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賽局
- (俄羅斯)瑪麗亞·康尼科娃
- 9772字
- 2021-04-29 18:32:40
在運氣和技巧之間尋找平衡
在生活中,在所做的決定中,我們一直都在運氣和技巧之間努力尋找平衡,而這種平衡也是我多年以來一直嘗試達到的。小時候,我的運氣或許是最好的:父母離開了蘇聯,帶我進入了一個原本不可能屬于我的世界。青年時,我盡力想要在學業上取得優異成績,成為家族里在美國讀大學的第一代成員。成年以后,我想要弄明白我的人生中有多少努力的成分,以及有多少運氣的成分。我,像在我之前的那些人一樣,想知道這一生的成就中有哪些是自己的功勞,有哪些是得益于純粹的運氣。在《歸根結底》(All Said and Done)中,西蒙娜·德·波伏娃這樣評價她的一生:“那顆特別的精子進入那顆特別的卵子,暗示了父親和母親的相遇,暗示了孩子的出生,以及其祖輩的出生,而它在被射出的數以億計的精子中原本是沒什么機會的。”這就是概率在她出生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而正是概率,一個連現代科學都無法預知的概率,讓我得以生為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會帶來不同的未來:我可能會生病,并且因此中斷學習;我可能不會遇見薩特,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怎么樣才能將隨機發生與蓄意而為區分開呢?
這個問題與其他問題一樣都屬于哲學范疇。我試圖通過自認為最好的途徑來尋求答案——進入研究生院,提出這個問題并進行了一些研究。我在想,究竟有多少時候我們是真正掌握控制權的呢?當自以為掌握了控制權的時候(實際上控制權卻在運氣手里),這種錯覺是怎樣影響我們的決策的呢?在身處難以預料的情境中,并且在只有有限信息的情況下,人們是如何反應的呢?
在五年的時間里,作為在哥倫比亞大學做博士研究的一部分,我曾邀請成千上萬的人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參與虛擬股市游戲。他們需要“投入”一定數額的、貨真價實的錢,用來購買兩只股票中的一只,或者用來購買債券,并且在嘗試百余次之后再進行投資。他們的表現會直接轉化為回報,回報金額的變動幅度很大,從1美元到75美元不等。雖然債券總有穩定的回報,但是回報較少,準確地說,只有1美元。不過,虛擬股市游戲展現的是真實股市中股票的動態,并且可以讓你獲得更多的回報,一次可達10美元;然而也會讓你遭受損失,輕點鼠標的一瞬間你的收益就有可能減少10美元。在每一輪的游戲中,這兩只(分別名為“A”和“B”的)股票會作為“優質股”或“劣質股”被隨機選中。如果選中那只優質股,你就有50%的概率贏得10美元收益,25%的概率沒有任何收益,25%的概率損失10美元。如果選中那只劣質股,你贏得收益的概率會降為25%,而損失的概率則上升到50%。我感興趣的是:人們在選擇投資的時候會采用什么樣的策略?他們能在多短的時間內獲悉哪只股票是可以贏得收益的?(最優投資策略會讓人迅速被優質股吸引,盡管會有間歇性的損失,但是整體的收益最高。)
研究結果完全出人意料,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高估自己對世事的掌控度。他們都是聰明人,在很多事情上都出類拔萃,并且早就知道不應該高估自己的技能。他們不僅提前決定好了該如何配置自己的投資,而且還基于十分有限的信息,確定了哪只股票是優質股并且堅持自己的投資——即便在已經開始蒙受損失的情況下也是如此。他們越高估自己的技能,越低估運氣的作用,就越難以捕捉周圍環境傳達的信息,其決定也會因此變得更加糟糕:他們越發不可能換到那只能為其帶來收益的優質股,反而會更加堅定地選擇那只劣質股或者完全被債券吸引。他們自認為知道很多,于是忽略了其他有別于其認知的信息——尤其是當優質股變成了劣質股或者劣質股變成了優質股的時候,而這正是真實的股票市場中必然會發生的情況。換句話說,掌握控制權的錯覺會阻礙人們真正地掌握游戲控制權,因此他們決策的質量很快就會下降。他們只是基于過去成功的經驗或者對未來的判斷而采取行動,卻沒有意識到環境已經發生了變化,過去成功的策略已經不再奏效了。當環境所傳達的不是人們想聽的信息時,他們就無法捕捉這個信息,因為他們喜歡做周邊環境的掌控者。當環境傳達的信息多于他們的認知時,就糟了。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人們常常以為自己牢牢掌握著控制權,而實際上我們不過是在按照概率的規則行事。
那個問題依舊縈繞在我的腦海里。究竟該如何解決它呢?務實點兒說就是,該如何利用理論性的知識做出更好的決策呢?
這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主要是因為從根本上講,運氣和技巧的平衡是概率性的。我們的神經網絡存在一個基礎性的缺陷,那就是無法完全理解概率。而數據統計與直覺是完全相悖的:從進化的角度看,人們的大腦天生就無法理解那種固有的不確定性。早期人類的生活環境中并沒有數字或計算,只有個人經驗和趣聞逸事。人們沒有學習過該如何處理以抽象形式呈現的信息,比如以下這條信息:在某個地區,老虎實屬罕見的動物,你遇到一只老虎的概率只有2%,被老虎攻擊的概率更小;我們學習的是如何處理令人不快的情緒,比如以下這條信息所傳遞的情緒:昨天這里來了一只老虎,它看起來很嚇人。
幾千年以后,這種缺陷依然存在。它被稱為“描述—經驗差距”(description-experience gap)。在一次又一次的研究中,人們都沒能將概率規則變成自己思想行為的一部分,不會基于呈現到自己眼前的數據做決定,反而基于諸如“預感”、“直覺”和“對的感覺”等做決定。人們需要訓練自己從概率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即便這樣,人們往往還是會忽略與自己的經驗相悖的數據。人們相信自己希望看到的,而不相信研究所呈現的數據。這里我以近來很多人都在思考的一件事為例——災害預防。為了應對因全球氣候變暖而日益頻繁的自然災害,比如颶風、洪水、地震,你會做哪些預防工作呢?如果再加上核戰爭或恐怖襲擊呢?你覺得是否有必要想一想該如何應對呢?數據可以幫你決定是否需要為你的住房購買特殊保險,或者是否應該在某些區域購置房產,同樣地,數據也可以告訴你是否需要擔心核戰爭和恐怖襲擊。你可以找到成為恐怖襲擊受害者的概率,并對比一下在浴室滑倒而摔死或摔傷的概率。不過心理學家經常發現這樣一種現象:無論給人們看多少概率圖表,都不會改變他們對風險的認知,也不會改變他們由此做出的決策。到底什么會改變他們的想法呢?答案是親身經歷一件事,或者認識經歷過這種事的人。比如,如果在颶風“桑迪”襲擊期間你在紐約市,那你肯定會購買洪災保險。如果颶風“桑迪”襲擊期間你不在紐約,那么你可能會在馬里布購置一棟海濱別墅,即便數據表明,這片海濱很快就會消失,你的別墅也會隨之消失。如果經歷過“9·11”恐怖襲擊事件,那你對恐怖襲擊的恐懼就會被放大。在很多情況下,人們的反應與數據是不一致的。并不是每一棟位于紐約的房子都需要購買洪災保險,然而只有有過一次糟糕的經歷,你才會有過度反應。海濱別墅是一個糟糕的長期投資,但是數據從未對你產生過影響,因此這次你才會反應不足。在洗澡時滑倒的可能性要比經歷一次恐怖主義襲擊的可能性大得多——不過你可以試試,看是否可以說服別人相信這一點,尤其是那些有朋友在雙子大廈里喪生的人。
我們的經歷勝過一切,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經歷都是非常不準確的:它們能教會我們一些東西,卻無法把我們教得很好。這也是在日常決定中很難將運氣和技巧區別開來的原因,因為這是一項統計工作,而且通常是我們無法勝任的工作。這讓我聯想到了撲克游戲:在撲克游戲中,如果經歷得到正確利用,就能在概率情境的理解上給我們帶來極大的幫助。這種經歷不能是一次性的偶然事件,它必須是一個系統的學習過程——在牌桌上也是如此。正確的、系統的學習過程能幫助你將運氣從其他因素中剝離出來,而這種剝離方式是任何被硬塞入腦子里的數據或研究理論所不能比的。
在離開學術界幾年之后,運氣和技巧之間的對抗對我來說變得更加不容忽視。對于康尼科娃家族而言,2015年是不順利的一年。1月的第一周,我的母親——她在很多方面都是我的榜樣——失去了為之辛勞了近20年的工作,簡而言之,就是由于一場私人股本收購而被裁員了。她的同事們哭了,老板也哭了。他們為她請愿,希望讓她回到公司。她是做計算機編程的,很擅長自己的業務。我以為她很快就能找到工作,結果,她卻碰到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硅谷的年齡歧視愈演愈烈,尤其是對大齡女性的歧視。她50多歲了,相對于年輕群體來說,她年紀大了,但又沒老到可以退休的地步。一年后,她還處于失業狀態。我一開始覺得生活如此不公,不過,如果說母親教會了我什么的話,那就是沒有生活不公這個概念,只是運氣不濟而已,坦然面對就好了。
幾個月后,我的祖母在夜里滑倒了。她之前是那樣充滿活力,那樣健康,一直獨立生活,然而在那天夜里,她碰到了鐵制的床沿,摔倒在地板上,當時家里沒有別人。第二天早上,鄰居注意到原本不應該亮著的一盞燈還在亮著,這才發現她摔倒了。兩天后,她就去世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和她告別。我甚至都記不清和她最后一次對話的情形,對話是那樣平淡乏味,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語調,我們都沒有什么可以告訴對方的新鮮事。她好像問了我,新書什么時候印好,盡管她讀不懂,得等到俄語譯本出來才可以讀,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想拿到它。她肯定這樣問我了,因為每次我們聊天的時候她都會問我。而每次我都會兇她:別問了,等印好了我會告訴你的。之后,我會變得懊惱,而她則會提高嗓門,并告訴我再也不會問我任何事情了。我應該對她更和藹一些的,不過人往往都是后知后覺,事后才看得最為清楚。每次她在給我的語音留言末尾都會簡短地說一句:“我是祖母。”好像她不說我就會認錯人似的。而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及時回復她的留言。她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歷了斯大林時代、赫魯曉夫時代和戈爾巴喬夫時代,最后卻被光滑的地板和一只扭傷的腳打倒了。這不公平,又或者說,她太不走運了。如果這一步踏得更穩一點兒,她也許還能活著。
接著,我的丈夫也失去了工作,他加入的那個初創企業沒能按照計劃啟動項目。于是,我一時間發現自己身處困境:憑借自由作家的收入支撐著整個家。我們離開了位于西村(West Village)的精美公寓,被迫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習慣,盡力去適應新生活。此外,我還發現自己的健康狀況突然惡化。不久前,我剛確診患了一種奇怪的身體免疫性疾病。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是什么病,不過我的荷爾蒙分泌出現了紊亂,突然之間幾乎對一切都過敏。有時候,我甚至無法離開公寓,皮膚一接觸到任何東西就會長蕁麻疹,而這時還是冬天,外面一片蕭索。我抱著手提電腦,縮成一團,穿著一件肥大的舊T恤衫,懷揣著最美好的期望,找了一個又一個專家,換了許多種類固醇療法,卻只得到同一個答案:它是自發性的。這是醫生的行話,意思就是“我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自發病(idopathy)的治療成本是很高的。太不公平了!真不走運!不過真的是這樣嗎?也許這是很多年前我沒聽母親的話偷偷跑去陽臺玩耍的后果。畢竟,我出生在俄羅斯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發生的時候我還生活在那里。她當時警告我待在室內是有原因的。也許應該怪當時只有兩歲的我。我坐下來讀詹姆斯·索特的書,對他書中所提到的內容十分認可。“我們無法想象會存在這些疾病,它們被稱為自發性疾病,是自己出現的。不過我們清楚地知道肯定還有更多的信息,它們肯定利用了一些我們看不到的弱點。我們無法想象它們就這樣隨意地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不管是否純粹是運氣使然,得這個病都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這是一種常見的思維方式。運氣環繞著我們,無處不在—— 無論是走路去上班并平安抵達這樣平凡的小事,還是從一場戰爭或恐怖主義襲擊中幸存下來而離你幾英尺遠的其他人都沒能存活這樣極端的經歷。即便如此,我們只有在事不遂人愿的時候才會注意到運氣。在運氣讓我們得以免受傷害時,我們往往不會質疑運氣的作用。當運氣站在我們這邊時,我們忽略它,運氣就變成了無形的;當運氣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時,我們才會意識到它的能量,才會開始思考運氣為什么會存在以及運氣是怎樣發生作用的。
一些人會從單純的數據中找到安慰。我們簡單地稱之為概率。正如20世紀統計學家和遺傳學家羅納德·艾爾默·費希爾爵士所指出的:“毫無疑問,‘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是會發生的,發生的頻率既不會低于又不會高于正常的水平,無論它發生在我們身上時我們是多么驚訝。”考慮到現在全球有75億人口,你可以確信,那種非常不可能的事正在以正常的頻率發生著。而那種“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每秒都在出現。你親近的人會在一場意外中喪生,有些人會失去工作,有些人會患上莫名其妙的疾病,有些人會中彩票的頭獎。它是概率,是純粹的統計數據,是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好壞之分。如果奇怪的巧合與一次性的事件不會發生,那才是一件真正不同尋常的事情。
有一些人會將情緒融入概率,這樣一來它就變成了運氣,突然獲得了一種效價,它有正價和負價之分,有幸運和不幸之分。還有一些人會將意義、方向和意圖融入運氣,這樣一來它就變成了命運、因果報應和天意,一種帶有計劃的概率,一種命中注定。甚至還有一些人更進一步,將概率當成宿命。概率原本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自認為擁有的任何控制權或自由意志不過是純粹的錯覺而已。
那么撲克游戲與這些到底有什么關系呢?在開啟這趟旅程之前,我不僅從未做過紙牌玩家、從未玩過撲克牌,也從未看過一場真正的撲克游戲。在我的腦海里,撲克牌是無足輕重的。然而面對一件又一件不順的事情時,我按照以往的習慣,嘗試通過閱讀加以理解。任何能夠幫助我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任何能夠讓我重新獲得一些表面上的控制權的書,我都會讀。在瘋狂的讀書熱中,我偶然讀到了約翰·馮·諾依曼的《博弈論與經濟行為》(Theory of Games and Economic Behavior)。
馮·諾依曼是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和戰略人才之一,他發明了我們每天都隨身攜帶的機器——計算機(不過那時計算機還沒有那么方便攜帶);同時,他精心研發了氫彈所采用的技術;此外,他還是博弈論之父。《博弈論與經濟行為》是他的成名之作,以下是我從中了解到的內容:這個理論的靈感來源是一個游戲——撲克。現實生活由三方面組成:虛張聲勢,使用欺騙的手段以及揣摩他人如何理解自己的意圖。馮·諾依曼寫道,“在我的博弈論中,游戲也包括這三方面”。
馮·諾依曼不怎么喜歡大多數紙牌游戲。他認為它們太無聊了,與那些浪費生命打紙牌的人一樣無聊。這些游戲試圖通過哄騙,從純粹的運氣中獲得控制權——這是徒勞的。不過,在他看來,純靠運氣的游戲并沒有比那些純靠技巧的游戲差多少。象棋就是一種純靠技巧的游戲。在象棋中,理論上所有的信息都是可以收集到的,每一步棋也都是可以提前從數學角度找出其合理性的。馮·諾依曼雖然質疑大多數游戲,但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撲克游戲。他很喜歡玩撲克游戲。對他來說,撲克游戲代表著制約生活的技巧和運氣之間的不可言喻的平衡,既有很多技巧的成分,讓你花費的時間有價值;又有很多運氣的成分,讓你可以任意挑戰。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馮·諾依曼都是一個糟糕的玩家,然而這并沒有阻礙他玩撲克牌。撲克游戲是終極之謎:他想要理解它,闡釋它,最后破解它。他認為,如果自己能夠弄清楚該如何將運氣和技巧分開,該如何放大技巧的作用,并且學會縮小運氣的不良影響,就可以為生活中存在的那些最大的決策挑戰提供解決方案。
因為撲克游戲與其他游戲不同,它映射著人生。撲克游戲不是純靠運氣的輪盤賭,也不是集數學的優雅和完全的信息于一身的象棋。它和人們所棲息的世界一樣,是由密不可分的運氣和技巧構成。撲克游戲處在運氣和技巧——人們生命中兩個相反的作用力——的平衡點上。在一手牌中,在一個牌局中,在一場賽事中,任何人都有可能走好運或者走霉運。運勢一轉,你可能會欣喜若狂;運勢再轉,你也許就已經出局,不管你的技巧如何,天資如何,做過哪些訓練和準備。然而,說到底,運氣是一個短期的朋友或敵人,而技巧則能作用更長時間。
撲克游戲除了涉及數學基礎原理外,還摻雜了一些人的意圖、互動、心理影響——微妙變化、欺瞞以及其他一些不一定反映真實情況但會幫助你勝人一籌的小花招。人不是理性的,信息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獲取的。因此,人的行為是沒有“規則”可言的,只有規范和建議,而在某些寬泛的限制條件下,所有人都可以隨時打破這些規范。而馮·諾依曼所感興趣的是那些像生活一樣,始終無法被清晰地規劃的游戲。真實生活的基礎就是竭盡所能地根據既有信息做出最好的決策,不過這些信息從來都是不完整的:你無法知道他人在想什么,就像你無法知道他人手中的撲克牌是什么樣的。真實生活中不僅要建立最優決策模型,還要識別隱藏的、獨特的人性,以及任何正式的建模永遠都無法捕捉的變化無常和出人意料的人性。
馮·諾依曼曾選擇用撲克游戲來探究世界上最重要的戰略決定,當時他在為美國軍隊建言獻策。在讀到他對這一選擇的原理闡釋的時候,我豁然開朗。與我做過的調查和研究不同,撲克游戲不是理論性的,而是實操性的,是基于經驗的。撲克游戲展現的是一種最佳的人腦學習方式,并且它不是一次性事件,而是一個系統的過程。換句話說,撲克游戲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撲克游戲不是一個單一的游戲,它有很多種游戲方式,比如梭哈(Stud)、奧馬哈(Omaha)、雷斯(Razz)、百得之(Badugi)以及HORSE。每種游戲方式都有一套獨特的規則,不過任何一種撲克游戲的基本規范本質上都是相同的:一些撲克牌牌面朝上,所有玩家都可以看見,也就是公共牌;還有一些牌牌面朝下,只有那些拿牌的玩家才能看到牌面。你可以根據自己牌面的大小和對其他玩家牌面大小的判斷進行下注(make bets)。因為能夠確定的只有自己的牌面,所以你參與的是一個信息不全的游戲,必須基于自己所掌握的少量信息,盡可能地做出最好的決策。最后一輪下注結束后,最后一個尚在游戲中的玩家贏得全部賭注,也就是到最后一輪所下賭注的總額。
不過我選擇繼續探討的玩法是撲克游戲中的一個特定游戲方式,恰巧也是最受歡迎的一種游戲方式——無限額德州撲克游戲(No Limit Texas Hold’em)。無限額德州撲克與其他形式的撲克游戲有兩種差異。第一種差異體現在共同掌握的信息量和個人掌握的信息量上。在無限額德州撲克的玩法中,每個玩家會收到兩張牌面朝下的撲克牌——底牌(the hole cards)。這是秘密信息,雖然我可以試著根據你的舉止判斷你拿到的是什么牌,但是我不能確定。我唯一能掌握的信息是在公共信息——發到牌桌中央的、牌面朝上的牌——已知的情況下你的下注模式。在無限額德州撲克中,公共牌的發牌有三步:前三張牌,叫作“翻牌”(flop),是同時發的;第四張牌,叫作“轉牌”(turn),是在第二輪下注之后發的;第五張牌,叫作“河牌”(river),是在第三輪下注之后發的。總之,這時你手中有兩張牌,只有自己知道,而牌桌中央有五張牌,所有人都知道,此外,還有四個押注圈(betting rounds,或稱為streets),你要在押注圈中做出最好的判斷,判斷其他人的牌面和你的牌面相比怎么樣。
有些形式的撲克游戲存在太多未知變量(其中一種撲克游戲給每個玩家五張牌面朝下的底牌),這讓技巧成了不那么重要的一個因素,而其他形式的撲克游戲的未知變量則太少(只有一張底牌),這過分地減少了猜測的分量。德州撲克則創造了一個尤為有益的技巧和運氣的平衡。對玩家而言,兩張底牌差不多是最合適的一個比例:既有足夠的未知變量可以讓這個游戲成為生活的模擬,又不至于讓它成為一場徹底的豪賭。
讓這種獨特的游戲方式有別于其他方式的第二種差異體現在無限額這個概念上,這也是馮·諾依曼本人偏愛的一種方式。阿馬利奧·斯利姆,當代最優秀的撲克牌玩家之一,在1972年成為世界撲克系列賽有史以來的第三位冠軍,他解釋道:“在有限額的游戲中,純粹的詐唬(bluff)的力量是受限的。”因為有限額意味著你押注的具體數額是有上限的。有時,這個上限是通過賭場規則確定的,是一個任意的、不得超過的數額。有時,這個上限是通過游戲中的押注總額確定的,也就是眾所周知的“底池限額”(pot limit)。無論如何,你的行動范圍都是受到人為限制的。而在無限額的游戲中,你可以在任何時候押上所擁有的一切。你可以“全押”(shove or jam)——也就是說,可以把手上的籌碼一次性全部押下,放到底池中,這時游戲才會真正有趣起來。限額是給“那些膽量和蚯蚓一樣大的人或那些以計算為生的‘會計師’準備的,”斯利姆說,“如果你不能‘逼近’(move in on)某人——意思是將你面前所有的籌碼全都押上——那就不是真正的撲克游戲。”
正是因為這一點,用撲克游戲來比喻日常決策才顯得尤為合適,因為生活中也是沒有限額的:在做任何決策的時候,沒有額外的限制會阻止你賭上一切。什么能夠阻止你在自愿的時候賭上金錢、名譽、熱情,甚至生命呢?什么都不能。到了最后,除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內心決定以外,生活中沒有其他的規則。而且你周圍的人在做各自的決定時,必須得知道:在你會賭上一切的情況下,他們需要投入多少?這是一個無止境的、充斥在我們生活中的邊緣策略博弈(brinkmanship),它因另一位博弈論專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托馬斯·謝林而得到普及。在感情中,誰會先說“我愛你”,對這段感情“全押”呢?如果先說的那個人是你,你會不會被冷落呢?誰會先從商務談判中抽身離去呢?誰會先發動戰爭呢?選擇全押的能力,以及對周圍的人都有可能全押的認知,是使得諸多決策異常艱難的關鍵變量。
當然,還有情緒因素。無論是在撲克牌桌上還是在現實世界中,沒有什么風險會像全押那么大:在最理想的情況下,它可以讓你的籌碼“翻倍”——也就是,贏得最多籌碼,使現有的籌碼數翻一番——也可能讓你因此出局。你可能會做成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單生意,也可能會破產;你可能會找到共度一生的伴侶,也可能會在情感上受到傷害。與生活一樣,無限額撲克牌也是高風險、高回報的。世界撲克系列賽冠軍通過無限額德州撲克賽來角逐,這一點絕非偶然。而我選擇這種游戲方式也絕非偶然,如果想在生活中做出最好的決策,那么不如選擇最具代表性的替代物來進行練習。
在選擇了要玩的游戲之后,你還要再做一個選擇:玩現金游戲還是錦標賽?在現金游戲中,每一個籌碼都有現金值。你支付一定金額買入(buy in)一個游戲,比如你支付100美元,就會獲得100美元的籌碼。在任何時候,你都可以選擇通過支付相應數額的現金增加你的籌碼額,也可以在任意時間選擇抽身離去。如果輸掉了所有的籌碼,你還可以選擇重新買入,重新開始新的牌局。此外,賽制是保持固定的。如果你買入的是一個1美元或2美元的現金游戲——在這種游戲中,在看牌之前,你必須要放入底池的盲注或者強制押注是1美元的小盲注(small blind),或2美元的大盲注(big blind)——那它永遠都是一個1美元或2美元的游戲。你不會一轉身發現該自己下大盲注的時候,大盲注的額度漲到了5美元。
在錦標賽中,籌碼的價值則是相對于其他玩家的籌碼價值而言的:它們只是一種記分形式。你花100美元買入,可能會得到10 000個籌碼或者200個籌碼,這并不重要。每個人獲得的籌碼數量是一樣的,目標是盡可能地積累籌碼,最后的贏家持有全部的籌碼。如果沒有了籌碼,你就出局了。在錦標賽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能在比賽中走得更遠。至于盲注,則顯示在預先確定的一覽表中。因此,雖然在開始的時候,盲注標準可能是1/2,但是在半個小時或者40分鐘后,又或者賽制規定的任意時長之后,盲注標準可能增加到2/4、4/8,等等。突然間,你籌碼的價值下降了,因此你必須得贏得更多的底池,否則很快就會失去籌碼(blind out),一無所有。也就是說,所有的籌碼都用來支付強制押注或盲注了。
這兩種組織方式創造了非常不同的游戲方式。現金游戲相當于《戰爭與和平》,你都讀了1 000頁了,還是不明白戰爭是怎樣平息的,雖然你可以嘗試快速翻著往后看,但是事件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展開。而錦標賽在本質上更像莎士比亞風格的戲劇,你還沒看到第三幕呢,劇中人物就已經死了一半了。如果你想要迅速地縱覽一下生活,就應該選撲克錦標賽。我選的就是這個。
受馮·諾依曼的啟示,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閱讀關于撲克游戲的書目,看最優秀的職業玩家玩牌的視頻和聽牌局評論,然后開始認真地想:我最終真的能在撲克游戲中找到一種方式,克服自己在嘈雜的日常生活中、在試圖將運氣和技巧分開時常有的無力感,并且學會控制這種無力感嗎?撲克游戲能幫我的丈夫弄清楚接下來的職業規劃嗎?能讓他弄清楚什么時候該立即下場而不是坐等最好的牌到手嗎?它能幫助我想明白什么時候該放棄醫療咨詢嗎?能讓我想明白在計劃今后的開支時該怎樣處理隨之而來的賬單嗎?它能幫助我的母親平衡一下當前不利的處境、讓環境于她有利嗎?它能幫助我規劃職業生涯,使收益最大化、損失最小化嗎?我決定試著弄清楚。