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博赫城堡已沒有一絲喪事的哀傷,浸泡在如常的吵雜聲中,沒有一張臉沉溺在昨日。
許多奇裝異服的士兵或家奴各自忙碌,穿梭在城堡中,時有碰撞,叫罵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私生子是歷史,早翻了篇。
歷史里的人事物就應該消失在人們的眼睛里,最不應該再出現在這里。
沒有了博赫姓氏,若是不得不命令進入城堡,士兵可不通報、不問緣由,便可將他就地陣法。
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刻意避開人群和各路的耳朵、眼睛,直接循特定的生息而來。
繞過長子樓片刻之后,如他所料,果然在家祠里找到了為暗夜鋼軍雕竹的博赫努一。
無情的歲月將昔日這位大將軍身上的意氣風發都卷走了,徒留下一副衰敗的皮囊。
才短短幾年功夫,時間的侵蝕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逆轉的致命傷,包括他自己。
待到驚覺時,人人皆已無力回天。
生而為人,這便是一生旅程里既定的生老病死的秩序,誰也無法掙脫。
呂長老魂歸時,回頭眺望陰城,滿目皆是不甘、遺憾,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
正如參良所狡辯的那般;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既然無樂可行,為何不能增長壽命?這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靈息亦可為食材。
有過霎那,他竟認同參良的狡辯,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許多秩序共存于此林中,甚至彼此都不曾察覺各自秩序的存在,這仍然不影響秩序的運行。
他也是秩序的一份子,亦是秩序本身,豈能隨心所欲去破壞自己存在的根本!
這番道理無法同參良說明白,更無法和鶴長老說清楚,畢竟他們師徒所求之事,皆是在破壞秩序。
老先生說過;人的一生中,只要能喘息,就必然伴隨著一定的愿望與欲望,彼此難分難舍。無論分得清與否,兩者皆是心之食心之欲,心有欲便要食,心若食必要有欲。這和身體必然饑餓,饑餓必然出于身體是一樣的。
陰寒之中,師徒過往如霧障籠罩著他。他想延續呂長老存在野林的時間,卻被呂長老幾次拒絕。那一刻,他羨慕參良的坦率和直接,也時不時琢磨著老先生的一番話。
道理是簡單的,而人是復雜且變化的,就如他現在的心境。
如果所有的人事物都能脫離既定的命運,那這世界豈不是打亂,還尚存大道和秩序嗎?
如果不能,那他算什么?
呂長老本可以繼續喘息,卻毫無猶豫放棄了對生命的延續,理由只是兩句話;天不與我長壽,我便不求茍活。若逆天而行,強求而得來,他日必歸還,盡空忙一場。罷了,罷了,罷了咯。”
剛拜師時,呂長老也曾鼓勵他,并堅定他的內心;人定勝天。
但愿如此吧,他望了一眼天穹,深灰色背后到底是什么?
家祠里,滿是濃郁的香火味。
“你來了。”博赫努一見他出現,并沒有一絲詫異,好像等了許久似的。
“你在等我?”他頗有幾分意外。
“梅嶺夜生異象,驚動了許多人。你能從鶴長老手里把人帶走,可見確有幾分能耐。”博赫努一放下手里竹節,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百谷王說得對,是我小瞧你了。”
許多話要說,許多問題想問,皆如硬邦邦的大魚刺哽在他的喉嚨里,一時之間竟都無法說出口。
對于博赫努一的情感太過復雜,一直以來,猶留都很難分得清楚。
曾經無比崇拜這個男人,對于博赫家族及其子民,博赫努一是神一般的存在,在他心中更甚。
還是私生子時,他以博赫努一為榮,甚至把忠誠于博赫努一視為信仰,絕不遜色于呂長老。
然而最后,他只是回望著這張熟悉卻冷漠的臉,淡然地問了一句:“她在哪?”
“你已見過了。”博赫努一說。
果然,這里的一切對昔日的私生子而言才是秘密。
“沒有你的指令,我帶不走她。”他清楚穆朝朝對博赫努一并不是全然無情,況且兩人還生有靈若。
無論是母女還是父女之情,恐怕都難以割舍。而他,今日必須帶走這個女人。
“博赫城堡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荒郊野外,你有這個能力嗎?”博赫努一的眼底閃過一絲懷疑。
只要不是地隰喬擇和云溪,猶留自信以目前的息力絕對能護送自己和一個女人安然離開。
“看對誰而言?”他昂首挺胸,上前一步道,“如果放手一搏,自然可以帶她離開。”
“他們母子在陳家已然沒了根基,此時回去,不過是多余的斜枝。”博赫努一邊說邊將竹節上的細小枝葉用匕首剔除。“他能行嗎?”
他?應該是百谷王之子吧。
“有我在。”這是對他自己的承諾,也是對博赫努一的承諾。
“陳家不是梅嶺,乃是七子七族之一。你在陳家一無身份,二無勢力,三無話語權,你要靠什么?說故事嗎?”
“遲早都得一試。”何況,他不認為自己毫無勝算。“龍骨在我手里,陳家段的暗夜鋼軍必須聽令吧。”
龍骨事關首領繼承人,本應該是個秘密,但不知道為何,他就是想告訴眼前這個男人。
這種莫名其妙地信任,是他始料未及的,隨心而動吧。
想太多,必束縛自己,最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還不如痛痛快快干一場,完成對自己的承諾,以及還清該還的債務。
博赫努一起身,與他面對面而立,微微蹙眉問:“百谷王說你身兼其他使命,是為了陳家繼承者人選嗎?”
昔日,他無比期待自己也能喊眼前這個男人一聲父親,可惜了命運弄人。
從前沒有機會,從今往后更無可能了。
如果愿望能實現,他在深夜里對著天穹許下的愿望,早應該被諸神聽見了。
由此可以證明,諸神根本不理睬天穹下的事情,只顧著自己逍遙快活。
求神不如求己。
“百谷王未留下遺言。”他不記得有這一段。
“他把龍骨交給你了。”博赫努一的眼睛和從前一模一樣。
“不......”他甚至無法辯解。
“不管如何,龍骨在你手里,定是諸神的旨意。眼下陳家也為了繼承人內斗不休,但愿你們的歸去能讓陳家恢復昔日的安寧,而不是給陳家帶去更大的災難。”
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提醒,更像是警告,來自同為七子七族之一的博赫家族的警告。
“但愿我的到來,沒有給博赫家帶來災難。”他有些賭氣。
還是私生子時,他那么渴望被這個男人看見,像父親欣賞孩子一般,卻沒有任何機會。
如今被看見了,才知這種感覺并不是很好。
“靈若這孩子,她必須是博赫之女。”博赫努一根本不在乎他眼里的失落。
“當然,她是你的心頭肉,亦是地隰、云溪、喬擇的寶貝。”
“既然如此,那你自便吧。”博赫努一朝他揮手示意。“靈若留下,其他人不屬于博赫之民,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吧。”
旋即,博赫努一按下了墻龕里的一塊石頭,一道一人高的暗門立即從墻龕下旋開。
燭光流了進去,梯子向下旋轉而去。他望了一眼,便立即明白旋轉梯子去往何處。
有一陣,十字街上流傳著許多城堡的流言蜚語,其中有一則便是博赫努一在家祠里養了狐貍精。如今看來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事實啊。
那么是誰把這個秘密散播到十字街?特納夫人?鶴長老?還是參良?
自古以來,女子以夫為尊以子為榮,敗壞丈夫名聲的事情,有損妻子之德,夫人做不出這種事情。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此處乃是亡靈之所,博赫努一竟然設下了暗門方便男歡女愛。
城堡里的秘密繁多,恐怕是他無法一一窺視的。
穆朝朝從地牢里走上來,從他是身邊穿過去,抬起頭與博赫努一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我們該走了。”他不得不催促。
“你們要珍重!”穆朝朝放開了博赫努一的手,兩人拉開了距離。
“珍重。”博赫努一目送他們離開。
到達城堡大門前,識覺陡然落在大門口,令他心生警惕。
雙掌展開,息力蓄勢待發。他相信無論是什么力量守護再次,都不過是區區大門而已,用不了多少息力。
除非博赫努一要他和這個女人永遠閉上嘴。
畢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一陣黑風從門下咆哮而起,瞬間就將他和穆朝朝卷上了半空。
原來博赫努一提醒的阻礙是這個!
不管這股黑風是什么玩意,他只需要當它是敵人即可。想太多,浪費腦子,而他本來就不怎么聰明。
踩著黑風,他們立身于黑風腹中,耳膜里猶如千軍萬馬在行進。
而這個女人倒是鎮定得很,雖瞪圓了眼,卻沒有發出一聲尖叫,比起尋常的女人,果然多了一份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