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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持劍

  • 劍雀
  • 錦弦思華年
  • 13516字
  • 2024-08-27 10:49:40

當陳松奉從小巷心滿意足的返回去給李神通帶話。

孫大錘便回了自家庭院,沒有第一時間去看氣鼓鼓反鎖房門的媳婦,而是將今日帶回關在籠中的蛇斬殺煲了湯,然后默默炒了一桌子菜,端到母子倆前面,什么話都沒說,只是一個勁的給兩人夾菜,婦人早便心花怒放,什么氣都已經煙消云散,對自己來說,孫大錘這一桌子菜,養胃,更養心。

孫大錘比往常沉默,這讓婦人有些愧疚,她一向清楚孫大錘脾氣真是好的沒邊,往日不論自己怎么折騰,自己男人好像永遠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從不跟自己計較什么,甚至有時候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想要說些補償的話,但眼前這個漢子總是先她一步做很多很多讓她開心的事。

婦人娘家人不如她有遠見,孫大錘這樣老實巴交的漢子,也只是在家中與媳婦點頭哈腰,好似傻乎乎的被人肆意欺負了也不放在心上,其實一旦不經意間觸碰了他的底線,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比如此刻正坐在這個破敗房宅內,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就有兩個人是孫大錘這輩子不可輕易拉扯的底線。

婦人默默吃著飯,打定主意一會把兒子遣出去,好好補償一下少見沉默的漢子,天亮別人爬墻角又如何,好讓其余人聽聽,自家男人強過其他男人無數倍的功力。

孫大錘吃著飯,突然說了一句話,讓婦人更覺得他比以往不同尋常,難道今日給這姓孫的罵醒了不成?

“孩子他娘,要不吃了飯咱們提壺酒去看看岳父岳母如何?”

……

陳洛延終究還是沒見到藥堂掌柜,知道今日也不太可能要到工錢,便打算用僅剩的十文銅錢去街上買條鯉魚,至于是煲魚湯也好,烤魚肉也好,回去全憑自己的心情。

拿定了主意,陳洛延不再拖沓,打算臨北城門腳下的藥鋪,沿著長街往蘇桐巷祖宅,路途碰上魚販子持錢買了魚便是。

陳洛延有時喜歡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白猿巷子里老槐樹下的樹墩子,不知是誰略作劈砍,磨平上面倒刺,放在那里當做板凳供人們納涼,但很少有人領情,哪怕是多走幾條巷子專門返回家中拿了板凳也很少有人坐上去休憩,陳洛延聽人們說過原因,白猿巷曾有一位身強體壯的男子,一次在山中吃了野果子吃壞了肚子,眼看忍著劇痛到了家門口,卻實在沒有力氣踉蹌回家,便坐在那顆樹墩子上使勁按壓住腹部想要緩解一下疼痛,誰知自那以后男子便逐漸消瘦起來,平常可以端三四碗的飯量,幾近最后可以說是一口湯便要上吐下瀉,沒有幾個月便死了。家里人給藥堂掌柜看了男子那天誤食的野果,再平常不過,不過是使其肚中疼痛兩天,隨著排泄將毒素也能排出體外,絕無可能讓一個男子削弱到那般地步,人們就不由自主的將疑惑投射到樹墩子身上,說得極為邪乎。

青州城四面環山幾近與世隔絕,只有北城門連接東海嶞河,算是一條進出城內外的羅馬長路,樹墩子在這里顯得尤為怪異,說不定便是某位山神的座椅,尋常人若是坐了上去被陰氣纏了身子,也就沒幾年可活了。

還比如青州城內無人不知的周天大醮場,據說是道家仙師曾為了鎮壓春秋戰死的亡魂,聯袂來此以醮場強行打開鬼門,送游蕩在天地間無法輪回的游魂進入,后又用符箓鎮殺怨氣深重魂魄,青州城百姓對此深信不已,只不過后來讓李神通用劍挑破了符箓,陳洛延也就沒有機會得見。

又比如北城頭異常的寒氣逼人,曾有幾人登上城頭試圖一探究竟,結果第二日,幾人便陸陸續續開始持續高燒,最后僅有一人僥幸活了下來,其余人全都死在了病榻上,據老槐樹下的老人說,青州城四周皆有山神震懾鬼魅,所以不敢有臟物造次,只有北城門前一處平坦未被朝廷敕神鎮壓,而且臨近嶞河,除了每夜子時酆都大開鬼門會有精魅降臨,失足墜落河中的澇鬼也都趁夜色出來為禍人間。

等等。

這些怪事陳洛延總聽人們念叨,那些喜歡在人多的地方放個書桌,然后擠眉弄眼的賣弄,有時候手舞足蹈更是讓人身臨其境,除了喜歡等著人們一個個把銅錢逐一放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把的往早已準備好的布袋里塞入,其實更喜歡在最精彩的地方說一句極其耐人胃口的且聽下回分解。

小鎮沒有人不討厭這句話的。

陳洛延這般想著,鬼使神差的拐進了一座寬敞巷弄內,比起他們遍地雞糞狗屎的蘇桐巷,這里則更為寬敞潔凈,一條絲毫不落灰塵的青石板路,驟然出現在少年眼前。

這條桃葉巷住著幾戶名門望族,子孫們在外出人頭地后反哺家族,所以街道修得敞亮氣派。

陳洛延走在其中,沒有生出自慚形穢的情緒,不少叫賣物件的商賈小販,神色都不約而同的在他身上停頓一瞬,然后都是皺著眉移開視線。

其實陳洛延衣襟與華麗二字可以說是毫不搭邊,但全身上下難能可貴在潔凈,少年自小受娘親影響,還是有不小的潔癖。

他想不通為什么那些人即便遠遠看著都會捏著鼻子遠離,要知道陳洛延雖然往日不舍得花些銀錢在衣衫上面,但好在勤洗沒有異味。

陳洛延愈往這條小巷深處走,便愈發的局促不安,打心底突然后悔選擇這條巷子。

期間經過一處攤子,攤主是一位相貌平平的光頭和尚,三十來歲的模樣,腰桿筆直坐于桌前,手持毛筆龍飛鳳舞的寫著詩詞對聯。

陳洛延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即便打算觀看也是遠遠站著,踮起腳尖把著腦袋往桌上看去。

和尚剛好停筆收工,欣賞自己的剛勁筆道,極為滿意的點點頭。

于是陳洛延剛好可以看到那句詩詞的廬山真面目,不過只一眼,少年便懊惱起來,兩頁等臂長的對聯,十四個碩大小篆字體,陳洛延只識得上聯最后一字“來”,與下聯最后一字“開”。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陳洛延拍拍腦門,記得陸先生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詩,不過具體什么意思他記不太清楚了。

和尚突然覺得脊背發涼,抬頭與少年的視線剛好交織在一起,一位樸素和尚,一位寒酸少年,均是尷尬一笑。

在陳洛延印象中,這個光頭和尚在小鎮這里住了有三四年之久,基本都是忙于給大戶人家代寫家書的營生,對誰都是和和氣氣一副笑臉。

常說出家人不沾葷腥,不能飲酒,陳洛延可偏偏記得這和尚嗜酒如命,無肉不歡,別人若是問起,他總是拿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來搪塞,其實陳洛延不太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他記得這和尚法號圓巳,與學塾那位陸尚臻先生頗為不對頭,每年歲末有錢人家張貼大紅對聯,多是讓圓巳以及陸尚臻幫忙書寫,但有一件頗有意思的事情,不論是念沒念過書,識不識得字的城中百姓,大多是只一眼就能看出一副對聯是兩人誰撰寫,而且林林總總給出一個極為中肯的評價,圓巳的字沒有神韻,不如陸先生寫的好。

這讓圓巳和尚極其郁悶,他知曉自己比起鄉塾的陸先生,的確差了一些距離,但最多不過是一兩顆銅錢那么遠,絕對不是人們說的提鞋都不配。

氣憤的把矛頭對準百姓,心服口不服的跳腳罵娘,一群睜眼瞎識得幾個大字?不定是哪個與陸尚臻走的近些之人,偏心說出這樣一言,城中這些盲目跟風,要不然書都沒讀過的莊稼漢子能說出神韻一詞?

其實這也猜的八九不離十,要知道陸尚臻曾親口評價圓巳和尚的字跡,龍韻在淵,璞玉尚未光凈,境界已足心境不平,有朝一日頓悟自會如蛟生角,化龍騰淵。

這個評價不可謂不高,百姓也都接受,不過是嘴上玩笑喜歡打趣。

不然這個和尚總是笑嘻嘻的,也不生氣,忒沒勁。

每年年底該有百姓找圓巳書寫對聯,照樣不誤。

圓巳不像其他攤主,巴不得陳洛延離這里遠一些,反而主動招手讓他來的跟前,直指對聯笑問道:“識得這句詞嗎?”

陳洛延不確定道:“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圓巳點點頭,道:“黃雀想要口銜桃枝,只不過別人家的桃花還未盛開,但這些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遲早有一天桃葉會掛滿枝頭,放眼望去一番景象,道家謂之潛龍在淵。”

陳洛延搖頭道:“聽不懂。”

圓巳笑道:“當然不奢求你現在就明白,你來看看貧僧這字如何?”

陳洛延笑著伸出大拇指,由衷笑道:“個頂個!”

圓巳和尚哈哈大笑,開心道:“有眼光。碩大個青州城,還沒有一個孩子有遠見。”

圓巳將對聯合在一起,放置一旁,拿出一張更大的紙張鋪滿桌面,提筆研磨,笑道:“城中百姓其實都不知道,貧僧除了寫字,最拿手的乃是繪畫。”

陳洛延看著圓巳低頭忙碌,粘墨,提筆,落筆,勾勒,反反復復看得他眼花繚亂,沒有多久,一副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展現出來,那人身披銀甲,右手持長戟負于身后,左手握著一條莫約丈許長短的紫青巨龍,極具威嚴。

最后圓巳點睛,陳洛延不知為何,在這時輕輕眨了一下眼,也就是在他閉眼的一瞬間,圓巳筆尖一道金光閃過,隨著毛筆落下,不偏不倚正好點在那人眼睛處,只不過這璀璨一幕,陳洛延未曾得見。

待陳洛延睜眼瞧去,一副上書陸沉的披甲持槍畫像已經收工。

金剛怒目,鎮鬼蛇神。

圓巳笑瞇瞇道:“齊朝名將陸沉,說起來還是青州城的守護神,當年你們南凊還有北蠻子,也就是現在的槐王朝,當然那時只能稱作槐國,也就是春秋四雄聯袂滅了大齊,四國混戰陸續剩下兩個停戰休憩,槐國虎盤嶞河以北稱北槐,凊國龍居南面稱為南凊,他們那時提起陸沉好像都頭疼不已,在這青州城扔下多少將卒就是真的扔下了,有來無回。戰神陸沉,名不虛傳。”

圓巳瞧著陳洛延一臉茫然的神色,笑著將手中畫像隨意折疊起,推向陳洛延,繼續道:“回去貼在你那個左右漏風的院門上,大概率會庇佑你不受陰氣侵蝕。”

陳洛延一時有些為難,他未深思圓巳這后半句的意思,但前面的言語應該是要將這畫像賣給他,可是他囊中羞澀,十文錢連這畫一角都不一定買的下,桃葉巷許多大戶也有張貼武將畫像鎮鬼的說法,可那價格向來都是陳洛延想都不敢想的。

半晌只聽他吞吞吐吐道:“圓巳大師的陸沉像巧……巧…工…”

圓巳忍著笑意提醒道:“是巧奪天工。”

“對對。可我實在是兜比臉還干凈,大師還是從這桃葉巷挨家挨戶敲門過去,保管有人收價格還公道,畢竟這陸沉像真的很好。”

圓巳愈聽,笑意愈濃,笑罵道:“臭小子馬屁功夫到位,我愛聽。”低頭想了想,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道:“至于這畫像算貧僧贈與你的就是。”

陳洛延躬身一揖,接下來的一句話直接讓圓巳和尚愣在原地:“多謝大師。”

陳洛延伸手將畫像接過,小心翼翼的將其攤開卷起,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那般速度又是讓圓巳吃了一驚,好像生怕他反悔一般。

圓巳無奈的搖頭道:“這臉皮,比北城墻還厚,若是當年陸沉鎮守青州城,有你的臉皮做城墻,外面敵軍使勁渾身解數,保管連層皮都挖不掉。”

陳洛延笑了笑,轉移話題問道:“大師,佛家講喜怒不形于色,不占葷腥,不可飲酒,大師好像比他們相反。”

圓巳好奇道:“你還見過其他僧人?”

陳洛延搖搖頭,“陸先生在課上講儒釋道兵,我記了個大概。所以初次遇見大師我便好奇,難道陸先生講的不對?”

圓巳氣鼓鼓道:“他說的當然不對,我們佛家雖敬仰佛祖,但也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喜怒全憑喜好,人若是連喜悲都無法表達,那豈不是活得很可憐?”

陳洛延狐疑的點點頭,圓巳翻白眼道:“騙你的,你陸先生講的沒錯,只不過貧僧即便出家,也吃不來無酒無肉的苦,佛家說什么解脫超度,便是取經聞道看淡生死方可超凡脫俗,死后才是解脫,青州城冤屈亡魂,道家干凈利落的符箓鎮殺,佛家便要念經勸解入奈河轉世,這是超度,好些年前天龍寺一位師叔祖閉關思悟,只想兩件事,‘我是誰’‘我要做什么’,結果到最后也沒參悟,不過坐化后燒出了五顆舍利子倒是真事,依貧僧來看,出家做和尚才是最無趣的事情,什么一朝聞道,什么舍身燒舍利,通通都是放屁,人活著就圖享樂一詞,和尚們都是沒苦硬吃。于是這不跑到青州城來圖清凈了。”

陳洛延哈哈一笑,“還是大師自在。”

圓巳默念一聲“阿彌陀佛”,說了一句青州城百姓都要聽出老繭的話。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陳洛延好奇道:“大師來了青州城差不多三四年了吧,可曾去過胭脂閣?我聽陸先生說,君子坦蕩蕩,萬不可去這種風月場所,我就不太明白了,風月是什么意思?這胭脂閣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見胭脂閣每到晚上都要燈火通明,站在門口的姑娘大多都會衣著暴露,向過往的路人擠眉弄眼的,不過看見我卻不會。有時還會無緣無故挨罵,后來我就不太愿意路過那里了。”

圓巳聞言,眼神突然變得奇特,陳洛延古怪的撓撓頭,突然覺得圓巳這種神色完全不是出家人應該擁有的怪異,只見圓巳貓著腰,東張西望了一頓,低頭壓低聲音道:“胭脂閣里的小皮娘,兩條腿都能夾死人!欲仙欲死,還是死了算。”

陳洛延問道:“胭脂閣是教人習武的嗎?”

圓巳愕然,怔怔道:“傻乎乎的,難怪了。”

陳洛延只覺莫名奇妙。

再次交談一會,陳洛延越發覺得圓巳的幽默風趣,奈何實在是肚子餓的受不了,便打算告辭。

最后圓巳突然鄭重提醒道:“近期若要買魚,不妨去東邊太平街看看,但切記七日之內不可斬殺,七日后就可隨心所欲。”

陳洛延點點頭,雖然好奇圓巳如何得知他有殺魚犒勞五臟廟的打算,但還是將這句話記住,然后彎腰一禮。

出了桃葉巷,陳洛延又過一條簡陋小巷,便是太平街,相比百草藥堂所在通衢的九哼街道,這里就顯得狹隘許多,但還是有不少私營小販,擺攤叫賣。

陳洛延走了一陣,無意間看到一個蹲在地上的漢子,滿目惺忪,雙目無神,下巴上胡亂鉆出的胡茬子顯得他尤為邋遢。

漢子身前擺滿魚簍,一口木桶中活蹦亂跳的數只讓陳洛延頗感喜慶的小魚。

他并無主動招攬生意,與周圍為一個客人爭的臉紅脖子粗的其他攤主格格不入,竟是存了愿者上鉤的意圖。

也難怪如此鮮活的魚無人問津。

陳洛延蹲下身,看清楚那漢子面龐后微微一愣,男子并非在青州城討生意的外來人,正是先前被媳婦當著街坊鄰居的面,一頓臭罵的窩囊漢子,孫大錘。

漢子有些為難,之前打算拎著一壺好酒,回媳婦娘家,與那些從始至終都瞧不起他的娘家人吃頓飯,結果一摸兜才發現,囊中僅剩的銅錢,連一壺拿得出去的酒都換不下,于是他晚飯過后便急匆匆的拎著白天枯坐垂釣的魚,上街來賣。

不過被他人嘲笑為悶葫蘆的孫大錘,委實不算冤枉,在青州城過活的幾十年,每日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從不善與人交談,讓他像其余攤主一樣大聲叫喊,實在是難為了他。

于是孫大錘提著木桶第一次蹲在太平街,便時時刻刻局促不安,到最后更是徹底懶得去理會,一副愛誰買誰買的架勢,大不了回去又是一頓臭罵,這些年挨的還少了?

孫大錘終于見陳洛延在其攤位前徘徊良久,狐疑般蹲了下來,顯然是來了些精神,開口道:“小哥好眼光,這些魚都是今日在河邊釣上來的,極為新鮮。”

陳洛延道:“你給個價格吧。”

孫大錘道:“十二文一尾,還算公道。”

陳洛延皺了皺眉頭,“八文如何?我只有這么多了。”

孫大錘翻個白眼,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欠揍模樣,“十文,不能再少了。”

陳洛延搖搖頭,“我真的只有這么多了。”

孫大錘嘆口氣道:“九文,我看你年紀輕輕,誰都有個難處。”

不料陳洛延仍是搖頭。

孫大錘罵道:“滾滾滾!不賣了。就煩跟人打交道,心眼子比老子的劍氣還多。”

陳洛延作勢要走,孫大錘暗罵一聲道:“八文少是少了點……”

陳洛延驀然轉身道:“多謝。”

最終陳洛延在孫大錘吃人的目光中,平靜的交出八文銅錢,提了一條魚離開。

更氣人的是陳洛延摸出了十文,讓他眼睜睜的看著少年從中捏出兩枚,小心的放回口袋,然后在漢子白眼快要翻出天的目光中反反復復數了半天。

陳洛延回了蘇桐巷祖宅,第一件事是搬來一個木桶,盛了半桶院里水缸里的水,將那條還在掙扎的魚放入其中,顯然接下來的七日之內,陳洛延打算聽從和尚圓巳的話。

第二件事,少年要將圓巳和尚給的陸沉畫像,張貼在門口,雖然圓巳有些話他聽不太懂,比如鎮邪陰晦之物,還比如胭脂閣的女人武功蓋世,又比如買來的魚七日內不可熬湯做肉。但這并不妨礙陳洛延的信任,對那個三年前來此以代寫家書勉強糊口的和尚。

也許是圓巳瞧他的眼光中,并不像其他人的厭惡以及憐憫,反而更像學塾陸先生的清澈,甚至有著一絲賞識。

他也許看不出來,但從小直覺敏銳的陳洛延,只是單純的享受與圓巳陸尚臻在一起的時刻,沒有和其他人交談的不舒服。

當陳洛延終于貼好畫像,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

陳洛延回屋剛要歇口氣,屋外竟毫無征兆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少年朝天上比了一個中指,暗罵賊老天,入秋之后每下一場雨,天氣便要冷一分,被褥單薄的陳洛延,床上實在留不住熱氣。

不用再過兩日的嚴冬,只要秋雨落下的當晚,他肯定是在天微微亮時便被凍醒。

陳洛延實在不舍得點燃煤油燈,便忍著肚中饑餓早早躺下,心中想著睡著了就不餓了。

————

青州城三面環山,北連橫截蒼茫大地的嶞河,如仙人持劍在地處中央劃開一道醒目裂縫,煌煌河流湍急不已,再往北渡河便是北槐王朝寸地,是真正的與世隔絕,城中百姓想要逃離貧瘠土地,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要么翻越連綿山脈,要么橫渡洶涌嶞河。

所以城中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凡沒有多大本事,心中沒有很大志氣的青壯年,便很少有心起外出謀生的念頭,還不如土中刨食,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活得自在。

雖然青州城地處隱蔽,但青州之名卻名揚天下,這其實歸功于百年前的大齊朝名將,陸沉。

大齊王朝一統,實力卻被各諸侯國陸續反超,百年前被北槐南凊等春秋四雄鐵騎聯袂攻伐,不得不龜縮青州城南面鎬京一隅之地。

陸沉便在鎮守青州城的亂世中聲名鶴起。

當年陸沉以嶞河水流急促大作文章,命人用大石在嶞河上游堵住部分河水,陸沉親自引兵大戰假敗退軍,待四大國鐵騎強渡嶞河追擊,陸沉命人將石頭瞬間搬移,如虎添翼的怒濤翻涌,輕而易舉將河中士卒淹個一干二凈,把拉開戰線的大軍截成兩端,齊軍戰意高漲回擊渡河的敵方,生擒領將,這一戰以區區兩萬人的代價傷敵十數萬,此后陸沉名留青史。

青州城也在蒼茫大地中極負盛名。

值得一提的是,齊朝家底薄弱,陸沉點兵在貴精不貴多,在此戰之前,陸沉在橫跨嶞河分支的石橋上點兵,結果大獲全勝,于是當地百姓都愿意管那座石橋名為陸沉臺。

此時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濕漉漉的陸沉臺上,竟有兩人身著素衣,緩緩登橋,雖然是北槐朝中權貴,但并未錦衣著身。

北槐朝臣,墨家巨子司馬田襄雖與趙析鹿同是墨家舉重若輕之人,但二者相貌卻是云泥之別,相較于此刻正與李神通“相談甚歡”的趙析鹿,司馬田襄反而更符合他人心中的朝廷重臣的衣冠風范。

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面相成熟穩重,一頭烏黑長發中,淅瀝夾雜著數根熠熠生輝的燦白銀絲,衣著樸素卻貴在整潔,成熟英俊的面龐之上高冠束發,平添了幾分男子應該有的凌厲與穩重,頗具威嚴。

與司馬田襄的冷峻不同,他身旁同行之人留著一把絡腮胡,相貌平平,滿是滄桑的面容上不出意外的顯示著一道猙獰傷疤,森然可恐。

除此之外,這瞧不出真實年齡的漢子腰間,還別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刀,普通人觸之必死。

兩人踱步上了陸沉臺正中央,不約而同的緩緩停步。

司馬田襄沒有官居要職的官架子,并不計較這漢子竟然大逆不道的與其并肩而立。緩緩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陸沉臺。儒修,可曾聽聞?”

被司馬田襄稱作儒修的漢子,裂了咧嘴,罵了一聲鳥,“古往今來就屬這閑蛋讀書人,最愿意扯這屁用不管的詞,酸掉老子的大牙,升官就講升官,偏扯什么輕舟,聽不懂聽不懂。”

司馬田襄哈哈大笑道:“世人只知陸沉臺,卻極少有誰記得咱們腳下這座石橋,最初名為輒卞橋,取于諧音謫貶。據說是大齊王朝時,一位被貶于此的書生組織修建,這輒卞二字也就不難解釋,若不是占據天時地利,幸哉給了陸沉一次點兵點將的機會,也不過是一個泯然眾人的普通石橋。”

“當年那書生意氣風發,滿腹經綸,雖受挫于此,不過是坎坷仕途必經一路。當然事實也如他所愿,書生修建陸沉臺第二年便被傳召回京,返回鎬京時,一舟翩葉橫渡輒卞橋,他數年來最是那日心情大好,作下詩句流傳千古。”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輒卞橋!后來大齊江山岌岌可危,陸沉在輒卞橋點兵后以少勝多,原本寂寂無名的跨河石橋被安上了陸沉臺一名后竟然廣為流傳,后有好事者將詩中最后三字改作陸沉臺,愈發朗朗上口,人們漸漸也就淡忘了輒卞二字,只知以戰神陸沉為名的陸沉臺。”

這些陳年往事漢子從未聽聞,只不過司馬田襄講的樂在其中,漢子也就沒有去打擾。

但這都不重要,也許只有司馬田襄會將其無意間搬上桌面,這個自小很尊敬先師如今卻可獨當一面的巨子,記得與趙析鹿在一次聽老師孟勝傳道受業時,說過一回,這書生其實是墨家創始先輩墨翟的至交好友。

司馬田襄裹緊那不算華麗但絕對保暖的衣衫,俯身摸了摸雕刻在陸沉臺兩側欄桿上含苞待放的石花,入手微涼,是為櫻瑯。

司馬田襄低頭嘖嘖道:“這書生為官半桶水,可作詩卻是一絕,難怪北槐的邊關士卒天天叫囂書生誤國,到底也不算冤枉了只會紙上談兵的清流雅士。可是話又說回來,文官治理太平盛世,武將平定刀槍亂世,這是我蒼茫大地歷來不曾被打破的鐵律,所謂術業有專攻,萬不可在安居樂業時瞧不起武人的庸碌無為,也萬不可在烽煙四起時嘲笑墨客的手無縛雞。不過是滿腹才學卻吃了生不逢時的苦悶。”

漢子名為甄儒修,別看名字儒雅,聽起來像是一個謙謙君子模樣,實際上不僅長得五大三粗,就連聲音都異常粗獷嚇人,性格更是與手搖折扇,談吐謙遜的君子毫不搭邊。

司馬田襄這番一時興起的喃喃自語,委實給他聽得渾身瘙癢,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可司馬田襄好像完全不想放過他,繼續自顧自道:“前些年我在黃庭王朝鵝湖書院,聽了一場曲水流觴王霸之辯,這才是讀書人應該有的風度雅致。”

“不過名士清談,終歸與潑婦罵街差了些許味道,我坐在一旁,聽眾人一言一語都是些平庸沒力氣之言,即便爭得面紅耳赤,也沒有上前扯人胡子的舉動委實無趣,睡意朦朧險些睡了過去,倒是一句‘周朝鼎盛乃王道之盛世,當今北槐王朝盛世只是霸道之衰世,世人事攻心過重,此乃歪風斷不可助紂,我輩當哭五百年后’還算有些力氣,但也算不得如何驚艷。后來我記得一位名叫陸尚臻的儒生當庭反駁,的確贏得滿堂彩,這話我倒記得,他說‘若能經世義必有利,若可濟民道必有功,因而霸本固與王!若是全然不顧利,哭五百年后又有何益?當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掩體,他們又該與誰哭去’,聽聽!這才是圣賢大家,國王國王先國后王,民意大于天意,這個才是道理。”

腹中沒有多少墨水的甄儒修不知作何回答,只是說了句不知從何處聽來,對當今蒼茫天下格局評價的言語,生硬套上,“黃庭王朝廣攬天下名士,戰場沖陣廝殺一般,倒是學問頂呱呱的儒生,都喜歡往黃庭王朝跑,與這南凊君王的大庇天下寒士有得一拼。”

司馬田襄呵呵笑道:“那你說說,整個天下的才子都讓南凊黃庭瓜分殆盡了,咱們歷來重武輕文的北槐,難不成真成了他們口中的蠻子?”

甄儒修這回腦瓜機靈,笑道:“陸沉選將都是貴精不貴多,北槐皇帝有墨家鉅子左輔,法家陸乣淵右輔,你們二人誰不是那捭闔萬人敵?南凊黃庭名士再多有個鳥用。”

司馬田襄哈哈大笑,然后苦口婆心道:“給你小子看兩頁書還是有點用的,這馬屁拍的嘛,倒是馬馬虎虎,不過能用上捭闔一詞,也算有點長進。”

甄儒修眼觀鼻子不關心,絕對不去搭腔,他并沒有入墨家門庭,但對司馬田襄卻是忠心耿耿,除了這位墨家鉅子按著他的腦袋,逼著他讀上幾本圣賢書時,他都想直接拔刀將司馬田襄一刀劈成兩半,每日跪坐在書案前,盯著白紙上密密麻麻的諸多字跡,簡直比戰場殺敵更加酣暢淋漓,一個腦袋兩個大,跟要他命還差不多。

司馬田襄問道:“儒修,你可還記得,你是為何跟著我在北槐建功立業?”

甄儒修臉上肌肉抖了抖,連帶著生長在下巴上的胡子都殃及池魚,不出意外的艱難點頭。

記得,如何不記得?

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司馬田襄繼續問道:“那你可知,為何你武藝高強,為人正直,我卻不愿讓你入我墨家?”

這次倒是讓司馬田襄另眼相看,本以為甄儒修并不知情,誰曾想這個粗獷漢子,卻是在司馬田襄詫異的目光中又一次輕輕點頭。

瀘州深入安槐王朝內腹,緊貼京城以西,曾有以總鏢頭花遇陽為首的瀘州鏢局風靡一時,花家世代鏢師,往上追溯個兩三百年,也是極其闊綽的門戶,在瀘州以及周遭地帶,幾乎已經是打點好了所有關系,每次出鏢,只要不是特別倒霉碰到了新起的山大王,可以說是無甚風險。

甄儒修自小癡迷武學,并未娶妻生子,加之的確有旁人難以豈及的天賦機遇,及冠之年后,便持手中的雀翎刀在江湖中創出一片名聲。后來許是武道走到了盡頭,流浪武林許久卻始終沒有百尺竿頭,迷迷糊糊飄零半生,機緣巧合之下在瀘州鏢局做了記名客卿。

他本以為以后就會憑借這身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武藝,在瀘州鏢局吃些俸祿,無聊時也會想收取一個天賦極佳的弟子,回歸田園。

說不定會觸摸到那虛無縹緲的天道,再做突破。

然而在這世間,現實這種東西,從來比意想更加殘酷。

就在三年前,那時司馬田襄剛剛在北槐朝廷做了大官后發跡,碩大的瀘州鏢局便橫遭變故,一夜之間慘遭滅門,甄儒修就不得不再做打算。

漢子至今記得,讓坐落于瀘州百年之久的龐然大物,驟然傾覆的那場血雨,就像一場噩夢始終揮之不去。

起因在于一位身著北槐朝服的官員,某日造訪鏢局,來者眉清目秀,三十來歲模樣,是剛剛通過科舉坐上了六品瀘州知州的男子,聽聞瀘州鏢局的知名度以及風險較小的好評,便決定以走鏢的方式運送整整三車黃金,林林總總算下來,竟有十五箱。

男子第一次登門,便驚得總鏢頭花遇陽,親自出門迎接,雖然花遇陽詫異一個剛剛上任的小小知州為何能一次性拿出如此數量驚人的黃金,但也很識趣的沒有多問,畢竟朝堂之事,他一個江湖草莽,委實沒有膽量去摻和。

男子說這十五箱黃金,是往凌州南淮郡地界一路護送,倘若平安到達,除了商量好的五百兩真金白銀,他可另外再拿出五十兩黃金作為答謝。

就當花遇陽覺得油水豐厚,打算咬牙接下時。

男子身后蹦蹦跳跳的出現一位十三四模樣的青衣少女,少女似乎怕生,躲在那男子身后,雖然只是怯生生的露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但也足夠讓在場的眾人,第一次明白了紅顏禍水的含金量。小小年紀氣質之如此不凡,難以想象日后會是如何的傾國傾城,根本就是可讓整座江湖為之瘋狂。

男子說,這少女只是順路也去南淮郡,只是作為添頭,不必多慮。

瀘州鏢局屹立百年,局中鏢師都不是傻子,三車黃金固然耀眼,但少女這么一打岔,便不得不讓人多想,被男子隨意丟棄在一旁的金子,恐怕也比不上眼前這位不過十三四歲少女的安危,明眼人誰都看得明白,這趟走鏢,估計便是那破天荒的人鏢!

花遇陽終于猶豫了,他暗自揣測這少女的身份,雖然盡管往大處想,但始終不敢蓋棺定論。

那知州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五根手指,然后緩緩的變成六,意思是,酬謝的五十兩黃金,我可變為六十兩。

花遇陽不敢出聲,任由男子默默加價。

當男子加到百兩時,花遇陽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有些動搖,本想順著這位財大氣粗的知州,再把價格抬升一番,咬牙接下便是,誰曾想這男子人也是人精,雙手一背,擺明了百兩黃金,五百兩白銀,不答應就算。

花遇陽沒有再坐地起價,眼一閉心一橫,接了!

這一次瀘州鏢局傾巢而出,花遇陽親自帶隊,即便是作為客卿的甄儒修都未能幸免于難,細算一下,竟有五十來號人,將那三車黃金,以及那生的極為漂亮的少女團團圍住。

甄儒修那時并不是第一次跟隨鏢師出鏢,所以很清楚花遇陽的手段,相比較其他鏢局的提心吊膽,這一路的驚險度可用游山玩水都不為過。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南下凌州,途中可說是有驚無險。

這大相徑庭的五十來號人,甄儒修唯獨記得那個到哪里都背著一個十九路棋盤的麻衣老者,也是鏢局一名客卿,缺了一顆門牙,對誰都是樂呵呵的呲著牙笑,獨獨鐘情與一個負劍的男子,手談對弈,殺得難舍難分。

也喜愛棋藝的花遇陽,無事時湊上前打算虛心請教兩招,不過上去便翻了一通白眼,此后再也沒有圍觀過。

用他的話說,分明就是兩個臭的不能再臭的臭棋簍子,還以為是什么堪比國手的詩意手談,簡直浪費時間。

甄儒修對此不置可否,他倒是喜歡這麻衣老者的真性情,一路上在老者下棋時,他會在一旁打坐調息,除此之外他也愿意與其飲酒暢談。

老者名為樗里翁,在瀘州江南道是個極為不起眼的莊稼漢,好似是祖祖輩輩如此,也沒有考取功名出人頭地的念頭,不過到了樗里翁這輩似乎是時來運轉,有了抬頭的跡象,不僅他本人憑借自己的摸索踏上修行之路,在瀘州鏢局謀得一份不俗的差事,就連他頗為寵愛的小兒子都在京城做了大官,而且據他本人講述,他家里那個嗓門比腰粗,麻子比毛多的婆姨,年輕時是方圓十里八鄉有名的美婦人,老頭說到這里總會不自覺得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仰頭喝下一口,臉上爬滿紅暈,也不知是酒意沖上腦殼,還是想到年輕時的風流往事。他說,當年他們成婚時,江南道有不少年齡相仿的漢子,還很郁悶來著。

甄儒修對此深信不疑。

倒是其他走鏢的漢子,總會嘲弄一番,說一句,老翁凈是扯這些鳥胡話,你那婆娘,水桶一樣的腰,黢黑的臉,除了膛前波濤洶涌,從哪哪看都不像是美人,還有你那兒子,倘若真做的比山還高的大官,還不接你去京城享清福,何必跟我們這些糙漢苦啦吧唧的走鏢?

樗里翁也不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一個半截身子都埋進土里的人,還是不湊那個熱鬧了,況且老漢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能養活自己也就行了,落葉歸根,說不定哪天沒氣了還要麻煩兒子端著盒子往江南道跑一趟,何苦呢。

然后便是一陣哄笑聲。

————

凌州南淮郡坐落著北槐唯一一位異性王南淮王朱藍辭的府邸,花遇陽為首的瀘州鏢局,愈臨近凌州便愈發放松,不過花遇陽卻不敢徹底怠慢,從瀘州出發這些日子,他一直試圖猜測被那瀘州知州強塞進來少女的身份。

少女性格雖然靦腆,但畢竟年幼,本心對這世間的兇險沒有多少概念,出發沒幾日便與這幫靠土地爺吃飯的漢子打成一片,瀘州鏢局上到總鏢頭花遇陽,下到客卿,沒人不喜歡這個做事風風火火的少女,況且少女一臉美人胚子,無論哭還是笑,都極為動情。

花遇陽曾旁敲側擊少女的姓氏,少女說她姓朱,先前跟隨叔叔從南淮郡坐馬車去了京城,后來她叔叔好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便委托同樣在瀘州為官的同僚,把她送回南懷郡。

花遇陽又問,叔叔是誰?

少女便警惕的不說話了。

花遇陽只能尷尬的咳嗽一聲。

愈發臨近凌州,花遇陽便愈發覺得不安,少女雖刻意隱瞞了身份與習慣,但畢竟涉世未深,無意間顯露的馬腳,讓花遇陽愈發覺得她的身份不凡,加上瀘州知州甩給的三車黃金,若僅為護送一位富家小姐,屬實太過破費。

少女姓朱?

花遇陽盡量抑制住顫抖,莫不是南淮王朱藍辭的千金?

瀘州緊挨京城,城中大多熱門常談,基本都是南淮王祖輩在春秋的功高震主,這些年歷任皇帝都明里暗里削弱南淮鐵騎的勢力,不過都不勞而返,只能坐等南淮王日漸坐大,而且除了第一任南淮王,曾去京城替自家世子裝模作樣的求了個世襲罔替,其余皆是皇帝自主冊封,可見南淮王三個字的可怕之處。

花遇陽也曾聽聞皇帝陛下對這個凌州異姓王的忌憚,便存了與其聯姻的念頭,朱家與皇室自此不分彼此,當然這只是說的好聽,誰猜不出來皇帝這是以南淮郡主作為籌碼,把南淮王徹徹底底的綁死在北槐。

算算日子,也在近兩日。

如果這只是猜測,那么接下來瀘州鏢局的所聞所見,最終砸實。

自鏢局踏上了凌州地界,在接近南淮郡時,大地竟然毫無征兆的晃動起來,五十來號人瞪大眼睛盯著前方,只見遠處平原沖出一群鐵騎,一條烏壓壓的黑線綿延至此,塵土飛揚中,馬頭跳動,最前一位鐵馬鐵甲將軍,扛著一桿兩米長的纛旗,鮮艷如血落,上書一字,“朱!”

這是南淮王麾下嫡系親軍。

花遇陽怔怔間,大約五百精銳鐵騎已經沖刺到眼前,氣勢如虹。

盡管瀘州鏢局眾人,也都是過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但相較于眼前這從尸山中滾爬出來的精騎,煞氣還是差的很遠。

早已有人不堪重負,腿軟的蹲坐在地。

當頭扛著王旗的披甲武將,將旗子插在馬鞍之上,翻身下馬,朝著鏢局中唯一的馬車,單膝跪地,沉聲道:“末將王官芝恭迎郡主回家!”

鏢師目瞪口呆,一路上與他們說說笑笑,還被人哄騙著喝了兩口酒的少女,是他娘的南淮郡主不成?

少女親自拉開馬車圍帳,甜笑著喊了一聲“王叔叔”,然后下車快步跑去。

眾人更是如遭雷擊,哪怕早有猜測的花遇陽,碰到眼前這副場景都不免心里發怵。

當少女被那個自稱是王官芝的將士,帶著遠離此地。

接下來發生的,才是甄儒修這輩子都不想回憶起的噩夢。

司馬田襄喊了一聲微微發愣的漢子,甄儒修猛然回神道:“當年瀘州鏢局將南淮郡主安全送回凌州,五百精騎卻猛然擺起沖陣姿態,想要將花遇陽在內的五十鏢師,盡數屠殺殆盡。我記得那個對誰都喜歡笑的缺牙樗里翁,第一個照面便被一刀斬斷腰肢,到死都不愿意放下陪了他大概很久很久的棋盤,日間喜歡與他下棋的負劍男子亦是同樣的慘淡模樣,不過是南淮鐵騎的一次沖鋒,便被削去頭顱,死不瞑目。總鏢頭花遇陽苦苦撐過一次鐵騎鑿陣,便已經是傷痕累累,待南淮騎兵調轉馬頭,再一輪沖鋒如暴雨般而至,花遇陽早已將衣襟滲透鮮血的膝蓋上,被釘上了一桿鐵槍,真正致命的乃是一柄快刀劃過咽喉,鮮血噴涌而出。不過是反復殺了三波,在瀘州屹立百年的龐然大物,一瞬之間便沒了主心骨,轟然倒塌。”

司馬田襄一聲長嘆,那時他雖為朝中貴胄,但始終是草莽江湖出身,頭頂還未真正戴上北槐管帽。南淮王不愿聯姻,皇帝陛下又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朱家日漸坐大,好容易將南淮郡主拐來京城,怎能輕易放任離去,現下又不想跟朱藍辭撕破臉皮,追回朱家千金這種里外不是人的苦差,可不就得輪到自己頭上?

但也正因如此,司馬田襄陰差陽錯的救下了幸存的甄儒修,留在身邊成就了現在的江湖一截柳刀。

司馬田襄喊了一聲,笑道:“走了,青州城看熱鬧去。”

——

青州城煌煌城頭,左右望不見頭,遠看正北門一個黑點,緩緩登上城墻,抬頭望了望赤紅的斜陽,伸手一攔,一股無倫以復的氣機傾巢而出,北城墻內,黯然無光布滿灰塵的鶯弦,瞬間爆發出耀眼的光芒,蟬鳴龍吟。

對世人來說,齊仙神的傳奇早在好些年前,就被一個名為李神通的后來者居上,只是一劍,東神的名頭便在人們心中易主。

世人皆知齊仙神曾被青州城主所誤,一劍便敗并不算什么,鶯弦塵封也不算什么,這都不是他畫地為牢,隱居在此的根由,哪怕這么些年,他非但沒有境界大跌,反而心境愈發澄澈,隱隱有紫氣東來,羽化飛升的勢頭。

在這個化名孫大錘的人看來,與世無敵并不如何,反而他更加向往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李神通威震天下的一劍使他亂了道心,渾渾噩噩的徘徊在青州城,那一個結著發簪,衣衫襤褸但笑容澄澈的少女,挽著他的臂膀,一字一句憧憬著未來。

男人扭頭望向城內,洞穿熙攘的街道,視線停留在比鬧市還要繁華的小院,一個婦人叉著腰和街坊鄰居罵成一片,與世已無敵,與己當如何?

男人閉上眼,直逼真正仙人的氣機布滿全身,鶯弦化為一道白芒直直飛來,男人一句話炸裂在全天下人的耳中。

“齊仙神持劍青州城,安槐鐵騎,有本事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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