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刮得格外厲害,并凜冽,刮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是得勝村的春風,有別于其他地方的春風,這春風要持之以恒地刮上十天半拉月,以至于你覺得它會把春天刮跑了,把花蕾刮落了。其實不然,刮著刮著,河兩邊柳樹冒芽了,嬌嫩的、芽黃的,不幾日,柳樹芽變得翠綠欲滴。那柳樹是皮實的,不怕風吹。這春風接著刮,刮得天昏地暗,你會覺得,這回那些小嫩芽該凋零了,其實不會的,村頭的幾棵桃樹便開出了粉嫩的花,桃花開了。
那是野桃樹,零散地長在村頭的水塘邊、小路邊、河堤上。結出的桃是毛桃,甜倒是甜,就是太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就連孩子都懶得吃,所以那毛桃只好在樹上自生自滅。還有高大又枝繁葉茂的野棗樹,在這刮過來刮過去的春風里,也開出白色素凈的小碎花,這時候,村頭就飄著淡淡的花香,那香味是濕漉漉的,潤澤著被風刮得有些干燥的空氣。這樣飄香著,滋潤著,一場春雨就降臨得勝村了。肆虐的風稍作停歇,仿佛要積攢更大的力氣再次沖鋒。
果然,一場春雨后,那桃花開得就漫天燦爛了,遠遠望著,霧蒙蒙、粉嘟嘟,映紅了一池春水。是的呢,那一汪一汪的水塘,那一塊一塊的水泡子,不知不覺中,蓄滿了水。應該說是長滿了水,不是漲,而是長,因為那水是從開化的泥土里長出來的,是從春風里長出來的。蘆葦頂著水珠,拱出了地皮兒,拱出了水皮兒,翠綠欲滴。
繞陽河的水也見長,洋溢了,流水聲也格外響,暢暢悠悠的,繞過半個村子,向繞陽灣流去。
春風再起的時候就到了五月份,我都沒注意,等我看見的時候,繞陽河的水已經灌進了稻田。不幾日,滿稻田里都是插秧的人了,熱火朝天的。這個時節,我那個當赤腳醫生的父親郝東凱,也是要去插秧的。他去插秧也是要背著藥箱,他在藥箱上整了兩個背帶,能背在雙肩上,這樣,藥箱背在后背,不耽誤插秧。有一次,他把藥箱放在地頭,也不知道誰家手欠的小孩,把藥箱打翻了,藥灑了一地。從那,只要下地插秧,他就把藥箱背在后背上。春天插秧,秋天收割,郝東凱都要跟著下地干活,平常郝東凱是不用下地的,只當他的赤腳醫生。
轉眼間,水田里就綠瑩瑩的,稻秧扎根,秧苗茁壯了。得勝村還有很多旱田,種棒米和高粱。棒米皮實,在哪兒都能長。比如,在院墻邊上,也可種上一溜,棒米躥得可快了,你一不留意,等再看時,綠瑩瑩的棒米葉和粉瑩瑩的棒米穗已經搭上了墻頭。還有那野棗樹,沒人管它,卻像比賽似的,枝繁葉茂。我從小就喜歡癡癡地看,什么都愛看,就說這墻頭的棒米葉子和野棗樹吧,我也能看上一陣子,默默地。
這年的春天我六歲,這個春天沒什么特別的,就是稻田地里插秧的人多了,多出了很多陌生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群知青,聽說是從省城沈陽來的,也有從北京來的,還有更遠的浙江知青。這一下子,得勝村就熱鬧了,從知青點總能飄出二胡和手風琴的聲音,還有唱歌聲。
知青點設在得勝村的東面,靠著繞陽河,晚上在屋里睡覺,也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知青點是坐北朝南的十間泥房,東西各五間廂房,南面是柳條子架的籬笆墻,中間是破木頭釘的大門。一輛紅色東風拖拉機停在院子里。東廂房住女知青,西廂房是廚房和洗漱的地方。
開春后,那些女知青很少在屋里洗漱,她們端著臉盆到繞陽河去洗,水是涼了點,但洗得透。特別是早晨,她們的洗臉盆里可真是琳瑯滿目,有友誼牌雪花膏,有紫羅蘭香粉,有牡丹牌香皂,還有圓鏡子。
有個女孩,也是知青,看樣子她比我姐姐大不了多少,她叫秋叮叮。她的洗臉盆里多了玩具,而且每天不重樣,有時候是布娃娃,穿著花裙子,有時候是毛茸兔子。我倒是不喜歡那個布娃娃,我喜歡那個毛茸茸的兔子,跟真兔子那么大。秋叮叮說,這個毛茸兔子是天鵝絨做的,又柔又軟。我就想,如果是我的該有多好,我每天抱著它,或者背著它,走遍得勝村的每個角落。是的,我喜歡走,天一亮我就起床,穿上衣服,走出家門。
在我家,我和母親大春子起得最早。不但外面人說,我家人也說,這孩子不正常。自從知青來到得勝村,我早起后的第一站就是知青點。我也學她們,在繞陽河里洗臉,但我沒有洗臉盆,也沒有雪花膏,就是站在河邊的石頭上,用小手捧著水洗臉,然后,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看。
我是有目的的,我在盼望著那個最小的女知青秋叮叮來,她的臉盆里有毛茸玩具。但她總是最后一個來,還哈欠連天,揉著眼睛,嘟囔:“啥時候讓人睡個囫圇覺啊?!贝蠹叶冀兴胸?。她怕把毛茸玩具弄濕了,把玩具從盆里拿出來,放在河岸邊。那天正好拿的是毛茸兔子。河邊的青草剛冒出芽,嫩綠得要溢出水來,她就把毛茸兔子放在青草上,那毛茸兔子像要跳起來,吃青草。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抱起毛茸兔子,對著秋叮叮說:“姐姐,我給你抱著,省得埋汰了。”
我自己也驚訝,我居然說話了,嘴還那么甜。因為我以往是不愛說話的,是能用眼睛,就不用嘴的那種人,說那么多廢話有什么用啊?大家都以為我是個小啞巴。我母親曾經看著我,愁眉不展地對我姥姥說:“媽,臭三不會是個啞巴吧?”我姥叼著她的大煙袋,吧嗒了兩口說:“凈扯,她那叫金口難開?!蔽依崖冻鰺o限憧憬的笑意,“將來呀,我這跳大神的營生有接班人了,我要傳給臭三?!?
我母親就急眼了:“媽,您可別的,這孩子夠隔路[1]的了,您可別讓她一天天再神神道道的?!?
就這樣,我姥要教我的跳大神,被我母親的這句話擱淺。
我抱著那只毛茸兔子,如同抱著我自己,親熱得不行。我竟把臉貼上毛茸兔子的臉,想,如果我有一只這樣的兔子該有多好。
每天清晨,我準時出現在知青點,要不站在繞陽河邊看女知青洗臉,要不就站在知青點的大門口,看院子里那臺拖拉機。有個長發男知青,最早占領拖拉機制高點,那制高點無非就是拖拉機上唯一的駕駛座。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制高點,是他每次跑上拖拉機都喊:“戰友們,同學們,我占領制高點了,沖啊!”
每當這時,我都哧哧地笑,多半是笑他的傻樣子。他站在拖拉機上,迎著初升的太陽,高聲朗讀毛主席詩詞。這個人叫趙松,是浙江知青,看見我對他傻笑,就轟我:“去去,誰家小破孩,每天早晨來。你又不上地干活,起那么早干啥?”
趙松跳下拖拉機,走到我面前,問我叫什么名字,問我在這干什么,問了半天,我才冒出倆字:“賣呆?!壁w松是浙江人,他不知道看熱鬧叫賣呆,一臉蒙。我更加笑他,笑他露著腳指頭的拖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塑料拖鞋。
遠處傳來大春子的喊聲:“臭三,回家吃飯了?!?
這回趙松笑了:“哈哈,臭三,一個小姑娘,叫臭三,哦,哦,多么難聽的名字?。 彼谋砬楹苁强鋸?,嘲笑中帶著痛苦。
我對著他露在拖鞋外面的腳指頭,狠狠地踩了一腳,轉身跑了,回家吃早飯去嘍。
趙松跌坐在地上,捧著腳哎喲了半天?;钤?!
回家時,大家已經坐在桌子邊上吃飯了,只有我坐的那個位置是空的。我家吃飯時的位置是固定的,沒有人規定誰坐在什么地方,時間長了,習慣成自然,誰坐在哪兒也就固定下來了。吃飯的時候,放一張圓桌子,吃完飯可以收起,放在墻邊,我家叫靠邊站。我在家就屬于靠邊站那伙的,沒人特意搭理我,可有可無。只有我姥還關心我,因為她總是試圖教我跳大神,我也好奇地期待著。
靠邊站飯桌放在炕沿邊上,炕沿邊能坐三個人,我姥、我姥爺,中間坐著我,我不占地兒,有點小空就行。東西邊分別坐著我大姐郝思晴和二姐,我爸郝東凱和我媽大春子挨著坐在桌子的南邊。
我一進門,就往炕上爬,繞過我姥,坐在我姥和我姥爺中間。大春子嘴里含著飯呵斥我:“臭三,你去哪兒瘋了?一早起來就不著家,你再瞎跑就不讓你吃飯了。”她后面又跟了句狠話,“再跑,敲折你腿。”
我眼睛看著大春子,胳膊肘碰了下我姥,意思讓她管管她閨女。我姥果然心領神會:“干啥不讓吃飯啊?她是活物,還不讓跑了?我看誰打我臭三試試?!?
對大春子的這些廢話我是從來不予理睬的,當然也不予回答。我說她說的是廢話一點不假,她每次都問我去哪里瘋了,我從沒告訴她。她還多次說不讓我吃飯,說得次數多了,已經變成耳旁風了,我姥會讓我吃飯的。就這種情況,你說她說的不是廢話嗎?我不愛說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春子的廢話。我認為,人說多了話,是廢話。
郝東凱相比大春子要好得多,對家里每一個成員都寬厚,他從不大聲說話,他長得也斯文,他坐在這個家里,斯文得都不像這個家里的人。特別對我姥爺和我姥,畢恭畢敬,關懷備至,叫爸喊媽比大春子叫得還親呢,不知道的,以為我姥爺、我姥就是他親爹親媽。為此,我姥爺也特自豪和欣慰,這是他為我母親選的丈夫。他也為自己的好眼光而沾沾自喜,為這個家他沒什么不滿意的,就是親兒子,有幾個婚后還和老人住一起的?即使住一起,哪有舌頭不碰牙的?而他的家卻一片祥和,其樂融融。如果說不滿意,那就是,家里三個外孫女,沒生個外孫。這也不能怨人家郝東凱,怨自家的女兒不爭氣。說是外孫,跟自己的孫子又有什么區別呢?只不過是個稱呼罷了。我父親郝東凱是從山東闖關東來的,跑腿子,具體是投奔誰來的,也說不清了。只身一人落到得勝村,跟我姥爺的親兒子無二啊。姥爺就這么一個閨女,姥爺不但給女兒找了個好夫婿,也給自己的老年生活找了個好靠山,豈有不樂的道理?
斯文而俊朗的父親融進這個家,是經過一番波折和心思的。姥爺家的大門是永遠對他敞開的,父親竭力抗拒著。沒關系,我姥爺有的是耐心和熱情,他對郝東凱是絕不放棄,直到好夢成真。
吃完早飯,我跳下炕,向村西面的公路跑去。得勝村和得勝鎮是連著的,中間就隔著一條公路。小學和中學都設在得勝鎮。我跑到村西面的公路邊,是看孩子們上學,還能看見林芬芳老師,我愛看她,真漂亮。林芬芳和我們村里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一樣,她比那些女知青還好看。一年四季,她總是穿得那樣干凈整齊,最耀眼的是她翻在外衣外的襯衫領子,有白色的,有粉色的,有藍色的。那些女知青也好看,但時間長了,風里來雨里去的,她們也就懶得打扮自己了。而林芬芳卻不同,無論人們怎么議論她,或者領導怎么批評她,說她穿衣打扮腐化,她都不理,她說愛美之心人人有之。穿戴整齊,愛美,是熱愛生活,也是對別人的一份尊重。她的這套愛美理論,得勝村沒有幾個能理解的。林芬芳是從盤山縣來的老師,人家屬于縣城來的城市人,比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村里人自然要洋氣得多。
今天風景卻不同,我站在路邊看林芬芳,趙松也站在路邊,手里卷著一本書??磿ぃ皇窃绯磕潜緯?。趙松腳上穿的也不是塑料拖鞋了,換成了嶄新的解放鞋。他早晨還亂蓬蓬的長頭發,現在梳得根根順溜。他一個大男人站在路邊,很覺得尷尬。他招呼我:“臭三,來,上哥哥這來?!?
我才不搭理他,不用問,他也是來看林芬芳的。我討厭他,仿佛他侵占了我的地盤,這個地方,只允許我一個人看林芬芳。他看我不動,就主動走到我的身邊來,拿出一塊水果糖,剝開放進我的嘴里。他也說:“這孩子咋那么不愛說話呢?你是小啞巴呀?”他把那本詩集打開,說,“哥哥教你念詩?!彼艺f著話,眼睛卻瞟著公路那邊。有我在他跟前,他就自在多了。他假意教我念詩,實則等待著林芬芳的出現。
我的心思也不在這本詩集上,詩是什么?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念詩那就是對牛彈琴。趙松還是打開了詩集,他告訴我,這是雪萊的詩集,雪萊是外國人,是世界著名詩人。他介紹了一堆,我只記住了雪萊,是硬性地、機械地記住,雪萊是誰,我還是不知道。趙松也不需要我記住和知道,他此刻就是一個戲精,這只眼睛表演教我認識雪萊,那只眼睛時刻瞄著林芬芳。
總算出現了,林芬芳來了?!疤焐系粝聜€林妹妹。”這話是從趙松嘴里溜達出來的,我聽得一清二楚。當然我依然不知道林妹妹是誰。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把雪萊的詩集卷在手里,雙手握著,規規矩矩地站立著,不再理會我。但他的嘴小聲地咕噥著,只有站在他身邊的我能聽見,聲音顫抖:“芳來了,芳來了,美麗動人的林芬芳她來了呀?!?
這會兒我知道林妹妹是誰了,我心里狠狠地說,啥人啊,不地道,瞎給人起外號。趙松無限向往地望向林芬芳,而我站在他的身邊,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林芬芳,我還聞到了一陣清香,像似從稻田刮來的,也像似從林芬芳那方向刮來的。這時候的稻田已經綠成了片,綠成了海洋,無邊無際。
我們倆一大一小,站在路邊,行注目禮。林芬芳手里捧著一摞子作業本,款款地、婷婷地從路的那頭,走向學校方向。我斷定她都沒向我們這邊斜一眼。林芬芳都走出去老遠了,趙松還遙望呢。我拉了一下他的手,仰頭看著他,我撇嘴。趙松一本正經又帶著氣說:“撇啥嘴?你個小孩,還知道撇嘴。我教你的記住了嗎?雪萊,詩人。”
我剛才看見那詩集封皮上是個卷頭發的外國人,趙松也說是外國人。我冒出一句:“特務。”
“什么特務,詩人?!壁w松急赤白臉,“什么熊孩子,這是。”
“你也是,”我用手指指著他,“特務?!?
趙松嚇得一激靈,直擺手說:“可不能這么瞎說啊,熊孩子。”
別看我說話少,顯然趙松說不過我。他撒腿就跑,我不知道他是怕我,還是怕我胡亂冒出的“特務”倆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兩個字,是挺嚇人的。
我和趙松站在路邊的時候,還看見了我父親郝東凱,背著藥箱,健步如飛,很快超過了林芬芳。他從林芬芳身邊飛快走過,沒有打招呼,他可能急著給人看病去。郝東凱同樣沒搭理我倆,可能也是沒理會。
那年我只有六歲,但我就是從那年記事的。那是因為一場格斗,就發生在我們得勝村西邊靠公路邊上。公路邊上有個大坑,多半時間干涸著,夏天里面長滿了水稗草,我們都叫賴草。可奇怪了,得勝村周邊坑坑洼洼邊邊角角都長蘆葦,只有這個坑里長水稗草。這種草根連著根,薅也薅不凈。有時候,你薅下來的草擱到邊上,那草根只要夠著土,立馬又復活。更別說連陰天,或者是下雨了。最好是暴曬的天,薅下來,曬在太陽底下,方可讓它蔫巴枯萎。那年我養了只灰色的小兔子,是我媽大春子從黑山套來的野兔子,沒套死,就拿來給我玩兒了。因為我總哼唧:“我要玩具,我要秋叮叮的毛茸兔子。媽,你給我買一個吧。”
大春子回答得很干脆:“我看你像毛茸兔子,沒錢?!?
別看大春子嘴上說沒錢,說我像毛茸兔子,她真往心里去了,再上黑山套兔子,就留個心眼,逮個活的,留著給我玩耍。
小兔子還小,跑不那么快,我總是把它抱到這個大坑里吃草。我把它往大坑邊上輕輕一放,它就順著斜坡滾到坑底,就在坑底吃草,不用擔心它會跑了,它還沒長本事,爬不上那么陡的坡。這時我就坐在坑邊上,看小人書,或者玩石頭子。我撿的石頭子都是五顏六色的,且光滑。玩夠了,石頭子我是不舍得扔的,裝在衣兜里,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呵呵,往往是,衣服沒壞,我的衣服兜漏了好幾回。我姥說這石頭子也太費衣服了,我姥從被窩垛底下摸出一副嘎拉哈和一個布口袋。一副嘎拉哈是四個,一個布口袋能有拳頭那么大,是正方體的,里面裝玉米撐起來。加上布口袋,這才算是一副完整的嘎拉哈。
嘎拉哈是豬或者羊后腿關節部位的,最理想的是羊的那塊骨頭,小而精致。過年殺豬宰羊的時候,大人就把豬或者羊后腿關節部位的那塊骨頭留下來,剔干凈,洗干凈,留給女孩子玩。先把布口袋拋到空中,然后迅速把炕上的嘎拉哈改變方向。時間來不及,先改變一只,高手能趁著布口袋在空中的時候改變兩三只,然后手腳利落地接住掉下來的口袋。循環往復,炕上所有的嘎拉哈四面都改變過四個方向算一把。如果拋在空中的口袋你沒有接住,落到了炕上,算輸。我姥給我的四個嘎拉哈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是羊嘎拉哈,已經被摸得光滑锃亮。我姥說,是她當姑娘時候玩兒的,不舍得給我玩兒,怕整丟了。我說保證丟不了。這倒是不費衣服兜了,四個嘎拉哈,外加一個布口袋,衣服兜里根本裝不下了。我姥用碎布頭給我拼了個小書包,我斜挎著,里面裝著我心愛的嘎拉哈?,F在,我在大坑邊玩嘎拉哈。
等小兔子吃飽了,我收起嘎拉哈,再慢慢地出溜進坑里。有時腳踩不住,也像小兔子似的,連滾帶爬地滾到坑底。就是滾,我也是相當小心地滾,生怕壓死了小兔子。
那是個初夏,我記得很清楚,我媽大春子已經喊過我回家吃飯了,我貪玩,耽擱了一會兒。還有,小兔子還沒吃飽,我得讓它先吃飽。說來也怪,它好像聽懂人話了,從我媽喊我回家吃飯,它就不安分了,上躥下跳,兩只大耳朵也不那么支棱了,有只耳朵居然耷拉了。我想,壞了,它一定是碰到蜇麻子了,蜇到嘴了。蜇麻子是種野生植物,稈是淡紫色的,葉子是綠色的,稈和葉都長著密密麻麻的刺,碰著,就像讓蜜蜂蜇了似的,麻酥酥、刺撓撓的,疼得鉆心。要疼上一兩個小時,才能慢慢好。
我剛想下坑去抱它(都怪我瞅了眼天空。只見天空瓦藍的,飄著雪白的云朵,每朵云都不挨著,隔那么遠撒一朵。云朵的白蓋過了天的藍,我就想,咋就那么白呢?擱啥洗的呢?各種形狀的云朵,像棉花,我真想嘗上一口。聽我爸郝東凱說,在他老家山東有棉花糖,街頭現做,雪白的,稀甜的,一大團。但我沒吃過,棉花糖就是這天上的云吧,于是我饞得咽口水。太陽還晃我的眼睛,我瞇縫著眼睛看“棉花糖”,想吃上一口。后來我嘴里就有了甜味,仿佛真嘗到了棉花糖),突然,一陣嘈雜聲,還有凌亂的腳步聲,讓我嘴里的糖味蕩然無存。我喊著:“我的棉花糖!”只聽有個女人喊:“那小孩,快躲開!”我把眼光從天上拿回來,先看見了林芬芳。
看見林芬芳我更呆了,傻愣愣地著看她,心里說,真好看。林芬芳長得好看在得勝村是出名的,總是聽我媽絮叨:“長得好看有啥用?就像林芬芳似的,招風。不缺胳膊,不缺腿,就行了。”我媽說這話的時候,一并把我爸否定了,因為我爸長得英俊。所以我從我媽那最早知道林芬芳長得俊,招風。
總能看見林芬芳往學校走,她在得勝鎮小學當老師,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或者兩本書,有時是一摞作業。穿了件雙排扣的米色列寧服,腰收得窄窄的,里面白襯衫的領子翻在外面。反正,她是與眾不同的。今天的林芬芳與以往還是不一樣,以前她也是披肩發,但今天,她的劉海兒是彎的,帶卷,有搭在眉毛上面的,有剛過了眉毛的,嘛嘛嚓嚓剛蓋過額頭。我從沒看過這么好看的劉海兒,誰說好看有啥用?我媽說的話都是糊弄人的,招風真好啊。
我完全沒聽到有人喊讓我躲開,或者聽到了,仍然茫然。我是坐在地上的,當我把眼睛從林芬芳劉海兒上挪走時,我看見了一幫腿,還有腿下的腳,各種鞋,有農田鞋、解放鞋、皮鞋,還有拖鞋。這些鞋狠狠地踩在地上,又迅速拔起。各種腿,攪拌纏繞在一起,又狠命地掙脫,蹚起塵土。我順著腿往上看,一群男人,有拿木棍的,有拿鐵棒的,有用拳頭的,扭打在一起。
血,順著那個叫趙松的知青的額頭流淌。
林芬芳站在坑的旁邊,也就是站在我的跟前。她還是穿著翻領列寧服,白色的襯衫領翻在外面,真干凈。那么多男人呼呼啦啦的,只有她一個女的,婷婷地站著,喊:“別打了,別打了。這有個孩子,別碰著孩子?!彼f話的聲音像是在念課文,斯斯文文、字正腔圓的,一點都不刺耳。她的聲音很快淹沒在打斗聲中,誰都不聽。她的喊話倒像火上澆油,那些小伙子像是比賽,看誰的武藝高強。
趙松的臉上流著血,向我這邊跑來,緊接著,一群人緊隨其后,向我壓來。
林芬芳彎下她亭亭玉立的腰,抱起我,向前跑。她剛邁開兩步,那些人就擁了過來。林芬芳一只腳踩空,抱著我,跌下了大坑……
我一點也沒害怕,因為我聞到了來自林芬芳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我就想起了染指甲花的香味。染指甲花在我家院里的樟子邊上,開得一溜一溜的,水嫩鮮亮。還有大煙花,也貼著樟子邊開。樟子邊其他所有的花都沒有大煙花鮮艷好看,長得又壯實,躥得能有一人高。但不能碰,用手指甲劃一下,或者掰下一片葉子,瞬間冒出白漿,碰到手上黏糊糊的,干了就變成黑褐色。等大煙花凋謝了,生命才剛剛開始,長出大煙骨朵。等長飽滿結實了,我姥就用刀片割開骨朵,收集白漿。樟子邊上的幾棵大煙花,也就能收集一小碗底,后來變成黑褐色的黏疙瘩。等到了冬天,誰要是肚子、頭、牙疼,吃上大米粒那么大一粒,就管用。吃多少,量都在我姥那掌握著。說了半天,我是說,林芬芳香得像指甲花,美得像大煙花。嗨,突然再也見不到大煙花,說是不讓種了。其實也就樟子邊上星迸著那么幾棵。
我倆跌入坑里的時候,繞開了小兔子,我看見小兔子的兩只耳朵都耷拉著,沒精打采的,也不躥騰了,它是嚇的。我剛想伸手抱小兔子,那堵人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小兔子身上。林芬芳抱著我,躲到了坑的另一邊。她的腿,還是壓在了人墻下。趙松從人墻里鉆出來,奮力拔出林芬芳的腿,背起林芬芳就往坑上爬。林芬芳沒忘拎著我,她哭著喊:“我的腿斷了?!蔽乙部蓿骸拔业男⊥米颖粔核懒恕!壁w松全然不顧這些,他爬上大坑,拉著林芬芳,向著街里跑去。
就這樣,我還在林芬芳懷里,她一只胳膊緊緊地環抱著我,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似乎走投無路了,跑進我父親的衛生所。
我父親先是驚愕,他二話不說,沖出門,擋在門外。那群人已經擁到門口,他們已經衣衫不整,叫喊著讓那小子出來決斗。我父親說:“你們再這樣鬧騰,要出人命的。我是醫生,我告訴你們,他們傷得很重。”
人群里有個人反駁:“郝東凱,你是狗屁醫生啊,就是一赤腳醫生。”
我父親說:“不還是醫生嗎?”我父親又說,“你們還傷了我家孩子,還不快走,我要趕緊給他們治療。出了人命,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想必他們是害怕了,悻悻而又憤憤地離去了。
后來母親罵我欠蹬,我當然不服,最欠蹬的是小兔子,我可憐的小兔子。我母親說她的三個女兒當中,我最矯情。那個小兔子本來是要下鍋燉湯的,兔子紅色的眼睛脈脈含情地看著我,突然從母親的手里躥到我的懷里,我就抱住了它,它就這樣成了我的玩伴。自從看見知青秋叮叮的毛茸兔子,我就夢想著,啥時候自己也有一只這樣的毛茸兔子。那天我還抱了秋叮叮的毛茸兔子,柔軟而又溫暖?;丶椅矣指蟠鹤诱f:“媽,我想要個毛茸兔子?!蔽冶犬嬛?,“這么大的,能抱著,可暖和了?!?
大春子大驚小怪的樣子:“玩具啊,咱買不起?!彼檬种割^點我腦門一下,我像個不倒翁似的,腦袋向后仰去,又彈回來,“你又去知青點了吧,咱跟人家比不起,人家都是大城市來的。再別去了?!?
我嘟嚕個臉,很想用手指頭點她腦門,給她點回去,誰叫她總用手指頭點我腦門。大春子尋思尋思,良心發現似的說:“行吧,等我去黑山給你套一個?!贝蟠鹤硬皇谴蹬?,她總能套到兔子,都燉著吃了。得勝村的北面有座山,叫黑山,但離得勝村很遠,很少有人去。大春子不怕遠,她會騎馬。她有時借用村里的馬,一溜煙就到了。等大春子真的套到兔子,她早忘了給她的小女兒臭三玩,就想著燉了給全家人改善生活。也奇怪,每次套的兔子都套死了,只有這只灰兔子,等大春子看見它時,它還在四腿徒勞地踢蹬,掙扎著試圖逃跑。大春子把兔子從套上解下來,想順手摔死它,還是放棄了,讓它多活會兒吧。
等我出生的時候,我上面已經有兩個姐姐了,到我這兒,還是個丫頭,已經不受待見了,名都懶得起,就叫臭三。沒人搭理我,于是小兔子成了我最好的伙伴。我母親這個后悔呀,就該在山上把兔子整死,再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