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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似錦

  • 劍雀
  • 錦弦思華年
  • 18537字
  • 2024-06-18 23:53:48

南凊朝與北槐國交界之地嶞河縱橫東西,由東海匯流西海岸,將蒼茫大地一分為二。

河流往南數十里內,其實是遍地荒蕪,皆為一馬平川,但一座熙攘孤城青州城在中心起建,橫跨風沙肆侵之地,不著邊界孤立無援。

當年春秋亂戰時期,是大齊王朝開國便實行的分封制度果斷顯露的弊端,國力衰弱致使他雖有天下之主的稱謂,可沒有哪個王國愿意將其放在眼里。

大齊朝后期四面楚歌,在南凊與北槐間夾縫生存,被迫遷都青州城南部鎬京城,四面環山易守難攻,龜縮一隅,青州城地處平坦,便成了諸王敲開齊皇室院門的最后一道天塹。

然而大齊雖然氣數將盡,卻也不失果真具備用兵出神入化的大才,齊朝姬姓天子派遣陸沉掛帥鎮守青州城,曾對他明言道,守得住幾年天下就還有幾年姓姬。

誰知陸沉接旨后還真讓他死撐了十余年,據說拼的最后城內百姓皆有自發守城,房屋拆除以建兵械,當真是慘狀悲烈,春秋國戰那時,南凊國鐵騎絕冠天下,不論碰上什么勁敵向來摧枯拉朽,唯獨到了青州城,折損精銳入不敷出不說,就連以云梯輕功盛名蒼茫的江湖鷹犬,也妄想攀上城頭半步。

當年南凊國以及與其并列春秋四雄北槐國都緊盯著不放,屢屢派兵圍困廝殺,試圖徹底更朝迭代,青州城十數年金戈鐵馬兵戎交接,百姓甲士死傷無數,素來有萬鬼夜行的鬼城一說,直到如今元氣未復,不見裊裊炊煙,酆都之名自此響徹天下。

十余年兵馬亂戰,慈母割肉喂子女,惡父丟兒入烹鍋,人間百態,善與惡都在這座城中急劇放大,一抹鮮血染城頭,草木作食天為衣,這等悲愴為人間酆都增添了多少陰重始終無法想象。

后來南凊北槐平分天下,是南凊國接下這燙手山芋,遣道家天師,設上萬用作超度九幽拔罪的周天大醮場,不閉鬼門,任由冤魂離開青州鬼城,據說當時那位道家天師離城之前,在北門城頭懸掛起一張道家符箓,若驅萬鬼雖為蚍蜉撼樹,但仍然可鎮壓亡魂,隱去夜間撞鬼瑣事,不讓其為禍人間。

自春秋落幕,南凊北槐瓜分蒼茫,酆都青州便是人人深刻血肉的敬畏。

然而事無絕對,當今青州城主李神通卻自小不信鬼神一說,入主前便當著人神俱面一劍挑破了醮場道家符箓,驚得城中百姓急忙下跪連連磕頭贖罪。

不過事后并無傳聞中的萬鬼結伴夜行出現,漸漸地也就沒人再去信奉,逐漸也都愿意當成一個故事收錄至那志怪小說集中,世代傳頌。

晌午時分,青州城護城河吊橋并未收起,城門大開無人把守,正有一輛樸素馬車軋在吊橋上面緩緩駛入城中,乃至到了城洞陰影中也不曾有人查閱攔截。

車夫沉默寡言,面容木訥,衣衫襤褸但可貴在整潔,盤腿窩在橫轅上的身軀,腰間別有一柄鋒利長劍,馬車后也有兩排人影,隊列整齊似是家奴緊隨其后,與馬夫同樣裝束,忠心耿耿守護在馬車周圍寸步不離,這數人踏地剛硬,呼吸悠長,顯然皆有武藝在身。

若是家境殷實,家大業大,自可培養族中武藝天賦不凡之人,或是招攬江湖中人名記客卿,但若當真是富家豪門,又怎會乘坐如此破敗不堪的馬車,甚至連裹身衣襟都與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差不離。

青州城駐地百姓有些疑惑的望著這隊奇怪人馬,指指點點良久不曾停歇。

馬車終于安然無恙的被放進城內,相較于這支馬隊自身裝扮的怪異,更加使得圍繞在此的百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霸道到不講道理的城主李神通,竟然不曾出面盤問,將這一行人一股腦放進城內。

這青州城主李神通在劍道路途上頗有成就,論起當今江湖頂尖宗師,大可占有一席之地,就算是當朝天子微服尋訪至青州城,也要下馬走路入城以示尊敬,就連江湖上叫得上名號的東琴西毒南真北鶴四位武學宗師,也向來不例外。

早些年,西部黃庭國稷下學宮眾多講師,商討評論而出的武評榜,含金量最高深得天下人信任流傳,在其中穩穩占據一位的東神齊仙神,在第一次路經青州城時,便是直接御劍飛入城內,結果被李神通一劍直指面門刺下,境界心境全部大跌,而且更讓試圖打破這個不講道理的規矩之人毛骨悚然的,是齊仙神賴以成名的一柄佩劍鶯弦,斜插入北面城頭,貫徹通透直沒劍柄,塵封數十載他都未曾前來取走。

所以當這馬車中人,安然行走在吊橋上卻不曾露面下車步行,周圍皆是一道道戲謔的眼光,有意無意的等著一道劍氣沖出將其劈為兩半,而當他行至城門中,圍繞周邊百姓倒是頗為詫異這一行人的身份,這些年倒是沒見過李神通如此好說話。

就在眾多目光注視下,馬車進城后并未往中心走去,而是挑選了近處一個生意火爆的酒肆前勒馬站定,時刻分心在門外的酒肆老板面露苦澀。

他先前是瞧得清楚,眼前這一行人要么是與李神通舊識,要么就是連自家城主都頗為尊敬之人,這便解釋的通為何這人馬衣著樸素卻有江湖鷹犬效忠,自己一個靠賣酒維持生計的小老百姓,根本得罪不起,當真要是吃酒不打算給錢,可就沒地方說理去。

車中大有神秘色彩那人,親自掀開門簾俯身走出,率先望向人來人往的小酒鋪子,竟是給晃眼的有些出神,同樣讓那酒肆老板神色恍惚,凝睛觀察一番,搜刮肚子中這輩子學問,給了老當益壯這么一個評價。

這不同大家風范,但十足大家排場的老者,偏瘦,偏高,赤足而立,那奇異突出的前額上方,連接著一片锃亮刺眼的禿頂,一圈霜雪銀絲在高地邊緣垂立,在清風搖曳下吹得粼粼飄搖,枯瘦卻不失偉岸的身軀卻是紋絲不動,他俯下身軀按了按赤腳底板那愈發厚重的老繭,讓半身赤裸的臂膀青筋勒起。

酒肆老板頓時心馳神往,這老頭保不齊能把胭脂閣里那水靈小娘。

就在店老板愣神之際,那白發禿頂老者,悠悠下了馬車,從懷中掏出一錠白銀招呼一聲,與眾人一同坐到空閑下來的飯桌上,笑道:“聽說青州城前靠嶞河,四處環山,水漬甘甜釀造的杏花酒頗具盛名,取來與我們嘗個味道吧。”

店老板沒料到這老者竟如此爽快,見到銀子時原本陰沉的臉頓時喜笑顏開,回道:“客官稍待。”

屁顛屁顛的牽過馬車停滯后院安頓完好,興沖沖的抱著兩壇上好杏花酒,打算送往那老者落座之處,酒肆伙計見狀剛要上前搭手,便被店老板眼神勒停。

下定決心招攬回頭客的酒肆老板,親自倒酒給那老者,笑問道:“客官可需要下酒菜?”

此言出口后店老板回味,覺得自己有宰客的意思,便又補充道:“本店規定初次拜訪青州城的游客,第一餐下酒招牌菜均不收銀子,客官可是眼生的緊,想來也是第一次來這里的。”

白發老者聞言笑道:“青州城杏花酒名揚天下,這每日來此買醉的文人墨客倒也不少,你們如此做生意,當心賠本。”

酒肆老板被戳破心事,卻不曾面紅耳赤,厚著臉皮笑回道:“小酒館雖然不大,但難能可貴在人來人往,一頓酒菜還是請的起。”

白發老者暗贊一聲青州城的人杰地靈,一個小酒鋪子的商賈尚且做人如此圓滑。

其實這酒肆老板能在城中眾多酒鋪中脫穎而出,謀得一條求財之路,自然手段頗多,眼神毒辣,能跟城主李神通扯上關系,這老者最次也是武道境界攀至巔峰之人,哪怕不是江湖前三甲,估計也差不離了。

只不過現如今天下屈指可數的高手,除了武評榜上東神齊仙神銷聲匿跡在江湖,自然不可能突然出現,其他四人雖尚在人世,但沒誰是這個老人的穿著,酒肆老板把眼光放在預武評五人身上。

東琴許封丘背負木檀古琴,姿態出塵,南真周道中早年出家為道,自是一身道袍裝扮,風流倜儻,北鶴傅白鶴黑發佩劍,年歲不超四十,一襲纖軟白袍十足十仙風道骨,定然不是這邋遢老頭,但要說這西毒蘇鳳樓,的確是禿頂,可傳聞西域蠱毒盛行,蘇鳳樓殺人從來不用武,那顯露在天地間的腦袋,思索的都是如何給高手喂毒,向來爬滿蠱蟲,怎么會如跟在身后的赤腳老頭那般圓滑,至于中神通指的便是青州城主李神通。

左右思量,酒肆老板竟一時拿不準這個蠻橫到敢在青州城如此囂張的老頭,究竟是何方神圣,難不成是從來不將功名放在眼里,隱世不出的前輩高人?

也許只有這一種解釋,才能說清馬車后十數位忠心耿耿的武奴卻全身衣衫破敗了。

酒肆老板暗暗咂舌,這世道,除了避世躲苦那縮頭烏龜的道家,竟然還有人將功名利祿看的如此清澈。

正對著白發老者所在酒肆的前方,有一家名為百草的兩樓藥房,相較于酒鋪人數的絡繹不絕,這間藥鋪卻顯得頗為冷清,只是三三兩兩進出的百姓,面容苦澀肅穆。

老者端起酒杯品嘗遠近聞名的杏花酒時,眼光無意間撇到這邊,一個肩負小型背簍的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破敗不堪,面目黝黑,顯然是終日身處烈日下暴曬所致,在周圍一道道同情的目光中,正跌跌撞撞的以瘦小身軀撞開房門,進入其中。

那藥房伙計看到來者,非但沒有驅趕,反而一改對待他人頗具不耐的神色,連忙上前幫他把那背簍卸下,低頭望著幼童潔白無瑕的笑容,輕聲疑惑道:“小洛啊,今日怎么不過晌午便提早回來了?”

少年臉龐偏黑,一笑之下竟是反襯的牙齒雪白,指著一旁背簍欣喜道:“你們掌柜要的百草枯,我可是虎口拔牙險些丟掉性命搞來的,當時那猛虎饑腸轆轆,也虧得我偷偷練了一些拳腳,三兩招式便將其打趴下了。”

那藥房伙計翻個白眼,果然這個家伙正經從來不過三分。

少年說的天花亂墜,瞧得伙計不為所動,尷尬的吐了吐舌,悻悻的收回滿腹經綸,突然道:“今日我生辰,下午要往后山一趟,所以便提前回來交差,幸而尋到百草枯,不然你們那摳摳搜搜的掌柜,又要百般拖欠工錢,也難得藥鋪能在青州城立住腳跟,這里面天價藥材尋常百姓有幾個吃的起?”

藥房伙計極為認同的點點頭,也就是這番時候,他才覺得眼前這個少年的話語,不講道理的有道理。

而對于小小年紀的他,便能有此番說辭,藥房伙計早就習以為常,最先認識他時他就這般小大人的模樣,好似小小的身軀,卻被成年人的靈魂占據一般。

少年再與這伙計嚼了一陣掌柜舌根,談論甚歡,得知掌柜現在不在鋪子,也沒了待下去的興致,決定今晚再來藥鋪討要工錢。

下定決心之后便打算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然后往后山去一趟,每年生辰,那里兩座墳頭可是他最喜歡呆的地方,而且通常都是一呆便是一下午。

皮膚黝黑的少年出了藥鋪,在時刻關注他的老者注視下,徑直走向酒肆這邊,找個無人處悄悄落座,周圍眾多百姓微微皺眉,有意無意的遠離這里,免得打擾了喝酒吃飯的雅興,人滿為患的酒肆頓時在這塌陷一片出格格不入的寧靜。

店小二破天荒的沒有出聲趕人,而是極為熱情的向前道:“老樣子?”

少年從懷中掏出數玫銅錢,在店小二頗為詫異的目光中剛要豪氣干云闊綽一回,瞬間快若閃電的收回,干笑道:“對,老樣子。”

結果又迎來店小二的白眼。這一招這小子不知道施展了多少回,屢試不爽,次次都讓店小二心驚膽戰,怕他吃了這頓就沒有下一頓了。

酒肆老板還是親自上菜給了一直望向幼童的老者一行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這邊,輕聲解釋,聲音中略帶同情與苦澀道:“那孩子名為陳洛延,剛出生沒幾年父親便被朝廷強行抓去充軍,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只留下母女兩相依為命,也許是麻繩專挑細處斷,一次春季后的倒春寒,母親又偶染風寒,只是五六歲的年紀,背著背簍每日給百草藥房上山采藥,來賺取母親的救命藥材,不過沒幾年也無可奈何的變成了后山一處墳頭,那掌柜看他可憐,也就暗中幫著,照樣是每日一背簍藥材,工錢二十文。這街坊鄰居能幫襯也就都多多少少幫襯著,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小看著長大,誰舍得這么懂事的孩子熬不過某個冬天?這百姓們日子再苦,還能苦著一個孩子不成。”

酒肆老板拭過眼角的淚水,笑道:“這孩子喜歡吃我家的飯菜,不過每次來都是三個饅頭一盤咸菜,你們外鄉人不知這孩子的難處,自然瞧不起渾身臟兮兮的小乞丐,有些時候店里的客官幫著我這店家攆人,那孩子也不哭不鬧不狡辯,還笑吟吟的與我招手,然后揣起饅頭咸菜跑回家吃,也難得今日清凈,平常那孩子定是要偷偷抹眼淚的。”

白發老者輕輕嘆息一聲,皇帝陛下愁國家的江山社稷,普通百姓愁家里的柴米油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境殷實也是如此,世間雖有銀子擺不平的事,但沒有銀子事事難辦。

老者收回視線,低頭就著飯菜品嘗杏花酒,忽然聽原本寂靜的陳洛延周圍,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一個衣衫華麗,頭戴簪纓,腰環玉佩的十三四歲錦衣少年,嫌棄陳洛延衣衫破敗臟亂,不配上桌吃飯,就劈手奪過他手中的白饃,摔在地下狠狠地踩上兩腳,然后按著陳洛延的頭顱定要他吃進嘴里,陳洛延雖然年紀尚小,但每日上山下水,力氣自然遠超同齡人,連那衣衫靚麗的少年想要將他按倒在地,根本不太可能。

那衣襟華麗的少年,恨恨道:“小雜種倒是有把子力氣,不過今日這饅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錦衣少年朝身后家奴吩咐道:“愣著干什么,幫忙啊!”

身后三個大漢獰笑著上前,對著不過十三四歲大的陳洛延就是三拳兩腳,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少年的嘴角眼眶便滲出血絲,一個大漢唾棄一口,罵道:“真他娘不禁打。”

錦衣少年輕輕一笑,撿起沾滿土腥的饅頭,使勁往陳洛延的嘴里塞去,少年也是倔強,死死抿唇不受欺辱。

周圍青州城百姓一個個義憤填膺,但奈何一看有家奴相隨的錦衣少年身份必定不凡,均是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陳洛延如何得罪的這般人物。

酒肆老板焦急的上前,一把扯開仗勢欺人的錦衣少年,將那躺在地下七竅出血的陳洛延緊緊護在身后,怒道:“你們敢在青州城為非作歹,小心城主讓你們橫豎都出不了城門!”

錦衣少年氣笑,平日他作威作福慣了,偏偏到了青州城處處不順心,一個泥腿子膽敢忤逆他的意思也就罷了,怎么一個酒肆老板哪來的狗膽威脅?眼神陰冷道:“你可知我是當朝宰相林扶蘇的孫子,青州城一個沒有爹娘的賤種會比我的命金貴?你們城主若是識相,也不會為了這么一個雜種來的得罪我。”

酒肆老板肉眼可見的渾身一顫,知道眼前這個看似儒雅的錦衣少年當真招惹不起。

往常這種達官顯貴雖然不喜陳洛延在一旁用膳,但大多都口頭趕走也就是了,今日這般毆打出血一事并未發生過,哪怕是酒肆老板當下也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咬牙苦撐,少年心中暗暗記下宰相林扶蘇一名,從始至終并未掉一滴眼淚的陳洛延第一次出聲,歉意道:“張叔叔我沒事,對不起啊今日害你生意不好做了。”

張姓的酒肆老板搖搖頭,心疼的幫陳洛延把嘴角的血跡擦拭干凈,看著眼睛里眼淚打轉但始終未曾涌出的少年,憤恨的咬牙轉身便要趕人,也管不得這樣做這間小酒鋪子會迎來什么滅頂之災。

酒肆老板剛要怒罵出聲,只見那白發禿頂老者,率領數位隨從臉色鐵青的趕來,老者沒有說話,只是抬手輕輕一指,那先前充當車夫的佩劍男子,驟然上前一拳將自稱是當朝宰相孫子的錦衣少年轟倒在地,擦著地面飛出數丈之遠。

青州城百姓頓時瞠目結舌,他們也許不清楚巡撫一職官居一品,但宰相之職權傾朝野均是心知肚明,這紈绔少年雖然年少,但不至于信口胡謅。先前這老者乘車入城,這是連皇帝陛下都不曾擁有的特權,如今明知那少年身份的情況下,竟然當眾拳腳相加,莫非這老者身份當真不凡,都能與宰相掰掰手腕?

錦衣少年爬起身,鼻孔鮮血噴涌,自小眾星捧月,頗受一人之下的宰相爺爺寵溺的他,向來都是看誰不順眼就放惡奴出氣,至于咬死誰,反正都有自家爺爺擦屁股,根本無需放在心上,就連在京城草菅人命也只是得皇帝陛下口頭懲戒,久而久之愈發囂張跋扈,如今在這小小青州城受了這等委屈,自然不愿輕易罷休,頓時尖叫出聲,怒斥道:“你們三個廢物給我上去弄死他!”

那三位家奴眼見小主子被打,也是短暫一愣神,顯然是沒想到在少年爆出身份之后,仍然是毫不懼怕的一拳將其打翻在地。這三人武藝平平,但奈何宰相二字就能震懾住絕大多數出頭之人,往日在京城也是狗仗人勢般橫著走,美其名曰是三位武林高手保護少年,但實則是借著宰相之名享受更多人的阿諛奉承。

在京城混跡時間久了,便都知曉宰相林扶蘇對自己那紈绔孫子極為寵愛,所以費盡心思的討好百官之首的宰相,還不如打點好與這位林姓少年的關系,回頭讓這少年在宰相面前一吹風,哪家那戶都會討個好彩頭,久而久之這三位時常跟隨少年的家奴也就挺直腰板,比起其余官宦子弟都顯得更加跋扈放縱。

如今那老者明知少年身份不凡,依舊怡然不懼,很明顯這老者的身份也耐人尋味。

名為陶清的佩劍車夫并未說話,一拳將少年撂翻在地之后,聽得少年的暴怒,目光掃過這三位欺軟怕硬的家奴,那陰冷的眼神不禁讓三人渾身發顫。

下一瞬,一道鬼魅的身影驟然出現在三人身前,陶清手掌探出,左手抓向一人手腕向前一拉,右肘豎劈擊出,只聽的黃豆崩裂的聲響傳來,那人一聲尖叫手臂便已骨裂,不帶三人反應,陶清身體下蹲,擦地掠出,雙腳飛踢將其余兩人踢得重心不穩,向地面倒去,空余兩只手已經按上那兩人頭顱,合攏之下狠狠地撞在一起,砰的一聲巨響,鮮血四濺。

電光火石間,一人抱著手臂失聲尖叫,另外兩人昏厥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灰頭土臉的林姓少年暗罵一聲廢物,扭頭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也知曉今日討不了場子了,回頭定要找爺爺倒訴苦水,讓這禿頂老頭徹底的變成禿頭,撂下一句狠話,便帶著家奴灰溜溜的離開。

白衣老者轉身剛要回座位,陳洛延便已起身,塞了一個物什在其手中,與掌柜招呼一聲就一瘸一拐地跑開了,老者低頭一看,那是一個白花花的饅頭,不沾染一絲灰塵。

……

陳洛延忍著劇痛,出了青州城北門正通的那條街,拐進一處名為福祿巷弄內,忽然聽到不遠處一座鄉塾傳來的朗朗讀書聲,整齊劃一,除此之外陳洛延還聽到若隱若現的奏琴聲響自那書聲一處傳來,呤叮悅耳。

陳洛延放緩腳步,透過院門看向院內,門庭外一個中年教書先生盤膝鼓琴,兩雙細長手指行云流水般的撥弄琴弦,讓陳洛延賞心悅目。

這教書先生名為陸尚臻,并非青州城本地人,據說七年前來此知會了城主一聲,然后與眾多大戶人家合伙湊錢在這個巷弄里開了一個鄉塾,陳洛延幼時出于年少好奇,趁著四下無人,沒少趴在窗外聽先生授課,久而久之也就喜歡上了讀書,陸尚臻雖然教書極為嚴苛,但對于陳洛延這種蹭書的懵懂孩子并不加以呵斥,甚至會算準陳洛延來時恰當,悄悄搬個板凳放在門外。

不過后來陳洛延母親一病不起,他就再也沒來過學塾,只是偶爾經過時會放緩腳步,心馳神往。

陳洛延猶豫一下,與學塾擦肩而過,并沒有朝著祖宅的方向走去,而是拐出小巷,走到青州城一處空曠街道,緩緩的朝后山踱步前行。

洋洋數年,陳洛延早就對上山的這條路爛熟于心,甚至閉著眼睛都可以找到自家祖墳的位置,這一路坎坷,陳洛延未曾停歇,直登山頂。

山頂一顆老槐樹下,堆積著兩座矮矮的墳頭,陳洛延輕輕擦拭還會滴血的嘴角,跪在石碑前艱難地露出慘白的笑容,這個在三個成年人不留余力的拳腳相向,都未曾落下一滴淚水的孩子,在這一瞬間放聲大哭。

學塾內陸尚臻停止奏琴,屋內搖頭晃腦的懵懂學童也同時停止讀書,這個在眾人心中極為偉岸的中年男子的身影,緩緩行至屋內,翻開書本,扯起醇厚的嗓音道:“錦瑟無端五十弦…”

隨后便是一陣稚嫩清脆的嗓音響起:“錦瑟無端五十弦。”

……

百草藥堂對面酒肆,來了一位稀客。

城主李神通中年模樣,白衣佩劍面容俊朗,緩步行入酒肆,在眾人心生敬畏的目光中,環視一周,然后不出所料的坐在了白發老者面前。

白發老者仰頭咽下一口杏花酒,手指指肚按上酒杯緩緩摩挲,不知在思索著什么,不是沒有看見來者,而是良久不曾說話。

一旁那懷抱長劍的慵懶男子,狠狠伸個懶腰,白衣出塵,不惑之年卻彰顯少年春風得意的狂傲,尤其斜靠在長桌上,陣陣西風吹來,撩起披在肩頭的長發,是有些說不盡的仙風道骨。

這位整座江湖盛名巨大,卻龜隅青州城庇佑區區數百名普通百姓的李神通,吃準了老者不言語,自己絕對不會率先開口打破僵局的主意。

白發老者極為有耐心,仍是不急不緩的輕輕抿酒,時不時抬頭不可察覺的斜瞥一眼李神通。

慵懶男子并未喝酒,杏花酒入喉醇甜,只有青州城環山水漬方可釀造而成,其余井水、河水都是差了些味道,所以不用李神通穩坐了青州城主后禁止他人私自售賣,哪怕到了京城也是千金難求一壇。

白發老者終于放下飲空的酒杯,早有人端起酒壇默默幫其斟滿,老者皺眉道:“你們南凊宰相好大的官威啊!”

李神通笑道:“宰相乃我南凊朝堂百官之首,沒點威嚴如何震懾朝野?”

白發老者并未動怒,而是思慮片刻,認真道:“倒也的確如此,不過就是不知南凊官員皆是縱橫捭闔名勝一籌,還是欺壓百姓更余一分...”

一聲清鳴,李神通劍氣已出鞘半寸之余,先前緊隨在老者左右的劍客陶清猛然起身,遮擋在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

視線停留在這里很久的酒肆老板,頓時滿臉苦悶,這兩人若是在這里大打出手,十個這么大的店鋪都不夠這倆祖宗拆的。

好在并未讓酒肆遭此橫劫,李神通呵呵冷笑,緩緩推劍入鞘道:“李某久居青州,雖不知南凊朝廷是個什么模樣,但也聞名陛下的仁德明君,你墨家要在南凊王朝施展抱負,就要有為人臣子的覺悟,對你我皆有益才算合乎情理。李某沒有掣肘朝堂風云的手段,倒也明白我南凊朝制的偉岸,陛下求賢若渴也許不在意你這扶須龍鱗之舉,可李某沒有那么大的耐心,若再如此出言不遜,即便拼著陛下也降旨怪罪,也要一劍挑了你的頭顱,掛去北城門示威。”

白發老者看似鎮定自若,實則背后汗液已經浸濕衣衫,唯恐喜怒無常的李神通當真不講道理起來。

伸手示意陶清坐下,而后端起酒杯細細品嘗,試圖遮掩內心恐亂,墨家上同天下夙愿尚未實現,他比誰都惜命。

白發老者內心嘆息,果然拳頭大才是道理,滿腹經綸唯有說與講道理之人才是情理。還是先師巨子說的有理,墨家閉關苦讀是要與人講道理,修行習武是要讓人聽我講道理,真理!

李神通講長劍橫在桌上,見好就收,并未時刻緊握。不過仍然沒有倒酒,而是盯著老者大大咧咧的將腳掌袒露在地板上,緩緩開口道:“難道你們墨家巨子都有此不愛穿鞋的怪癖嗎?從黃庭國一路西行至青州城,味道當真不小。”

白發老者是名為趙析鹿的墨家巨子,將酒杯放回桌上,偷偷摸一把并未出鞘不曾顯山露水的長劍,結果讓李神通輕瞇的眼睛一瞪,便悻悻然的收回手掌,輕咳一聲解釋道:“先師孟勝孟子名號風靡蒼茫大地,他在世時我就時常好奇,到底怎樣才能足不出戶就可以揚名立萬,直到那日醉酒,我逼迫墨家子弟給我剃了頭,然后光腳踩在神農大山之巔,作了首《神農詞》廣為流傳,我突然有些明白了,頭發束縛住了智慧,裹鞋掣肘住了腳程,古人常說知行合一,原來我之前當真是一樣都未做到,這么些年自吹自擂孟子高徒,果真讓天下人嗤笑不已。趙析鹿雖然不才,可也想明白了先生此生,能凌駕諸多思想之頂的真正原因,歸其根結其底還是光頭光腳緣故。”

李神通忍俊一笑道:“難怪江湖上大多絕艷女子喜好赤足飛掠,原來是對修行大有裨益。若是李某也要如此,白衣赤腳,人未至劍先來,這才是真正的仙風道骨。”

趙析鹿連忙搖頭道:“不可不可,仙子嬌軀酥軟,白皙如玉,衣裙飄飄香風來,玉足輕踏蓮花開,就連褪去的裹腳襪子都有人爭相競買,你一個年近半百的漢子,這般扭捏作態始終令人作嘔,還是不要如此的好。”

李神通譏諷道:“無論江湖人如何吹噓李某劍道,但我始終覺得李某武藝卻是一般,反而皮囊算得上乘拔尖,哪怕你趙析鹿否認,我赤足禿頂肯定比你更加俊朗英氣。”

趙析鹿不置可否,面露譏笑,倒是一旁陶清沒忍住笑出了聲。

趙析鹿摸了摸頭頂,也知道以此比較定然吃虧,轉移話題道:“我聽聞南凊兵部尚書一職自丘鈺輔以后空閑擱置,皇帝陛下親自兼任,想來也是,李家數十代金戈伐戰,好不容易攢下的這些家底,還是握在自己手里安心。”

李神通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充斥試探意味的趙析鹿,打定主意裝傻充愣,斜眼道:“談起皇庭算計,李某向來頭疼,歷來陛下心思深重,又有誰能看穿帝心?”

趙析鹿瞇眼自顧自道:“李神通也姓李呢。”

李神通這回倒是頗為詫異的看了一眼趙析鹿,丘鈺輔是南凊先皇親信武將,自邊疆死人堆里摸滾爬出,一步步坐上兵部尚書,掌管南凊舉國鐵騎步卒。太子登基以后,打算廢除尚書省,由自己親自執掌六部,這樣一來六部尚書、侍郎的地位自會水漲船高。這個早在東宮時就疑心很重的皇帝陛下,唯恐丘鈺輔權力逐漸坐大生有異心,暗中調出他手中不少將卒親自掌控,丘鈺輔不擅斡旋這些事,但也算是愚忠,沒有一氣之下拂袖寫辭呈,即便不受先皇囑托也要為南凊鞠躬盡瘁,只要不撤去他這兵部尚書一職,給他一點權力為天子守住國門也就可以,但奈何皇帝陛下根本就想架空他的實權才算作罷,一次帶兵巡防到北岳黃櫨山更是甩出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賜予毒酒一杯按謀逆罪懲處,收回了兵部親自執掌,至今也未曾再封尚書。

而且兵部與其余禮部、戶部不同,自南凊建國以來數任天子均未曾封官兵部侍郎,只有尚書一職乃皇帝親信擔任,到了如今南凊皇帝,更是直接空置尚書官,親自掌管兵部,這些都是為接下來廢除中書省、宰相所做的充分準備。南凊這位陛下勤于政務,即便接管六部后,將會面對批不完的奏章也未曾讓他有絲毫動搖,所謂疑人不用,趙析鹿說的在理,李氏軍權家底還是握在自己手中舒心。

至于李神通,雖在江湖上聲名顯赫,但得知他乃皇室李姓,當今天子親皇兄的人尚在少數,趙析鹿故意在他面前提及兵部尚書空缺,乃是試探他是否知道京城那位存了讓其回京以尋常身份擔任此職的念頭,李神通雖然面不更色的回應自貶,但趙析鹿仍舊看出端倪,這其實在他意料之內,皇帝陛下如此大張旗鼓的削權廢省,李神通若是連這點心思都猜不出,趙析鹿也就不會賭上墨家,來這青州城搭上南凊這條路。

趙析鹿看了看神游萬里的李神通,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酒壇,頗為不滿意,與陶清打個手勢,再去尋酒肆老板要了一壇杏花酒,這次是拿了個空酒杯替李神通也倒了滿滿一杯,笑道:“尚書省左仆射,宰相林扶蘇,官可真不小,青州城一個沒有爹娘的孤子,打殺也就打殺了,林仆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兜底,甚至根本鬧不到宰相那里,下方八品九品芝麻官也會幫著打壓,除了那孩子街坊鄰居會詫異連續幾天少年家里緊鎖的院門,不見他忙活營生,殊不知早就死在某個角落,其他人又有誰會放在心上?盛世苦的是百姓,亂世苦的還是百姓。”

趙析鹿冷笑,顯然對這素未謀面的宰相觀感欠佳,似乎沒想過讓李神通給予評價,繼續道:“我其實很好奇這位林仆射的鼻子,還真靈,皇帝陛下還沒有廢相,這就拖家帶口屁顛顛的跑來青州城謀出路了。”

李神通破天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譏諷道:“你和林扶蘇誰也別笑話誰,若是放在以前,那少年說出宰相二字,你還敢把人家打的鼻青臉腫嗎?如今南凊皇帝打算廢三省建內閣,怕是你趙析鹿也早有預謀,覬覦上了首輔之位,所以膽敢踩在宰相臉上顯擺,李某與你同朝為官,光是想想就膈應。”

趙析鹿哈哈笑道:“有些話李前輩心里說說也就罷了,挑明了放在桌面上就沒意思嘍!”

李神通冷哼一聲,突然道:“北槐使臣前些天將呈涵直接遞給了皇帝,具體寫的什么想必你趙析鹿一清二楚,北槐南凊這一仗無非是遲些早些的事情,避不開,不過蒼茫大地三足鼎立,黃庭王朝雖為后起之秀,但始終不可小覷,北槐那位皇帝為何膽敢與南凊死磕,就不怕黃庭國做了漁翁?”

趙析鹿悠悠道:“做個樣子而已。我墨家自先師孟勝以后,分裂成兩個派別,司馬田襄率一眾弟子在北槐王朝地位極高,給北槐皇帝鼓搗出來十三飛劍,威力頗有些嚇人,北槐那位好斗成性,如今仙人玩意降臨人間,非要以此震懾天下煉氣士,如今你這個天下第一,正好是十三劍殺力評判標準。”

“至于你們南凊皇帝嘛,自然不愿意北槐江湖穩壓了南凊一頭,說不定正紅著眼舉國打造十四、十五劍,鍛造一事陛下自然不奢望司馬田襄,可不就得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了。而我,不過是從中稍微作梗,用不了多久,北槐會抽出上萬兵卒,一股腦甩在青州城,到時候李前輩只負責守住青州城與十三飛劍,把我送進南凊朝廷,我自會為陛下鑄造一件不弱于北槐飛劍的仙器。”

“所以天下翹首以盼的兩國之戰,最終不過熄火在青州城虎頭蛇尾。”

李神通愣了愣,一臉呆滯。

趙析鹿剛要繼續說話,便被李神通一聲冷哼打斷道:“十三飛劍,據說可斬天上仙人。”

趙析鹿摸了摸禿頂,哈哈笑道:“皇帝陛下為你空置數年兵部尚書,還未封你為官,怎可能讓你死在小小的青州城,再說趙析鹿以后變法,還要李前輩從旁協助坐鎮。”

李神通面帶疑惑,正要詢問,忽聽趙析鹿喃喃道:“北城門,東神的佩劍鶯弦,這么多年劍氣始終未曾削減,如果我意料不錯,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百姓從不喜歡登北城門,鶯弦劍氣外泄致使上面陰冷刺骨。”

“李前輩,齊仙神可在青州城中?”

……

青州城人跡罕至的后山,琳瑯滿目的陳洛延從懷里掏出最后一個潔白饅頭,輕輕放置在兩方矮矮的小土包前,齜牙咧嘴的止住哭聲,并未講起今日發生的事情,只是輕聲道:“爹娘,小洛想你們了。”

跪倒在地的少年,一手抹去眼角的血淚,突然想起許多陳年舊事,那些注定都是無人在意的小事而已。

……

在青州城無人問津的蘇桐巷內,一座破敗祖宅綠意欲滴。

女子衣衫襤褸,卻有遮掩不住的體態婀娜多姿,彎腰提著盛滿水的木桶,以肩膀頂開院門,左搖右晃地移到院中水缸前旁邊,吃力的將水傾入其中。

做完這些,女子嫻熟的放下水桶,彎下身子將結在裙擺上的挽扣解開,坐在一旁的臺階上,輕輕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蹲在院中,抬手在雜草堆中猛地一拂而過,嘩啦啦便有數只螞蚱被驚得跳起,孩子抓準時機伸手一捏,就把一個個頭偏大的螞蚱捏在手中。

然后他蹲下身將螞蚱腦袋下壓,露出后頸脖子上的小洞,順手拔起一根狗尾草一穿而過。

以此方式,不多時,孩子便在那根細長的狗尾草上穿滿螞蚱。

孩子拿著自己的杰作,咿咿呀呀有些高興。

女子望著孩子蹦蹦跳跳的開心,也不自覺得翹起嘴角,內心歡喜。

門外一個勞作完成的漢子,沒有急于推門而入,而是看著這溫馨的一幕,疲憊不堪的身體也顯得輕松了許多。

只是猛然想起下午進城時,皇帝陛下在城頭張貼的百姓充軍告示,男子暗自神傷。

此去經年,也不知有幾率存活。

……

百草藥堂,中午時分,一個七八歲的幼童,背著等人高的大背簍,鋪著一層薄薄的藥材,強忍著肩膀上傳來撕破皮肉的疼痛,推開藥房大門。

藥房掌柜沒有露出滿意的神色,而是勃然大怒道:“怎么這么早就回來!我要的藥材找齊全了?”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只有染病再床的娘親一人,怕他娘親餓著肚子,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點可憐的藥材,他可以幫娘親做了飯就趕緊趕過來,立馬進山。

掌柜的默不作聲,轉身將孩子給娘親煎藥所需要的藥材取來,說是再給他一次機會。

孩子哭哭啼啼的接過跑開了。

掌柜望著孩子單薄的背影,輕嘆道:“蒼茫境中一盤棋,世人皆為籠中雀。”

……

藥堂正對的酒肆,一個隔三差五就來盯著來往客人所剩白饅的孩子,眼疾手快的將其揣進懷中,迅速跑開。

這一次被一個年輕店伙計逮個正著,揪起孩子的衣領就把他丟到外面,隨手抄起一把掃帚,雨點般地朝他身上打去,罵罵咧咧道:“小兔崽子要飯去別處,別來我家礙手礙腳的,一次兩次沒理你也就算你好運,真當老子是那泥菩薩心腸好欺負了。”

孩子不哭不鬧,任由一下一下的掃帚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死死的護住懷中饅頭,不愿意讓他有一點的污穢沾染,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沒過多久,孩子突然覺得沒有了店小二的謾罵,身體也沒有傳來的疼痛,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面容和藹的男子站在那里,與他對視。

那個年輕店伙計,已經悻悻然的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工作去了。

男子伸出一只手,一個潔白的饅頭出現在其手中,笑道:“孩子拿去,不收錢的。”

孩子起身掙扎一番,從懷中掏出那個沒有染上塵土的白饅,放到男子另一只手中,然后趕緊跑開了。

自此男子很少再見孩子來這里撿拾饅頭,即便是來此吃飯,也是帶著足夠多的銅板。

……

在深巷內一處綠意匆匆的學塾處,屋內整整齊齊的朗誦聲音傳來。

門外一個鬼鬼祟祟的孩子貓著頭,看向屋內,跟著學塾的孩童心中齊齊默誦,他有意無意間看到,屋內那個先生,眼光掃過窗外,在他身上蜻蜓點水般地停滯一瞬,笑容如沐春風。

陸尚臻叫停吟誦,笑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晝夜交替,天行永不停歇,君子應效仿天空,自強不息。”

……

白猿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前不遠處,每次只蹲一小會,但讓攤子老板記住了那臉色黝黑的幼童。

終于有一次,那賣糖葫蘆的男子摘下一株糖葫蘆,笑盈盈的交給孩子,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猛然起身,搖搖頭,靦腆的笑一笑,撒腿跑開。

自那之后,男人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孩子的身影。

……

星空璀璨,這一年孩子七歲。

“娘,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

孩子懵懵懂懂,大眼睛中充斥著好奇,娘親曾經說過,爹化為了眾多繁星里最耀眼的那一顆,他只是單純的希望,爹有一天真的會下來尋他們。

躺在太師椅上的女子已經瘦骨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女子艱難的抬起手指指向天空,笑道:“有啊,你爹就在天上,他在那里呢!”

“那他為什么不來看看小洛呢?小洛都七歲了,是真的大人了。”

孩子有些生氣道。

女子面容干枯,這樣一笑,竟是比哭還難看,輕聲道:“小洛,你找找最亮的那一顆,他就是你爹爹變的。”

孩子立馬來了興致,抬頭望向璀璨星云,仔仔細細的尋找起來。

孩子沒有發現,一旁原本還在自言自語的女子,逐漸變得安詳。

“陳哥,我們的孩子很好很好,愿他平平安安的長大,永遠開開心心的…”

……

一晃七年便過,當年城中那一張張稚嫩的面龐現如今也都變得青澀。

幼時會一起光著屁股撒年和泥的青梅竹馬,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只有滿臉的羞紅與深深珍藏在心里的那段美好的回憶。

偶爾深夜仰望漫天璀璨的星空,會偷偷將一生都不愿忘記的記憶翻出,然后思念身處他鄉的他,或者遠嫁異鄉的她,是否會在同一片月光下,想著兒時的那句長大我娶你的誓言,是否會埋怨他給了自己世間最美的約定,最后卻身不由己的食言。

偷偷模糊了眼眶,也只有心中一句早已念了千萬遍的祝愿,歲歲平安。

蘇桐巷那個幼小的孩子,在一天天的長大中,感到了大大小小的歡喜和不開心。

也會一個人委屈的蹲在院中,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一會就開心的笑了。

也會下雪時悄悄捏一個雪球,朝著結冰的湖面用力拋出,看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墜落在結實的冰面,炸作一片再難聚齊來的白點,突然抱頭痛哭。

可他尤其喜歡下雪天,只要一個人蹲著,搖頭晃腦地堆出甚至要高過自己的雪人,然后會很愿意拉起雪人的手,講述那些會永遠刻在心上的記憶。

有時大半夜睡不著,也會偷偷從屋內跑到院外,掀開水缸,用手作鏟刨土,找出那個莫約重要到不行的木盒,躡手躡腳地打開透出誘人的微光燦爛,輕輕數著里面一枚枚銅錢,會不禁想起長街上叫賣的糖葫蘆,頓時笑靨如花。

也會無聊時一個人躺在河邊的石頭上,望著天邊的云卷云舒,想起幼時極愿憋一潑尿,然后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撒光,引來父親假裝板起臉的笑罵,會不禁伸手張開五指,好像想要抓住過去的時光,然后嘩啦一下,什么都沒了。

或許爹娘健在是無憂無慮的生活,只要能在嘴饞時吃上一顆父親買來的糖葫蘆,夜晚困頓時能夠躺在母親懷里甜甜入夢,這就是三四歲蒙童最廣闊的天空,可這些看似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卻成為那個孩子永久的奢望。

也會撿起一根看起來很直的樹枝,在草木繁盛的地方一路砍殺,惹得茂密葉枝簌簌而落,直到被人發覺,才會悻悻然的扔了那手中的長棍,心中的三尺青鋒。

不論如何,終究還是一個渴望著江湖,渴望著身為大俠,到處懲惡揚善的稚童。

也會時常待在后山那兩方緊挨的墳地旁,或哭,或笑,只有那時他才會打開話匣,愿意說上一些在別人面前不愿講起的話。

“我遇見了陸先生,他教我讀書識字,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爹’‘娘’兩個字是這樣寫的。”

“我掙了錢,終于買了小時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吃起來會那么的索然無味。”

“爹娘,小洛一切平安,只是……有些想你們。”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我想下輩子還能做爹娘的孩子。”

“爹、娘,你們不用擔心,小洛在這里過得很好。”

……

想著還是去藥房討要工錢的陳洛延,心事重重只管悶著頭往前走,一會領了工錢,打算一會去長街上買條鯉魚犒勞一下自己的五臟六腑,這生辰也算過了。

等他再次路過福祿巷,正巧碰上先生破天荒早早結束了下午的授業,陳洛延逆著一股腦涌出門外的孩童,好奇的往院內張望,結果與轉頭看來的學塾先生恰巧對視。

陳洛延恭恭敬敬的行個禮。

陸尚臻溫和一笑,抬手與陳洛延打個招呼,他對眼前這位少年還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惻隱。

陳洛延彎著身倒退數步,這才轉身繼續前行,等他再走出一段距離,突然鬼使神差的轉頭回望,這位學塾極受尊敬的陸先生依舊站在原地,面目溫潤的看著他,笑容使其如沐春風。暖陽傾灑,照在他周身,遠遠望去,宛若神人。

陳洛延拐出福祿巷來到長街,遙遙可見青州城北城墻,他沒有徑直走向百草藥堂,而是拐進一處人滿為患的偏僻小巷,還有進過此處的百姓,三三兩兩駐足看熱鬧,陳洛延身材矮小擠進最前方閑著無聊一清點,竟有五十來號人,搬個板凳坐在一起交頭接耳,素來不怕事大棺材板都蓋不住。

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時不時伸出手指杵著地面,挖出一個個小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陳洛延認得此人,名叫孫大錘,并非地地道道的青州本地人,而是數十年前突兀出現在城中,那時他雖錦衣華麗,但衣衫撕損極為落魄,灰頭土臉,眾人只道他是家道沒落流亡至此的世家子沒有深究,青州城每年龜縮隱居的大姓大戶頗多,祖上要么是京城大官,要么是腰纏萬貫,并無新鮮。

后來聽說他在青州城說了一房媳婦,定居在此做了半輩子莊稼漢,不過他媳婦娘家人倒是死活看不上這么一個悶葫蘆似的漢子,若是媳婦在外受了氣也不知道敢不敢出頭,一個連真名到底是不是孫大錘不知根不知底的漢子,委實沒有誰愿意將女兒嫁給她,然而這孫大錘運氣不錯,雖說如此也憑借老實本分換來一個女孩的死心塌地,娘家人雖然不愿意,但也架不住人家姑娘樂意折騰。

當然這些也是陳洛延道聽途說,白猿巷那顆老槐樹底下,不論春夏秋冬,幾乎日日有村中老人喜歡拿個蒲扇圍坐在一起嘮些家中長短,說些城中聞言,且大多說不真切。

陳洛延便是那里聽得孫大錘從京城一路顛沛流離至此,說的天花亂墜,好像真的親眼所見孫大錘如何家道中落,如何從京城逃亡而出,如何一路艱難艱險,陳洛延雖然無事時便喜歡聽一些稀奇古怪的怪談,但他不至于傻到件件事情都當真。

陳洛延仰頭看去,孫大錘身旁站著一位韻味十足的中年婦女,居高臨下以極為古怪的站姿,擺出一副街頭潑婦罵街的姿態。

咧嘴罵道:“死人,老娘摸出銀子,讓你去飯莊給兒子換頓好吃的,結果倒好,在河邊枯坐一天釣了一條還沒有你底下那條蟲長的蛇,就想吞了老娘整整二十文錢?瞧瞧你那沒出息的德行,看到那飯莊的老板娘是不是連路都不會走了,心甘情愿讓人騙了錢去,還是那銀子,讓隔壁早死了丈夫的寡婦做了一回口藝活,老娘的櫻桃秀嘴,伺候不好你還是咋的?看看你那點出息,也就滿腦子床上那些破事了。”說到這里,這位胸脯極為壯觀的婦人,突然笑了笑,峰巒起伏,看的一旁看熱鬧的百姓,淫光閃動,“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突然一陣哄笑,不乏出來吹口哨,說渾話打岔的。

孫大錘鼓起勇氣反駁道:“媳婦,五文錢能買碗剩飯就不錯了,要去飯莊換吃的,肯定是過于……”

婦人打斷漢子,怒道:“老娘給了你二十文!誰讓你五文換剩飯了。”

孫大錘剛要直起身,婦人一個眼神嚇得重新蹲回地上,長吁短嘆。

“大錘嫂,咱們兄弟幾個光棍半輩子了,死之前不嘗嘗女人的滋味委實枉在世上走一遭,這孫大錘沒出息,你要不考慮考慮哥幾個,晚上我們兄弟三個輪著提槍上陣,我打包票,不出一個月讓你想到男人就犯惡心。”人群中三個三十左右的猥瑣漢子相視一笑,其中一個淫笑道,對那婦人稱呼時,眼神有意無意掃過那婦人波濤洶涌的胸脯,這大錘二字實則大有深意,大有深意啊。

婦人聞言突然暴怒道:“給老娘滾一邊子去!毛都沒長全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底下的小泥鰍,調戲到老娘身上了,我家男人還沒死呢!想女人啊?找隔壁李寡婦去,三十文一夜,愛咋折騰咋折騰。”婦人越說火氣越大,快步走去,那堪比水桶粗細的腰肢,竟然扭出了別樣的風情,對著蹲在地上的男人就是一腳,踹的男人斜躺在地,“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老娘受了氣也不見你多威風,也就晚上窩在炕上,欺負老娘的時候看你像個男人,怪不得我娘死活不肯把我嫁給你,孬樣就活該討不到媳婦。”孫大錘別說還手了,就連還嘴也不敢,連滾帶爬的跑遠,然后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人群中又一尖酸刻薄的嗓音響起,矛頭直指對著孫大錘拳打腳踢的婦人:“死東西,一臉麻子的死人樣,也就孫大錘不嫌棄樂意跟你上床,反正晚上烏漆嘛黑一片誰都一個樣,不過你那個堪比水桶粗的腰,你家男人兩條手臂抱得過來不?如果老娘猜的沒錯,你們晚上翻云覆雨的時候,你男人根本不去攔你的腰,就喜歡在你那唯一有些看點的胸前磨蹭手掌。”

婦人一聲尖叫,看見從人群中擠出的隔壁寡婦李青,衣著清涼身姿妖嬈,走起路來腰肢左右寧轉,確實比她好看了無數倍,罵道:“萬人騎的東西,你男人死了也就不到一年,每日更換晾曬床單全當老娘不知道?三十文一夜明碼標價,每晚都有漢子爬墻頭,咿咿呀呀累不死你。”

婦人看了看先前言語調戲的三個男人,繼續道:“有那精力先給這仨泄泄火,老娘見了好幾次他們鬼鬼祟祟趴在你墻頭,見了老娘眼神掃來趕緊提起褲子跑路了,老娘過去一看嚇一跳,好家伙三股白白凈凈的東西粘在墻上。”

頓時笑聲震天。

李青臉色青一陣紫一陣,要說小鎮罵架功夫,自己向來不及眼前這位婦人,從來吃虧。

李青擼了擼不存在的袖口,小踏步上前使勁扯住那婦人的頭發,用力拉扯,婦人驚叫連連,回過神來也扯住李青的發絲,扭打在一起。

看熱鬧的百姓葷話聲音更大,笑聲一陣一陣,更多的希望兩人把對方的衣服都扯開才是正理,眼巴巴瞅著,唯恐錯過為數不多的春光乍泄。

眼見婦人這邊都打起來了,一瞅還蹲在地下畫圈圈,始終不見有插手打算的孫大錘,婦人更加來氣,推開李青大聲道:“老娘三十文起價,到半個時辰減十文,若是拿個挨千刀的死人,能折騰老娘個半時辰,老娘權當免費伺候他一宿,要是金槍不倒過了時辰,老娘倒貼錢都樂意!”

蹲在地上的男人哀嘆不已,嘴里嘟嘟囔囔半天,始終悶不出一個屁話。

李青嘴角掀起,打定主意只要婦人不嘴欠,她一準在旁看看熱鬧。

那三個猥瑣大漢眼前一亮,異口同聲道:“此話當真?”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道:“滾蛋!你們還真敢有這心思?活該一輩子光棍,嘴里喊打喊殺不過是做個針線活,真要提槍上陣,怕你們沒那個膽量。”

三個男人吃了敗仗,不僅不惱,反而覺得有趣,每天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沒錢去那胭脂閣,徐花嫂罵仗這份熱鬧看的津津有味。

婦人正要收拾東西,打算帶著兒子回娘家住,可又實在不情不愿,自家孫大錘那個悶葫蘆,誰知道有沒有心思說上一句留下來,倘若真是這樣,到時候下不來臺的可是自己。婦人滿心煩躁,面朝意猶未盡的人群,咬牙切齒道:“沒熱鬧看啦,都散了散了。”然后又踹了一腳蹲在地上唉聲嘆氣的男人,扭頭氣沖沖的回了屋子。

青州城占地不算小,要不是酆都的名諱以及實錘的鬼城,家戶必然更多。雖然如此,這婦人罵架功夫可算在整座城內都小有名氣,她若稱第二,絕沒有人敢穩坐頭籌,街坊鄰居見婦人眼神鋒利,很怕天降災禍,看熱鬧的就怕被看熱鬧,孫大錘這一家每天都能整出兩件飯桌上的笑談,今日依舊,也都陸陸續都散了去。

陳洛延抿了抿嘴,也隨著人去院空,只不過扭轉脖頸,突然看到一人頗為奇怪,不過并未上心。

夾雜在人流當中,一個衣衫襤褸的虬髯大漢,逆流而行,獨自穿過人群,緊挨著孫大錘蹲了下去,等周圍人群散的差不多,無人偷聽這里的動靜時,漢子壓低聲音道:“齊……算了,入鄉隨俗,暫時稱你為孫大錘,李城主不計較你魯莽入城的無禮行為,修行境界不算高偏偏張狂如斯,那一劍就是讓你知道人外有人,可你卻被一劍破去道心,甘心窩在這青州城做一個無人問津的孫大錘,我其實挺好奇,要是大錘嫂,或者她那死活看你不順眼的娘家人,有一天要是知道你就是武評榜封號‘東神’的齊仙神,那他們的面色會是多精彩呀。”

蹲在地上早被媳婦一通亂罵的窩囊孫大錘,抬起頭斜了這虬髯大漢一眼,提醒他少拿以前說事,輕聲道:“說吧,李神通找我什么事?”

這漢子他認識,曾在江湖上也是頗有些名頭的刀客陳松奉,后來不知是不是讓那不入流的小弟捧上了天,不自量力來青州城挑戰李神通,結果可想而知,李神通單手應對不出五回合這漢子便不出意外的敗下陣來。

不過好在陳松奉沒心沒肺,壓根沒將這回事放在心上,反而當場磕頭認師,說要棄刀持劍,學盡劍客風流倜儻,結果把李神通搞的頭大不已。

后來李神通收其做了武奴,幫著看守青州城,無事時也愿意穿他一些武道心得,陳松奉樂在其中。

陳松奉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城主知道你這些年重在磨煉心境,境界武力恐怕不退反進,那一劍既是震懾,可也給了你前所未有的機遇。你在此處苦思冥想這么多年,以你的天賦肯定早就大徹大悟,城主今日派我前來,有兩件事,第一件就是想不通其中緣由,原話是這樣說的,這些年也不見齊仙神走上城頭,手持鶯弦一雪前恥,莫非當真貪戀那婦人的口舌,不愿重出江湖?”

十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瞇眼盯著陳松奉,后者趕忙改口道:“得得得,這是我陳松奉添油加醋說的,城主沒這么問,但大抵是這個意思。”

孫大錘道:“江湖沒什么好的。”

陳松奉嘆口氣道:“算我白問!嗯……還有一件事并不是城主囑托,但我看出為難,北槐王朝最近閑不住打算在青州城找點事做,城主雖然言語陰晦,委實不情愿你與他一同祭劍,但……”

孫大錘站起身,緊緊握著拳頭,把雙臂上的肌肉握的緊繃。背對著先前同他蹲在一起的虬髯大漢,打斷道:“回去告訴李神通,青州城酆都之名世人皆知,但曾與李神通在此驚天一劍的齊仙神在江湖中沉寂太久太久了。”

陳松奉面露喜色道:“明白了明白了,我在多嘴問一句,這些年你不愿出城入江湖,有沒有幫城主守城的意思?”

孫大錘默不作聲,只是原本略顯駝背的腰桿,今日挺得筆直。

黃庭王朝稷下學宮評出武評榜,李神通穩居狀元之位,宣稱中神通,這些年想踩著李神通之名傳揚江湖之輩不在少數,但基本都被李神通幾劍塵蒙道心,有些歷來順風順水之人隱退江湖境界大跌,有些則從李神通劍意中悟出端倪更上一層樓,齊仙神沉寂江湖,雖在世人看來被李神通毀去道心,但不為人知的是他卻并非如此,反而從中受益匪淺,沒過幾年武力便日漸雄厚。

當然,他原本打算去城頭取了劍,然后與李神通再戰一場,澄池道心打破枷鎖,以至于未來不會寸步難行,但就在他登上城頭召回鶯弦的那一刻,一股莫名浩瀚的力量將其阻攔了下來,隨后他看到青州城外尸骨累累,一位自天門而出的金光仙人,眼神冷漠的望著這一切,怒聲道:“仙人逆鱗,爾等凡人,最好還是不要輕易觸碰。”

齊仙神還是改了主意,他深知那是某位神通大能,運轉某種秘術使他窺探一絲未來之事,不論橫躺在地下的一具具尸體是不是青州城百姓,也不論這些凡人究竟如何惹怒了天上仙神,會降臨此番劫難于人間,但這都不是這些神仙肆意妄為,膽敢為禍人間的理由。

齊仙神不在意這位幕后大佬到底是算計他什么,竟用這種手段阻止他離開青州城,那他不走也就是了,他倒要看一看這位自吹自擂的天上神仙,究竟有什么逆鱗不可觸碰。

齊仙神雖然愚鈍,但今日陳松奉找上門企圖讓他劍指萬軍,再一結合以前這些事,自然明白其中根由,藏于事后那雙手等的便是今日。

“不過將我齊仙神當成棋子任意擺布,也算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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