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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收官

  • 劍雀
  • 錦弦思華年
  • 9088字
  • 2025-02-04 10:02:31

青州城金碧輝煌的城主府,并不算多么宏偉,兩方石獅怒目而視,朱紅大門朝向正北城門,四方屋脊翼然,其下,在本該懸掛風鈴的當口,一柄塵封多年的長劍凌然而立,并不隨風擺動,尋常搬海境修士都不一定提起的劍氣,極其沉重。

昨日與李神通痛快飲酒后,墨家巨子趙析鹿便被青州城一言九鼎的城主,安排在府上休憩,今日大概是嗅到山雨欲來的氣息,趙析鹿起了個大早,匆匆洗了把臉,在府中管事引路下,緩緩走出大門,趙析鹿抬頭看了一眼劍氣交錯的掛劍“天月”,不由得眼角刺痛,便連忙移開視線,嘴角輕輕一笑。

門外李神通依舊是一襲白衣,不過平日疏散的長發,今日卻以一根木簪束縛,負手而立,身材修長,他本就容貌俊美,年輕時更是仗劍平不平事,江湖中多少情竇初開的少女,都曾以一睹李神通風采為耀,不乏“一遇劍神終身誤”等膾炙人口的詩篇,現如今年近半百,下巴留起了一抹胡腮,更是穩重俊朗,回頭仍可俘獲萬千少女芳心,樣貌無須抬高便是謙謙君子。

晨光扎眼,趙析鹿有一瞬的恍神,抬手指著南方橫山說道:“你們青州城的杏花酒傳聞是用那邊橫山河的水釀制,吹得沒邊,就連宮中娘娘都要一擲千金。我記得你們南凊開國皇帝為鎮壓青州城鬼魂,左右思量,在頗為天下聞名的橫山河敕封了一位河伯,得到了朝廷正統神官位置,只坐鎮酆都門,不讓魑魅跨往人間一步,而后大張旗鼓的為其建造供奉寺廟,香火鼎盛,法力日趨千里,這才是為何青州城陰氣極重但始終不見孤魂為禍人間,跟那什么道家符箓鎮殺沒有半顆銅錢的干系。現如今那河伯即將證道,河伯河神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水漬陰穢抵達頂峰,所以杏花酒才如此醉人。不過我覺得吧,屬實一般。”

李神通白眼道:“吃干抹凈,提褲子不認人。也就是昨日讓你喝的盡興,你饑腸轆轆我就不信面對一桌山珍海味不流口水。”

趙析鹿不置可否。

李神通傲嬌笑道:“橫山雖有飛流直下的橫山河坐鎮,但到底是不如黃櫨山的有仙則名。更何況山上靈氣濃郁,上任皇帝曾在青州城西北黃櫨山,點了一位山神,順勢升為北岳,他生前是邊關武將重臣,戍守邊疆十余載,即便我們南凊王朝式微,也不曾讓北槐討了便宜,先皇曾不吝美言,若生于春秋,可與陸沉遙遙對峙,沙武將才,可見一斑。他死后魂魄本應該云散轉世投胎,但當朝天子請道家招魂符箓招回,親自下旨冊封為黃櫨山山神,繼續為南凊看管門戶。”

趙析鹿嘖嘖稱奇道:“芝麻大小的彈丸之地,名勝古跡倒也不少。”

李神通抬了抬手,突然問道:“今日還有沒有興趣喝杏花酒?”

趙析鹿默不作聲,眼神尷尬。

李神通呵呵笑道:“嘴臉!”

而后李神通在前引路,趙析鹿緩緩跟上。

李神通雖然是江湖劍修中最為不講道理的存在,劍術通天,平日衣著也基本白袍居多,更是出塵超俗,不過為人親和,沒有怎么擺譜的大架子。青州城內有他本人制定禁飛的規矩,便是一視同仁,他自己也沒有御劍飛行或是凌空越舍,從不逾越,于是城內百姓大多愿意與其相談甚歡,如今徒步走在大街小巷,誰都愿意低頭,尊稱一聲“李城主”,李神通也都溫和的笑著一一回應。

李神通突然回頭道:“今日需見三人。嗯……準確來說是,一人二鬼。”

趙析鹿詫異道:“除了那即將證道化神的橫山河伯和黃櫨山山神,還有一人是誰?”

李神通冷笑道:“你趙析鹿不是號稱算子無遺嘛?怎么,到我這就算不出來了?”

趙析鹿白眼道:“真當我是天上神仙啊。”

李神通呵呵笑道:“是儒家一位地位很高的圣人。”

趙析鹿心中了然,卻問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你們家門口懸掛的那把劍名叫什么?”

李神通朗爽笑道:“天月!”

——

黃櫨山山頂,一個身材消瘦的黝黑少年,還是如昨日般,背著一個等成人身高的背簍晃晃悠悠的向上攀爬,不同于其他環城大山,黃櫨山作為上任南凊皇帝陛下欽點的北岳,宮內耗資修建了一條從山腳直驅山頂山神廟的通天大道,陳洛延靠著從小打熬的體魄登頂此山向來不費吹灰之力,即便背簍采滿作為生計的藥材,依舊不曾影響腳力,只不過今日,他卻走的極其緩慢。

原因在陳洛延身后,跟著一位步履蹣跚的老者,聽他的意思,是來祭拜山頂那位生前揚名蒼茫大地的戍邊大將軍,死后香火鼎盛,被南凊封為北岳繼而錦上添花的丘鈺輔。

陳洛延一看他便是外來人,想著正好也是上山,不如順路帶上老者一起,免得他人生地不熟的上山走岔了路,天黑都摸不回城內,肯定能把家里人活活急死。不過陳洛延失算一步,昨夜暴雨侵蝕,山中愈發潮濕,加上老者腿腳多年骨寒,就算是平常走路都多有不便,更何況現下是登山的體力活,幾乎是每走兩步都要停下來捶腿頓足。

眼看將近午時,陳洛延背簍中草藥也不過鋪了個底,不用說掌柜要求集滿一筐,就連過半都是問題。陳洛延大概可以預見,那個滿嘴道理卻張口閉口真金白銀的掌柜,劈頭蓋臉一頓罵的場景。

老者衣著華麗,滿目瘡痍,雖然年老拖著殘破不堪的軀體艱難向山頂攀爬,陳洛延不知他為何執著于燒香拜服丘鈺輔的神廟,要知道山頂那座山神石像案前,基本每日都是香火鼎盛,大多數游客在虔誠跪拜之后,都會掏出手帕輕輕抹去落在石像身前的灰塵,這反而讓陛下派來打掃神廟的太監無所事事。

昨日大雨傾盆一夜,今日依舊并未晴朗,并不像往日絡繹不絕的香客現今淅淅瀝瀝的雨點拍打在二人身上,那是鉆骨的森冷,陳洛延倒沒什么,幼時多么惡劣的天氣,他都是自己摸爬滾打,同樣的山路,同樣的背簍,同樣的單薄衣衫。

老人卻支撐不住的緩緩坐下,再次歇口氣,齜牙咧嘴的捶著疼痛不已的雙腿,似乎是看出了陳洛延的窘境,不好意思的轉頭道:“多謝小友引路至此,這里抬頭便見山頂,而且上山時并未見分叉路,我雖然年老,但還不是老糊涂,記得來時路。小友先行便是。”

陳洛延搖頭道:“我娘親說過,世間人多多少少誰都會有遇到難處時,如果是舉手之勞,能幫則幫,也是一樁善緣,娘親不識字,可她說過的好多道理,我從來不懷疑。而且學塾的陸先生還說過,君子送佛至西,小人權衡利弊。雖然我不太明白君子和小人究竟有什么區別,但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

老人哈哈大笑:“善!”

秋冬季節,一場秋雨一場寒,北岳丘鈺輔神廟前香客數量銳減,老者跟隨陳洛延一路行此,期間不知休憩了多少回,二人都沒有說話,不約而同行跪拜之禮后,老人艱難托起身軀,從懷中掏出一塊破布,繞過已經燃盡余灰的香案,將干凈到不染纖塵的石像腳邊,再次擦拭而過。

老人滿臉歉意,打開話匣說了好多話,陳洛延靜靜聆聽,越聽越心驚肉跳。

“丘將軍,自春秋之戰后天下安定,雖說北槐南凊分庭而治互不干涉,不過是夾縫崛起的黃庭起到平衡,三足鼎立,也就是北槐蠻子那些狗娘養的畜生在邊境屢屢造次,疆土未減反增,我知道是將軍的技壓群雄。我自入魚字營起便想有朝一日可與將軍指點江山,后來上了幾回戰場,做到了百夫長千夫長軍中校尉,可惜你被一封圣旨傳召回京,從來未能與將軍見上一面。這次知道自己大限將近,最后的心愿就是能見見將軍,所以瞞著家里人爬上這黃櫨山,雖然我知我南凊百姓知恩圖報,神廟建造在青州城環山,可向來不少香客,最后為將軍做點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走得急沒有拿香,將軍莫怪,回頭讓我家那兩個不成才的兒子補上…”

老人嘴里嘟嘟囔囔,接下來的一番話,不知是外面窸窣的雨落聲掩埋緣故,還是老人本來身體近極限,說話實在有氣無力,陳洛延豎起耳朵也聽不真切。老人一只手捶著一遇雨天便疼痛不已的雙腿,另一只手輕輕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塵,嘴角笑意盈盈。很久以后,老人看了看鼎盛的香火,由衷而笑道:“這便好,南凊王朝丘將軍,大國守護之神,身消久存。”

老人顫抖著身軀,裹緊濕漉漉的衣襟,與陳洛延招呼一聲,冒著漸行漸大的秋雨,順著來時路,一瘸一拐的緩緩下山。

陳洛延心中微嘆,將背簍放置一旁,心誠拜服,雙手合十輕輕下跪,雙目緊閉的同時,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自佛像鼻孔中竄出,歡快的追上老者,盤桓在其頭頂飛快旋轉,金光點點撒落,肉眼不可見,老人瘙癢難耐的雙腿頓時變得通暢無比,只感覺自如在軍營那時般健步如飛。

老者雖然略帶疑惑,但習慣了早已不受控制的雙腿,并未如何難以置信,依舊走出幾步路之后,驀然渾身一顫,猛地回頭朝山頂深深一揖,久久未曾起身。

依舊跪在廟中的少年陳洛延,嘴唇微啟,求得是在如今盛世最容易滿足的心愿。

歲歲平安。

君見來時路,未見來時苦,雨溢山腳路不停,陡輒蜿蜒山上峰!

————

福祿巷,白衣李神通與白發趙析鹿并肩行入。

學塾陸尚臻早已經等候在門口,見到來人上前恭敬作揖。

今日是學塾每六日便要休息一日的特殊日子,每當此時,陸尚臻便難得的清閑下來,自儒家入駐青州城傳道受業,陸尚臻自發要求不設屋舍供以休憩,也不同其他身份顯赫之人腰環玉佩,只是簡單在學塾包房安頓下來,平日里極少出門,按他的話來講,儒家夫子不僅從不奢求鮮衣怒馬,反而發自內心的抵觸,如今大同天下遙不可及,大盜土賊比比皆是,南凊北槐交界幾乎是日日狼煙四起,儒家弟子都有尚未完成的使命,萬不可貪圖享樂,斷送先師夫子諄諄教誨。

李神通笑著回禮道:“陸先生,今日你看如何?”

陸尚臻不假思索:“主隨客便。”

李神通早便想到陸尚臻為人,也沒有客氣,只是打趣道:“看來我青州城鐘靈毓秀并非外界傳神,不然堂堂儒家圣人會在此折損七年光陰?如今更是毫不客氣的在青州城做主。既然如此,趙巨子,你來說說看!”

趙析鹿注意到李神通將青州城三字咬的極重,提議道:“邊下棋邊聊?”

陸尚臻自是無所謂的點頭,不過一旁李神通卻突然后悔讓趙析鹿做主去向,娘的這老小子分明就是報復昨日老子用劍嚇唬他的舉動!

學塾后面有個院子,從課堂穿過,走向青石板路,沒過數米便見一片綠意匆匆的竹林,正中央建起一個四角翼然的涼亭,東北角懸掛著一個風鈴,秋風一陣陣略過,激起其乒乒乓乓,呤叮悅耳。

涼亭中陳設簡陋,圍繞著矮桌,四個麻繩編制的蒲團整齊放置,桌上刻畫縱橫十九棋道,三人依次跪坐,趙析鹿與陸尚臻坐于對面,自小不通棋局的李神通自然落座在觀戰區。

猜先之后陸尚臻執黑先行。

相較于陸尚臻的正襟危坐,趙析鹿顯得隨意許多,一雙生滿老繭的腳掌,毫不避諱的展露在二人面前,陸尚臻并未在意,極為嫻熟的捻起一顆黑子落在左上角星位。

趙析鹿夾起一顆白子,不出所料放在對角星位,這在棋中稱為勢子,便是古棋座子,進而限制對方先行優勢。

接下來雙方互換十九手,連旁邊昏昏欲睡的李神通,這種一見棋子便頭大的門外漢,都看出來趙析鹿始終處于下風,自始至終未能打破陸尚臻執黑的優勢。

其實棋局千變萬化,隨著棋士本身境界眼界的提高,一局對弈下來推演格局被無限放大,當朝十段國手起勢時便可演算到中盤乃至收官并非虛談,這種情況下誰執黑先行便顯得尤為重要。

趙析鹿落子大大咧咧,不外乎輸贏二字,有時下出一記亮眼棋子,活絡整片吞噬數顆黑子,有時便要來上一手臭棋,連李神通都要嗤之以鼻。

陸尚臻下棋便要中規中矩,仿佛偏要爭個輸贏,向來不兵行險招,哪怕是趙析鹿多次設置破綻,引誘他發起進攻,便可一記神手斬圖大龍,陸尚臻從來不冒冒失失。

最后一顆白子落地,趙析鹿最后挖坑給陸尚臻,到了這一步二人心知肚明,這是此戰收官所在,陸尚臻接下來的這一子極為重要,甚至奠定決勝的基礎。看似九三為乾,生門而出,不過瞬息千變萬化,一子便決定了接下來的格局。

陸尚臻沒有急于捻子,而是雙手按在桌上緊盯著棋盤,猶如老僧坐定,但內心搖擺不定。

橫山河引流嶞河,面朝青州城的橫山,水勢乃自山頂傾斜而下,不過繞道后方,便是可讓人人得以咂舌的奇異景象,嶞河分支自下而上,如長蛇一般,往高處奔騰而去。青州城百姓深知橫山山峰中途,出現了一個大斷層,只有源源不斷的河水自山頂飛流直下,落在山腰中央形成世間聞名的橫山河,卻無人能夠探究為何光滑如鏡的橫山山頂,會有用之不竭的甘甜水漬。

橫山河占據橫山中腰斷層之下平臺十之七八,剩余土地皆由草坪樹木瓜分殆盡,山頂直驅而下的流水仿佛水龍一般匯入主河,濺起數丈浪花,再由水渠引路往低處流出,行入青州尋常百姓家。

河中央,一具丈余龍卷拔水而出,水花凝聚,一個與常人無異的身影緩緩凝顯。

可謂青州城最高的黃櫨山,一道直插云霄的金光自神廟而起,無視圣人規則,拖出鋒利長線,猶如斬破天際,再向橫山飛來。

橫山河河伯李枰,黃櫨山山神丘鈺輔,一齊落在河岸。

李枰渾身金絲屢屢,猶如電走雷蛇,只不過皮膚祛垢,一圈金光游走便是翻起污垢,褪去凡體,正如趙析鹿所說,證道在即。

相較于李枰的春風得意,丘鈺輔的涅槃真身便顯得尤為凄涼,依舊身著南凊官服,乍一看與尋常官員并無兩樣,最重要在其心臟位置,一柄刻有密麻符箓的木劍直插進去,透心而過,散發出質樸荒涼的氣息,道家修行道行頗深之人才可看出,這柄木劍所篆刻符箓,乃是由八道定身箓和三道凝魂箓作為輔助,刻畫在劍身,主要招魂箓是在劍柄,前后相輔相成,穩住丘鈺輔逆天而行的身死魂卻在人間。

當年丘鈺輔肉身被南凊皇帝陛下所賜毒酒毒翻,魂魄便無意識分散為數道游光,緩緩飛往天際,這時道家天師出手,先用早先準備好的符箓穩住破碎魂魄,重新凝聚人形,進而提起那柄費盡心思煉制的木劍,一劍穿心而過,這便是為何丘鈺輔一介凡人,死后卻由魂魄任意在世間游蕩,還接受皇帝敕封為正神,享受百姓供奉敬仰。

李枰不禁多看了一眼插在丘鈺輔身體中的木劍,不由得心中誹謗兩句南凊皇帝的嘴臉吃相,冷笑道:“南凊皇室還真是惜才啊!”

丘鈺輔倒是無所謂道:“丘某當差并非為李家,乃是為我南凊的千萬百姓,哪怕生死道消,也盡可能盡自己微薄之力,皇帝陛下請道家招魂箓召回魂魄,實屬無奈之舉,萬一丘某再投胎到北槐,這可謂是陛下的損失。”

李枰無奈道:“愚忠暫且不提,臉皮可堪比城墻了。”

丘鈺輔哈哈大笑。

“北槐趕緊往青州城刺上幾劍,丘某便可以此作勢,破開狗娘養的天地規則,拔出插在老子身體中的符箓劍。”

李枰搖頭道:“你急什么。”

李枰抬起手,在橫山河中輕輕一抹,青州城學塾后院竹林,三人對弈畫面竟毫無保留展現其中,輕笑道:“先談正事。”

竹林中李神通似有感應,抬頭與李枰和丘鈺輔對視一眼,隨后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兩人的逾越舉動。陸尚臻嘴角暗暗勾起,并未如何動作,仿佛并不知道兩人窺探一事。

鏡中趙析鹿陸尚臻雙方殺的難舍難分,互換幾十手,除了陸尚臻先行之勢,再無任何一步穩勝一籌,趙析鹿下棋大開大闔,上一步還在角上星位作勢,下一步便要圍繞中央天元圍空,陸尚臻琢磨不透趙析鹿最重要點,不敢隨意進攻,雖然優勢在手,但始終打的束手束腳,難受至極,最后以趙析鹿江郎才盡落下一子,陸尚臻搖擺不定為結局。

李枰道:“棋局見人局,趙析鹿看似左右兼顧,各方自顧不暇,實則是處處為營,一點即落便可連線各處,反敗為勝。”

丘鈺輔問道:“點在哪里?”

李枰道:“青州城。”

丘鈺輔正待疑惑,李枰卻抬手一揮,鏡中時光倒流,停留在趙析鹿最后落子前一刻,一滴肉眼難見的露水,隨風而落,不偏不倚,正好點在七三,趙析鹿面色一驚,不予多思,迅速捻子放在七三。

這件可謂是趙析鹿出千嫌疑的事情,奇怪之處在于一位劍法卓越,周圍劍氣流動稍縱便可覺出異樣的李神通,一位聚精會神,氣機覆體依然渾厚的陸尚臻,仿佛都沒有察覺。

李枰雙手一抬,一個井口大小的銅鏡,緩緩浮出水面,“靈輪鏡,上可查天庭紀事,下可出百姓普生,就連地府判官身前身后之事,那也查得。”

丘鈺輔點點頭,心中了然。

嗯?丘鈺輔突然回神,驚訝道:“當年北槐鐵騎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春秋四雄中西楚亡國據說逃出一位皇子,誰曾想釀就了一位通神劍仙,槐國那位天子曾數次險些遭其毒手,一次微服尋訪,趙構已經做到除親信無人得知的地步,卻還是被那位皇子抓準機會,那一次可謂險之又險,只差五步便可取下北槐皇帝的頭,幸而墨家鍛造的十三劍湖泊,十劍遠離京城而至,才堪堪將其逼退,墨家司馬田襄功不可沒,但也自此讓北槐王朝最大的護國底牌徹底暴露在全天下人眼中。我在想,即便墨家上同兼愛,法家變法削權,兩者形成悖逆,北槐那位不防恩威并施,將其徹底幫死在北槐王朝,畢竟十三劍湖泊十三劍齊出,誰都不否認可斬一位真正的天上仙人,北槐天子野心雖大,但不可謂不殫精竭慮,趙析鹿久居神農山,出關第一局便決定落子蒼茫,變革天下棋局,終歸還是嫩了幾分,北槐那位定然看透其中隱情,怪就怪在為何還是親手將趙析鹿推向南凊朝堂?”

李枰道:“春秋時墨子開創墨家,其弟子出世,哪一個不是驚才艷艷之輩?趙析鹿定也不是泛泛平庸的,你不好奇為何同是墨家高足,司馬田襄一路平步青云,甚至沒有幾年便在北槐王朝數百年史書上,添充下濃厚筆墨,反觀趙析鹿卻在黃庭國處處碰壁,與在神農山與世隔絕并無兩樣?再者法家廣推變法以強國富民,這當然免不了皇家大刀闊斧的改革,對權貴、官吏,甚至是貧民百姓的殘暴殺戮,墨家思想命題素來與其形成悖逆,認為是偏激狹隘的舉動,又為何司馬田襄卻三番五次在朝中提及法家陸乣淵,支持大興變法,讓法家主持大局?”

丘鈺輔從未想過將這些事情穿起來看,墨家自第四任巨子逝世,族內支持司馬田襄與趙析鹿上位的都在五五分成之間。這二人雖處同一家,但各自思想已經出現了些許差池,誰都各執己見,偏偏誰也說服不了誰,在眾多人看來,這才是后來墨家一分為二的重要根由。如今李枰忽然作此言論,丘鈺輔一下子就不這么敢確定了。

實事也確實如此,自司馬田襄在北槐王朝如魚得水,仕途一道確是幾乎沒有阻礙,大可說是平步青云,然而越是如此輕而易舉,越讓司馬田襄心頭不安,他每每復盤其中,懷疑過曾被自己所救,未曾步入墨家但已經被自己認為自己人的花敦儒,也曾懷疑過北槐朝堂交情頗深之人,甚至一度將目光放在北槐手握天龍身披黃龍那人身上。然而無論他從何處入手,卻依舊尋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其實現如今縱觀整局,司馬田襄在北槐王朝可不費吹灰之力位居要職,深受北槐皇帝器重,甚至法家陸乣淵主持變法強國,十三劍湖泊功成名就,更甚便再往前推,墨家分裂兩派互不往來,其實都少不了趙析鹿背后的推波助瀾。就像方才趙析鹿對弈落子,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處處為營,步步為堅,雖說最后恐有神人相助,但也絕不可輕易看扁了趙析鹿。

李枰不緊不慢,緩緩踱步而行,看似隨意,但出口成讖,說出了一番可震驚數百學宮中數萬學子的言語:“這是陽謀!趙析鹿雖很難把北槐天子作為牽線傀儡,但這場戲的背后,恐怕極大可能,更有一雙讓人難以察覺的雙手,左右天下局勢。而這么做的目的,怕是要落款春秋,青州城百家爭鳴之決勝局,法家墨家南北對峙…接下來怕是北槐與南凊爭霸的局面,至于黃庭國,終會做千年歷史的剎那芳華,曇花一現。”

丘鈺輔一介武夫,但此刻也明白了其中厲害關系,頗為認同的點點頭,不得不承認,這盤棋的布局確為廣泛,自南凊歷兩代昏君,明面上看繁榮鼎盛,實則內里腐朽破敗,致使現如今南凊皇帝瘋狂到簡直病態的理政,求賢若渴,恨不得大庇天下寒士,這一點從他打算廢除三省,面對堆積如山的奏折毫不畏懼皆能看出。北槐皇帝并吞墨、法兩家,一則培育軍事,二則治理朝政可稱霸天下,不去理會一統蒼茫大地,但為青史留名一己私欲將墨家拱手相送,時機大成,北槐南凊這一戰水到渠成,即便是趙析鹿入主青州城,趙析鹿落子蒼茫大地,齊仙神城頭斥劍來,事無巨細,全在整張棋盤中,串在一起來看,此人用天下大勢為局,春秋爭雄為景,趙析鹿、李神通、司馬田襄、陸乣淵、北槐天子等為子,青州城一役乃是收官之戰,奠定北槐南凊南北之爭的最終格局,這背后,到底是誰?

丘鈺輔微微嘆息,“北槐王朝外有墨家十三劍,內有法家理政變法,天子不還是人手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王朝異性王也罷,沂州別駕也好,一縣縣令,商賈小販,平民百姓等等,終歸都是過日子啊,一輩子區區幾十年,活得舒坦才是真理。我就很羨慕那些家境殷實,撐得起鮮衣怒馬花天酒地,說得出生而為人,我來人間折柳枝。羨慕啊!”

李枰會心一笑。

江湖的天很廣,可廟堂的水更深。

二人一齊望向靈輪鏡,陸尚臻一子落下,黑棋驟然起勢,原本壓得趙析鹿抬不起頭的優勢瞬間蕩然無存,陸尚臻緩緩投下兩顆棋子,稱為認輸。

——

北槐瀘州鐘靈毓秀,人杰地靈。

臨河道遠離鬧市,曾有瀘州鏢局一時風光。

一位古稀老者緩緩踱步,推開破敗的門崁,一路不曾停留直直繞過正廳,往后山而去。一路坎坷,這白須白發老者竟無歇息,甚至也未曾喘息一口,直登山頂。

若是花敦儒在此,定然極為詫異,因為這老者乃是當年瀘州鏢局客卿,在護送南淮郡主返回凌州時被一劍腰斬的樗里翁。不知為何未曾埋入黃土,卻好好的活在世上。

山頂老槐樹下堆積著七八個墳頭,墓碑清一色刻有愛妻誰誰誰之墓,緩步走上來的樗里翁依次燒著紙錢,嘴中絮絮叨叨說安槐雅言北槐土話,一會又扯南凊雅言青梔土話,還有更為古舊的周朝官話,樗里翁緩緩說著,不知不覺沉暮襲來,老者終于到了最新的墳墓前,大概是剛挖不久,翻新的土壤還留著刺鼻的腥土氣息,樗里翁卻什么話都沒說,將最后的紙錢燒完,起身去了老槐樹下一塊縱橫刻著棋盤的青石板席地就座。

老者從懷中掏出黑白兩色棋子,在青石板上擺起棋局,先是執白落子左上角星位,后執黑子點在右下角高目,黑白交替拈子落子,動作極其嫻熟,行云流水。

滿滿黑白交錯的棋盤,白棋已對黑棋成包圍之勢,已是絕殺。

樗里翁蒼老的手指夾起一顆黑子,輕笑道:“墨兄,這局棋對弈未終你倒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一人苦思鉆研數百年之久幸而破局,白棋看似絕殺,卻仍有一處可破黑棋必死的局面,我這一子落下可就打開了局面,你贏不了我也贏不了。我知你百年前就看透了這一步,為何到死都不肯說給我聽?我歷經數百年之久,輪回十世看枕邊人生老病死尚且看破紅塵,你區區幾十年便可參透?”

樗里翁嘖嘖稱奇,手中黑子輕輕落下,在靠近棋盤的位置散發出耀眼的金芒,熠熠生輝。

天元!瞬間整局棋殺機四伏。

“九曲河水,濁若黃湯,墨兄要將之濾清,豈非徒勞?”

“多年前墨翟溯流而上,尋找河源,親眼所見的清澈透底!它何以渾濁了?均乃黃土使然。”

“水性自清,清時自清,濁時自濁,與黃土何干?”

“是清是濁,有干無干,翁兄還是看棋吧。”

“知不可為而為之者,墨兄也!”

“知可為之而不為之者,翁兄也!”

樗里翁想起當年兩個老家伙手中棋較量時,仍未空閑下來的嘴,不由得一聲嗤笑,而后丟棄捏在手中的棋子,猛然起身震起鼓袖咧咧作響,白發白須緩緩收縮,蒼老臉頰的褶皺平舒消失不見,轉眼變成一個弱冠的俊逸少年。

腳尖輕輕點地,身形拔高化為一道白芒直直掠上云霄,少年一揮袖袍,光陰停滯不前,整座蒼茫大地上無數陡折河流,逐漸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伸扯直,阡陌交合而成縱橫十九棋道,形成一張遍布天下的龐大棋盤,山川變幻成為一個個黑白棋子屹立棋盤中,穩如磐石。蒼茫大地阡陌縱橫,井田分布,棋中人如蟻。

樗里翁緩緩低頭,俯瞰天下。

天下按照他的布局規矩行走。

從不逾越!

北槐于北化成讓人望而生畏的天龍吞吐云煙,金剛怒目。南凊于南金光照耀,一只猛虎若隱若現,大有吞噬龍王的氣勢。

少年輕輕一笑,洞穿光陰的梵音輕啟。

“大成天下,棋局繁瑣,這盤春秋大局,你我終要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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