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里寂靜無比，沒有呼吸聲，也沒有心跳聲。

在異祖歸于平靜后，四周變得......溫柔起來？猶留還在思索應該用什么樣的詞，才能更準確地來形容這種突如其來的安全感。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他們共有的識海中。

從前只不過是通過直覺感應到識海的存在，并未真正親臨其境，更不曾作為三分之一的主體參與對話。

初次體驗意識對話，欣喜在瞬間就取代了恐懼和好奇，有一股自信油然而生。隱約中，他似乎感應到自己已具備了某種資格，但無法確定自信是來自他自己還是森林之子。

光芒只剩下極其微弱的明度，但他知道森林之子就在前方，彼此之間是一個最安全的距離。

只剩下森林之子與他，不過都是意識而已，也就沒有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隨著他安靜下來，存在感就越發得孱弱。想起異祖所說的分別心，應該是他的執著，亦是過去的習慣。

這大概就是生息之力和人的區別吧。作為人，他必須有非常明確的形象，哪怕只是一點光，唯有如此才可區別自己和另外兩道力量。

不管十月懷胎是否遵從了人族的孕育過程，但他擁有的記憶皆在七歲以后。而七歲以前的記憶，無論是自己想起的，還是來自于別人的嘴，都顯得特別不真實，就像他聽過的故事那般疏遠。

正是因為人腹所生，他和野林生息不同，始終遵守的都是人族特性，而不是生息，自然無法直接融入森林之子和異祖。

從前，他只能接受識海似禁地的存在，并任憑其他意識來去自如，多以直覺來呈現，從未踏入識海。

禁地突然對他開放，是否意味著什么？

無論如何，他還是來到識海了，總算往前走了一大步，正是他所期盼的。

有得必有失！破陣和釋息，已損耗了他自身的大部分生息，生機也因此開始枯萎，卻不想竟在最孱弱的狀態下，直接闖入識海。

前面明暗，有了個突兀地變化。

“你有話說？”猶留終于熬不住開口。

“何以見得？”森林之子似乎有點詫異。

自娘子山森林之子的碎魂入住他的皮囊后，都是以古人的語氣語調對他言語，鮮少有這么親近的時候，宛若他們之間已沒有歲月的橫亙，就像是同齡人般。

只是詫異而已，為什么他會有這么多細致的感覺？

平日在皮囊里思考，距離識海極其遙遠，但此時竟覺得識海也是他的地盤。在自己的地盤上，自然是最放松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能掌控的。

“你難道不想趁此機會合二為一？”他直接問出心中最恐懼的事。

“命數已定，再無可能。”森林之子的聲音猶如剛才那個明度，也微弱得幾乎要消逝了。

整個重生計劃歷經悠悠歲月，苦心布下復雜棋局，現在卻說沒有這個可能了，難道是想以退為進？

“你不想重生了？”他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求生是活物的本能，任何力量也不例外。

“你生便是我生，我生便是你生，有何區別？”森林之子的聲音沒有一點欺騙。

聲音也是他的區別心。

直接以生息的形式獲取信息，是目前無法達到的溝通法，對他來說還需要一段時間磨練吧。

“你是你，我是我。”自始至終，他都非常堅持這件事情，有些權利就像動物的領地，寸步不能讓。

他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絕對不會成為任何力量的寄生體，更不會努力生長成為對方的食物。

這種命運，不是他想要的，也絕不是他為之奮斗的命運。

作為一個自然人，他既然已經存在，那就擁有了屬于他自己的獨特命運，絕不是任何力量可隨意更改或掠奪的。

“你現在是人，”森林之子提醒他，“這副皮囊是你我相識相見的一個地方。若是無此皮囊，你我根本無法感知到對方的存在。”

地方？這兩個字起來刺耳至極，但猶留清楚，對生息之力而言，這就是事實。

“我本就是人。”他重申自己的身份。“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這一事實都不會改變。”

“你選擇了做人。”森林之子并不急于反駁，“不過一切都還有變數，此時的誓言不代表明日的永恒。”

“你有什么建議？”他不想陷入沼澤般的對話里，經驗少本就是他最大的弱點。“難不成我還可以選擇做神？”

“有何不可？”

“剛剛那家伙問你為什么證道失敗？你都失敗了，那家伙必然毫無希望，故而才退下。”他提醒。

并非妄自菲薄，倘若他要證道成神，就算有分毫機會，距離現在也十萬八千里。

那么遙遠的事情，想了也是白想，還不如先顧及眼前吧。

“他是他，你是你。天地間的一切力量，經過鍛煉，無不希望入住神殿。難道你從未渴望過？”

“做人，挺好的。”他當然想成為守林神，那樣就沒有任何生息之力敢鳩占鵲巢。“或許，你可以告訴我，接下來，我應該怎么做？”

“這是你的人生，需要你自己去經歷，就像當年我走到了神殿，才后知后覺什么是自己的真正理想。”

此時，森林之子已經無形了，他也察覺到自己融入了識海中，沒了人的形象，也不再需要通過某種形式來表達真實存在。

“理想？”猶留反復咀嚼這個陌生的詞，“那是什么？野林里沒有這個詞。”

“時間會告訴你答案。”森林之子說得很空曠。

“你適合去巫醫族，他們最喜歡這樣神神秘秘，盡說令人費解的話，若是實在無法解釋，最后都可歸為天機不可泄漏。”

“區區巫醫族，把你折騰得如此狼狽，的確令我很失望。”光芒又浮現，卻淡得就像隨時消散的炊煙。“那陣法并不奇特，就連藍天都知道如何對付，而你卻只知強行解陣。”

臟話到嘴邊，又被私生子時養成的習慣給壓制住。“我又沒有陣法之界。”他為自己辯駁。“我要是也有陣法之界，自然也能輕松應對。”

“等你獲得森林之眼，無論什么樣的陣法在你眼中不過就是一團亂線，只需要點耐心就可以解開。”

霎那間，他只覺自己是一個小丑，怒氣立即沸騰：“所以你就眼睜睜地看我損耗生息？”

“想給你個機會證明自己的實力。以你如今的修為，就算是陣法之界也不能將你形神俱滅。異祖本想出手，被我攔住了。”光芒搖晃了幾下，“可惜了。這么好的練手機會，你竟然直接丟棄。”

難怪異祖說他們已達成共識，先將他消滅，然后再決斗，勝出者將成為這副皮囊的主人。

“我要怎么做？”他知道森林之子沒有必要騙他。

“你缺的不是實力，是自信。你沒有自信，自然無法隨心而動；你沒有自信，就連陣法都欺負你；你沒有自信，縱使有一身力量，你也無法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你沒有自信，異祖這樣的力量當然不會臣服于你，更不可能甘愿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為何到了今日，才能進入識海？”

“破陣？釋息？”他差點說慈悲了。

“勇氣。”森林之子道出最樸實的理由。“你想要統領你身體里的力量，未來還要吞噬更多的生息，如果你沒有將軍之能，稍微有意識的生息，絕對不可能湮滅自己來臣服你！”

“為何告訴我這些？”他開始困惑了。“你就不怕再也沒有機會實現重生？你一直渴望做人，不是嗎？”

“就是在和異祖爭奪識海的主導權時恍然醒悟，其實我已經實現重生了。”

“我不會因為你的只言片語就松懈對自己的防護，現在的我沒那么好忽悠了。你應該清楚，我已經不是娘子山上的那個私生子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過，我是過去，你是未來。”森林之子變成一條光帶子，纏繞在他肩膀上，“異祖說你有分別心，我何嘗不是呢？我執著于重生，也認定必將取代你成為這副皮囊的主人，這是重生的唯一機會。卻忘了，你本就是我的事實。你不愿意承認，我也不愿意接受，可這就是唯一的真相。真相，不會以你我的分別心而消失。”

絕不為他人作嫁衣！“我是我，你是你，我永遠不可能是你。”他再次重復。

“重生計劃，從你出現起，已經實現了。”

“何以見得？”他完全沒有體驗到這種善意。

“如你只是我的皮囊，那你為何生出了這獨立的生機、息體和識海？”森林之子的聲音，仿佛從地心處直接鉆入他的心臟。

這年頭連誓言都可是謊言！

“也許明天你就會改變決定！”他不相信絕對的事情。

“你以為我為何要如此折騰？”

“重生唄！”

“那是結果，不是原因。”森林之子一陣幽嘆，“碎魂后，我便沒了生機，不是枯萎，是再也沒有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只能將重生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緣故了。”

原來如此！

無論是森林之子還是異祖，真都把他當作是一個土壤肥沃的大花盆里種下的一粒可發芽的種子。

“你一早就知道，為何還......?”他還在思索。

“多此一舉？”森林之子莞爾一笑，“成熟的生息似花似果，已然成熟，自然再也沒有長出生機的可能。”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是揀了個大便宜。

“你可以學那家伙重歸地下，吞噬新鮮的生息，等待某個機緣，便可長出新生機。以你過去的經驗，要成為一股新力量，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他更相信野林沒有便宜可撿。

“沒有時間了。”森林之子說。

“生息，不是人，沒有生老病死的束縛。”他笑道。“如果人族不受皮囊的限制，神殿里估計再無神位。”

“人有人的命運，息也有息的命運。一種形式的死亡，并不是真正地消亡，更不是徹底地消亡。”森林之子徒然語重心長道，“你的生機越發蓬勃，我就越發清晰地感應到自己的意識，已時日無多了。”

“為何？”直覺不會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他。

“息道！”森林之子說得很猶豫。

息道！人道，他倒是聽過。

“那是什么東西？”猶留求知心切。

“我不曾悟出，只是預感快到了必須臣服命運的時刻。”森林之子充滿了遺憾。“自開意識來，我就不曾放棄修煉，昔日也曾入神殿一試。荒極神殿的確不是我所追求的終極目的地，他們拒絕我也是理所當然。道不同不相為謀，然真正的息道卻始終沒有悟出。或許，你可一試。”

“這就是你突然自暴自棄的原因？”他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但也無力反駁，除非他清楚息道是什么！“萬一我也失敗了呢？”

“野林之息，循環不休，有我有你，自然也會有新生機再試。”森林之子充滿了希望。

他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