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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

“歷史還在展開,競爭仍在繼續。對于西方自由民主的信奉者來說,歷史終結論是一個信念,也是一個賭注;而對于中國獨特道路的捍衛者來說,它不只是一個論敵,更是一樁尚未了卻的心事。”

弗朗西斯·福山發生“思想巨變”了!這是2009年8月底新華網一篇編譯文章傳遞給國人的信息。該文題為《日本要直面中國世紀》,刊登于日本著名政論雜志《中央公論》9月號,內容為日裔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日本的演講以及雜志對他的專訪。

這篇編譯過來的文章強調,福山特別肯定了“中國模式”的優越性,認為它會受到更多國家的鐘情,并指出,“客觀事實證明,西方自由民主可能并非人類歷史進化的終點。隨著中國崛起,所謂‘歷史終結論’有待進一步推敲和完善。人類思想寶庫須為中國傳統留有一席之地……”

福山的判斷基于他對中國模式的總結:中國發展模式的價值內核源于延續幾千年的政治傳統,可概括為“負責任的權威體制”。這種傳統達到西方難以企及的歷史高度:一是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國家機器和軍隊由中央政府掌握,而非歐洲那樣由封建領主或教會掌握;二是高度的行政管理體制,官員由公正、普遍的考試制度選拔,而非西方或中東那樣由世襲或門第操縱;三是政治對人民負責,體現“民本主義”,強調當政者對人民負有道義責任,而非西方那樣在特權階層內部進行權力分配。

福山說,上述政治傳統不僅使中國在歷史上保持長期統一、穩定與先進,而且在人類現代化進程的各個階段均體現出積極意義。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東亞四小龍”及部分東南亞國家實現經濟騰飛,其中有著明顯的中華文明痕跡,執行了一條由權威型政府主導的發展路線。近30年來,中國經濟令人驚異的快速發展體現了中國模式的有效性,一般認為有望再保持30年的增長。中國的政治傳統和現實模式受到越來越多發展中國家的關注,在印度“民主”模式與中國“權威”模式之間,更多國家鐘情于中國,前者代表著分散和拖沓,后者卻代表著集中和高效。

從訪談中可以看出,福山極為關注中國的動態,對于剛剛發生的新聞事件他都了如指掌。他說,近年來,中國的民主法制建設步伐明顯加快。人們往往把民主法制等同于普選,但其實質應是政府受托于人民的責任制度化、法律化。2009年以來,圍繞“汶川地震”和“毒奶粉”事件,中國民眾的權利意識上升,而中國政府也在正面回應民眾的訴求,履行信息公開及對民眾解釋說明的公共責任。考察中國國情可以預見,中國今后的民主法制建設不太可能全盤引進西方理念,而更可能采取立足民生、務實漸進的方式,圍繞環境污染、土地征用、房屋拆遷、基層官員腐敗等具體議題,通過政府與民眾之間頻繁互動、磨合,逐步實現制度的進步和升級。

這篇文章一經新華網發布,立刻流布甚廣,很快被幾百個網站轉載。一篇小小的文章為何受到如此矚目,這與福山以及他著名的“歷史終結論”有關。

1952年出生的福山是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蘭德公司顧問,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

福山的成名源于他37歲那年,也就是1989年,這一年也是世界政治變革波瀾壯闊的一年,此年,東歐劇變,柏林墻倒塌。不過,那時候還沒有哪位政治學家預言蘇聯會崩潰,世界兩極格局會在兩年后突然終結。福山的預見應該說也不是非常精確,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年他仍然預見了歷史的大趨勢,這個大趨勢足以闡釋蘇聯的崩潰。

1989年年初,福山成為新成立的布什政府的國務院政策規劃處副主任。他給當時的國務卿詹姆斯·貝克的備忘錄中提醒,德國可能重新統一,而《華沙條約》也可能終結。此后,在一份發行量不大的保守派雜志《國家利益》上,福山發表了《歷史的終結》一文。

他斷言,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為方向的人類普遍史”。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從此之后,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就不再進步了,是為“歷史的終結”。

這篇文章一開始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但隨著1989年諸多事件的戲劇性發展,尤其是柏林墻的倒塌,這篇文章迅速贏得了爆炸性的聲譽。福山的文章為1989年西方世界的凱歌高奏提供了理論解釋,而在時間點上又是如此具有超前性,以至于一時間福山成為了先知一樣的人物。

兩年后,蘇聯的崩潰使福山的先知色彩進一步變得濃厚,他趁熱打鐵,于1992年出版著作《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進一步鞏固了他在政治哲學領域的大師地位。

早年受過哲學和文學訓練的福山,其知識結構是一種“相當罕見的結合”。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劉擎概括,《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一書實際上包含著兩個互為支持的論證:哲學論證與政治(科)學論證。所謂“歷史的終結”并不是指實際“歷史事件”的終結,而是在歷史哲學(普遍歷史)的意義上,主張“歷史方向的進程”——意識形態的演進到達了其終點:在自由主義民主之外,沒有其他系統的意識形態具有真正的競爭可能。這個哲學論題被福山用來支持(或“包裝”)他的政治學論題,這是一種“歷史進步觀”主導下的現代化理論或民主化理論:西方現代的政治經濟制度(與現代科學技術相似),雖然發源于西方但并不是地域性的,而是現代化普遍進程的方向。

這是一部深奧的作品,估計很少有人從頭至尾認真地通讀并真正理解福山的體系,但是這并不妨礙“歷史的終結”成為一個時髦的流行語。《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一書在全球發行了逾20種語言版本。

歷史并不是直線行進的。兩極世界的倒塌印證了福山的理論,然而此后20年中發生的歷史大事件卻一次又一次地挑戰著福山的這個結論。尤其是2001年的“9·11事件”給福山理論的懷疑者提供了強有力的事實依據,其后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搞民主實驗的失敗則進一步加強了這種依據。

更大的挑戰來自于俄羅斯和中國。普京執政之后權威主義的復興,俄羅斯年輕人對強大蘇聯的懷念看起來都與歷史終結論相悖。而中國30年的快速發展以及諸多第三世界國家對于中國模式的推崇和效仿更加直接地挑戰了歷史終結論。

盡管歷史終結論一次次地被宣告“破產”,但是據與福山本人有過接觸的劉擎教授說,福山本人其實一直“頑固地”堅持“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最終勝利”的基本論題。2007年10月,福山到布朗大學演講,當時劉擎正在那里做訪問學者,在演講后的酒會上,劉擎曾問福山:中國發展的事實是否顛覆了他的歷史終結論?福山未加遲疑地回答說,這大概還要等15到20年才能看得清楚,而目前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基本判斷。

2008年9月,美國《新聞周刊》就種種質疑專訪福山。這篇文章似乎未受到國內編譯者的垂青,筆者查到的英文原文內容如下:在被問及“歷史的終結背后的論題仍然成立嗎”時,福山的答復是“這個基本假設仍然有效……盡管權威主義在俄國和中國復興,但自由主義民主仍然是被廣泛接受的唯一正當的政體形式”,并表示“就長遠而言,筆者仍然相當確信民主體制是唯一可行的體制”。

正像劉擎教授所闡釋的那樣,福山在此次訪問中首先澄清了人們對他的一種普遍誤解——他的理論并不是指正在發生的事件,而是指出一種人類社會演進的方向和可能的未來政府的終極形式。實際上,這也是他最初就提出但是被忽略的一個觀點:“我得出的終結觀點,并不是指一個個事件的發生——無論是重大的還是嚴重的事件,而是指歷史,指一種在基于所有人、所有時期的經歷基礎上所理解的一個唯一的、連續的、不斷變化的過程……歷史終結并不是說生老病死這一自然循環會結束,也不是說重大事件不會再發生或者報道重大事件的報紙從此就銷聲匿跡。確切地講,它是指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可能不再進步了,原因在于所有真正的大問題都已得到了解決。”

繼而,他具體地談到俄羅斯和中國的挑戰。他說,俄羅斯的年輕人認為20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是羞恥的、虛弱的和混亂的,他們對蘇聯過去的強大有懷舊之情。為什么會如此?那是因為這些年輕人沒有真正體驗過蘇聯的生活,這也是普京的基礎。換句話說,福山認為,如果俄羅斯的年輕人真的在蘇聯生活過,他們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了。

相比俄羅斯,福山表示中國是更大的挑戰者。在這篇訪談中,福山沒有具體談及原因,而是談了美國應該如何對待中國。他說,這里有兩個選擇,或者像新保守主義者主張的那樣構筑一道圍堵中國的屏障,或者將中國吸納到WTO這樣的國際機制當中。福山認為后者是更好的選擇——尤其當你想到20年后中國將與美國擁有同樣體量的時候。

基于20年來發生的事實,福山說,有些事情確實是他1992年的時候沒有想到的。第一是,歷史的進程要比他想象的艱難和漫長得多,他說他現在極為同意民主必須建立在很難建立的一系列制度尤其是法制的基礎之上。另一個他沒想到的是美國竟會對民主的繁榮造成如此大的破壞——他主要指的是小布什政府期間一系列失敗的對外行為。

這種破壞需要多久才能得到修正呢?福山的回答是重建工作大概需要10年。他同時強調,民主社會依然強大,民主的復興是必然的。也就是說,雖然福山承認歷史的變化超過他的想象,但事實上直到2008年9月,他仍然固守自己的歷史終結論。

這就產生一個重大的疑問——何以在短短一年之后,福山就發生思想巨變了呢?被福山“終結”的歷史真的復活了嗎?

有一個人準備刨根問底,追究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就是劉擎。基于對福山“頑固性”的認知,劉擎對《日本要直面中國世紀》一文所傳遞出來的福山“思想巨變”表示懷疑。在發表于《東方早報》的一篇文章上,劉擎記述了他調查此事的過程。

他首先向東京大學的友人王前先生求教。王前找來當期的《中央公論》,對福山的演講做了全文翻譯、對訪談的重要內容做了摘譯,還通過電話與劉擎進行討論。最后,他們得出一致的看法:那篇在網上廣泛流傳的報道,對福山的某些言論做了脫離語境的選擇性編譯,也因此產生了某種誤導傾向。

比如,在那篇報道中有如下編譯段落:“中國的政治傳統和現實模式受到越來越多發展中國家的關注。在印度‘民主’模式與中國‘權威’模式之間,更多國家鐘情于中國,前者代表著分散和拖沓,后者卻代表著集中和高效。”而王前翻譯的福山相關的原話是:“看到這些國家和印度那樣的民主國家的民主決策過程,很多人贊賞中國的那種權威主義所具備的比較迅速的決策能力。不過,那種權威主義的政體也有其自身的缺陷。因為沒有法治,也沒有選舉進行監督,所以其問責,只是面向上面即共產黨和黨中央,而非面向政府應該為之服務的人民。”一段話語,兩個版本,差異之大,一目了然。

的確,福山相當重視中國30年來的發展經驗,也發現中國政治文明的獨特傳統及其對亞洲地區現代化發展的深遠影響,甚至認為中國模式的特殊性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成為檢測其理論的一個重要案例。但是,他至今仍然沒有放棄他的一個核心理念:自由主義民主體制之外的現代化模式遲早會面臨民主化的壓力,會遭遇巨大的困境而難以長期維系。

原來如此!真實的福山要比我們想象的“頑固”得多。就像劉擎教授所總結的:“歷史還在展開,競爭仍在繼續。對于西方自由民主的信奉者來說,歷史終結論是一個信念,也是一個賭注;而對于中國獨特道路的捍衛者來說,它不只是一個論敵,也是一樁尚未了卻的心事。”

顯然,福山被有意曲解了。曲解他的目的當然是要表達曲解者自己的觀點,即中國模式是一種越來越成功的模式,可以成為其他許多國家的榜樣,甚至對于西方模式,也可取而代之!

在吹捧中國的熱潮中,充滿了類似的曲解和誤解。它們構成了一種思想迷霧,遮蔽中國航船前行的雙眼。這本書想做的,就是撥除這種思想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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