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地牢后,地上天色稀灰,炊煙剛剛裊裊。
在十字街簡單用過早餐,猶留便以異祖之名命令藍天即刻返回異族,而他獨自前往老夫院。
對于私仇,他還是想速戰速決。畢竟夜長夢多,多耽擱一會,就有無數可能,也許他根本沒有機會了。
事情發展到了這廝地步,博赫家族人心異動,鶴老首當其沖。在支持博赫努一接任青銅寶座時,鶴老以毒辣手段除去了不少異議者。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如此機會,甚是難得,如果是他,也會緊緊地抓住這個機會。
何況隨著識海強大,息體寬闊,他開始意識一個可怕的真相:生息一旦變成息力,就會變得仁慈起來,似乎更愿意守護,而非殺戮。
若是繼續拖下去,他怕昔日仇恨就變成無關緊要的事情,從此云淡風輕,但皮囊上的痛苦記憶卻永生相隨。
算了吧。有幾次,猶留都努力說服自己。
自從在地牢生息那攫取了應有的那段記憶后,身體上的疼痛一直,沒有一刻消停。疼痛令復仇之心在湮滅之后,又如烈火熊熊,他無法不去體驗,也無法忽略。
其中滋味,萬般疼痛,實不足為外人道也。就連在藍天面前,他都無法提及真實的體驗。
若是算了,他要如何面對自己,如何面對這副皮囊?
未來是什么樣,那是未來的事情。但此時此刻,他還是個人。人應該有人樣,他不愿意失去做人的資格。仇恨或委屈,無論是什么,他都無法強行咽下去,與其等待他日不得不咽下去,不如現在就來個痛快。
息體在離開地宮后,一直不斷發出某種歸去的信號,并在識覺中挑了一條捷徑。森林之子的老巢必然能迅速修復息體和這副皮囊,但他還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寬恕是美德,寬恕亦是高修為,但現在的他根本沒法達到那種境界,何苦勉強自己。
再踏上舊時路,已不見當年的兄弟情。此番獨行,心境迥異,空曠處的蒼涼與悲切撲面而來,隨風包裹著他,無比孤獨。
鮮活的生息從四面八方趕來,熱情無比,皆都甘愿成為息食。
這一路,他的手心始終溫熱,大概是吞噬從未停歇。
地牢決斗,損失重大,釋出的息力已成息灰,再也不回來了。
一番努力,竟在一瞬間便徹底化為虛有。說到底,還是他實力不行,若是能抵抗住地牢里的那條看門蛇,并將其吞噬殆盡,此時息海又遼闊不少。
深度自省,更添了悲戚。他吸了一口氣,將剛剛的煩躁統統呼出。
斑駁石階還在,廊橋依然橫跨原石上。從橋上走過,舊時記憶洶涌,云溪的嘲笑聲比橋下的激浪還狂。現在,只剩下浪花依舊。
位于仙嶺山東南部的鶴家領地,低處城郊,非鶴家人,不得隨意進入,遠比主城森嚴且神秘。十字街上,關于鶴家的故事特別少,傳說是因為知道秘密的人,都被遵守拔掉舌頭,燒成了下酒菜。
壁立萬仞道已然在前,一群信鴿從頭頂掠過,在廊橋另一邊盡頭分道揚鑣。側過身,他抬起頭,眺望梅嶺主峰,云霧繚繞,好似仙人修煉場。
鶴家領地,他所知甚少,但這梅嶺卻是鶴家領地中最大的一塊,神秘至極,就連地隰云溪都不曾身親臨其境。
很可惜,他還沒有機會真正登上梅嶺主峰,俯瞰整個鶴家,就必須與鶴老撕破臉了。
生息已饞,不斷驅使他前往狼吞虎咽一番,由此可知,那梅嶺必定是個適合修行的所在。
息體似乎很喜歡梅嶺的生息,難道鶴長老在梅嶺里藏了什么寶貝?
“我是來報仇的,不是來游山玩水的。”垂涎之意,越發強烈,他不得不將其壓制在息體里。
不知不覺中,他已來到扇山腳下,霧障又翻涌而起,比初次來時更變本加厲。
鶴家塔樓就在不遠處,如海市蜃樓般隱現,令窺欲蠢蠢欲動。
“必須先找出百谷王之子囚在何處?”他想起了熏鴨的味道,情不自禁地吞咽著口水。“先救人,再伺機報仇。”
迫于此時的息力,他只能先解決最重要的,否則鶴老傾盡鶴家軍,他若不破釜沉舟,恐難全身而退。
若是一切順利,鶴家領地上或許還有豐富的息料等著他,正好大補一頓。
白枕鶴旗幟倏然從霧氣里飄了出來,一隊鐵甲如蟒蛇出林,盤旋在前方,攔住了他的路。
“鶴家私地,你來做什么!”一道厲聲從面具下射出。
鐵皮面具摘下,為首的正是鶴老的侍衛遵守。那些友善的神情,都屬于云溪所有,他不過是看客而已。在他回憶時,遵守的手握緊了腰間長劍,目光冷酷,毫無舊情。
昔日的觥籌交錯,今日的冷劍相對,世事無常,令他唏噓不已。
“親自上門,送給你一個殺死我的機會。”猶留收起了臉上的驚愕,掛上輕松的笑意。
“祭日?”遵守冷笑一聲。
“反正遲早都要面對面,也就不挑選良辰吉日了。”他直視著遵守的眼珠子,這雙眼睛記得一切,從未忘卻。
“巫醫族真是一群廢物。”
“你們將百谷王之子關押在何處?”他直截了當問,省得浪費口水。
“什么東西?”
人目沒有及時撲捉到遵守眼神的細微變化,但他的識覺極其敏銳,沒有什么秘密能從監視下流走。在眨眼時,遵守的眼神竟然微微看向了梅嶺。
竟囚在梅嶺!既然如此,他也就沒有必要與遵守多做糾纏。
“一個囚犯。”他想笑但是笑不出來,身體上的疼痛清晰無比,但是此時他必須先放過兇手。“對付囚犯,是你最擅長的事情,特別是孩子。”
“博赫姓氏再也保護不了你了。”遵守邊說邊上逼迫上前,眼神越發鋒利。
幾年了,還一如從前,妄想從身材上壓倒他。挺起背脊,他昂首向前,腳尖抵著前方的站靴,將一字一字清晰地送出:“地牢里的一切,他日我定將百倍奉還。”
“就憑你?”
接著,嘲笑聲回蕩在霧障里,久久不肯散去。
“今非昔比。”他知道此刻只要釋出一些息力,就可以扭斷眼前的脖子。
“口說無憑。”遵守像在看一個傻子。
“今日我沒興致,”殺意早動,但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冷靜應對。“日方長,除非你是個短命鬼。”
“你想從鶴家拿走什么?”遵守繞著他打轉。“百谷王之子?不會,他要是還存在這個世界上,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敵人的敵人可能是朋友,”猶留猜測,這么多年,鶴老都沒有殺死百谷王之子,自然有留著的意義。“敵人的地盤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把他關在哪里?”
遵守皺起眉頭,皮笑肉不笑道:“呂家那老不死都殘廢了,還想干什么?”
“呂家和鶴家在博赫領地上地位相同,你知道鶴長老在計劃什么嗎?”他清楚遵守不過就是執行命令的行動者,根本不可能成為鶴長老肚子里的蛔蟲。“你一定一無所知。”
“你知道你站在哪里嗎?”怒火在遵守的眼眶里翻江倒海。
“啊,”他嘆了一口氣,眼睛掃過了遵守身后的士兵,估算著此時動手的勝算。“鶴長老的肚子就那么點大,根本裝不下太多蛔蟲。蛔蟲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像你這種四肢發達的草包,根本沒有資格當蛔蟲。”
“激將法?”遵守揮手示意后方準備動手的士兵退下。“起碼,比你強些。你算什么東西,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吧。沒了博赫姓氏做盔甲,你以為野林還有你的容身之所。陳家,會養來歷不明的野種嗎?”
“我的前程,不勞你費心。”他卻是同意遵守所言,陳家乃是七子七族之一,個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不過,我要是你,就應該想想如何保住蘿卜不被切才好。當年那個孩子已長大成人,并記起了一切,還長出了復仇之心。野林男兒,錚錚鐵骨,怎么可能有仇不報呢?”
“這里不是巫醫族,鶴家從不養廢物。”遵守邊警告邊望向霧障里的士兵。
“活尸體如何?”他突然心生一計,“聽說有一種蠱術,能讓人死而不死,形同行尸走肉。”
“你......”遵守放聲大笑,“你要是有這個本事,還會站在這里像個娘們一樣叫囂嗎?”
“你不過就是一條會咬人的惡犬,”他突然失去了報仇的興致,用息力對付這樣一個大草包,才真是一筆虧本買賣。“殺你,毫無樂趣可言。”
“好大的口氣。”遵守拔出劍,“是有根的男人就亮出武器,讓我見識一下。看看當了幾年野狗,你究竟長了多少本事?”
鋼劍冷冽,劍光恰好切在他的鼻梁處。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便滿足你的要求。”他開始揮動右手。
息力迅速釋出,似光帶飛去,隨即纏繞在遵守的脖子上。
鋼劍立即砸落石塊上,發出鏗鏘響聲。
遵守甚至來不及慘叫,雙手抱著脖子,用力撕扯皮肉,企圖將脖子上無形的繩索扯開,但扯了良久,楞是什么都沒有扯出。
“你不是想看看我的武器嗎?”他輕輕搖動五指,隨著搖擺的幅度,脖子上的息力越縮越緊,遵守已懸空了雙腳。“幾年前,我沒長大,只能任人宰割,現在我能想出千萬種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鐵甲軍才終于意識到不對勁,紛紛拔劍撲了過來。
左手釋息,一出掌心,立即化作無數把分離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射向每個士兵的胸膛。
匕首穿過胸膛,無痕無跡,沒有任何傷口,自然沒有噴涌而出的新血。
“我又不是吸血鬼。”他將飄出身體的靈魂又重新按回去。“我雖吞息,但挑食,人息不是我的口味。”
重新喘息的士兵望著他,仿佛是看見了鬼,又仿佛是看見了神,不知是應該逃跑還是跪拜。良久之后,一個接一個才因腿軟而癱倒在地上,面色慘白,呼吸孱弱,無法言語。
“若是他日還敢與我為敵,屠殺野林之人,我雖挑食,但偶爾開葷,也無大礙。”當他說這話時,息體反應強烈。
就在他得意忘形時,一股力量從背脊上沖過去,極其渾厚,完全不似息力。
保命要緊,他迫不得已只能將左右手的息力皆收回,護住己身。若不是先前損耗過度,他定不會如此狼狽。
息盾生成,將他緊緊包裹。猶留站起,轉身面對力量的源頭。
然后身后,只站著一個人——鶴長老。
比起幾年前,鶴長老越發仙風道骨,雙眼已不是炯炯有神可形容,瞳仁中分明還多了幾分妖魔之氣。
“別來無恙。”鶴長老在與他說話時,順手解開了遵守脖子上的息繩。
遵守跪地時,艱難地喊了一聲:“老爺!”
鶴長老沒有理會剛死里逃生的侍衛和士兵,緩緩走向他,上下打量了幾眼,輕聲道:“幾年不見,你該是得了一番奇遇。野林之中,能運勢成器者,寥寥無幾。只是此種異術,大都來自巫醫族,他們為何會授于你?”
“野林之大,你無法想象。”他本想罵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但不知道為何卻忍住了。
“修行之路,只見謙卑。”鶴老風輕云淡道。
這樣的老人,完全不像策劃野林之亂的罪魁禍首。他立即搖頭,告誡自己切莫被眼前假象所蒙蔽。剛才那股力量,雖非息力,卻是高修為,絕對不可以掉以輕心。
還沒等他開口,鶴長老便自言自語起來:“修行多年,才得了這點力氣,而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造化,定是諸神的旨意。你走吧,不管你因何到來,都自去吧。”
“我來報仇。”他脫口而出道,“地牢里,烏有門人岷山對我施以酷刑,百般虐待。此仇不報,我何以為人?”
“世間自有因果。”鶴長老嘆息道,“有我在,你殺不了他。你雖有奇遇,修為卻極淺,根基還不穩,奈何不了我。”
“試試看。”他想知道鶴長老真正的實力。
“今日你運勢成器,力量生機勃勃,必定是野林生息之力。既然是神之意志借你皮囊,我自然不會與神為敵。但今日之后,全野林都知道你乃是息力之主。”
身份被拆穿,他瞬間失去了斗志。好歹毒的老頭!全野林都知道他的身份,他便是一道大補的美食。
苦苦守護的身份,不再是秘密,息力之主自然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再來鶴家領地尋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