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苦難人生
- 我是故鄉的來客
- 湘锘
- 4581字
- 2023-02-04 18:06:08
老爹的這一生沒有得到過任何榮譽,沒有做過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更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有什么讓兒女們自豪的精彩。
從我的記憶開始,老爹的“沒有出息”在家里是出了名的,他一生老實,為人忠厚善良,不善于與人爭吵,遇事愛逃避。
很小的時候,我是個劣跡斑斑的孩子,經常不聽大人的話,偷偷跑出去與同齡人玩,因為我的家庭情況比別人家差,同齡人就以此經常欺負我,我便和他們打架,給家里惹來不少麻煩,也給老爹惹來不少壓力。
夏天的時候,我經常到河塘里去洗澡,家里人特別擔心,擔心我被大水沖走,也擔心我被小伙伴在水里欺負,萬一死在水里咋辦,這是老爹和娘非常擔憂的問題,但是,我總是不聽他們的勸告。我不去游泳的時候,就會去樹上掏鳥窩,去地里挖洋芋、掰玉米燒吃,去蘋果林里摘蘋果,地里的洋芋、玉米、蘋果還沒有成熟時,就被我糟蹋了很多,老爹對此很是頭疼。上學時,我和一起同伴的人打過汽車,被司機追打過;偷過人家東西,被人家追過;翻過圍墻,被摔過,玩鞭炮,被炸傷過手;當然,上學的時光,我罵過路人,捅過馬蜂窩,帶頭逃過學,反抗過老師打我……
為此,老爹曾一次次批評我,很多時候,我就頂嘴,被他狠狠懲罰過。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夏天,地里的青辣椒正成熟,我家的地和鄰居家的地挨在一起,我家地里有蔥卻沒有辣椒,鄰居家地里有青辣椒。按威寧人的口味和喜好,晌午的時候,我們要吃洋芋,吃洋芋的時候,配料是少不了的,特別蔥和辣椒是必須的配料之一。有一天,老爹煮好洋芋,叫我去地里摘蔥,我來到地里,看著鄰居家大個大個的辣椒,我便把摘蔥換成了摘辣椒。
我把辣椒摘了一堆,帶了回去,老爹看著帶來的蔥和辣椒,疑惑的指著辣椒問道:“這辣椒是從哪里來的?你老實告訴我!”
我看著老爹鐵青的臉,內心有點緊張,但想了想,還是若無其事的微笑著對他說道:“老爹,您忘了嗎?這辣椒您之前不是載了幾株在蔥地里,它們結果了,我看著可以吃了,便一起摘來了。”
聽后,老爹的臉色有所好轉。但,他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指著我的鼻梁,開口大罵道:“你這個龜兒子,還想騙老子,我的蔥地里,根本沒有辣椒,快說,哪里來的?”
我憋了半天,結結巴巴說道:“老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不信,您去地里查看嘛!”
聽到我的話,老爹眼睛里似乎有淚水滾動,生氣道:“我怎么會生出你這么一個兒子,今天,就讓你死個明白!”
他的話音一落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一把揪起我的衣領,提著我走出了院子大門。
來到地里,無言以對的我,被老爹罰跪在辣子地邊,用細棍子抽了一陣屁股,直到我承認了錯誤,并答應了去鄰居家認錯,他才把我帶了回去。
傍晚,他又陪著我,逼迫著我帶著被摘的辣子,帶上他的燒酒,到鄰居家里道了歉,我對此事作了三天反思,才作罷。
我六歲那年,外公家買了黑白電視機,晚上放抗美援朝的電視劇,我想去看,老爹便要求我去唱抗美援朝的歌,我被要求會唱,才可以去,當時,我忘記最后一句歌詞,為此,老爹罰了我重唱三遍,當時,我對此不滿,便和他吵了架,因此錯過了一次去看電視的機會。
我高考那年,外公離世,我才知道,原來外公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也逐漸理解了老爹當時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七歲那年,二爺爺家羊多,我家姊妹多,家里窮。沒有人幫二爺爺放羊,在二爺爺的請求下,老爹便安排了我去幫二爺爺放羊,感覺那時候的自己,像極了現在我教的罔顧子弟。不聽話,一天除了玩就是吃,在二爺爺的看管下,每天跋山涉水的跟著羊群走,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把羊弄丟了,自己便在山上被羊放牧了一天。
放羊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又一年,我才發現我自己連一雙能爬山的鞋都沒有了,衣服破爛不堪,娘做給我的鞋被磨出很洞,沒有任何人心疼我。一天放羊的途中,我停了下來,二爺爺發現我的時候,我正在用草來給破洞的鞋打結,老人當時表示改天給我買一雙,后面一直沒有買,每天我都是穿著破洞割傷。于是,我便開始有了不去放羊的打算。開始,我經常性在羊出發的時候遲到,讓二爺爺到處喊我。后面,我去一天,不去一天,讓二爺爺非常生氣。最后,我便不去了,家人喊死喊活,我都不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不去放羊的原因,我也沒有和任何說。就是不去,不管是誰怎么說,不管家里怎么勸。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老爹偷偷對娘說:“他還是不要去放羊了,讓他去讀書吧!”
就這樣,我的放羊生涯得以結束,只不過,我不知道,以后的這一生都比放羊難,更需要勇氣和前行的奮斗力量。
我九歲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去上學,在家里放幾頭小豬。有一天,有一堆人從鎮上耀武耀威來到我們組,突然開車來到我家門口,把我的老爹手捆起來,讓他走在前面,用棍棒在后面抽著,逼著他必須帶著他們去每家每戶去要錢,要求老爹跟著去所謂的執法,實則是故意讓別人誤會是他帶的人,好讓都挖地種地的人恨他。說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理解在饑寒沒有土地的年代,老百姓挖點地種糧食養活人命,到底范什么錯?其實,在當時那個年代,挖地的人,在我們那個村,挖地的人全是,大家都是百姓,都是種地人,沒有任何一家沒有挖地來種。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理解當時那種社會環境下人心變態下的良知,包括今天,也一樣。換句話說,餓死人命,才是最大的惡疾,不知道,有誰是以人命的消亡而快樂的。
那一天,我看到最落魄的老爹,走一步,就被人抽一鞭子,旁邊一幫人鄰里鄉親圍觀著,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說一句公道話,居然所有的人,眼神都那樣的陌生。那一天,他被逼迫著走了很遠的路,繞村子轉了很多圈,天都已經黑下來了,還沒有回來。那一天,我看到我的整個家的狼狽,我看到整個村子的冷漠,我看到整個人類的凄涼。
饑寒交迫的年代,沒有哪個農民不種地,也沒有哪個農民不多挖一點地來多種一點糧食來養活家里的老小,今天,甚至未來,任何人的生存依然離不開糧食,不可能不吃飯而活命。
我十歲那年,我從家門口,穿過大河,爬上大山,翻過山坡,來到一個苗族的寨子里上學。那里只有12個學生,全是苗族,老師只有一個,是代課教師,也是苗族,學生全是一年級的新生,教學幾乎用苗語,只有我一個漢族學生。我不明白老爹為什么要這樣舍近求遠的把我安排去更遠的學校讀書,而且那么讓我拼命奔走的一個村小。
背地里,家里人悄悄說,是因為當時老爹擔心我在片區內被人欺負,因為當年,哥哥和表哥在離家近的學校,被人欺負,打傷過,表哥差點被人打死,甚至那所學校的老師,一味的護住打人的學生,只因為老爹不會走關系,大表哥是孤兒,最后大家走上法庭才得以解決。老爹擔心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就給我選擇了翻山越嶺的求學。
我去上學的那年,有幾個小伙伴聽說我去那邊讀書,也趕著去跟我在一個班上學,我們經過的山路有蘿卜地,每到放學經過的時候,又渴又累,我們都想吃蘿卜,但不敢拔蘿卜。于是,我動了歪主意:我們不用拔起蘿卜來,我們也可以吃到蘿卜,并能保護自己。
在這樣的想法驅使下,我想到了爬在蘿卜地里挑選最好的蘿卜,把蘿卜的皮撕開一點,用嘴直接啃,但不能啃太多,這樣,自己可以吃到蘿卜,蘿卜也還在,而且別人也不知道,都會認為是老鼠啃的。
在小伙伴們的同意下,我們每天經過,都去挑最好的蘿卜啃一啃。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下來,地里全是老鼠啃的蘿卜。主人家知道自己的蘿卜被老鼠啃了以后,不敢相信老鼠這么厲害,于是就不分晝夜守在地的山坡上,才發現是我們啃了他家的蘿卜。
這個情況老爹知道后,我得到了很嚴重的警告,于是,我不得不立馬規矩起來,放棄啃蘿卜的日子。現在想想,那么滑稽,那么搞笑,那么不明白當時的自己。
我上一年級的那年,有一天傍晚,正直農忙時節,老爹和老媽還在地里種玉米,有小轎車來到我家門口,去地里把老媽和老爹抓了起來,然后一幫人兇狠狠沖進我家里來,到處翻箱倒柜,最后把我家唯一的大型電器——“鋼磨”強制性抬到車上,一起把老爹和老媽帶走。那個時候,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而且那樣做毫無人性。
第二天,老爹一個人被放了回來,他告訴我,因為我和妹妹是他和老媽多生的,所以他們被人抓走,而且老媽的肚子上要被醫生開一刀。知道后,我當時哭著,鬧了很久,老爹一直抽著旱煙,一直沉默。幾天后,老媽回來了,她走路不便,負傷在身,鋼磨卻再也沒有回來,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后來,我才知道,老媽做的手術就是所謂的節育結扎。
我讀三年級那年,老爹為了能讓我們全家人能早點吃到洋芋,于是在過年的時候就去田里種了洋芋,被稱作早洋芋,一般這種洋芋在我的老家,在端午節前面就能吃到新洋芋。老爹種的洋芋在我家門口的田里,年過后,又過去了幾個月,突然統要求老百姓無條件種烤煙,不能在地里種植其它農作物。但是,那個時候,洋芋秧已經冒土,要去挖起來,損失巨大,實在沒辦法,說實話,那可是一家人的口糧。三月份時,洋芋秧在土里長得很齊,來了幾輛小轎車,開到洋芋地里,一圈一圈的在地里碾壓洋芋,把地里的洋芋壓得粉碎。老爹見此情景,不敢說一句話,悄悄的躲開了。
那時年少的我,看到這么多,內心很是震動,認為老爹是個“沒有出息的窩囊廢”,無知的我,就罵老爹:“你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總是逃避……”。老爹無力辯解,沉默著,那時,我發現老爹的眼里蓄滿了淚水……
四年級時,老爹給我轉了學,并留了級。那個時候雖然沒有像一年級那個時候那樣爬山下坎去上學,但老爹同樣舍近求遠,給我選擇的是去更遠的完小上學。每天我要與妹妹一起走五公里左右的公路去上學,來回十公里左右。
去讀書的日子,早上在家里炒一個飯,吃了就去到學校,去了學校就必須堅持著到下午三點半放學,還要加上五點鐘回到家才有飯吃,中午都是餓著。那個時候,老爹,起得很早,他擔心我們餓壞身子,便每天早上給我們煮點毛豆和洋芋,用袋子裝好,放在在我們的書包里,在中午的時候,充充饑。
那個時候,我并不懂得,這就是如山的父愛。
初中的時候,我沒有學費,他就去東借西找,很多次都是無功而返,后來,他借到錢,我被送去讀初中,每個周末,我從家里一個人獨自走路去十七公里外的鄉鎮上學時,到了半路,我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每次哭過以后,擦干眼淚,又得繼續起來趕路。
高考前,我回了一趟家,看到老爹正在做家里大門的門檻,表情自然,臉上充滿笑容的老爹,看到我后,立馬喊我去幫他拉鋼卷尺量門檻。
量后,老爹很興奮,我問他:“為何如此激動?”
他看了看門,又看看我,對著我微笑道:“今年,這個門檻,我要把刻度定在登科!”
聽后,我趕快拿著鋼卷尺,對著門檻重新量了一遍,一看老爹設的門檻,在刻度標尺上,刻度剛好和“登科”兩個大紅字對齊。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有的鋼卷尺上,不僅有刻度,而且還有風水的字句在上。
我被愣住了,面對老爹說道:“老爹,這個門檻的刻度,真的如您所說,是登科!”
“對,就是登科!”父親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回想高考前與老爹的對話,想起小時候自己騎在老爹的脖子上,我就想起老家的那道門檻,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不能向生活低頭,不能向黑暗屈服,因為老爹曾高高把我們舉過頭頂!
多年以后,我考上大學本科,大學通知要攜帶自己是某地某村的證明,去出證明時,我被要求要繳費500元社會扶養費,才給我出證明,否則,我的證明無法拿到。我當時特別無助,給五叔借了錢,繳了費,最后因為證明出慢,貸款申請慢了,讀書的貸款沒有貸到,只好從親戚們那里左湊右借,最終聚集了六千元錢,我才得以去上了大學,交了學費。
這一生的老爹,我是他的鏡子,照著他的苦難,照著我們一家人疼痛,我永遠也照亮不了老爹和我一家人悲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