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天空高遠而空曠,云層反復地被陽光蒸發殆盡,樓下超市冰箱里的雪糕在無數人來人往里換了又換,十字路口的公交車站牌在陽光里反射著刺目的光,汽笛聲在一天里從小變大,從大變小,人流永遠擁擠在那么幾條街道。生活就在這樣不斷重復的細枝末節里慢慢地被染成一種顏色,逐漸成熟的,失去生氣的顏色。
但還是有人在拼命掙扎著,沉默無聲,咬牙前行。改變命運在這世界上已經為你定好的坐標這種事需要多大的勇氣,要經歷多少冷暖起落,是可以想象的,所以很少有人去嘗試。
學校里被陽光照的透亮,空氣里的味道無比澄凈,教室外面的走廊和天橋在龐大明亮的光束里像是一副中世紀歐洲教庭的油畫。
我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足球場,不過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到足球場上方那片廣袤的天空,那片天空里的一切都是我在無聊時間里注視的對象。安揚坐在我前面,對于這次換座位的結果我相當滿意,從此老師提問對我沒有毫無威脅。有次我站起來回答問題看到安揚的作業本上畫著一些凌亂明暗的色塊,直到現在我都不想承認他自學了抽象素描。他拍的照片也越來越精致,學習成績以讓我們班第二名絕望的速度穩定上升。時間經過他的手,被榨取得一絲不剩。
自從上次因為一頓早餐的問題冷戰了一段時間的顧安和謝瑤也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一起吃晚餐,聊天,一起走在黃昏彌漫開的操場里笑。
一切仿佛都平靜無比,一個所有人心中理想的高二第一學期。平靜的生活是記憶里最脆弱的死角,因為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記錄日復一日的無味。
然而故事在沒有被記錄的時間里沉默而永恒地繼續著,很多不起眼的,被重疊在一起的光陰不斷沉淀著一些莫名的東西,直到故事走到了可以被記錄的地步。于是一連串的,仿佛清晨城市里每個角落突然涌起的大霧,天空中極速飛過的鳥群投下的一閃而逝的巨大陰影,很多事再一次猝不及防地砸在眼前,仿佛在腦海里,砰的一聲……
總是從最平淡的地方開始的,總是從最細微的角落里開始的,總是不會讓你從一開始就有所防備的。
比如有一個喜歡了安揚很久的女孩兒,她家和安揚家住在一個小區,她經常以這點為優勢來打擊她的情敵。她喜歡他,所以會注意他的日常,他的各種動作和神態。
所以她知道他在快餐店打工的事。于是在某一次見到安揚母親的時候,她問完阿姨好隨口說了一句:“阿姨,最近快餐店可忙了,我看安揚都累壞了,很快就高三了,你就讓他回來吧。”
比如有一個和顧安關系很好的女生,顧安把她認作自己的妹妹,感覺很有意思。她也只當顧安是很好的朋友而已,她買了電影票,和顧安一起去看,她拍了照片發了動態,因為她和謝瑤不認識,而且本來就只是朋友,所以顧安也沒有在意,但有個東西叫做人際圈,于是幾經周轉,照片被神經敏感的謝瑤看到了。
她閉著嘴唇看著手機屏幕,冷淡的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冷哼了一聲關掉了手機。那天晚上顧安的母親收到了一條彩信。
再比如陳曦在一家他經常會去的酒吧里碰到了上次算計過他,后來被我找過一次的一個人,那個人臉色一變就轉身離開了,他笑了笑沒當回事。于是在酒吧昏暗的燈光里,在那些即使你努力去看也看不清的角落里,每天晚上都多了一兩個人,他們像其他人一樣笑著,眼睛看著坐在吧臺那里,被酒柜上的白光照的無比清晰的陳曦。哪一天陳曦會一個人來這家酒吧呢?哪一天他的身邊會再次一個人沒有,究竟是哪一天?他自己也不會知道。
拋卻那些還在黑夜里的未知,很多事在第二天的清晨就已經塵埃落定。唯一的不同是安揚被他爸媽按在家里,而顧安的母親則和顧安一起到了學校,徑直地走向老師辦公室。他媽媽左手拖著他,右手捏著手機,手機里是一張照片,他和那個女生去看電影的照片。
我并不怎么擔心顧安,說到底也是無聊的誤會和算計,一切說開了也就都明白了。但我真的很擔心安揚,看著前面空著的座位,那種擔心不只是老師的視線可以沒有阻攔的看到你這么簡單。安揚的父母知道了他在快餐店打工的事,知道了他曠課的事,然后會發生什么,真的說不準,所有可能的結局都不會太美好。
今天是周六,晚自習下本應該是為了明天的自由日而開心,但我心里感覺很煩。不提他們的事,似乎一個月總有那么幾天我會感覺很煩,做什么都沒有興趣。所以今晚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走了。
我其實是喜歡晚自習后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靜靜地前行。夏季清涼的夜風也好,冬季刺骨的寒風也罷,讓它們肆意地從我身邊劃過,在虛空的夜晚留下一道道蒼白的痕跡。
因為很安靜,幾乎沒有來往車輛,我總會仰頭看著深暗的天幕,讓那自由而龐大的空曠感沉落在我疲憊的心中。我會細細地品味那黑色的寂寥和流淌在其中的高貴的孤獨。
偶爾迎面駛來一輛汽車,亮黃的照明燈瞬間劃破黑夜,刺在我的雙眼之中,而我卻并沒有避開視線,以一種平淡而略微迷離的眼神看著那耀眼的光束,仿佛它能刺醒我心中沉睡的激情,但最后仍舊是空留一陣飛塵。車輛遠去,機械的運轉聲漸漸沒入遠方的黑暗。夜再次寧靜,我繼續行走。像這樣可以讓你安靜地想很多事情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我就想當一名攝影師,怎么就不行了?”
“我和謝瑤的戀愛故事一定讓你們羨慕。”
“我什么都沒有,所以我只能堅持。”
“呆在這里到底是想要在未來做什么?難道17年了還沒有答案嗎?”
“早戀算是我最勇敢的行為了吧,這感覺真的很好。”
“我喜歡過很多東西,但我確定音樂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安揚,顧安,陳曦,或許在天橋上,或許在操場上,或許在酒吧里,他們在我耳邊說過的話在這一瞬間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了出來,他們的神態,語氣,那些最微小的細節在我的腦海里被無限的放大,我突然捏住了剎車,自行車停在我們家小區門口,我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
第二天,我的大腦里充斥著無數凌亂的思緒,仿佛我在考慮著這個世紀的問題。我打電話約了陳曦,晚上去他常去的那家酒吧。
陳曦知道我不喜歡他身邊的那些煙酒朋友,所以他一個人來了,是的,他一個人來這家酒吧的時候就是我叫他的時候,這么看應該是兩個人吧,但某些人是不會把我算在內的。
那天酒吧里燈光依舊昏暗,音樂的聲音并不是很大,我問了他很多。他很隨意地給我說:
“我有屬于我自己的東西,誰也拿不走它。這是支撐我走下去的東西,屬于我一個的東西,是我的動力,也是我一生的目標。”那種語氣并不是懶散不在乎的態度,而是堅決到了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東西去證明的程度。
我右手撐在右臉上,左手拿著一杯酒晃著,我們誰也不說話,隱約的我好像看到了安揚在夜里喝著濃茶看書的樣子,看到了李晉對某人點頭哈腰的樣子,看到了陳曦為了買齊樂隊樂器而四處借錢奔波的樣子。終于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變了,有什么聲音響起,感覺仿佛眼底生出了一抹妖冶的星火,將某些東西慢慢灼燒殆盡。
然后,笑容沒來得及擴散到整個面容,我就看到一個酒瓶朝我們砸了過來,還有酒瓶后滿臉猙獰,極速跑來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