上山砍柴發現了楊靖宇。楊靖宇好幾天沒吃飯,棉鞋也跑丟一只,看見幾個老鄉在山上砍柴,就對趙廷喜說:“下山幫我買幾個饅頭,再買雙棉鞋,給你們錢。”還叮囑一句:“不要告訴日本人。”而趙廷喜倉皇失措地下山,很快就向日本人告發:楊靖宇在山上。
最終楊靖宇壯烈犧牲。出賣楊靖宇的、圍捕楊靖宇的、打死楊靖宇的,都是中國人——沒有靈魂、沒有血性、跟著誰干都是干、只要能活命就行的中國人。
趙廷喜最后跟楊靖宇說了句話:“我看還是投降吧,如今滿洲國不殺投降的人。”趙廷喜哪里知道,只要楊靖宇投降,日本人不是不殺,還打算讓他出任偽滿洲國軍政部部長,利用楊靖宇的影響擺平東北抗聯。當時臉上、耳朵上、手上都是凍瘡,棉鞋跑丟一只,好幾天沒有吃飯的楊靖宇沉默了一會兒,對趙廷喜回了一句:“老鄉,我們中國人都投降了,還有中國嗎?”楊靖宇這句話真是撼天動地,氣壯山河。
什么是中國的脊梁?什么是中國的血性?什么是中華民族永遠不滅的靈魂?楊靖宇用整個生命在向世界昭示。
抗日戰爭最困難階段,地質學家丁文江講過一句話:“只要少數之中的少數,優秀里面的優秀,不肯坐以待斃,這個民族就總有希望。”楊靖宇就是這樣少數中的少數,中國共產黨人也是這樣少數中的少數。就是這些人用他們的脊梁,硬是扛起了整個民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