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伏音朝廷政權機構,原是復雜多變。伏音每任新皇登基,君王為固皇權,設立多重機構。但隨著人們對靈力的發掘,運轉,使用。對于權利的掌控只憑實力高低。而今修靈之人遍布,固皇權,穩帝位,也就無需冗雜繁復的機制。
因此,直至如今的伏音齊氏一族,圣人之下,撤罷三省,各部中僅余戶部,吏部,兵部,刑部。但即便如此,君王臣下,依舊是文武當道,琴氏乃開國功勛之族,琴澈實封護國將軍。司徒家主司徒末,是否修靈尚且未知,然根基深厚,穩居朝廷位,更為文臣之首。
所謂“文觀司徒,武看琴將”。放在當下,依舊真言爾。
曾有人道,當今圣上有意撤改前人制度,改革換新,卻不似歷代簡單整頓朝政,更重要的原因,是如今這個世界,或者說霧星大陸。這片大陸不僅以國為界,更有江海橫斷平野之力,群山斬斷地界之危。彼時修靈之人遍地,若一味按照舊歷制朝,或許,趕不上外界之變了。
除卻一些閑散官職,掛著虛銜。而今伏音多數人選擇修靈,修行之風盛行,行詩作文,琴棋書畫,書香門第漸漸不被重視。書院求學的人也愈來愈少。
但伏音詩書禮學之基深厚,并非能輕易動搖。況且,如今伏音皇的胞妹昭明長公主,最愛詩詞歌賦,先帝將貍園賜給昭明,長公主每兩年舉辦一次貍詩會。多邀請京城貴女,吟詩作對。
鄭萋銀是伏音有名的才女,曾多年占據貍詩會魁首,她的名氣連霜羽都有所耳聞。
那年鄭萋銀年僅十歲,卻以“瓊靈瑞玉”為詩眼作出一句“靈澤潤妝芙蓉雨,隱世白鳥入瓊靈。”驚艷四座。昭明公主對其贊賞有加,賜銀紋紫綢,冠以“瓊靈玉女”之美譽,封為魁首。
自此“瓊銀玉女”一瞬傳至伏音上下。驚才艷艷,為人稱道。
鄭萋銀今年十八,卻已是貍詩會常年魁首。
“梅意香寒苦度春。”鄭萋銀頷首。
“春風拂燕撫芳菲。”身側趙若煙迅速接道。
夏濁石:“菲色逐流飄零去。”
“去走…走”
乍聽一聲脆響,華裳敲響身側銅鈴,說:“像這樣,超過規定時長,便要罰酒了。”
賀賢尷尬地撓了撓頭。
“好了,正式開始吧。接下來接不上可就要罰酒了。”
坐席前擺有一條竹筒引水,始源處放著一只木刻貍貓,所用材質極輕,做工精細,更像是民間木匠所刻。面容帶笑,憨態可掬。坐下放有一片紅葉,放在水上,隨之漂流。這流水控制的巧妙,小貍貓神態自若,在竹筒上不緊不慢地駛著。以華裳銅鈴為令,鈴聲響,貍貓停到誰面前,便從誰先開始。
霜羽只道這一葉貍貓憨態模樣,著實可愛。
“叮——”
霜羽笑容一僵,便見流水迢迢,面前葉上貍貓面容祥和地看著她。
華裳搖出一根簽,霜羽一看,竟是一個“骨”字。
這是什么路數?一般不都是什么“梅蘭竹菊”的雅致物景之類,怎么現在抽出這個字?
“骨林白地兩生憶。”沉吟片刻,霜羽在最后一瞬答出。
“憶眠燈下吟。”
“……”
賀賢自己倒酒,一飲而盡。
又一輪開始。一葉貍貓在鄭萋銀面前停下。
鄭萋銀輕抬眼,便道:
“題言候待明朝時。”
“時言天地江海闊。”
“闊……”
賀賢又飲。
這番逐連罰酒的光景被人盡收眼底。
昭明公主眸光一頓,忽而一笑:“這是賀家兒郎吧,是叫彬禮吧。文質彬彬,實乃君子。本宮早就聽聞,賀家兒郎溫煦爾雅,德才兼備。而今一見,去比傳聞多了些瀟灑不拘之氣,也是氣度不凡,風度翩翩。”
賀賢正了正身子,卻是爽朗一笑:“公主殿下說笑,晚輩哪里擔得起君子二字。賀彬禮是我大哥,我在家中排老二,單名一個賢。不論學識才德,我都不如他,所以在外傳聞多是他的美譽。也就不知,我爹娘膝下是有兩子。”
昭明公主微微一笑,指尖蔻丹鮮紅欲滴:“原是本宮記差了。
原來,賀家有兩位兒郎啊。”
昭明公主換了話頭。
“本宮見你已被罰了幾回酒,每當飛花令到你這就接不下去了。不如這次換個順序,從你這里開始吧。”
賀賢咳嗽幾聲,略作思考,余光一瞟面前酒壺。
靈光一閃:“酒脫俗世間。”
霜羽心神一跳,怎么又來了。
一旁虹嫣續道:“間或浮云拂了去。”
“去……”
叮——
霜羽愕然,抬手倒了半杯酒。試探性喝了一口,細細回味,覺得還不如生辰夜的梅子酒酸甜,便一口飲盡。
貍貓逐水漂流,最后停在鄭萋銀面前。
一旁的趙若煙奇怪,今日怎么回事,總是抽到萋銀,且抽到的都是些不好作的字。再看一眼鄭萋銀,她仍是神態自若。
鄭萋銀略作思考,開口:“蕉冷泣露愁。”
趙若煙:“愁續泠江燕數幾。”
夏濁石磕磕巴巴:“幾…幾”
“幾度恒春幾個休。”遠處有略帶笑意的聲音傳來。
眾人皆聞聲而望。
自貍園入口邊走進一位少女。
這少女穿戴著實顯眼,卻不顯促狹。她身穿翠縹色的紗裙,裙擺輕薄,也無其他特別花紋裝飾。然而外邊卻套了一件朱柿鈿花衫,后又披一條翠色的輕紗絲帛。
她梳的頭很精致,發間隱約綴著小珍珠,有兩綹頭發特意留出搭在肩頭,垂直胸前。半走半跳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得虧長得漂亮,這樣怪異的搭配,花花綠綠的顏色碰撞在一起,卻絲毫不顯,加之一張小臉稚氣未脫,愈發顯得朝氣可愛。
“這姑娘是誰?”霜羽斜身輕聲問。
“伏音第一文臣司徒末唯一的女兒,司徒無雙。”側邊虹嫣應道。
便見那位衣著鮮艷的小姑娘徑直走向中央,神形雀躍,朝昭明公主行禮:“無雙給長公主請安。”
昭明公主笑顏綻放:“小無雙今日怎么突然來我這里?”
無雙笑著回:“聽聞今日貍園舉辦貍詩會,覺得定然很有意思,公主殿下不如讓我也湊湊熱鬧?”
長公主遲疑:“貍詩會需得及笄或是及冠后才能參加。你這是讓本宮破規矩啊。”
無雙笑容燦若朝陽:“若是公主殿下為難,不如讓在座諸位哥哥姐姐們做個決斷。若大家都同意了,殿下便讓無雙湊這個熱鬧吧?”
“那……依諸位看。能否讓這丫頭參加詩會?”長公主目光投向眾人,略微停留一瞬。
席內一時無聲。
鄭萋銀垂下眼眸,片刻起身,“無雙小姐愿意參加,我等自是誠心歡迎。詩會本就是頌詩愉樂,人多也熱鬧。”
“哎對對對,剛才那句“幾”字詩就對的不錯。”夏濁石插上一句。
長公主飲下一口茶水,“那好,無雙你便也作幾首吧。諸位詩友也別小看她,這丫頭雖年紀不大,若論詩詞吟賦的能力,尋常人怕是比不過她呢。”
“不過你這丫頭是中道插進來,且先坐坐。等到第三局你再參與。”
無雙眨了眨眼,一掃席宴。走向趙若煙一旁的空處,趙若煙面露微笑,無雙插空坐下,并未回應。
飛花令繼續,霜羽無心再作詩,今日一口氣做了這么些詩,早已無詞繪就了。
霜羽指間一搭一搭,無意與一道目光相撞,無雙雙手撐著下巴,目光散漫。忽又想到些什么,細細打量著她。
霜羽移開眼。
琴絕起身:“公主殿下,琴絕才疏學淺,第一局能得賞已是僥幸。這第三局就不參與了吧。”
長公主:“本宮早就聽聞琴家一對女兒學貌無雙,如今這大女兒無興作詩,那琴二小姐就別拒絕了。”
琴絕明顯僵了一瞬,重新坐下,半響無言。
霜羽瞥了她一眼。
這番答復令人措不及防,霜羽感受到她強掩下的錯愕。
第三局是抽物作詩。每一號對應相應的物品,這一局既考驗詩詞文學儲備,也考究其反應能力。
對著抽的物品,需在規定時間內作詩詞。
未被罰酒的才可參與第三局。
從那邊琴絕開始,依次抽簽。直到最后,也僅剩下一簽。抽畢,一齊查看。
琴絕看一眼,簽上是“三”。
趙若煙,看見左側鄭萋銀桌上攤開的簽,上面是個“七”。
有宮女上前,依次放置對應物品。
掀開紅布,琴絕靠上前,見那東西似乎有些眼熟。此物,似乎是書院中所用的毛筆,上刻“正心”二字。
鄭萋銀看著眼前所呈之物,是一面銅鏡。上面有層薄灰。
雖覆了層灰,但鏡面光滑,紋路清晰。鄭萋銀身體微向前傾,指腹摩挲,銅鏡模糊,造朦朧之勢。依稀可見面前人精致的面容。
夏濁石盯著眼前一朵艷麗的黑牡丹犯難。扶額嘆氣,早知還不如在第二局便罰酒出局。
宋芙蘭靜靜看著眼前東西,“十一”號是幅畫。這幅畫有些奇怪,底部素白,只余零星幾點墨,下部像是一塊怪石,卻有亮光閃爍。整幅畫看起來。
看不出畫的是什么。
這據畫作詩,得把握畫的意蘊,至少得知道畫的內容。不通韻律,不知內涵,賦詩誦詞更是無從下手。
霜羽倒是氣定神閑,早早被淘汰,也不用再花心思。
偏看右邊琴絕,見她若有所思,在發呆。
賀賢更是自在。旁邊人在絞盡腦汁想詩,賀賢自顧自倒酒,這會兒喝酒沒有拘束,長公主只細察詩友作詩,也不追究他的無禮。
半柱香畢,眾人紛紛亮詩。
夏濁石:“黑羽善驚鴻,駐足引人留。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趙若煙輕笑:“不愧中郎將啊。”也是江郎才盡了,竟直接用了前人名句。
鄭萋銀:“銅鑒一舀融江水,萬千風光入夢中。橫刀斷錦抹舊痕,癡作塵中磨鏡人。”
宋芙蘭有些不好意思,攤開手,紙上寫著:“散雨點墨景朦朧,枉自空言語未休。”
宋芙蘭起身,猶豫開口:“芙蘭愚拙,未懂得畫的意韻,這詩,作不出來。”
長公主看了一眼宋芙蘭桌前的畫,道:“這副畫…”她指尖揚起,眉眼輕挑。
宋芙蘭身體一僵。
長公主續道:“畫意的確不好懂。”
“無礙,這幅畫每年都難倒了許多人,每回抽到這幅畫的,十之八九都作不出來。”
宋芙蘭手垂下,心中松了口氣。
“這幅畫的的畫師,是個貫愛折騰的人。”
昭明長公主唇畔漾起笑,揚眉:“這不,愛折騰的人來了。”
琴絕擱筆,作詩《無題》。
“歸途暇中道新語,霞映初臨水成峰。夜半聞窗觀焰火,錯把遙燭作新火。”
琴絕作完詩,只覺一身輕快。不經意撞上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霜羽掩面而笑,只透出一雙極好看的眼,平日耷拉平平的眼角此刻上揚,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琴絕不作聲,莫名心虛。
無雙呈上,她抽的物品是個字條,或者說是詩的內容是上面寫的“柳哨嶺”。
無雙所作是首詞,題為《柳哨嶺》。
“楊花飄零雁秋鳴,賞柳嶺風光,樂而忘返。
繁華競攬風河景,游市井風俗,應念恩重浩蕩深。”
最后,昭明公主評價鄭萋銀與無雙的詩詞更勝其他,可對二者的最終評定,卻犯了難。
來人身穿冰藍色窄袖長袍,長發以一根青玉簪束起發髻。身形清瘦,容顏如畫。身后無人跟隨,正不疾不徐地走來。
其人五官并非多么俊俏,卻眉目柔和,平添幾分儒雅之氣。
裴錦,字南川。
原是之子,而今三十有六,尚無妻女,也無官職。性情淡泊,唯愛詩詞風雅之物,后居城西一處宅院,題字“西齋”。頗有前人“聞說西齋意凜然”的欽敬之意。
詩詞才華為裴錦之最,雖說鄭萋銀冠以“瓊靈瑞玉”之名,是小輩中詩文最出色的。但終究是年輕,不論閱歷、資歷終究尚淺。況且京城之中對鄭萋銀大多是對小輩的贊賞,而對于裴南川,卻是崇敬的。與之言談舉止,皆是帶著敬意的。
再者,昭明長公主酷愛詩詞,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奈何裴南川為人清明,雖懂得迂回處事之理,卻不屑于暗地的彎彎繞繞。他亦耐得住寂寞,貴人相邀,多是稱病謝絕。若是登門拜訪,他自是誠心歡迎,甚至烹茶備酒以禮相待。可若聊其他,他便是“裝聾作啞”,一概不明。
裴南川緩行而入,朝長公主行告身禮。
長公主一個眼神,身側華裳會意,引裴錦入座。
同時有宮女將鄭萋銀與司徒無雙所作詩詞呈給他,長公主笑道:“裴先生來的正好。來幫本宮瞧瞧,這兩首詩詞,哪一首更好?”
既無寒暄之類的客套話,也未提方才引出的難題詩畫之事。而是直接將最終決斷之事扔給他。
裴錦正色,細細觀看,眼睛左右流轉不過片刻。便起身道:“鄙以為,這首賦銅鏡,借平常之物,卻能,意蘊深厚。然,另首柳嶺詞,可察市井之制,格局宏大。直以為二者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長公主點頭,似是很滿意這個答復。
“這二位分別是尚書令獨女鄭萋銀與文臣司徒閣老的愛女無雙。”
說時鄭萋銀與無雙紛紛起身行禮,裴南川頷首回應。
昭明繼而又道:“那不如,由先生再出一題,便在這二位中擇出個高下吧。”
好好好,原來是在這等著他呢。
裴錦垂首應下。
讓裴錦出最后的考題,眾人是信服的。這是連長公主都尊稱“先生”的人。
評詩論文,自是公正。
他喚來紙筆,提筆停頓半刻,終是蘸墨寫下。
席內無聲,靜默等待。
霜羽靜靜看著,裴錦落筆而下。她亦好奇,裴先生會出什么考題。
須臾,裴錦擱筆。霜羽觀他的字如其身形般清瘦,卻又剛正有力,一撇一捺恰到好處。
再一看所出內容:“層閣遠嶂倚樓前,茶香云景醉玲瓏。朱樓錦殿朝飛揚,閑杯遙轉念天德。”
霜羽才生疑惑,便聽他道:“僅僅作出詩詞,相比對在座詩友都不難。但作詩講究頗多,格律形式正確,意蘊內涵豐富。且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才稱得上好詩。是以我出的這題,便是這首詩。二位詩友觀此詩,認為是否有不妥之處,若有不妥,請作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