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體雖已在全速進行自我修復(fù)，但被蠻力貫穿的半損息體依舊還有三分之一在等待修補。

所幸是皮囊自身也在努力，加上少許息力護體，原本身上的百道大小不一的細碎傷口已經(jīng)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因為他在息體貧瘠時，仍舊強行令識覺前往城堡與呂長老做最后的告別，導(dǎo)致無息力保護的意識無力聚焦在這副皮囊里，至此還在識覺里晃蕩。

沒有任何詞可以形容他的哀痛，也沒有人能理解這種喪失。

在莽莽野林，蕓蕓眾生中，他本就是無根之人，卻有人族一師父以心相授，讓原本虛幻的人生變得真切起來。

在祭場，博赫地隰以最高喪禮送別這位為了博赫家族鞠躬盡瘁的老人，而他親自護送呂長老的魂魄進入生命的秩序。

下一趟旅程中，沒有人可以預(yù)測生命的形式是什么，自然也就無法窺視未來的緣分如何了。

對于別人而言，呂長老不過就是呂長老而已。

然而對他來說，呂長老不僅僅是師父，更是一個真真切切告訴他如何做一個人的恩人。

亦可謂是他在人族里的雕刻者，今日的猶留在某個程度上也是旅呂長老精雕細琢的成品，至少出了三分之一的力氣。

另外三分之二，一份來自生息之力，一份來自于他自己。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從被窩里鉆了出來，剛落地，便如醉漢東倒西歪，不得不攀附在墻上。

雙眼失去了視覺，意識行走在識覺之中，而皮囊卻在酒樓房間里。

此時，他還不如一個瞎子，瞎子起碼能正常站立。

只要他輕輕一動，便是天旋地轉(zhuǎn)。

識覺沒有視角，從前都是以他想看的人事物為視角。

沒有視角的識覺，其實就是個無法立足的世界，人識入其中，就如漩渦里的一片葉，只能被卷來卷去。

息體自顧不暇，息力業(yè)已竭盡所能，猶留嘗試過釋息引回識覺，但被息力拒絕了。

或許，息力覺得這并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

房間以他的身體為軸心，像個輪子一樣地轉(zhuǎn)個不停。再這樣下去，不用多久，體內(nèi)的五臟六腑都快被倒出來了。

求息不如求己！

不是自己的全息力，總是三心二意，就永遠無法絕對忠誠于他！

融合生息及其他力量，已是刻不容緩。

但此刻，他也只能使勁抓住墻壁當(dāng)軸心，就像車輪上的一根輻條，整個身體不斷在翻滾向前。

十指為釘，以固定皮囊，企圖在穩(wěn)定身體后，能催促識覺盡快回到他的意識中，并以這副皮囊為視角。

然而，這并非如他想象得那般簡單。

識覺失去視角為根，迷失在場景中，像是驚恐無措的孩子嚎啕大哭，根本聽不見來自皮囊的叫喚。

“我該怎么辦？”這種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毫無經(jīng)驗可言。

覺識之界關(guān)于此事，空白一片，對求助直接無視，并以沉默在嘲笑他的無能。

識覺失去了視角就像人失去了眼睛，被迫融入了場景中，就像是冰塊落盡了大海中，根本無法分離。

此時，識覺里皆是城堡及郊外，幾個場景重疊又分開，分開又重疊，像極了一群無頭蒼蠅在亂撞，沒有絲毫回到酒樓的覺悟。

再這樣攪下去，皮囊未必受損，但他的魂魄一定稀爛。

如果無法把識覺從外面剝離，為何不能先把意識叫喚回來呢？他突然奇想，并認為值得一試。

皮囊本就是意識之殼，哪有不想回家的道理？

他不再做多余思考，立即把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統(tǒng)統(tǒng)甩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念頭駐守皮囊。

待念頭扎根后，他繼續(xù)穩(wěn)定呼吸，以皮囊為殼，以生機為信號，向逗留在外的意識不斷發(fā)送歸來的命令。

良久之后，意識終于注意到了熟悉的生機，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歸來。

這一霎那起，他終于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站立在房間里。

然而目睹全部過程的瘦子看著他，就像是在看一個妖怪。

作為另一個旁觀者，胖子的表情詭異至極，半是哭半是笑。

“完了，完了，這下是真的玩完了！”瘦子叫了起來，急地原地打轉(zhuǎn)，“胖子，他一定是被妖魔鬼怪吃了魂魄，你趕緊拿上金子去找巫醫(yī)族的人。”

“做什么！”胖子問。

“當(dāng)然是給他叫魂，難不成還給他接生啊。”瘦子說罷，推開胖子，就去翻金子。

“瘦子？”胖子叫了一聲。

“好不容易回來，才躺了一個晚上，就變成這個德行。”瘦子打開木柜地下的一塊木地板，從夾層里取出了兩塊巴掌大小的金磚。“若是傳出去，酒樓豈不是要關(guān)門大吉了。老子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可不能被這個敗家子一夜敗個精光。他不能死，更不能瘋，他必須活蹦亂跳，神神氣氣地活出他自己那一份。”

胖子上前，伸手檢查了他的呼吸，再度叫道：“瘦子！”

“沒瞧見我在忙嗎！”瘦子背對他們，手還在掏什么。

“我活著，沒死也沒瘋。”他回胖子一個微笑，向瘦子走去，“你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錢？”

瘦子聞言，立即一屁股坐在那個夾層上，揚起臉，瞪著他道：“胡說八道，我在找老鼠。”

“好大一只。”胖子露出了一貫的笑容。

“天生守財奴。”他不禁搖搖頭，本性真難移啊。“看來，我在你心中挺精貴啊，你竟然舍得拿兩塊磚去求巫醫(yī)族叫魂啊。”

“你當(dāng)你自己是誰啊？”瘦子蓋好木板，將柜子移了上去，露出掌柜該有的勢利眼。“就你，什么貨色心里沒數(shù)嗎？一個沒有姓氏的棄民，趕緊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啊，還兩塊磚？你以這身皮當(dāng)一壺酒，我都嫌你占了地方。”

“胖子，他女人知道這好地方嗎？”他擠出了一個奸笑。

“不知道。”胖子交代。

“死胖子！”瘦子撲身掐住了胖子，“好你個死胖子，你居然出賣兄弟！”

“猶留也是兄弟啊。”胖子回答。

“我和你認識多久，他只是路邊撿來的。”瘦子說。

“你要是再不放手，”他拉長脖子，故意對著門，壓低聲音道，“胖子，他女人叫什么名字啊。”

“閉嘴！”瘦子立即松了手。“一個個，都是沒良心的狗東西。我要是不從牙縫里扣點下來，你們要是有什么事情，我求誰去？求野人王？求田爺？我得知道他們在哪里啊？還是去求博赫家族，我連狗洞都鉆不進去。”

記憶抽搐，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大哥哥給他項圈的一幕。

時間真是無情，如今他竟然都要自立更生了。

“田爺還來嗎？”猶留不確定野人部落的發(fā)展如何了，不過有野人王和田爺在，大抵上不會出什么亂事。

“反正比你有情有義。”瘦子氣呼呼懟道。“遵守承諾，按時回家，住上幾日，喝幾壇好酒，吹吹牛敘敘舊，順便問問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沒有消息。”

一股暖流從眼眶里流轉(zhuǎn)，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解釋自己消失的這幾年。

“田爺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翻遍野林就是沒找到你。”胖子把一塊剛熱好的棉巾遞了過來。“你好像在野林消失了，誰都找不到你，也沒有任何人見過你。其間野人王親自來了一次，以為你是回陳家了，就和田爺跑了一趟陳家。”

“大哥來了？”酒樓里的第一次見面，他至今記憶猶新。

“廢話！你一個大活人，就這么突然地沒了。但凡是個人，只要認識你，總得問問你去哪了吧？”瘦子哽咽道，“這過分嗎？”

“回來了。”胖子含糊道，旋即走到邊上安慰瘦子。“他回來了。”

這一幕讓鼻子發(fā)酸，酸進他的骨頭里。

“不過分。”猶留在琢磨，故事究竟應(yīng)該從哪里說起。

“你他娘的，到底死哪了？”瘦子繼續(xù)罵道，“野林很大嗎？你他娘的就是個混蛋東西，天生沒長人心肝。瞧不上我們，不愿意稱兄道弟，你也不用死絕啊。田爺夠資格問你是死是活吧？博赫家能有什么好人。”

“餓了吧？”胖子及時把話題岔開，“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現(xiàn)在我有徒弟了，不用天天躲在廚房里。我難得下廚，除了人肉和圖騰神獸，其他你盡管點。”

瘦子起身，用袖子抹了抹臉，又碎碎念了幾句，朝門口走去。

“瘦子，有時間聽個故事嗎？”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一吐為快，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這么快就編好故事了？”瘦子有些驚訝，立即拉過椅子再次坐下，翹起二郎腿道，“胖子，你也聽聽，聽聽他打算怎么洗白。”

三人索性坐在地板上，就像初次遇見時那樣，對彼此都充滿好奇。

等所有遭遇倒個干凈后，猶留終于一身輕松，望著目瞪口呆的胖瘦而人，等待他們隨便說點什么。

“等等，”瘦子皺起眉頭，“你是想告訴我們，這幾年的時間里你壓根兒就沒活過，但是我們卻經(jīng)歷了幾年？”

“差不多。”他稍微過了一下腦子，這么理解也行。

對于胖子瘦子而言，要理解并接受野林有不同異界的存在，大概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事情。

只要他活著，來日方長，可以慢慢說，說到大家變成老頭子。

“你就打算哪這些來搪塞我們啊？”瘦子叫了起來。

倒是胖子冷靜，點點頭道：“也不是不可能。天地萬物的生命皆有長短，那不同地方的時間要是有長短，也理所當(dāng)然吧。”

瘦子無法接受，站起來，食指點著他們倆，罵道：“按照你們這說法，我把胖子閨女丟進另一個地方，過了幾日，再接回來，胖子指不定都可以當(dāng)外公了？是這個意思吧？如果要是這樣，大家都別活了，辛辛苦苦，勞碌一生，不如去另一個地方呆幾天，什么戰(zhàn)爭啊，繼承人奪位啊......人世間所有的煩惱都可以躲一躲就過去了，那還要這天地做什么！”

“我也長個了。”他站了起來，證明清白。

“時間照過，身體照長，但你卻失去了那幾年？”瘦子終于冷靜下來。“聽起來，像是你的身體被人偷走了似的。”

“對，我就是這種感覺。”終于有人理解他了，但猶留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瘦子。

“我這腦子只會想做菜的事情，再多的，我也想不出來了。”胖子尷尬地笑道，“你們繼續(xù)聊著，我去給你們做點吃的。猶留，你想吃什么？”

“烤小羊腿。”他是真的饞了。

“雞腿就行了，這幾年小羊都供應(yīng)給了貴族了，沒你的份。”瘦子攔住了胖子交代道，“你看他精神比我還足，不用吃那么好，反正沒長心肝，吃多了也浪費。”

胖子笑笑便離去。

“哪家貴族？”他不記得陰城里有誰嗜好羊腿啊。

“還能有誰？”瘦子指著碼頭方向，告訴他，“現(xiàn)在博赫領(lǐng)地上，誰人不曉得田家威風(fēng)啊！”

“瘦子，羊腿子我回來再吃。你讓胖子慢點烤，兩個時內(nèi)，我必定回來。”他想起了自己還未做完的事情。“那個孩子醒了嗎？”

瘦子一愣，旋即才記起，懟道：“和你回來滾回來，不是垃圾就是人，我看他還有個人樣，就丟在角落的房間里。誰知道你帶回來是哪尊妖魔鬼怪，萬一敵人追上門，拆掉酒樓怎么辦？”

“我現(xiàn)在去接他的母親。”瘦子做事向來謹慎，他大可放心。

“你白吃白住就算了，他們可得算錢啊。”

“記賬上。”他揮揮手，跳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