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爸為我們處理好傷口,帶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中午吃沒吃飯,大春子早就忘了,反正喊我回家吃飯了,吃不吃那是我的事,她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完就干活去了。家里家外,有的是活等著她干。郝東凱除了看病,啥都不干,已習慣了。當我和郝東凱路過那個大坑時,我呼啦想起我的小灰兔子,它死了,被壓死了,它還躺在大坑里,我就往大坑里跑。郝東凱拉著我,我還是掙脫了他的手,跑進坑底,拎起那只被壓扁的兔子。這可是和秋叮叮那只毛茸兔子相媲美的兔子啊,被壓死了。我咧開嘴大聲地哭。
我拎著兔子腿,迷迷糊糊跟著郝東凱回家了,沒精打采的,眼皮可沉了,抬不起來。我就這樣耷拉著眼皮,呢喃著說:“誰都別吃我的小兔子,它好可憐啊。”大春子看見我這個樣子,著實怕了:“這孩子魔怔了。”大春子接過死兔子,連忙說,“不吃,不吃啊,我把它埋在園子里的樟子邊上。”
我不吃不喝,一頭栽倒在炕上。
原來下午打仗的那伙小青年,是分兩派的,一伙是當地的小青年,一伙是浙江、北京和沈陽來的下鄉知青。林芬芳既不是當地的,也不是上海、北京、沈陽青年,她是從盤山縣城來的。
本來兩伙青年就不和,點火就著,又因為林芬芳長得漂亮,都想和林芬芳搞對象,暗地里較勁。但就一個林芬芳,怎么辦?后來,兩伙人打開天窗說亮話,達成一致協議,兩伙人,從今往后,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林芬芳,她誰都不屬于,但她又屬于他們兩伙人,都屬于他們心里,屬于美在心里。這些屬于已經夠奢侈的了吧。
當然,這些林芬芳都不知道,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美麗著,像個高傲的白天鵝,從這兩伙小青年中高傲地、亭亭玉立地走過。她能感覺到身后傳來閃電般的眼光,相互交織著,電花四射,電得啪啪響。
這么一走一過,在兩伙小青年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是那個長發青年趙松,他手里總拿著一本書,具體什么書不知道,但不管啥書,開卷有益。就像林芬芳自己,書卷不離手。其實趙松就是看她書卷不離手,也學她的樣子,隨便拿本書,投其所好罷了。有時他看見林芬芳來了,手里實在沒有書,現回宿舍拿已然不趕趟兒了,他就順手拿個記工分的本,卷起來,也看不出是啥玩意兒,害得大隊會計好一頓找。
只能說,在追漂亮姑娘上,趙松比他們這幫傻狍子略勝一籌,知道糖打哪兒甜,醋打哪兒酸。林芬芳就認準了,趙松比他們有書卷氣,那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文藝小青年最受青睞。林芬芳已經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再漂亮的女人也是要嫁人的,趁著自己年輕,選個意中人。這兩伙青年,她是斷然不會選當地的青年,再怎么意氣風發,也是大隊的農民。她要從知青里選,人家從大城市來,最低也是初中畢業。說來說去,有文化的人,還是喜歡有文化的人。
那次趙松無意當中和我站在路邊等林芬芳,但我不是等林芬芳,我就是站著看,看什么呢?什么都看。大春子不讓我去知青點,怕我和秋叮叮一樣的女知青在一起,學奢侈了,學嬌貴了,知道要毛茸兔子之類的玩具。那我就站在路邊看,有時看早晨的太陽,看春天的小草,還有飛過的小鳥。我看吳二嫂蓬頭垢面地追著孩子打,沒打著孩子,還讓孩子晃個屁股蹲兒,她就坐地上罵。我看李奶奶站在大道上,每天清晨六七點鐘,風雨不誤,那個時間點,是她瘋癲的時候,她站在大道的中間,像登上了舞臺,這世界就是她的了,她站在了天地之間,擺好了架勢。她瘋癲的這個時候,打扮得最為光鮮,她梳尜尜鬏,用黑色的網子網上,頭發像抹了頭油一般光潔,蒼蠅登上去都打滑。她左腿在后,右腿在前,左手掐腰,右手掌伸出,手臂伸直,前后揮舞著。揮舞的頻率,隨著她說話速度的快慢。她的嗓音,比大隊的大喇叭還洪亮。但她說的什么,沒人能翻譯出來。
我姥說,老李太太說的是天上的話和陰間的話,凡人是聽不懂的。
的確,整個得勝村,包括得勝鎮,只有老李太太能過陰,也就是把逝去的人的愿望和想法,帶到陽間,說給陽間的親人聽。
我姥爺說,這都是迷信,有些事是趕巧。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老李太太每天早晨在大道上那一通喊,除了我這個忠實的觀眾,沒人聽,也沒人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經過她老人家身邊的人,都不會停留片刻。我只記住了她開頭的一句,因為她每天用這句開頭:“揍起你老賈家的外甥,無棱起無棱山妖仙轉起后山……”我沒事就從嘴里溜達出這句話,覺得好玩兒,背得滾瓜爛熟。大春子聽了,免不了給我一巴掌。郝東凱看見了,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別打了,本來這孩子就魔怔,別再打傻了。”
早晨站在路邊,我還能看見大隊長老拐。為啥大隊長叫老拐?他兩條腿不一般長,走路一拐一拐的,不是差很多,也就是大伙說的踮腳。我也學他拐拉著走路,我走路就不知不覺中一瘸一拐的了。有時大春子在我身后踹我一腳,我冷不丁腿一軟,趴地上了,我才知道,哦,我又學老拐了。
大道這邊,早晨的光景有看頭。老拐可能剛吃過早飯,他用小拇指剔牙——他的小拇指指甲又彎又長——拐著穿過大道,走進大隊部。大喇叭是他的喉舌,往往老李太太早晨的天語和大隊長的大喇叭同時響起,且又互不干擾。我同時能聽清也分清老李太太的天語和大隊長的宣言。
大隊長的大喇叭也有特色,帶著鄉村的泥土味。大喇叭一響,我就站在電線桿子底下,仰頭看著大喇叭,琢磨著,聲音是從大喇叭哪個方位發出來的呢?大喇叭先傳出大隊長試驗聲音的“喂喂”聲,“喂喂”聲是有節奏的,先兩個“喂喂”,稍作停頓,接著另兩個“喂喂”,然后進入正題:“啊,社員同志們注意了注意了,注意了,啊——后街的老娘們,啊,去旱田,給棒米薅草。后街的老娘們老娘們,老娘們注意了,啊——有知青小青年跟你們干活,別咧大彪[2]啊……”
大隊長的語速掌握得恰到好處,前面兩個“注意了”是連在一起的,后面的“注意了,啊”,是拉長聲音的;前面兩個“老娘們”也是連著說的,后面的“老娘們,啊”,是拉長聲音的。為的是引起重視,重視啥呢?有知青小青年,老娘們別葷的素的,啥都往外咧咧。有一次吳二嫂去我家給我媽送鞋樣,吳二嫂就那樣,到哪兒都黏糊,一屁股坐炕沿上就不走了。在我家,特別是看見我爸郝東凱,她那眼珠子就不轉了,盯著我爸看,嘴里嘖嘖稱贊:“哎媽呀,你看看,哎,大春子,你看看你家郝東凱,沒挑,雙眼爆皮,鼻直口方,哎媽呀,咋就好像看電影明星似的呢?你說咱得勝村要是那北京、上海的,郝東凱準去當電影《偵察兵》里的郭銳了。”
這是多大的贊譽啊,連我這個小毛孩子都知道郭銳,總看電影《偵察兵》,百看不厭,我都記住郭銳有句經典臺詞,家喻戶曉——郭銳戴著白手套,摸了下火炮口,白手套就染上了黑灰,郭銳邊走邊抖著白手套說:“你們的炮是怎么保養的?……太麻痹,太麻痹啦!”
給我爸夸的,見到吳二嫂就跑。吳二嫂二虎吧唧[3]的,她看我爸臊得跑,她像打了大勝仗,笑得咯咯的。她也不管守著誰,守著我媽也這么夸。我媽不吱聲,任憑她夸去。吳二嫂看我爸跑,也不冷場,跟我媽東家長李家短地嘮開了,嘮著嘮著,就嘮到生孩子這事上了,她腦袋湊到我媽的腦袋邊上,兩顆腦袋就抵在了一起。吳二嫂還用眼睛余光掃了一眼周圍,像是沒看見我,或是根本沒把我當成人。她們無論咋嘮,我都不說話,相當于不存在。吳二嫂壓低嗓子,神秘地說:“劉柱家的,又貓下了。”
大春子愣了下說:“這么快,早上我還看見她在大道上溜達呢。這孩子夠密的,一年一個。”
吳二嫂嘻嘻笑:“那劉柱,要得老勤了,一黑天就拉燈,一拉燈生一個,一拉燈生一個,跟生豬羔子似的。嘻嘻。”
大春子就抿嘴笑著,輕輕地推她一把。
她倆壓低聲音說的話,怕人聽見,其實我聽得一清二楚。我突然說話了,拉著臉,很無辜地問:“媽媽,我也是一拉燈生的嗎?”
吳二嫂拍著手笑。大春子搡達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是雪堆里刨的,是腿肚子里掉下的。”大春子用手點我腦門,“你傻不傻,啥話都往外說!”
吳二嫂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了,都說她虎,關鍵時刻她倒說了句公道話,給大春子說樂了。吳二嫂說:“你們大人做都做了,還不讓人家孩子說。”
所以啊,大隊長在大喇叭里喊,別咧大彪啊,是有必要的。
趙松和林芬芳是如何你有情我有意,又是從何時起對上眼光的?還得從頭說。大春子不讓我去知青點,我也沒地方去玩兒,天一放亮我就爬起來了,臉來不及洗就跑到南面知青點。我也學知青們,蹲在繞陽河邊洗臉。秋叮叮看見我,就用水撩我,有時把我的頭發撩濕了,我就生氣了,站在那不動,噘著嘴。秋叮叮就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搖晃著說:“還真生氣了,叮叮姐不是和你鬧著玩兒嗎?”
我就指自己的頭發,意思說,你把我頭發撩濕了,我生氣了。
秋叮叮笑著說:“就這點事啊,一會兒就吹干了。來,叮叮姐給你梳小辮,扎大紅花。”秋叮叮把她辮子上的紅綢子給我扎上了。我不再羨慕秋叮叮的毛茸兔子,大春子已經給我套了個活兔子,比她的毛茸兔子好多了。秋叮叮為此也失落了很多,她也覺得活兔子好玩兒。
自從我早上到知青點來,秋叮叮也起得早了,她是來會我的。等我倆洗完臉,知青們才起床。我和秋叮叮在繞陽河岸邊奔跑,她追我,有時我追她。繞陽河岸邊開滿了金黃色的婆婆丁花,我采了婆婆丁花,舉給秋叮叮看,早上的太陽正平行照在我舉著的花上,太陽光刺得我眼睛瞇縫著。
我倆激烈地爭論,早晨的太陽離我們近,還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我說:“太陽中午離我們最近,你看多烤得慌啊。”秋叮叮說:“太陽早晨離我們最近,你看又圓又大,看得多清楚啊。”我們倆誰也說不過誰。最后,還是秋叮叮拿我手里的婆婆丁花解圍。她唱著說:“婆婆丁開什么花?開黃花,你老婆婆死了我給你當家。”
等我和秋叮叮拿著臉盆回知青點院子的時候,又看見趙松拿著本詩集在拖拉機上輕聲朗誦,他不看詩集,他就在手里拿著。我看見了,卷著的書皮上,還是那個卷頭發的外國人。我記住了,他告訴過我,這是雪萊的詩集。我指著他手里的詩集說:“我認識這個卷頭發的外國人,他叫雪萊。”
趙松不搭理我,他繼續輕聲誦詠著:
雨季的太陽啊,淋濕了我的夢,
我從夢中醒來,多想回去再栽下一棵相思樹,
用夢的雨澆灌,蹚過你的河,
坐上用水做的船,
用夢里的眼淚編織成帆,
迎著吹不動的風,
追求太陽,下著雨的陽光。
秋叮叮聽入迷了,仰著臉,陶醉的樣子。我指著趙松的臉說:“你騙人,天上才下雨呢,陽光沒下雨,你看陽光。”我指著太陽讓他看。
秋叮叮仰著臉看站在拖拉機上的趙松,問:“這也是雪萊的詩嗎?”
“不是。”趙松抬頭看天,“這是趙松的詩。”
秋叮叮說:“那你教我寫詩唄。”
“行倒是行,那你得替我辦件事。”趙松依然站在拖拉機上。
我蹦著高說:“叮叮姐,別跟他學寫詩,他寫得不對。你看,迎著吹不動的風,到底人吹風啊,還是風吹人啊?風怎么會不動呢?不動那叫風嗎?”
趙松已經無語了,他憋了會兒說:“這叫自由抒發詩。說了你也不懂,趕緊走啊,小破孩,我都讓你繞迷糊了。”
從知青屋里傳出一個人的喊聲:“我告訴你啊趙松,別嘚瑟,不讓看這種詩,小心把你那破詩集沒收了啊。”
趙松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湊到秋叮叮跟前,他看了我一眼:“讓這個小破孩離遠點。”
秋叮叮說:“臭三,你去大門口等著我。”
我看了眼趙松,蔫蔫地向大門口走去。我站在大門口,看見趙松跟秋叮叮小聲說話,并從褲兜里拿出一個小薄本子,是日記本。秋叮叮接過來,放進褲兜。我隱約聽見秋叮叮說,指定完成任務。
有人喊:“開飯了。”聽到開飯了,我才想起,我該回家吃早飯了。秋叮叮跑到大門口,抓住我的手說:“臭三,在知青點吃飯。”我任她拉著我的手,用眼睛詢問:“行嗎?”秋叮叮用雙手拉著我:“怎么不行啊。”她又貼在我的耳朵上說,“吃完飯,有任務。”
我不知道啥叫任務,但我想在知青點吃飯。每天早上我到知青點,他們開早飯的時候,我就回家。我無數次想,他們吃的是什么呢?我特別羨慕他們的集體生活,一鋪大炕上,褥子挨著褥子,枕頭挨著枕頭。早晨的時候,秋叮叮會給我梳辮子,不像大春子,給我梳辮子,揪得我頭發生疼。秋叮叮說在知青點吃飯,我欣然同意了,我拍手,歡喜。
木頭釘的長條桌子,我坐在桌角,占不了多大點地方。主食是油炸大餅子,主菜是大醬炸小河魚。大米稀粥。每個人碗里只有幾粒米,汪汪的滿碗米湯。我吃得蜜口香甜。有幾個男知青嚇唬我:“真能吃,再吃,把你當小豬賣了。”
吃飯的時候,人多,像在開會,只是這個會雜亂無章,人人暢所欲言,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東拉西扯的。有人說今天要干的活,有人問你們猜老李太太在大道上喊的是啥意思。
趙松呼啦呼啦吃完,放下碗筷,拿腔作調地說:“魔鏡魔鏡你說,在這個世界上,誰最漂亮?”
秋叮叮說,白雪公主。
好幾個男知青異口同聲,林芬芳。
我說,秋叮叮最美。
最后還是說林芬芳美的人多。
周鐵鐵是知青的排長,他說:“我告訴你們,林芬芳是咱們得勝村最美的女人。”
知青們聽了,炸窩了,亂哄哄地說:“什么得勝村啊,范圍說小了,那是整個得勝鎮的大美人。不對不對,是盤山縣大美人。”
周鐵鐵煩嘰嘰地擺擺手:“都別瞎嚷嚷。我宣布一件正事:我已經和當地小青年達成協議了,誰都不能和林芬芳搞對象……”
又是亂糟糟地問:“為什么呀?……”
他們再說什么我聽不著了,秋叮叮拉著我走出了飯堂。我看見趙松給秋叮叮使眼色,還把手指放在嘴上,噓的意思,不讓秋叮叮吱聲。秋叮叮拉著我就向西面的大道走去。哎呀,太好了,我最愛去大道上了。
今天來得晚了,老李太太喊完已經回家了。老拐大隊長已經在大喇叭里喊“注意了”。秋叮叮和我并排站在路邊,秋叮叮說:“臭三,你聽我指揮啊。”我不眨眼睛地盯著她看,心里合計,聽指揮,是要我跑步走嗎?那我倆要往哪兒跑啊?有時我站在學校操場邊看學生們上體育課,老師站在一排學生面前,就是這樣說的:“聽我指揮,跑步走。”我看著秋叮叮,傻愣著說:“那我現在跑了?”
“跑什么跑啊?”秋叮叮拽住我,“咱倆盯住林芬芳,看她來了,你就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跟她說:‘芬芳老師,你好漂亮啊。’然后,你就拉著她往我這走,聽見了嗎?”
我點頭,又搖頭:“叮叮姐,我不會說啊。”
“就一句話不會說呀?”秋叮叮生氣了,“來,你給我背。”
我背了好幾遍:“芬芳老師,你好漂亮啊。”
正背著呢,林芬芳亭亭玉立地來了。她走路腰板拔得溜直,穿著軍綠色雙排扣大翻領列寧服,白色的襯衫領子翻在外面,標準,時尚。
秋叮叮沖著林芬芳的方向仰一下下巴,意思讓我快去。
我一步三回頭地向林芬芳走去,眼看著林芬芳要過大道,我跑著奔向她,腳下輕巧,要飄起的感覺。林芬芳向我伸出手:“喲,孩子,你別卡了。”
我背誦著:“芬芳老師,你好漂亮啊。”然后拉著林芬芳的手,向路邊的秋叮叮走去。她也就順著我走。
秋叮叮激動,又像膽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迫切樣子。她從褲兜里掏出那個薄本子,是個紅色封皮的筆記本,伸手遞給林芬芳,沒等林芬芳問,她硬是塞進林芬芳手里。秋叮叮說:“這是趙松讓我交給你的。”林芬芳隨便打開一頁,馬上扔進秋叮叮手里,輕聲但嚴厲地說:“告訴趙松,請不要搞這種牛鬼蛇神的事。”
秋叮叮抹搭[4]一眼林芬芳:“不就幾首詩嘛,跟牛鬼蛇神扯得上嗎?”
林芬芳憤怒地疾步走遠了,她也許沒聽見秋叮叮的話。
我用眼睛詢問秋叮叮:“我做錯了嗎?”
秋叮叮愛惜地撫摸了下我的臉:“你做得很好。是這個林芬芳,太傲慢自大。”
我模仿著秋叮叮說:“那咱的任務完成了?”
“算是完成了,但趙松不會滿意。”秋叮叮看著筆記本里面的詩說,“多有深意的詩啊。”
詩跟我沒有關系,我只想著今天有人跟我玩了。我說:“叮叮姐,現在咱們去哪兒玩兒?”秋叮叮說:“你快回家吧,我可沒工夫和你玩兒,我要上地干活去了。”我輕描淡寫地說:“那就歇一天唄。”秋叮叮認真地說:“那可不行,一天都不能歇,我要當勞動模范,將來我要上大學。”我有點糊涂了,上學就沒有空干活,那干活當勞動模范和上大學有啥關系呢?唉,大人的世界,真是難懂。
秋叮叮看似瘦弱,知青點里卻數她最能干。連大春子都說:“人啊,真不可貌相,這個秋叮叮啊,看著嬌滴滴的,無論是下田插秧,還是玉米地拔草,她都拿著個毛茸小兔子,哪像個干活的?哎,就數她最能吃苦。開始是不會干活,但她認學認干,別人休息,她不休息,一定要把進度趕上。有時候,她那一條壟鏟到頭了,再回來接別人,幫著其他人干活。真是個好女子!”劉家的大嫂說給我當閨女吧,李家的大娘說給我當兒媳婦吧。有人撇嘴,就說了:“人家秋叮叮是大城市來的,能看上咱這村里?你們都消停吧。”王家大姐接話了:“我舅家兒子老帥了,在盤山縣上班,那可是吃公家飯的。”
秋叮叮就抿嘴笑,她不閃任何一個人的面子,也不回答任何一個人的問話,她忙碌著手里的活,得空的時候,拿出帶著的毛茸小兔子,或者小狗啊什么的,擺弄會兒。休息時間她就看包里帶著的書,也不知道啥書,她的書是藏起來的,看的時候也不讓別人看,別人問起,她就敷衍著說,啊,看著玩兒的。秋叮叮看書和趙松不一樣,趙松是時刻拿在手里,就怕別人看不見,而秋叮叮是隨身帶著,藏著掖著,得空偷摸看。
秋叮叮和我在大道分手后,來不及回知青點,也來不及找趙松,所以,她就拿著趙松的筆記本去跟那幫老娘們上地干活了。那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她看了趙松的筆記本,那里面有十多首詩,都是趙松的詩。她看得似懂非懂,但她渴望看,一口氣看完,意猶未盡。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詩。
還是緣于詩,林芬芳和趙松走近的。第一次林芬芳拒絕了趙松的詩,她不是拒絕詩,而是拒絕他這個人。雖然總看見趙松書卷不離手,但也不能完全說明他就是個知識淵博的人。林芬芳看見趙松了,也想著他的詩集了,但她矜持著,還是不想搭理他。
趙松這個人在群眾眼里不太老實,偷奸耍滑,拈輕怕重,能不上地干活就不去。梳著一頭文藝范兒的長頭發,手里卷著一本書,不是坐在樹下,就是爬上樹,坐在樹杈上,有時望著遠方冥思苦想,有時假模假式地低頭看書。他為什么比別的知青起得早?一是他偷懶,有充足的睡眠時間;二是最重要的,他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天,看天上的云彩。他坐在院子中間的拖拉機上,望著東面的天空,心里默念著,今天會不會下雨?看云彩多了起來,哦,又多了一片,哈哈,云的顏色也在變化,由白變烏。
如果下起雨來,趙松就在院子里歡呼跳躍:“親愛的兄弟姐妹們,下雨了!下雨了!今天不用出工了!”如果雨下著下著停了,他就沮喪地坐在拖拉機上看詩集。往往是,看見秋叮叮從女知青屋走出來,他就喊:“秋叮叮,快來看,來嘛。”秋叮叮揉著睡意蒙眬的眼睛說:“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知道你要說什么:‘秋叮叮,你看東面的云彩,多厚啊,今天指定下雨。’”趙松也不惱,指著秋叮叮說:“你呀,哪兒都好,就是太聰明了。一個女孩子,那么聰明干什么嗎?”秋叮叮一歪脖子,一甩小辮,說:“我樂意。”再說,對秋叮叮來說,下雨晴天對她是一樣的,她每天都出工,無論下雨下雪。趙松的懶惰和秋叮叮的勤快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他倆還總在一起研究事情。
第一次趙松的詩集沒送出去,趙松是晚上才知道這個“噩耗”的,他覺得那晚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他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因為秋叮叮只要上地干活就是一天,晚上才回來。他還埋怨秋叮叮咋不早告訴他。秋叮叮說,早告訴晚告訴都是一個結果——拒收。他倆晚上就坐在拖拉機上,連夜研討原因。那晚的月亮很圓,春寒料峭,秋叮叮就穿個夾襖,凍得瑟瑟發抖,嘴上說不冷。趙松感激不盡,他從褲兜里掏出一瓶友誼牌雪花膏,他說這個是從寧波帶來的,自己沒舍得用,本來是想送給她的。趙松是說“她”,沒提名字,但這個“她”指定不是秋叮叮。趙松用袖子擦了兩下雪花膏瓶子,鄭重地遞給秋叮叮。
這時候,月亮剛鉆出云層,又圓又亮,正好照在秋叮叮的眼睛上,閃閃發光。秋叮叮愛惜地接在手里,她的臉風吹日曬的,已經起皮了。她正想買瓶雪花膏,不舍得,好不容易攢點錢,去盤山縣城,本來是想買雪花膏的,看見了毛茸豬豬,得,買毛茸豬豬了。她對這些小毛茸動物玩具實在無法抗拒。看著手里的雪花膏,她心里想,怎么著也得給趙松哥們兒出點主意,否則對不起這瓶雪花膏。秋叮叮怕給別人搶去似的,麻利地放進衣服兜里。
誰也不會懷疑趙松和秋叮叮在一起會有什么貓兒膩,大家都把他倆看成是天外來客,因為他倆都跟正常人不一樣。就說趙松吧,一個大男人,文弱,凡是老爺們兒干的活他都干不了。老拐大隊長安排他干活是最頭疼的,給他放到男人堆里,誰也不愿意跟他一伙——他啥也不干啊,杵在那里,不干活還礙事,手里拿著一本書,反正這手里是不能空著。有一次,大隊會計找不到計工分的本了,翻箱倒柜地找,最后晌午下工的時候,在大道上,看見趙松手里握著一卷紙,仔細一看,正是記工分的本。會計上去從他手里搶過記工分的本,說:“你拿我記工分的本干啥呀?害得我找了一上午。”趙松不以為然地說:“我早上忘了帶書了,看見大隊部桌子上有本,我也沒看是啥,就卷起來,拿在手里了。這有啥呀?你那本子閑著也是閑著。”會計不解地嘲笑:“我說你那爪子里沒個抓撓就活不了唄?”趙松不生氣,他神秘地說:“其中的奧秘我是不會告訴你的。”說完揚長而去。會計也長長舒口氣,總算是找到了,如果沒了,那誰出多少工掙多少工分,不成了一筆糊涂賬嗎?那他這個會計也干到頭了。
誰都不把趙松當正常人看,他愛寫詩,愛背詩,還愛當眾朗誦詩。那不叫才華,那能當飯吃嗎?大隊長看他是個廢材,還趕不上個好老娘們兒,就把他安排到老娘們兒堆里干活。到了地里,他坐在地頭看詩集,發呆,老娘們兒也就把他當空氣,不當人了,說些葷素的話也就不背著他了。
你說一天累得賊死,嘮點拉燈后炕上那點事,也算解解乏。別看趙松不吱聲,他又不聾,老娘們兒嘮的黃嗑都讓他聽去了,他回到知青點,就向那些男知青傳播。幸好知青點的周鐵鐵及時制止,這才把惡劣的影響消滅在萌芽中。
再說秋叮叮吧,知青點她最小,看上去懵懵懂懂,四六不懂,整天抱個毛茸玩具,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但賊能干,不知疲倦,就是男知青也沒有她的勁頭。就這兩個不正常的人在一起,能掀起啥大風大浪?誰能料到,這倆人真就掀起大風大浪了。秋叮叮把趙松當哥們兒處,必須指點迷津,她說:“趙松,你詩寫得是好,我今天在地里都看了,但是很難理解,太抽象了。”
趙松聽挑他詩的毛病,連忙解釋:“我偷摸讀了多少外國詩,也學了多少外國詩,就像雪萊的詩,那也算是世界頂級的了。那么,我的詩也帶著洋味啊。”秋叮叮說:“那外國的詩到咱這不靈,水土不服,到咱得勝村更不靈。你得寫有你自己風格的詩,反正我也說不明白,不知道你聽明白了嗎?”趙松點頭,大徹大悟的樣子,說他聽明白了。看見了吧,這倆人就這么怪,一個沒說明白,另一個卻聽明白了。當然了,討論到最后,這個愛情的使者還得由秋叮叮擔任,外加半拉人——臭三我。
春夜實在太冷了,各種夜晚行動的生靈抽冷子叫喚幾聲,秋叮叮提出回屋休息。趙松說:“那咱倆得拉鉤,你要為我保守秘密,誰都不能說。”秋叮叮伸出小手指,倆人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泄露秘密。拉完鉤,趙松這才放心地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我又準點站在了知青點大門口,大院里一個人都沒有,太早了,沒看見秋叮叮。我就去繞陽河邊找,果然,秋叮叮在河邊洗臉呢。她見到我,顧不上擦臉,說:“小臭三,可把你等來了。你快去,把趙松叫來,有事商量。”
我說:“我從你們知青大院來,沒見到趙松啊。”
秋叮叮擺手轟我說:“去,你現在去他就在了。”
我顛顛地跑到知青大院,果然看見趙松站在拖拉機上,遙望著東面的天空:“看見了吧?今天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他抒情詩一樣地朗誦著:
要下雨了,你走過那棵桃花樹,
不偏不倚,一片桃花瓣落在你的秀發上,
芳香染紅了村莊。
要下雨了,我為你撐起一把桃花傘,
紛紛飄落我那粉色的憂傷,無邊無際,
砸疼了你思念的心房。
要下雨了,你從桃花樹下走過,
桃花雨打濕我的眼睛,
我的淚水肆意成河蕩漾。
我耐心地聽趙松朗誦完“要下雨了”,站在大院門口,向他擺手,意思讓他上我這來。
趙松不耐煩地跳下拖拉機。這是一臺報廢拖拉機,除了趙松,沒人到頂上去,那成了他抒情的領地,久而久之,誰也不上去,誰站到那個破拖拉機上,誰就是二百五和精神病。誰放著好名聲不要,去惹麻煩?
走到我身邊的趙松,斜瞇著眼睛說:“小啞巴,小傻子,找我干啥?”我指了下河邊,比畫完了,我才說:“你是二百五。”
“哎,這會兒你說話了。”趙松很奇怪地看著我,“以后說話,別老比畫,讓人以為你是個小啞巴。”
我又不吱聲了,帶頭向河邊走去。
見到秋叮叮,趙松一副厭倦的樣子,指著我:“秋叮叮,你帶這個小尾巴,礙事。”
“差矣。”秋叮叮詭秘地笑著,“一個飯店飯菜做得再好,沒有跑堂的,美味佳肴怎么上桌?飛嗎?那是科幻,不可能。”她把我拉到身邊,介紹,“臭三,資深跑堂的。”
趙松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坐在草地上,煩嘰嘰地說:“秋大明白,快指示吧,咋辦?不然,煮熟的鴨子就飛了,讓人家搶去了。”
秋叮叮托著兩腮,苦思冥想的樣子:“你把你最好的詩教給臭三,讓她來奉上。”
“她?話還說不全。”趙松搖頭。
“我會背。”我說。
“來,你背背,我聽聽。”趙松從草地上站起來。
我背了段跳大神的唱詞: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戶戶把門閂。
行路君子奔客棧,
鳥奔山林虎歸山。
鳥奔山林有了安身處,虎要歸山得安然。
頭頂七星琉璃瓦,腳踏八棱紫金磚。
腳踩地,頭頂天,
邁開大步走連環,雙足站穩靠營盤,
擺上香案請神仙。
趙松嘿嘿笑了兩聲,說道:“真是各走一精啊。好吧,好吧,我服了。我教你一首詩啊,我先朗誦一遍。
告訴我,星星,你用明光的羽翼,
奔趕你火焰似的航程,匆匆飛行,
在夜的什么樣的洞穴里,
你將收斂你的羽翎?”
“停!”秋叮叮止住了趙松,“你這詩啥玩意兒?不懂。”
趙松不屑,嘲笑秋叮叮,這是雪萊的《宇宙流浪者》。
秋叮叮說:“我不都說了嗎?這外國的詩在得勝村不靈。整個像唐詩宋詞啥的,也比這強。”
趙松這回愉快地答應了:“好吧,教你個易懂的。來,臭三,跟我念。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莫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兩遍我就背熟了。秋叮叮盯著我,又有了想法:“不能都背誦對了,得給別人留有糾錯的余地,特別是老師。這樣啊,臭三,最后一句啊,改成‘便是人間好生活’。”
顯然,趙松已經不愿意管我和秋叮叮的事了,隨便吧。他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遞給秋叮叮,說把這首“要下雨了”粘進筆記本里。秋叮叮嫌棄地不接,說:“又是那個外國人的詩吧?”趙松說:“不是,是我自己寫的。”秋叮叮說:“哦,那行。等吃早飯的時候,我用玉米粥粘上。”
散落在得勝村各個角落的桃樹,到了春天才映入人們眼簾,不覺間花開了。那些桃樹,有長在路邊的,有長在洼地的,還有長在院子角上的,這會兒都暗自飄香了。正值三月,我和秋叮叮站在一棵長歪了的桃樹下,早晨的風涼,掠過桃樹,花瓣紛落,落在了秋叮叮的頭發上。我瞅著她笑,就是不告訴她,她的頭發上有花瓣。是秋叮叮說的,今天站在桃花樹下,看見林芬芳來就大聲背誦“春有百花”。我點頭,背誦比讓我說容易。又有幾瓣粉色的桃花落在了秋叮叮的頭發上,真好看,我就看著她笑。
笑著笑著,我不笑了。我看見了林芬芳手里拿著一本書走來,高挑個,邁著輕快的步伐。我隱約還聽見她唱歌了,細細的、綿綿的,像桃花一樣甜,她的歌聲是有甜味的。
我興奮地高聲背誦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莫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
到了“便是人間好時節”這,我卡殼了,我想念“好時節”,又怕秋叮叮說我,她告訴我,是“好生活”。我看著秋叮叮,看她的口型。然后,我又大聲背誦著:“便是人間好生活。”一開始,林芬芳一邊走著,一邊贊許地看著我,還沖我點點頭。她今天離我很近,近得我都聞到了她身上的雪花膏味。但聽到我背誦“便是人間好生活”時,她站住,并折返身,走到我跟前,撫摸著我的頭說:“臭三,誰教你的?”
我搖搖頭。
林芬芳也不再追究誰教的事:“來,跟老師念:‘便是人間好時節’。”
我大聲地跟著念。林芬芳又說:“這回記住了?”我點頭。
林芬芳向我揮揮手,她向大道對面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秋叮叮大聲朗誦趙松的詩,我看秋叮叮正翻開趙松的那個筆記本,朗誦著:
要下雨了,你走過那棵桃花樹,
不偏不倚,一片桃花瓣落在你的秀發上,
芳香染紅了村莊。
要下雨了,我為你撐起一把桃花傘,
紛紛飄落我那粉色的憂傷,無邊無際,
砸疼了你思念的心房。
……
我說過了,早晨的風涼,也硬,穿透了桃花樹,花瓣飄落,又落在了秋叮叮的頭發上,也落在了我的頭發上,但我是看不見自己的頭上的。是這樣的情景:一棵桃樹,花團錦簇,風吹過,有三三兩兩的桃花瓣飄落,粉嫩粉嫩的,似要滴出水來。好像讓桃花鬧的,空氣也濕潤了起來。桃樹下站著兩個女孩,一高一矮,個矮的女孩梳著兩把精細的黃毛小“刷子”,高個的女孩梳著剛搭到肩頭的麻花辮,她們的頭上落著幾瓣桃花。高個的女孩捧著筆記本高聲而專注地朗誦著詩句,而個矮的女孩仰頭看著,笑瞇瞇的。
林芬芳回來了,我拉了下秋叮叮的衣服,秋叮叮不看我,繼續朗誦。
“這是誰寫的詩?”林芬芳開門見山地問秋叮叮。她還抬頭看了眼那一樹桃花。
秋叮叮把筆記本遞給她說:“林老師,您自己看吧。”她把筆記本塞進了林芬芳手里,林芬芳輕輕念出趙松的名字。
這時候,一只鳥落在了桃樹上,委婉的鳴啾響在空中,片刻,飛走了。秋叮叮拉著我跑了,跑得飛快,我都跟不上了。秋叮叮使勁拉著我跑,跑到一棵柳樹邊,她拉著我躲在老柳樹后。秋叮叮露出半張臉,窺視著林芬芳,她屏住呼吸,我是大口喘氣。我問:“叮叮姐,你偷看啥?”
秋叮叮看著遠處,說:“我看林芬芳,她要是把筆記本撇了,我好去撿,那可是趙松的詩啊。”
我也把半張臉伸到柳樹外,幫著秋叮叮偷窺。林芬芳站在桃樹下,她把筆記本和手里的書合到一塊,拿著,轉身離開了桃樹,漸漸地遠去。
秋叮叮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趕緊撒開我的手,驚呼:“哎呀,不趕趟兒了,我今天要去水電站了。”
叮叮姐手腕上的表是上海牌的,她跟我說過,是下鄉時她爸爸送她的,是她爸爸的手表。那表盤比叮叮姐的手腕還粗。“上海”兩個字我認識,叮叮姐指著表盤玻璃里的“上海”教給我怎么念了。“上海”的“上”字我都會寫,太簡單了,我用柳樹枝在地上就能寫,這個“上”字簡單得不像字了,像樹杈。
水電站的事我知道,從去年就開始建設了。說是建成了,可以節約國家的電,這是用水發電。繞陽河那邊正在建水磨,快建好了,以后磨米磨面去水磨就行了。聽我媽說,來的知青里面,人才可多了,有懂水利的,所以,建水電站,建水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