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絕抬眸看去。
來人身穿金色廣袖石榴裙,胸前大朵牡丹繡花,滿頭珠釵步搖,裙角金線纏繞,勾勒精美圖案,衣襟珍珠鑲嵌。烏發(fā)頂端的金翅九鳳活欲活飛。舉手投足盡顯典雅端莊之氣。
這便是伏音皇的胞妹,當(dāng)朝長公主——昭明。
昭明公主在婢女?dāng)v扶下,一步一步,緩慢前進(jìn),落于主座。
眾人起身,朝其行禮:“長公主安。”
長公主環(huán)顧四周,隨即露出個優(yōu)雅的笑:“諸位詩友,不必拘謹(jǐn)。既受邀來此參加貍詩會,便不必在意身份規(guī)矩,盡情作詩即可。”
“謝公主。”眾人行禮落座。
“諸位詩友中,有些已是貍詩會的常客,有的應(yīng)是初次參加。但不必說什么先后優(yōu)劣之理,貍詩會向來是靠真才實學(xué)取勝。結(jié)束后會有豐厚獎賞,希望諸位莫要藏拙,在詩會上嶄露頭角。接下來,華裳,你來為各位說明一下規(guī)則。”
身側(cè)華裳應(yīng)聲,而后面向眾人:“貍詩會共分三局,第一局由公主出題,諸位需做出有關(guān)主題的詩句;第二局稱飛花令,每人需根據(jù)前人詩句的某個字做出新的詩句,以此連續(xù)。第三局,以物作詩。各位根據(jù)隨機(jī)抽取的物品作詩,最終勝負(fù)由公主定奪。”
昭明公主笑了笑:“貍詩會共有三局。正逢秋月,貍園葉紅盛景,那么第一局,就以‘紅葉’為題吧。”
果真如此,每屆貍詩會的第一局基本都是以“紅葉”為題,借秋葉盛景,有絢爛輝煌之意。
霜羽暗暗想道。
題已出,很快便有人應(yīng)答。
最初站起的,是位身穿藕色開衫的小姐,五官俏麗。怯生生一張臉,竟然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她朝昭明公主行了一禮,柔聲道:“小女蘇瑜,請愿作詩一首。”
霜羽隨眾人目光一同看去。
太史令蘇淮安之女蘇瑜。
她與蘇瑜并未有過接觸,但蘇瑜的妹妹蘇翡,入學(xué)時曾與她有些過節(jié)。
昭明公主點(diǎn)頭。
蘇瑜站的挺直,聲音輕柔:
“紅葉落滿流,
碧溪逐人愁。
佳人迎風(fēng)舞,
紅袖擺裙腰。
驟聞清靈曲,
抬眸醉秋色。”
公主微微點(diǎn)頭,“秋葉景,清靈樂,更勝其他。不錯。”
“謝公主殿下夸贊。”
接著又有人站起。
宋家長女宋芙蘭。
“雨打蕭蕭,落了泥銷,冉冉,恍若金商黃花錯。
楓翎悠悠,纏卷西風(fēng),葉落,且看枯枝頌新生。”
“枯枝頌新生。已是枯枝敗葉如何談新生?這首詞倒是新穎,你且說說,你作詞的想法。”公主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回公主殿下,詩詞之中,秋序總喻有凄涼之意,落葉蕭瑟,更添愁緒。但芙蘭以為秋葉落幕,不是結(jié)束,是解脫,秋雨吹落的是衰敗的黃花,泥土滋潤的,等待的,是下一次生命的到來,是新生。”
公主纖眉一挑,語氣多了份欣賞:“宋家的宋芙蘭,倒是與旁人想法很是不同,用詞也是別具一格。‘纏卷西風(fēng)’這句用的甚妙。”
宋芙蘭躬身施禮,正欲回答。
“不過…”昭明公主話鋒一轉(zhuǎn),“本宮覺得上闕的‘冉冉’一詞有些突兀。與下面對應(yīng)的‘葉落’似乎有些不搭啊。不如與之對應(yīng),換成‘花殘’?你覺得呢?”
宋芙蘭雙手相疊,眨了眨眼,繼而回應(yīng):“‘葉落’是描述秋葉落幕的狀態(tài),相比臣女所作,確是‘花殘’更為相襯。多謝公主指點(diǎn)。”
昭明公主彎了彎唇。
宋芙蘭彎腰坐下。
賀賢背靠著坐椅,縱然是參加長公主的詩會,他依舊帶著副愜意閑散模樣,盡管鮮少有人關(guān)注他。
看著一位又一位“詩友”站出請求作詩,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心里又在細(xì)細(xì)思量。
“…卷簾獨(dú)倚空自瘦,啼鳴烏墨點(diǎn)方絮。”
中書舍人姚慰安之女姚靜姝。
“……秋葉染,霞鷺影,前山烏桕漫山紅。”
中郎將之子夏濁石。
霜羽則是不同,因坐在兩邊的偏靠里處,她不聲不響坐在那,約莫一局下來也不會開口說一個字。
幾天前她曾向盛叔要過一份詩會參與者的名單———盛叔總能辦成些她覺得有些難辦的事。
知曉了來者的身份,到時詩會上行事說話也能方便些。但她剛坐下便反應(yīng)過來,只要了名單沒要畫像,外貌和名字對不上,她又如何認(rèn)人?
霜羽無聲嘆氣。
她稍稍偏頭,環(huán)視四周。琴絕坐在她右邊,靠近臨上主位。左邊是一襲緋色衣裙的虹嫣,再旁邊就是神色懨懨的賀賢。移開目光,再那邊的小姐們霜羽就不大認(rèn)識了。
不過此前每位詩友作詩前,都會報一遍自己的名字,這樣按名字來看也能對上。
趁著又有人作詩,霜羽得空,左右看看。
詩會上都是自舉作詩,有所想法的便自主展出。
這就很如霜羽的意,這樣看來,不聲不響地待會兒應(yīng)該也不是不可能。
霜羽偏頭,見眼前景,愣了一瞬。
貍園不算大,除去特意劃出的空地供設(shè)詩會,其余地方皆種滿樹木花草,其中以楓樹為主。就在坐席旁的幾步路遠(yuǎn),種了些許紅顏楓和銀槭。種植的位置間距都沒有刻意控制,仿佛是播種著無意撒下的一把種,初始種的隨意,樹木長的肆意。赤紅的葉,生長如火如荼。再遠(yuǎn)一點(diǎn),那幾棵樹的樹葉略看似團(tuán)扇,有尾尖。葉色或紅或橙,絢麗多姿。應(yīng)當(dāng)是烏桕。
陽光透過楓葉空隙撒下,模糊了眼。透過那柔光,恍若看到樹影下,斑駁的人影,訣別的身影。
霜羽回頭,莫名與琴絕對視一眼。
下一瞬,有雍容貴氣的聲音傳來,“這就是琴將軍的兩位愛女吧,本宮見一局下來,你們都默不作聲,是初次參加詩會有些緊張么?”
公主嘴角綻出一抹笑:“都說了不必拘謹(jǐn)。”隨之目光一移,“右邊這位是大女兒霜羽?不如就由你這個做姐姐的先來作一句?”
聽這突如其來的點(diǎn)名,霜羽顯然一僵,但又迅速恢復(fù)過來,站起身來,面朝昭明公主行一禮,站直身后卻又沉默,身旁傳來琴絕掩面偷笑的聲音。
詩會驟然安靜下來,靜靜等待著她的沉默。她聽見楓葉婆娑落地的沙沙聲,很輕。
短暫的沉默后,終于聽見了她的聲音。
“紅葉揭日暮,殘影照人離。”
昭明公主依舊笑著,緩緩重復(fù)著,似在仔細(xì)斟酌:“殘影照人離。紅葉盛衰之變,卻多出離別之意。想來你是想念爹娘了?”
霜羽垂眸,方才見楓葉迎光而動,陡然生出一絲凄涼落寞之感,可能的確是想念父母了吧。她作出有離別之意的詩,可因她的身份,她的父母是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驀然在詩會上作出如此傷感的詩,未免不令人生出猜疑。
正當(dāng)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昭明公主卻又道:“若是如此,便罷了。”
一句罷了,惹得在場人心中一驚,詩會再次沉靜下來,霜羽垂著的手一緊。
但見昭明公主抬起的手一放,霜羽重新坐下。
繼霜羽這一遭,而后詩會上先前保持沉默的人先后都開始站起來作詩。
詩會終于活絡(luò)起來。
紅葉,秋景,盛衰,愁緒,霞景,能跟紅葉扯上關(guān)系的,無一落下,都引入詩詞中了。
霜羽嘴角扯平,面無表情地看著。
后昭明公主的回應(yīng)點(diǎn)評也少了,或許是水平不高不值得提出一說,亦或是來不及說。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
第一局終于要結(jié)束了,霜羽心道。
“中書侍郎之女趙若煙請作詩一首。”身穿碧波翠縷裙的小姐站起,天氣轉(zhuǎn)涼,她似不覺得冷,也未套外衫。水綠色的長裙上繡有翠色波紋,仿佛碧泉傾涌,清新脫俗。
霜羽一看,這人眉眼有些熟悉。
趙若煙神情自若,與其他人不同,她眉宇間透露幾分自信。
“葉染迎春波,
夏凝露成團(tuán)。
紅霞送秋雨,
冬痕拂霜去。”
頃刻,霜羽反應(yīng)過來。
那日賞花節(jié),她剛下馬車就被一群人圍著,指責(zé)她在族比上擊敗琴珞羽之事,當(dāng)時為首的賀蘭芷驕橫無禮,說話毫不客氣。她年齡不大,行事無所顧忌,多半是有所依仗,而當(dāng)時站在她旁邊的,就是趙若煙。
昭明公主舒了口氣,終是滿意點(diǎn)頭:“若是常人,多半寫春雨秋水,你卻反其道而行,作詩四句便道出四季之特色,詩句雖短,用詞卻巧。
若煙,你的詩詞進(jìn)步很大啊,”
趙若煙嫣然一笑:“謝公主夸贊。”
霜羽眸光不自覺移向趙若煙旁邊的女子。
女子身穿拂紫綿廣袖宮裝,長裙繡工精致,繡有錦霞云紋,腰間珠玉泠泠,矜貴雅致。墨發(fā)如云,發(fā)插銀簪,上嵌藤花。其人眉若新月,剪水雙瞳,神態(tài)安詳從容。
后又回想方才趙若煙作的那首絕句,略作考量,悄然看一眼琴絕。
琴絕緩緩起身,施禮后直道:
“半縷炊煙裊裊升,
塘前紅鯉逗魚聲。
忽聞阿姊喚余聲,
歸途恰遇讀書生。”
女子握杯的手一頓。
話畢,半響無聲,昭明公主并未說話。
方才坐下的趙若煙豁然站起,直面琴絕:“琴小姐的這首詩有些問題吧。首句炊煙裊裊,鄉(xiāng)野之地,又何來紅鯉?再者,這一局主題是紅葉,試問你的‘紅葉’體現(xiàn)在哪?”
琴絕不疾不徐:“此詩中紅鯉并非我們所說的錦鯉,只是塘中尋常草魚,趁葉紅鮮亮,借落霞余暉,穿過赤紅樹葉的間隙,普通的鯉魚借此金水照耀,與池水相映。俏似‘紅鯉”。趙小姐所問的‘紅葉’便體現(xiàn)在此處。”
趙若煙輕笑,聲音冷幾分:“不過幾條鄉(xiāng)野草魚,卻被你說成造福錦鯉一般。實在荒謬。”說著恭敬看向主席上方,續(xù)道,“琴二小姐的詩文的確可贊,但至少要看重事實,可不得憑空捏造啊。”
琴絕帶笑看她:“我們富貴人家所見爾耳,不過金珠玉粒,在我們看來,或許不足為奇,甚至不屑一顧。但其他普通百姓不同,見得光景,便覺福澤保佑。而且,你說我將野魚作福鯉,或許是有些勉強(qiáng)。但我并非胡編亂造,更無刻意欺瞞之意。這個暗喻,也并非毫無緣由。家父曾與我們講過他早些年奔波在外曾借宿于一家農(nóng)戶,出門抬眼看到的便是稚童在池邊嬉戲逗魚的場景,恰逢金秋,紅楓漫舞。于是池中‘紅鯉’穿梭,幼孩笑容滿面。那時,父親便說,正因如此,駐守邊境,成了他一生堅守,他一生堅守,是為守護(hù)。”
他想守護(hù)的,是萬千門戶升起的炊煙,是稚童幼孩歡喜的笑顏。
一生堅守,或許只為片刻溫景。
琴絕垂下眼眸:“福鯉也好,野魚也罷。不過是尋常人家為柴米油鹽,為生活奔波所寄托的一絲希冀。”
舉杯抿茶的昭明公主放下茶杯,掀眸直視琴絕,一直優(yōu)雅嫻靜的面容似乎終為方才她的話變化瞬息,眸光精明,直直地看著她。
她忽而笑起來,饒有興趣地說:
“琴家二姑娘,之前只聽聞你在音律上頗有天賦,聞名京城。想不到詩詞歌賦上亦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玉。‘紅鯉’的這層含義,本宮之前從未聽聞。守護(hù)百姓安康,是你父親一生所愿,亦是伏音齊氏皇族的責(zé)任。”
昭明公主眼露欣賞:“將軍之女,胸懷浩然之氣,理應(yīng)如是。”
公主將搭在桌子上的手重新放下,雙手相疊,手腕的玉鐲與茶壺相碰,發(fā)出玎玲清脆的聲音。“好了,第一局到處為止。依本宮看,這一句魁首當(dāng)屬琴家二姑娘,宋家芙蘭,趙家若煙次之。”公主環(huán)視一周。
“諸位,可有異議?”
無人反對。
公主斜睨一眼身側(cè)華裳,華裳會意。
有宮女走向坐席靠里的琴絕,將一錦木盒放在桌旁。
華裳抬高聲音:“一局魁首,賞琴家琴絕。”
片刻,華裳向昭明公主耳語一番,公主忽的一抬眸,剎那之間,便換了副神色。面向眾人,笑道:“諸位也都累了,就先休息一盞茶的時間,再開始第二局。”
昭明公主向后椅輕輕一靠,似乎有些累了。
心松一口氣,覺得口澀。霜羽想給自己倒杯水,但一看面前桌上,只有酒和果盤。猶豫片刻,她先拿手帕擦手,后也從一旁拿起葡萄開始吃起來。
才吃了一顆,她停了一下,偏著身子,面向琴絕,小聲道:“剛才,過了。”
琴絕卻不理,眉梢一揚(yáng):“得賞了。”
霜羽又轉(zhuǎn)過身去。
繼續(xù)剝下一顆。
突然聽有人哼一聲,霜羽向左邊望。虹嫣向后微微一靠,示意她再向左看。就見賀賢賤兮兮的臉。不用說,就知道他嘴里沒好話。
霜羽眼神示意:“你在又想說什么?”
賀賢笑容不減:“我看你不像第一次來,第一局就顯露頭角,應(yīng)對從容。
可惜,公主不滿意。”
霜羽被他這句話噎住,想了一下:“這詩會熱鬧,但依著我這第一局就被打壓的運(yùn)氣,不知道冷付雪還想不想來?”
賀賢不說話了。
霜羽則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剝那顆葡萄。
一盞茶時間過去。
華裳上前:“第二局,飛花令。與第一局不同,這一局,所有詩友都必須參加,不論才藝高低,飛花令考的是反應(yīng)速度。規(guī)定時間內(nèi)未答出來,就要罰酒。而且,第二三局相聯(lián),若是飛花令被罰,那么第三局就不能參加了。”
華裳接過旁邊宮女手中物品,是一桶竹簽。接過竹筒的同時,她說:“首先第一句,便由桶中竹簽抽到的一個字而作詩。要求是第一個字必須是抽到竹簽上的字,且必須是七言詩。后面作的詩以前一句最后一字為首,以此連續(xù)。”
話畢,華裳看公主一眼,對方點(diǎn)頭。
華裳搖晃竹筒,隨后目視前方,抽出一根竹簽。
而后將竹簽面向眾人。
霜羽凝神一看。
竹簽上寫的,是一個“梅”字。
“規(guī)則華裳已經(jīng)說了。所以,諸位好運(yùn)。”
她又想了想,將目光放在席下對面正中央的女子,開口:“諒及諸位有些初次參加,這一次不算懲處,讓你們熟悉一下規(guī)則。萋銀,你來給大家打個樣?”
音落,坐席無聲。便見席下中央女子站起。
剎那之間,霜羽明白過來。
她是尚書令鄭秉燭的獨(dú)女鄭萋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