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狂妄至極!
一路暢通無阻,沿途沒有一面白枕鶴旗,不見一個士兵站崗,如入無人之境,他似風自由。
基于過往經驗,越覺安全時便越是危機四伏,然而識覺卻將他心中的警惕一次次隨意卸下。
前無阻擋,后無追兵,莫非在鶴長老眼里,脫了私生子衣裳的他根本不算個東西!
這個念頭從心底泛起時,猶留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畢竟這里還屬于鶴家私地,以鶴家過去的待客之道,此時此刻,應有遵守率領一支小隊伍親自送他離開。
名為護送,實則滅口,否則來時路上的累累白骨從何而來?
博赫努一坐上青銅寶座至今,各路眼睛、耳朵,都想從鶴家帶出點秘密。但很可惜,擅自闖入鶴家領地者必須留下一副骨頭,故而沒有任何秘密流出。
其實,過去這樣的恥辱他吞咽過無數次。試問,誰會把一個無權無勢無未來的私生子放在眼里呢?但自從息力注體后,他開始變得極其小心眼,似乎已吃不下任何委屈。
又興許是因為參良的緣故吧!猶留料定鶴長老已知他的身份,卻還放他自由行走,這顯然不符合鶴家一貫的風格。
云溪曾告誡過他;“小猶留,你可千萬別亂跑,這里是鶴家私地,不是陰城。你要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別說我了,就是博赫努一來了,也保不了你。”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規規矩矩的云溪,倒是終于有了幾分博赫二公子該有的樣子。
“博赫領地上竟然有博赫未來首領必須止步的地方,這絕不是一件好事。”呂長老曾經如此評價,神情無比擔憂。
各私地上都有秘密,也有秘密地方,但敢明令禁止任何人包括博赫家族擅長踏入的地方,惟有鶴家!
且在鶴家私地上,鶴長老有權處理任何人,自然包括他這個剛剛脫下博赫姓氏的外人。如果他暴斃在此,絕對不會有任何人前來過問緣由。
百花香倏然飄來,沁人心脾,瞬間洗去他的煩躁,息體已準備好大快朵頤,根本懶得理睬皮囊里的心思。
不管鶴長老準備了什么手段,梅嶺他都必須一行。想通后,他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吧!
走在寬敞大道上,突如其來的快樂令他發懵,旋即竟不知不覺地直入了梅嶺深腹。
大道逐漸收窄,只見一副腸子蜿蜒在前方,悠長而神秘。
梅嶺的生息如此平靜,沒有絲毫恐懼,亦無半點緊張,到處都是自由自在的味道。
幾番觀察后,不疑有他,猶留毫無猶豫地穿過去。
真是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在梅嶺峽谷中,識覺和息體不約而同興奮起來,皆已確定:有一片息海就在前方等著他。
張開雙臂,似生雙翼,如狂風般奔跑向前,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是一只飛鳥誤闖梅嶺。
最后佇立在一棵古樹下,每個毛孔如饑似渴,他貪婪地吞噬著,根本不知什么是飽感。
源源不斷的生息撲涌而來,息體無比興奮,可見此地生息的品質極佳。難怪從看見梅嶺的那一刻起,息體垂涎不已。
息體的消化速度明顯跟不上吞噬的能力,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真相:自己的皮囊和息體就像是個無底洞,根本沒有止境。
難道在他無意識時,息體也在日以繼夜地生長?
偶然間的發現,令他驚喜交集。
如此是否意味著,這副皮囊已經和息體完成了磨合?
倘若真是這般,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在地宮里,他最恐懼的事情,便是息體遭受了不可逆轉的損毀。若是外傷,他還可以尋求修補療愈;可若是息體遭受破壞,他要找誰來治療?
可從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恐懼了。
非人非息的世界里,時時刻刻都能體驗到無能,他的恐懼實在太多。
息體有自愈的能力,或許是息力及時守護并修復,又或是息體自身也有能力自保。其中道理,他不甚清楚,也無法猜測,但這個結果令他徹底意識到息力的韌性,遠勝過想象。
這幾年,還是個純粹的人時,他也無法及時感受到皮囊地細微變化。只有到了人目可以一眼分辨時,才能確定自己真的長大了,息體的生長應也是如此吧。
懸掛的心終于踏實安放在胸膛中,縱然天下再無人與他為伴,息體也將不離不棄,與他共同生長。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隨即將滿身的孤獨都驅逐出去。
無論他是誰,再也不會孤軍奮戰了。
息力和息體都擁有如此契而不舍的精神和頑強生長的意志,他已沒有自暴自棄的借口!
梅嶺生息,繁華多樣,新鮮活潑,無疑是一場饕餮盛宴。
天然的梅嶺究竟蘊藏著多少上等生息,息體不在乎,識覺看不盡,他無法判斷。
浸泡在生息之中,身心從未如此輕松自在,猶留哼著暗夜鋼軍伙夫小老頭教他的小調繼續向前。
一路吞噬,直至一處山谷前,息體依舊沒有休憩的意愿。
放眼而去,滿目綠意盎然,全然未受人族世界紛雜地侵蝕。透過枝葉,可見一棟二層竹樓藏匿在參天古樹之后。
環顧四周,雙掌立即警惕起來,此處已是梅嶺深腹中,竟有人孤居于此?
“難道是他?”猶留想起自己入梅嶺的首要任務。
但眼前景象,與他的想象相去甚遠,似乎和囚禁毫無關系。
百谷王之子本應該被關押在某處的地牢中,有強兵嚴加看管,怎么看起來更像是隱居于此呢?
竹樓四周,確無任何士兵看管,連個老奶媽都沒有。
太反常了!但他還是定了定神氣,匿了腳步聲,緩緩靠上前。
須臾后,有一個年紀比他略小的男孩,穿著一身紅色袍子從竹樓里走出來,正立身在竹廊中眺望遠方。
他順著目光而去,那個方向是......是陳家。
百谷王之子為何不離去?是忘了從前的一切,和他一般沒有記憶了嗎?
生息并無異樣,識覺也正常,他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需要藏身在樹后。未經深思熟慮,他本能地踱步上前,站在紅色袍子身后,正要開口時,百谷王之子卻取出笛子,橫在嘴邊,吹了起來。
千古之音化為笛聲,不染絲毫塵世,是自然之音,如泣如訴......他聆聽著,暫時忘記了目的,只共享這一刻的笛聲。
笛聲戛然而止,“你還是來了。”紅袍子轉過身,眼睛里滿是驚喜,聲音卻異常得冷靜。
這是一張識覺里留有痕跡的臉,但他沒什么印象。
面對面站著,既熟悉又陌生。“你知道我會來?”猶留皺起眉頭,難不成百谷王之子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父親說過,無論發生什么事情,無論我在何地,只要你活著,就一定會來救我。”紅色袍帽脫下,露出一張清秀柔和的臉。“大哥,我是浩然。”
“浩然?”他在記憶里苦苦搜索這個名字,生息已確定了這個男孩的身份。“記得你比我小三歲。”
“是我長得太慢了。”陳浩然面露羞澀。“今年浩然已年滿13。”
“13?”他有些愕然,再次從別人嘴里確認自己失去的歲月。“那我應該16,快17了。”
時至今日,猶留也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真正年齡。無所謂了,不過就是年齡而已。
“大哥好像比想象中還要高大一些,但五官倒是沒什么變化,和浩然記憶里的樣子差不多。”浩然的眼睛里含著淚花,撲簌而下,落在紅袍上,蕩漾成碩大的花朵。“當年從地牢被帶走,浩然才5歲不到,無論多么努力,許多人事物還是被日月稀釋了。好在每一年,他們都允許我與母親重聚一日。”
“那年我七歲左右。”他也哽咽了,雙手握住了浩然的雙手,息力立即驗證對方的記憶。
“大哥在看什么?”
“有沒有眼珠子盯梢。”并非他多疑!只是身在梅嶺,猶留有許多疑惑未解。
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必然有一個非常必然的理由。鶴長老如此做,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是為了看他們重聚時是否會相擁而泣?
可惜,鶴長老不是普通的一個老人,絕對不會浪費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做這些低級的事。他倒是祈禱鶴老能出現,起碼還能放手一搏。
“大哥,鶴老不會......”
“我不是你的大哥。”
“我也不是長子。”陳浩然楞了一下,旋即笑道,“陳家長子是二哥陳行澤,我雖為次子,但如果按照忠誠誓言,最好的次子人選是二哥的同胞兄弟。”
私生子的生活,令他明白第三子在七子七族中的尷尬地位,喬擇的處境就是如此。
“你母親可能不這么想。”他清楚穆朝朝的野心。
“她原本希望你為長子,我為次子。”
“你不在乎?”
“大哥,我是陳家次子還是第三子,都是陳家男兒。父親有他的身不由己,母親有她的求而不得,除去大哥你,父親對我也是極盡疼愛,大概是想到我日后的艱難吧。”
喬擇也是這般作想,但似乎沒幾個人相信。
“為何不離去?”他脫口而出時,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一個兒子怎么可能拋棄自己的生母呢?
“有母親的緣故,但,”陳浩然眺望他來時的方向,“大哥來時定是無人阻擋吧?”
這的確是他不解的地方,只能苦笑道:“大概覺得我無法折騰出響聲吧。”
“整座梅嶺都有古陣法守護。”
“古陣法?”他大吃一驚,識覺竟未能分辨。
除非,除非古陣在識海之外。
自從覺識之界建立而起,猶留就清楚地知道除了人目之外,他還有識覺這雙不受皮囊桎梏的第二雙眼睛。
他有多強大,覺識之界就有多強大,識覺這雙無形之眼就有多強大。
“前些日子,鶴老來找過我。”陳浩然的眼淚終于停止滾落。“他并沒有威脅我,威脅不威脅其實結果都一樣,他那樣的人,是不屑把威脅說出口的。”
這符合他心中的鶴長老形象,猶留點點頭,問:“說了什么?”
“如果我想離開,大哥你必須破陣而出。”
“為何是我?”
“我猜不透。”陳浩然搖搖頭,“但如果此陣非大哥不可,那有一事是可以肯定的,鶴老的修為雖然可以將我囚在梅嶺,卻奈何不得那守嶺的陣法。”
“既然如此,為何還非要破陣?”
“或許是梅嶺有什么是鶴老求而不得的吧。”
如果真有古陣法守護著梅嶺,那這里的確可能藏著某種寶藏或秘密。但他識海里沒有任何相關的故事,地隰云溪更不曾提起。那日因為救出李采辦之事求助于呂長老,也明確告知他與鶴長老必有一見,但呂長老聽了,神情并未有異樣。
是什么寶貝,能讓鶴長老對他開放梅嶺?求而不得?對于一個循著正道執著修行的老人而言,什么是寶藏?
提升修為?還是蛻變已身?
“恐怕要讓他失望了,我連古陣法在哪里,是何模樣都不得窺視,談何破陣?”怒火升騰,他咒罵不一,自從他得了息力之后,好像利用他的人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如果大哥能帶母親離開,返回陳家,我......”陳浩然轉身,望向家鄉。“有笛相伴,幽居竹樓,終此一生,浩然甘愿。”
“不相信大哥能帶你離開?”他從未真正當過大哥,毫無經驗,的確不值得信任。
“鶴老會讓你來,那就有非大哥不可的理由。”陳浩然露出與年紀完全不相符的成熟,“可古陣法一直守護著梅嶺,必然藏著什么。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如果被鶴老獲得,博赫將如何,野林將如何?我是陳家之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便肩負著守護七子七族和野林的使命。我可為陳家死,為野林死,若是死得其所,不過區區性命而已。若是需要,大哥隨時可取走。浩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母親,她是百谷王之妻,不應該為了浩然,長年累月囚禁地牢中,受盡百般恥辱。”
“靈若......”
“母親與浩然之間沒有秘密。”紅袍子被掀起半身,“聽說特納夫人生下了小女兒,取名靈若,受盡博赫寵愛。”
母子連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頓時心生羨慕,但他只能點點頭。
“大哥,請入竹室。”陳浩然才想起他們還站在外面吹冷風。“是浩然失禮了。”
“這些年,都是你一個人?”他往里走,聞不到一點第二道常住的生息。
“浩然是階下囚,又不是鶴家公子。何況,鶴老極其看重鶴家人性命,視若珍寶,怎么可能輕易讓人陪葬在竹樓。”
“今日我就帶你離開。”他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