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既跑走,段聲便沒興趣深究,直接護著秋郁寧回院子。說到底,他對段家不上心。
時間漸至冬至,天氣越來越冷,秋郁寧適應不住,受了寒。
如此過了幾日,終于迎來冬至。
當日大早,天色漸亮,所有人都開始忙碌的起床。下人來來往往腳步不迭,送貢品,擺祭桌,燒香點蠟,處處可見緊張活躍而又嚴肅的氣氛。
天空下起了雪,雪花漱漱,一片緊一片掉落,須臾間便狀如鵝毛,大雪紛飛。
段家一律主子下人黑衣黑褲,段長霖居首,段聲和段泊堂等人緊隨其后。進了家中祠堂,祭拜過一回祖先,一家人便坐車啟程去宗祠。
雪越下越緊,幾個瞬息,天地間便白茫茫一片,遠處松柏大雪飛梢,枝頭纏繞,近處一株嬌俏紅梅直凜凜的越過墻頭,孤高傲立,風氣迎霜,雪風浮動時暗香幽人。
頂著漫雪紛飛,一行車輛駛離老宅。
才出城中主干道,秋郁寧便遠遠瞧見前頭停了數十上百輛數不清的私人小車,見了段家車牌,其中方有一輛跟上,二者齊驅并進,后面的車依次緊隨其后。
出了市區,車子行駛約莫兩小時,終于抵達一個古樸小鎮。鎮上鎮長領著一干人到一塊寬闊的閑野空地,陸續有序的停了車。
車門打開,秋郁寧跟著段聲下去,同他們一齊行進的那輛車上走下一個一身黑衣、謹慈嚴肅的老太太,另有一個模樣英俊,氣質貴冷的年輕男子。
秋郁寧猜這是裴家的裴老夫人和她最重視的孫子裴明宥。果然,兩人攙扶著過來和段長霖寒暄。
秋郁寧微微抬頭看一眼段聲面容,見他眉眼溫涼,神色淡淡,沒什么多余表情。
秋郁寧這一極小的動作并沒引起他人注意,卻沒逃過對面冷峻男人的眼神。
裴明宥上下端詳秋郁寧,目含幾分打量。兩人目光對上,裴明宥禮貌的對秋郁寧點頭頷首。
其余人亦沒有交談多久。雪大,許多人紛紛撐起傘。
鎮長領所有人去祠堂。未到之前段聲還是陪在秋郁寧左右,將近到達目的地,人流便分成了兩撥,依照男女,根據身份、親緣遠近由前到后站立兩排。
秋郁寧緊靠二房長媳而站,此時小寶和楊則兩人不能跟著,人流擠攘,滯澀擁堵,秋郁寧不禁仰頭,雪花鋪面,分外寒涼。
走了十多分鐘前面的人才停下。秋郁寧面色更蒼白了幾分,身邊一眾女人,各色香味混雜,她有點難受。
強忍住咳嗽欲望,秋郁寧遠遠凝望一眼男人隊伍中立在前頭的段聲,他身邊是同他一輩的周紹庭、秦恪、江寶林等人。
不知是不是因今天氣氛不同還是場合莊嚴,秋郁寧明顯感到今天的段聲要更為陰郁沉冷,氣質也更為凜冽逼人。
同他相近的周紹庭幾人面上亦比往時嚴肅低沉。
等到吉時拜祭,人堆里再次分立幾排,男人為先,每家每戶拜完后,才由到女人。而女人中,只有家族正妻及族中兒女方有資格。
又等女人拜完,方才輪到家中小孩。
一切完畢后,最后面才是有心而來的權貴名流。此刻南城大半有頭有臉人物聚集在此,基本上三三兩兩,也有單獨來臨。
秋郁寧在人群中看到了郁臨知和陸啟云父女。
外面雪還在下,室內裝有空調,可秋郁寧卻感到異常的冷。她不禁抱緊雙臂,強力控制身體發抖,牙齒緊咬唇瓣,渾然不覺這樣得多疼。
郁臨知不奇怪。他是郁家之人,郁家同段家祖上發展路子雖不同,卻也的的確確屬百年望族,按理說郁臨知一家不該在最后一波人中拜祭。但郁家近二十多年來,蕭條落寞,子輩不興,無人能真正撐起郁家老牌望族的金貴門面。
人落后被人欺,何況還是落難的鳳凰。如今郁家嫡系不存,僅剩的全是外八路的旁支庶族,就連郁臨知,都只是曾今偌大家族中的一員小庶出罷了。
真正讓秋郁寧意外憎恨的,陸啟云竟然也在!
陸家不過是最近十幾二十年才興起的一戶小門第,哪怕現在名頭挺大,陸啟云號“青石山人”為一方國畫大家,陸氏公司企業蒸蒸日上,陸如枚商場女豪,然而放在這些真正名流貴族眼里,也只是底子貧瘠一炮沖天的暴發戶罷了。
再細想,卻也不覺多奇怪,陸家一直拼了命想擠進這個圈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陸啟云怎么也得出來表現表現。
念及此,秋郁寧不由冷笑。
有人知悉秋郁寧身份的,見她臉色益發白,渾身好似發抖不止,下唇被她緊緊咬著都快滲出血絲了。大家唯恐這“六少奶奶”“段六太太”有個好歹,都忙不迭讓她進里面休息室休息。
秋郁寧不推辭,跟隨傭人去了。傭人另給她端上點心茶水,秋郁寧接了茶,抿了幾口潤唇。
旁人又忙打發傭人去知會段聲秋郁寧這里的情況。
不消片刻,段聲便匆匆來了。秋郁寧尚在發呆,段聲連喊幾聲喊不醒,直到段聲吻住秋郁寧冰涼唇瓣,秋郁寧方悠悠回神。
觸及段聲焦急擔憂的眼神,秋郁寧咧了個微笑,笑容極弱,卻很好地安撫住段聲。
段聲不放心,陪著秋郁寧坐了好一會兒,段長霖那邊早已叫了人催了幾次讓段聲到前頭去。
最后是秋郁寧叫段聲去忙,段聲才肯動:“我會盡快回,有什么事讓小寶和楊則去前面叫我。他們現在就在外面,等下我叫他們進來。”
小寶跟楊則是段聲帶來的,不是段家仆,別人不敢支使他們做活計,所以祭拜的時候被早早的摒除在外。
午飯過后,小寶提出出去玩。
祠堂后山有片林子,十分適合玩耍。楊則不準,怕秋郁寧有意外,反倒是秋郁寧應了,楊則只好跟著。
幾人去到后山,這廝一片賞景林子,環境雅致,風景清幽。有鳥兒在雪地覓食,瞧著甚有意趣。
小寶堆了個雪人,見了鳥兒,便想布陷阱捉它們。
見小寶搗鼓來搗鼓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秋郁寧感到好玩,不知不覺也跟著他玩起來了,全然忘記了冷。
楊則本不欲搭理小寶的,可瞧秋郁寧也要著手去做,只好跟著搭了把手,幾人到最后都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這一幕悉數落到遠處呆望的陸如枚眼里。
她看著此刻笑容嬌美燦爛的秋郁寧,不禁想起兩人被困迷宮那日,秋郁寧朝龍七開槍,周身冷煞,艷靡果決的樣子,哪一面都勾人攝魂。
她覺得這樣美的女孩子就是該被人惜疼的,該被人呵護掌心,若換了她是段聲,她也會如珠如寶的守著,愛護著。
想起段聲,陸如枚心里滿是苦澀。當日龍七中槍跪倒,血流了一地,她因害怕恐懼嘔吐不止,可段聲找到她們后,一個眼神都不舍分給她,冷淡至極,滿心滿眼都是秋郁寧。
這樣專注情深的男人,面對別人時,又是那么冷漠無情。
陸如枚雙手攤開掌心,接住一捧雪。原來當日那個救她,抱著她出門,眉目清冷,可看著她時卻專注溫和的男子,同樣的大雪紛飛,那短暫的雪中柔情,只是自己的奢幻嗎?
還是不同時候的雪,也是不同的。
陸如枚渾渾噩噩沿路返回,一路努力平復自己心情。
這條路一下去就是祠堂供休息的別院。
別院一連排都是青磚瓦房,比較像村里建的房子,前面一大塊空地,沒有外物遮擋,陸如枚一眼便能瞧見院中情形。
同樣,院子的人也看到了她。
陸如枚不好直接走,因為陸啟云就在。除了陸啟云外,還有很多,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
段聲也在。陸如枚不敢看段聲,她別開眼,勉強擠出笑容,裝作與平常無二。
陸啟云正在看似儀態大方、禮貌平和的與段聲說話,而一邊的郁臨知則姿態有些卑恭的對段聲迎合陪笑。
陸啟云見到陸如枚,故作自然的轉移話題,問陸如枚去哪了,實則心里暗暗吁了口氣。
陸如枚只說去了后山隨便走走。陸啟云淡嗯一聲。他無心管陸如枚去向,這般做其實只是為了給自己緩口氣。
眾人都知段聲待人溫文,不以權勢逼人,但和他說話的人都得懂得把握分寸尺度,就怕突然說錯話將人得罪。
段聲就是這么一個讓人敬,讓人怕,又極力讓人想攀交的人。
陸啟云也不例外。
陸如枚站的位置巧,與段聲不近,離他也不遠,卻能更聽清段聲聲音。陸如枚想,自己這輩子怕都走不出來了。
段聲記掛著秋郁寧,不想在此多留。楊則剛才發信息跟他說秋郁寧了后山,段聲想去看看。
正想離開,耳里便聽到小寶的聲音。段聲抬眸朝前方望去,的確是小寶幾人,楊則跟在后面,中間是一個穿白色裙子長發及腰的美麗女孩。
今天在場所有人穿的都是黑衣,只她一人穿的白色,格外顯眼。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段聲的反應,眼神跟著一致看向來人方向。
有些人認識段聲身邊的楊則和小寶,不認識秋郁寧,但看這情況,只要不傻基本上能猜出那被護在中間的少女是誰。
一眾人的眼神如有實質,小寶三人很明顯的感覺到了。秋郁寧對上一干視線,越過一群人看見段聲,段聲在朝她伸出手,示意他們過去。
秋郁寧猶豫了會兒,目光微轉,瞧見那些人中有某兩人影子。
秋郁寧深深吸口氣,平復了下自己心緒。她松開握緊的雙拳,順了段聲心意。
本就打算要見面的,不是嗎?
秋郁寧眸光泛冷,舉步上前。
隨著她逐步走近,秋郁寧容貌清晰暴露在眾人眼前,蒼白肌膚,鵝蛋臉,清若秋水的柳葉眼,眼睛直視人時,眼角上挑斜飛,給人一種含情無限的錯覺,十分有特點。
因為消瘦,下巴略尖,當揚首抬起下頷時,溫柔純美的氣質不再,反而有些冷漠決絕。
有部分上了年紀的人覺得秋郁寧長相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可又想不起來。
人們一時間忘記說話,空氣莫名陷入靜寂。
段聲早迎著秋郁寧走去,拉住她冰涼的手幫她捂暖。
陸如枚眼眶酸澀,撇開了眼睛,不想再瞧。眼神錯開間,陸如枚余光瞥見陸啟云表情奇怪,雙目圓睜,嘴角緊抿,身體緊繃著,似極力忍耐什么。
陸如枚不放心,喊了幾聲爸。陸啟云猛然回神,“沒事,突然有點不舒服。”
他的話聲音很低,只夠陸如枚聽見。陸如枚將信將疑,此時段聲已帶著秋郁寧上前。
眾人這才反應自己該說點什么,周遭靜謐,人們還未來得及說話,“哐當”“嘩啦”聲接連響起,椅子倒地的聲音,杯子碎裂的聲音。
一個沉悶響亮,一個清脆刺耳。
一眾人等立即齊刷刷看向發出聲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