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曳,殘余溫燭蕩漾,映在床邊人淺色的眸中。她靜靜望著那邊燈燭,火焰在眸中跳躍,漸漸模糊了她的眼。
也逐漸想起,初入魔霧森林時的處境,命懸一線時的耀眼光炬,置她于死地的焰火。又不免想到碧鱗蛇的那雙淋淋血瞳,掉入洞穴后才一睜眼,就對上那毫無生氣的蛇眼,估計她得連著做幾日的噩夢。
還有那無端攻擊她的黑衣人,那團熾熱絢爛的光炬應該也是五行元素,什么人?有這等強悍的實力,一上來就是殺招。整個伏音,就她所知道而言,或許也只有師傅能夠匹敵。
說起師傅,霜羽指尖微微蜷縮一下。
剛才凌天師傅對她說的那些話,卻讓她有些意外,甚至吃驚。以前在琴府,爹娘常年在外,戰事頻繁,有時年關將至也回不了京。幼時琴絕愛哭,但從不當人面哭,悄咪咪掉眼淚,只得霜羽拿糖來哄。從前雖然和琴珞羽不對付,總被步月梓訓斥,但平日躲著避著,再有盛叔照顧,日子也就一天天過去了。一年當頭,也總有一家團圓之日,有些盼頭,偶爾尋些樂事趣味,也挺好。
之后漸漸大了,吃飯起居有丫鬟伺候。霜緒音不在,就是步月梓掌家。縱然她有萬般不好,不對著她便是了。反正她也不喜歡一堆人擠在一起說些規矩正事,又與她不干。索性就和琴絕成日待在閣樓里,后來不知怎的,市間聊些有關她的傳聞,這沒什么,琴霜夫婦名頭大的很,聊聊膝下兒女也不稀奇。可后來有段時間連她天生白發這事也傳了去,說什么冷酷無情如血獸,愈發離譜。起初霜羽還為這事兒暗暗難過,但后來又覺著這樣虧待了自己,別人的嘴堵不住。況且平日霜羽連院子都不曾出,更別提出府了。
但有時也會和琴絕溜著出府,上一次還是京中辦燈會,也就是那年贏下了爾雅舍檐邊的兔子燈。
步月梓母女倆有時刁鉆刻薄了些,但一般不想理會就罷了。琴家她唯一警惕的是琴墨,幼時對琴家主的印象,是沉穩又注重禮節的。待小輩們也是寬厚甚至縱容。是以雖然比起哥哥琴澈,琴墨要遜色太多太多,但這么多年,將府中之事處理井井有條,行事也不似年輕魯莽。憶老的掌事權一點一點放開,家中人也慢慢接受了。但到底不是嫡親,有時突如其來的關心她們卻敬而遠之。
然而,最令霜羽對他改觀的,是十歲那年,一場家宴,一丫鬟為客人倒酒時失手打翻酒壺。原本步月梓呵斥幾句,此事也就揭過,且當時的琴墨和顏悅色,卻不曾想事后又將那丫鬟喚至前堂,施予重罰。那丫鬟就是撫雨。
三十大板,簡直是要她的命。
縱然最后撫雨僥幸逃過一劫,但霜羽看的清楚,當時的琴墨眼底的殺心絕不是假的,神情低沉如深潭濃墨,看面前人跪地求饒的眼睛如同死人般沉靜,無動于衷。不是淡然,是徹徹底底的冷酷。與往日的和煦家主判若兩人。然而第二日,他卻又恢復那副平和模樣,仿佛無事發生。的確,一個丫鬟的生死對于一家之主確實微不足道。
但那一時的陰翳卻令霜羽后怕,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琴墨。冷酷,殘忍,讓她陌生。如果一個人天生殘酷,出手狠辣,亦或是誤入歧途行,世人大多責罵他們的罪行種種。畢竟惡擺在明面兒上,是以受人唾棄。
君子禮節自是受人敬仰,為人推崇。但可惜那是假的,但最怕那是假的,一切都是對方想讓別人看到的,所見種種都是靠言行舉止修飾構造的一層一層面具,時間一長,面具之下的真實面孔早已無人所知。
也就是那次之后,霜羽對琴墨不得不提防。
也許從來不曾真正認識他。
后來愈發大了,才恍覺對于琴墨其實有很多異處,只是當時并未察覺。
十一歲,霜羽開靈智。對,她十一歲就開了靈智。與同齡孩子相比,算是有天賦的了。但還不夠,遠遠不夠,并且那時的她根本做不了什么。于是那年的霜羽做了一個決定。
她雖可以感覺到天地靈氣卻不能運轉吸收至身,靈智雖開,靈根卻受不到滋養,同常人沒有分別。
直到而今,臨近及笄,十四五歲,多數貴人小姐都在此時入學。學院之初靈石測靈級,才得以傳出十三重的驚人天賦,為人稱道。
說來可笑,她不喜歡仗勢欺人,不喜拿尊卑壓人,可卻依舊要尋凌天做仰仗。不喜富貴一擲千金,驕奢淫逸,卻又生在將軍府,自小錦衣玉食。不喜陰謀詭計,卻又不得在入學測靈上做文章。
真是矛盾,她本身就是個矛盾的人。
脆弱的眼眸撐不住,哪怕只是微弱的燭光。她移開目光,眼角出現銀淚。
霜羽的手環著雙膝,想著想著,又覺得身體發酸,便向后一躺,再次闔眼。
—
解了毒,霜羽沒再住在笙簫殿,那地方陰森森的,尤其是靠里的暗房,不對,都不能稱之為“房”,只有一張床和幾盞燭火。狹窄的有些壓抑。
遂回了聽蘭山。
當然了,這期間也沒逃得過余吾“湯藥治療”,這回領教到了,的確是苦,連著兩天未進食,感覺就算連盛叔送來的李子都會被浸入苦味。
聽蘭山。一推門,霜羽就對上琴絕怪異的眼神。
琴絕知道霜羽回來有幾日了,卻不回聽蘭山,一直待在笙簫殿,多半有事。
霜羽走至她面前,琴絕一言不發,將她左看看右瞧瞧。霜羽心道幸好蛇毒解了,眼下身上新傷舊傷疊在一起,琴絕應該看不出來吧。
誰料琴絕開口:“又受傷了吧?唉,你還是輕些折騰你那脆弱的身體吧,別以后落下個殘疾什么的。”
霜羽無奈搖頭:“沒有。”
琴絕顯然不信:“少來,你回學院這么些天在笙簫殿喝茶啊?”
“……”
有時候真的很討厭琴絕這敏銳的洞察力。
霜羽回:“我現在沒事了。落纓給的藥膏很有效,不會留疤。”
“就是二長老的藥喝的有些痛苦。”她又沒來由的添了一句。
琴絕笑:“終于讓你也嘗到了。”
霜羽徑直走向里屋,坐在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思索著。
血瞳的事解決了,現下只需將其交給醉青樓主就行了。碧蛇的事的確折騰她許久,當初與醉青樓做交易,也是為得到火源。要是實力能強些,亦或是有些天賦,能先天凝出火種便好了,也不必繞這么大個圈子。
想至此,她抬起右手,在左手鏈子上輕點一下,隨一抹熒光牽引,一只深色的小匣出現在手中。她將其打開,有陣陣寒氣襲來。里面躺著塊純棕色的長形圓狀物,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這便是之前花重金拍賣回的千年鹿茸,這鹿茸只被簡單處理過,但她暫時用不著,便引凌霜的寒氣暫時封住,放在儲存空間里。
琴絕瞥一眼盒子里的東西,驚奇道:“這東西還在啊,話說你是想用它做什么?”
霜羽合上匣子,輕笑著回:“自然是有用處的。”
琴絕坐在旁邊的白玉床上,又想起一件事:“幾日后就是貍詩會了,公主這次特意傳來宴帖我們要不要籌備一下。”
“我們——需要籌備什么?”霜羽疑惑。
琴絕笑彎了眼:“八月九,貍園聚。紅葉結詩緣,赤酒作詩篇。我們參加這貍詩會可是要作詩的呀。”
——
伏音領土之中,有一處先天孕育而生的“坑”,此處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仿佛隔絕世外。于是將其劃分出來,修筑成一處園林。后賜名貍園,現如今已被陛下賜予長公主,長公主每隔一年舉行貍詩會。
“也就是說,在貍園里沒有靈力?”
“對。”賀賢環胸點頭。
“這能不能不去?”霜羽抬頭。
賀賢笑問:“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不用擔心,貍詩會也算是是伏音的老傳統了,屆時會有很多貴女參與。公主這次特意邀請你們,應當也是看陛下倚重琴將軍,賣你們爹娘一個面子的。不會有什么危險。”
霜羽明顯頓了下,一旁琴絕笑道:“她才不是怕這個呢。”
“我不太擅長作詩。”
“原來是因為這個,沒關系,也不一定非要會作詩才能參加詩會。你看我,我吟詩作對半點不會,不也照樣去嗎?只要將顏面看清一點,別那么要臉就行了。”賀賢熱心安慰她。
“……”
八月九日,團聚貍園。這日天朗氣清,暖風和煦。詩會開始的時間是在巳時,這天琴絕和霜羽辰時未到便起了。
長公主舉辦的貍詩會,學院中不乏有其他學員會參加,加之近日學院都在調查三長老靈息珠之事,索性令各位學員們回家休整幾天。
這次入宮不比上次那般突然,況且有琴絕陪同,倒不是擔心有什么危險。只是貍詩會舉行已有數十年,邀請的都是名門望族,如今愈來愈多的修靈之人,世家大族亦是將骨骼優越者送至各大學院修行,習詩文學術者日漸稀少。但每屆的貍詩會依舊,邀請她去參加詩會,雖說是武將之女,不擅詩文也在情理之中,但既然邀請她們,也無法推辭,但愿不要給爹娘丟臉。
霜羽對詩文雅樂的理解不如琴絕,但對詩文卻也不是討厭,只是若特意讓她作詩撫琴之類,她會抗拒,尤其是在這樣正式場合。其實長久以來,她對修煉也厭煩。
霜羽嘆氣:“要一個修者去詩會作詩。”
琴絕正思索著該穿什么衣裳,又聽霜羽在那哀怨,“別愁了,你從前又不是沒讀過詩文,到時候見招拆招,在那坐會就行了。”
“到時候你幫著我點。”
“知道了,你快來看看穿什么衣服。你可不能再穿一身白了。”琴絕向她招手。
“不能太艷,顯得招搖,也不能太素,失了尊敬。”
“算了,別這么糾結,照你所說我們也就在那兒坐坐,穿的隨便些也沒事罷。”
琴絕不理會她,轉頭招呼聞溪:“聞溪,你來給她梳頭。”
“疏秋,泯冬你們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拿出來。”
“不用這么…”
“你先閉嘴。”琴絕頭也不抬。
挑來挑去,琴絕選了件瑯玕紫藤紋云煙裙,霜羽看了看,最終選了藍底蝶紋月華裙。
霜羽將其他衣裙疊好,放入柜中時忽然瞧見角落邊有個不起眼的盒子,頓了幾秒,重新在銅鏡前坐下。霜羽抬眼:“琴絕,我們有多久,沒有收到爹娘的來信了?”
琴絕動作停了下來,“上一次來信,還是去年年底。”
去年臨近年底,琴霜夫婦都不曾歸,直到春節前幾天,才收到一封匆匆寄來的家書。
而今看來已經過了半年之久,霜羽總覺得,有些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霜羽正欲再開口,便聽門外丫頭齊聲道:“盛管事。”
霜羽起身,聞溪將扎好的辮子放下。
“盛叔。”
今日盛叔的袍角倒是沒沾染泥土,想來是時辰還早,還沒去看他的菜園。
“小姐們今日是要入宮參加貍詩會吧。”
“是啊。”霜羽蔫聲蔫氣。
“那你們在宮里好好玩,晚飯就不給你們準備了。”
“……”
“沒事大小姐,夫人雖然是文武雙全,但將軍的文學差啊,詩文作詞一概不會,所以作不出來也沒什么關系,也不用有負擔。有其父必有其女嘛。”盛叔誠心誠意地寬慰。
“………”
“大小姐,好了。”聞溪最后插上一支鈴蘭花流蘇發簪。
“小姐們玩的開心,我先去忙了。”
霜羽不明所以,“所以盛叔他老人家專門來一趟,就是為了說不給我倆留晚飯了?”
琴絕笑:“也許是吧。”
收拾完后出府,兩人沒有帶丫鬟。上了馬車,霜羽就開始閉目養神。無他,今日起得太早,還沒開始就困了,趁現在趕緊休息會兒。
琴絕靠著馬車,掀開車簾。馬車駛得慢,起初能聽見街邊叫賣聲,再后來只聽見車輪滾動的轱轆聲。
霜羽確實睡熟了,之后被琴絕拍醒。霜羽掀開簾子,朱門莊嚴宏偉,士兵嚴陣以待。
“到了。”
今日天氣晴好,浮云褪盡。宮中后苑景色四季如春,縱是秋日,亦有繁花迷人眼,恰有暖陽照耀,不見秋風蕭瑟。
皇宮的確華麗,宮墻巍峨,處處雕欄玉砌,金碧輝煌。
二人隨宮女引導,穿過條條華廊,最終繞進一條較偏僻的小路,這里周圍沒有綠植花草,顯得有些幽靜。
霜羽于一塊頑石前停下,目光一頓,這巨石未經雕琢,上面卻有些天然的“鑿痕”,交錯在一起,卻又勾勒出個圖案,左看右看,猶像一只貍貓?
再一抬頭,便見上面牌匾題了兩字。
“貍園。”
領路的宮女在此止步,做出請的姿勢。
甫一進去,便覺出異樣。體內丹田空蕩蕩的,一絲靈力也無。
二人繞過石門,園中倒是熱鬧,已就許多人就坐。霜羽目光不經意地一掃,發覺赴宴的人大多她都不認識。進了貍園,感知不到靈力,也不知是修者還是學者。
來的大多都是年輕姑娘,很快便熟絡起來。
眸光一頓,看見了熟人。
霜羽拉著琴絕向里邊走。就見賀賢坐在那,又是那副閑散模樣,面前點心未動,瓜果倒是吃了不少,旁邊小碟葡萄皮堆成了小山。
二人走近,賀賢一抬眼,面露驚喜,再一看四周,卻道一句:“你們來的夠晚的。”
聽至此,霜羽動作一頓,拉著琴絕再走幾步坐下,與賀賢恰好隔了個位子。
賀賢往后一靠:“不至于吧。”
琴絕沖他示意:“別理她。你來很久了?”
賀賢攤手:“是啊,實在是無趣。本想先嘗幾口美酒的,結果非說要等到詩會開始,現在一口也不準喝。”
一轉頭,就對上旁邊宮女的微笑,賀賢僵硬笑笑,再回頭吃葡萄。
琴絕噗嗤一笑。
“昭明公主到———”
一道狹長尖銳的聲音響起,席上瞬間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